二十七 折翼

她坠落在他脚下。

从未有人怀疑过迷风的手段,他的推算就像他的巫药,永不失手,分秒不差。

这是万无一失的计划。

迦罗那迦没有尽展法身的机会,不早不晚,就在那一刻,刀网从霓裳彩衣中迸发。若迟一秒,便是全族覆灭的大祸,血龙鹫复了真身,这世上还有谁能制得住它?但她的对手是迷风。

所以她只能和她的双翼一起,坠落在他脚下。

她的人比折翼落得快,失去翅膀的鸟,唯一下场只是坠毁。

他没看青袂——来不及恢复法身的迦罗那迦,她依然只是个纤瘦的女孩——从天上摔下来的、身受重伤、再无抵抗之力的十八岁女孩。

她在他脚下喘息,一声短一声长,那嘶嘶声响里仿佛喷着血沫,却没有说一句话。这早在他的算中。血龙鹫本不是人,封印一旦解除,魔性勃发,当她明白了自己是谁,作为人类的一切记忆便自动消除,她将再也想不起过往的岁月。她已失去人性。

现在她只是一头血龙鹫,那嗜血的食人妖物,它心中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灵智。是的,还拥有少女躯体的她,其实已是一只野兽,一个妖魔。除了吃人,她什么也不懂。如果她不是无力反击,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吞噬了他。

她已经不会说话了。

可是为什么,当他聆听脚下艰难断续的呼吸,忽然觉得,她只是没有话,再也没有任何一句话——可对他说。

迷风高高地扬起头,注视天空中两团火焰,灵异的银光逐渐熄灭,那两团火翻翻滚滚,你追我逐,像两朵被狂风卷离枝头的艳红的花,冉冉飘落。

被斩断的巨大翅膀飘落坠地,离他有数十丈远,其中一只挂罥在北斗神柱上。他看着人们不顾伤痛,奔上前搭起高梯,将它扛下来。

翅羽尚有余火未熄,东一处西一处,在那庞然大物之上燃烧着残存宝色,佛座璎珞的光辉,庄严壮丽,令人不可逼视。可是无根之花,再是轰轰烈烈,终于开到荼蘼。

花事已了。

神焰熄灭之后,这对巨翼只似放大了的叫化鸡,被封入黄泥扔进洪炉,焦黑不堪,发出灼烧毛发的气味。如此可笑可怜。刀网使它遍体鳞伤,华羽凋零。那震动天地的美,再无一丝遗迹可寻。

迦罗那迦,血海中的优昙花。它的开放注定只在一弹指间。它绽开的同时便是毁灭。

迷风遥望着那双翅膀,眼光犹如穿心透肺,牢牢扎进它被焚毁的骨髓,灰烬之中生了根。他比谁都清楚……这世上一代又一代的迦罗那迦诞生又死去,可是青袂,只有一个。

任凭日月无极宇宙洪荒,时间像无涯的长河同时向着过去与未来延伸,永远看不到尽头。轮回百千亿遍如恒河沙数……这样荒芜的世界上,那个女孩她也只会出现一次。只这么一次。

而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残翅被弃置一旁。他听到脚下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有人上前将那具躯体拖走。方才迦罗那迦魔性大发,竟反噬本族信民,虽然大祭司神机妙算及时制止,但山上萨卡众人为神焰烧伤的也颇不少,其中更有人伤重而死。

此刻的喀念什没有黑云妖雾,烈火也已熄灭,然而这座山峰并未恢复它亘古以来的平静。艳阳下人声鼎沸,数以千计的族人救死扶伤,忙乱非凡,九长老大声指挥,却不能平息伤者呻吟与死者亲友的哭号。萨卡话本就呕哑嘲唽,此时众人情绪激动,几千张嘴巴一齐发喊,更是如锉金石,要多吵便有多吵,这终年风云寂寞的神庙之顶仿佛变成个大池塘,千万头鸣蛙同时高歌,震得人脑子也成了一锅粥。

为什么这样的嘈杂中,他依然听得见,那一缕悉簌细响。他可以不去看,然而声音钻进耳来,要如何、如何逃避。

无处可逃。

迷风直挺挺地站着,脸色漠然。他的眼神是传说中西洋人制作的神奇的玻璃窗,又硬又冷,透明如同空气,屋外的人透窗可将屋内一切尽收眼底,那么明晰亲切……要等伸出手去才知道,原来只隔毫厘的东西,却是永生永世,不可触摸。

