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青缣被上有个豆大的湿痕,那不是泪,是不小心滴落的汤药。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前夜他醉了,在牡丹院,土匪城中的烟花窟,世间最粗野、肮脏、混乱、龌龊的地方,他曾烂醉如泥。泥般身子化在一滩污泥里,这辈子也洗不清了。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叛国投匪,落草为寇,祖宗蒙羞。将来到了地下,怕是他们不肯认这个子孙。文家世代清白自守,书香传家传出个军师来。

还拉着那匪首狂歌狂哭,酒后都说了些什么疯话……

文旭安弓膝靠在**,把头深深埋入被间。一家大小来到六合寨,身无长物,寨主给了他最好的房子,一切什物铺盖皆是新制,然而在那新布青涩的芬芳里,只嗅到血腥。

他咳嗽起来。头疼欲裂,腹中早吐得空了,心肝五脏朝外直翻。此生第一次醉酒,原来竟这样难受,原来,“病酒”不像诗词里写的那般风雅。喝醉了的人,丑态百出,脏物吐得一身淋漓,自己回想也觉得丢脸。现实是可笑而污秽的。他揉揉双眼,眼眶干干的并没半滴水,前半生,三十年来流过的泪加在一处不抵那一夜。

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个妓女唱的一阕旧词么?他甚至不记得她的模样——不,他根本没看到过她的脸。

眼前晃动着那张滑稽、丑陋的死白面具。油腻的厚粉,血红的嘴,她与十九名娼妇、与那俗不可耐的老鸨看去没有半点分别。那是个青楼蠢妇