那声音多细微啊……她的身子从小到大是那么轻,如高天上一只倏忽来去的青鸟,若此空灵和高贵,谁也不能碰到她半片羽毛。即使当她坠落尘埃被几双粗暴的手拖拽而去,肌肤磨擦着粗砺岩石……那声音就像窗外有人用指甲轻轻搔着冰冷玻璃,是谁调皮的绿眼睛、是谁若即若离的娇笑,是谁,那山林中的小妖精她敲着他的窗,她想进来!

师父,师父,让我进来,我以后一定听话了,放我进来吧师父,别不要我……

幻觉中是谁的声声呼唤,压倒了满山喧号。迷风不知不觉抬起右手,按在胸口。在黑袍遮掩之下隔着苍白冰凉的皮肉,有颗不再跳动的心脏。世人将永远不会想到,就在这一刹那,巫师黑暗的心室内有一朵青莲花正缓缓开放,十年之后,开成整个世界的梦魇。

“神明保佑,我萨卡气数未绝啊!这一回可要叫那些中原人知道欺人太甚的代价!”族长道,“如今一切就绪,迦罗那迦归位的大典自然还要劳烦大祭司主持,族人们都等您示下呢。”

“神明不是已经在你们手里了么。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做,你们都很清楚,迷风身为外人,今日已然不负所托。神灵归位的圣典,还是由族长和长老们带领本族信民去做的好,迷风不便插手。”

老人怔了怔,随即笑道:“是,大祭司说的有道理,不过您要知道,萨卡全族可没一个人把您当成外人啊……从今以后,本族苗裔在世上得存一天,是您给我们一天。我早说过,萨卡全族与大祭司同荣共辱,过去这些年中蒙您陪我们一起吃苦受难,往后却是有福同享——迷风先生乃我万世功臣,萨卡人的天下,就是迷风先生的天下!”

最后一句说得特别响,似要让山顶众人都听见。伤者已被抬到一旁,众人料到今日之行凶险无比,一应必需之物都携上山来,此时自有人为他们敷药救治。这个计划早已演练过无数遍,最初的惊惶忙乱过后,众族人已渐渐宁定下来,在九长老分派下各就其位。听闻族长发话,都拜伏相和,声威震动山谷:“萨卡全族与大祭司同荣共辱,萨卡人的天下,就是迷风先生的天下!”

迷风仿佛充耳不闻,仍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呆伫立,那瘦长的身子似一炷早已燃到尽头的线香,看去笔挺如昔,然则只要轻轻一碰,就将散为灰烬。

那时有冰冷的什么**,透过鞋袜浸湿了他双足。迷风慢慢地垂下头。

在他脚下有一汪碧潭——广大的绿色沼泽,流淌在山岩上,向四面八方无声地扩散。它流得那么静那么安详,没有任何血腥气息,比人间最美的湖泊还要明净,是三月初初解冻的春水,寒凉彻骨却柔情无限。

可是它淌过的地方,碣石为碧。

他从来没想到,她那瘦弱的身体里,会流出这么多的血。

青袂俯伏在地,被几名萨卡壮汉拖向北斗神柱。她似乎已失去知觉,一动也不动。那件法衣化出刀网、斩断双翼之后化为烟气自行散去,她失去了霓虹光彩,趴在血泊中的仍然只是个青衣少女,背上两条巨大伤口犹自源源涌出碧血。一头长发拖到前面来,蘸着血画下个长长的、没有尽头的一字。

——他看不见青袂的脸。但他看见她的一双手。

少女苍白的手拖过血泊巉岩,无力地蜷曲着。指缝中有一点深褐颜色,像陈年疤痕刺破这绝美而残酷的、翠意春凝的图画。

他认得那颜色。她死死攥在手里的,那是只生长在喀念什之顶岩缝中的般若草。多少个无眠的长夜里,一针一线,缝到,末日。

迷风喃喃道:“我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了。我——累了。”

于是野九族长号令出口:“开坛,准备战神酒!”

他们把她高高吊起在七根石柱中间,困于北斗。

他遥瞰这一切。看着萨卡族人们戴上了狰狞的黑木面具,击打蛮夷的不知名的乐器,跳起献于神前的祭祀之舞。看着他们擎出无数口陶土坛子,启开泥封,番薯烈酒,酒气冲天。看着长可数丈的空心钢管被抬出来,管口锐如刀剑,明晃晃刺人眼目。

他看着她的身子高吊在神柱之顶,像一片青色落叶,随风飘摇。

“血海之王,迦罗那迦。万魔之魔,佑我萨卡。贪狼不待,北斗成空。以血为名,战神出世!”

萨卡汉子们的歌声粗野悲壮,战鼓咚咚。

披覆的长发忽然动了一动,也许是骄阳晒得她无法承受,重伤昏迷的少女缓缓抬头,乱发之中露出那张脸庞,依然清丽动人,像一朵白色的荼蘼花。

青袂是个很美、很美的女孩。

但是她的眼睛已失去往日灵动,酷烈的日光中,那双曾经可以映照灵魂的眸子目光散乱,仿佛两口就快干涸见底的烂泥潭,绿得死气沉沉,如此呆滞。那里面已经找不到一丝一毫属于人类的灵性,甚至连片刻前翱翔九天、企图吞噬千人的狂暴与杀意也没有了。现在的她不是人也不是魔,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她的双臂被粗索反剪,整个人五花大绑吊于高处,似也很不舒服。然而当她转侧环顾,脸上还是一片麻木,既不愤怒亦无恐惧,那种表情就好像她已不知疼痛,无论别人怎么对她,也没关系。

——那不是青袂。他通晓关于迦罗那迦的一切秘密,这奇特的怪物,野兽与少女的灵魂寄居在同一具躯壳内,共生却不能共存。当封印破除,野兽苏醒,少女便死去。他必须记得,她已失去一切记忆。她不认得他。

吊在北斗神柱上的不是他的青袂。他亲手杀死了她。

那只是,血龙鹫。

战神出世。青袂已死。

“以血为名,战神出世!以血为名,战神出世!”

咚咚的战鼓声中,他漠然看着身穿赭红衣裳的人群肩扛数丈长针,向神柱涌去。赭红色的人海……血迹的颜色,密密麻麻,将她包围。那双失神的绿眼睛,你还在张望什么呢,你在寻觅遗留在前世的两个影子是么,那白衫与黑袍的两个男人,对你弹着七弦琴……你还在找他们么,迦罗那迦,迦罗那迦,你这一辈子,生于琴声,死于琴声。

你再也找不到他们了,迦罗那迦。这世上的黑夜和白昼,都不属于你。没有人要你,从来没有。

他们都走了,把你遗弃在茫茫血海中央。这就是你的命,谁让你生为——战神迦罗那迦。

“食我神胆,筋骨为裂。饮我神血,肝胆如月!”

看啊,看你座下的子民,看他们献给你的舞蹈,看看这些纯朴而悲愤的脸,他们被强大种族逼迫,已经走投无路。看他们有多崇拜你,你是世世代代保佑萨卡一族的神灵,你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最后的武器。迦罗那迦,你和你的祖先享受人间香火百千万年,现在该是你报答信民的时候了,用你的血你的肝胆,赐予他们天下无敌。你是战神,万魔之魔,纵使沦落血海,你还是这片山脉的王。

迦罗那迦,你知不知道,你的子民信仰你如同信仰日月,千百代人,曾事你如神。要不是逼迫至此,借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打你的主意。你知不知道是什么逼得他们铤而走险,是什么令你以神明之躯遭受折翼之痛,成为北斗阵里被禁锢的囚徒?那是人。是和你的子民一模一样的、流着相同血脉的、万物之灵的人啊!是人啊!哈哈哈哈!迦罗那迦,你一定想不到,其实你们这些神不是人类的偶像,他们才是你的主宰!世上会发动战争的生物只有人类,没有战争就没有战神,战神血龙鹫,你只不过是个工具而已,和那些刀剑、长矛、大炮……没任何分别的工具,你还不明白吗,哈哈!

生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谁也不能自主,哪怕你是,神。

你永远不会懂。

迦罗那迦,我的……青……

他沉默地站在高山顶上,大风吹拂长髯,一如很多年前,他曾怀抱一个洁白如琉璃的小婴儿,在这里。时间寂寞的洪流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相依为命。

他始终没说一句话。

忽然有个嘶哑的声音响起,像是气急败坏:“放我走,你们扯住我做什么?我不要那一千两黄金了……算我倒霉,早该想到你们这些蛮子都是背信弃义之辈!我不要钱了,让我走!让我走!”

“你知道我们造出战神是为了对付谁。李恩,你是汉人,一个人为了一千两黄金,连自己的同胞也出卖,像你这种小人落在萨卡人手里,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你早该想到。”

族长森然说道:“抓住他——今天是萨卡向中原宣战的衅旗之日,我正愁找不到汉虏——众族人听令:把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献给迦罗那迦,算是萨卡向汉人讨还血债的第一个祭品!战神佑我,此战必胜!”

“战神佑我,此战必胜!”

李恩还在叫喊,但他已听不见了。一只巨大酒坛被送到眼前,灼辣之气冲入口鼻。

族长带领九大长老,肃然下拜:“吾等深知大祭司从不饮酒,但今日乃衅旗之期,此战关乎全族存亡,还请大祭司满饮此杯,率领我等,奋勇杀敌!”

那两名汉子一人抱着酒坛,一人跪倒在地,双手将木碗高擎过头。

迷风遥望着石柱,袍袖横扫,把木碗拂落在地。

“我说过,我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了。萨卡族对迷风有重生之恩,然而恩已报完。我是汉人,我到这里来,是汉人逼的。自今日起,迷风与萨卡人无恩无仇,再无一丝纠葛。你们要去攻打中原,颠覆汉人天下,与我无关。汉人打败了你们,萨卡全族覆灭,也与我无关。从今以后,那个叫迷风的人,已经死了。”

谁也想不到多少年来滴酒不沾、不苟言笑的枯瘦男子会说出这番话来。迷风单手提起陶土坛,一仰头,将二三十斤的烈酒一饮而尽,直如鲸吞虹吸,这气势令族中最豪迈的壮年猎手也为之失色。

“人世间再也没有迷风这个人。各位,请了。”

“大祭司!”

长老们惊呼出声,然而巫师将空坛掷碎在地,转身便行,再无一句言语。

“迷风,你是人不是!你亲口答应过与折翼山共进退,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小人!”人群中有谁痛哭失声。督造战神酒职责重大,苗丹伤势虽未痊愈,今日仍由几名下属抬着上峰来。九大长老骇然看着这个一向谦恭知礼、对大祭司更是事若神明的青年,谁也听不懂他喊叫的那些可怕的胡话。

“我知道你心里的鬼!你背信弃义……破了誓言,你会不得好死的啊!你走了就别回来,永远别回来……”苗丹从竹椅上滚下来,以手支地,绝望地号呼道,“萨卡族第五百七十五代祭司迷风!别忘记你的身份!”

众人眼睁睁瞧着黑袍飘飞下山而去,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萨卡全族都知道,迷风要做什么,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人拦得住,恩断义绝总比翻脸成仇的好。除非疯了,谁也不想和天下最强大的巫师成为敌人。

大祭司迷风就这么走了。正邪是非之间他永远是无沾无滞的那一袭黑袍,无论光明还是黑暗,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使他屈服,没有任何人能强迫他做他不想做的事。这就是黑袍迷风的神话,几百年来,无人破除。

……真的是这样么?

迷风沿着石径走下喀念什。他的容颜空洞平静,仿佛没有故事。不,他根本已像个盲人,转身一刹,比午夜还黑的幕布徐徐降落在他眼里,隔绝了整个世界。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他再也看不见。

直到十年之后,依然无人知晓那一天离开栖身半生的折翼山之前,最后停留在迷风眼中的画面,究竟是什么。

只知道在萨卡向中原宣战的衅旗之日,从不饮酒的大祭司喝干了整整一坛烈酒,自此拂袖而去。后来再没有人听到过他的消息。

那天他没有弹琴。离别的脚步始终不曾回头。一步,一步,苍莽群山,寂静如死。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

无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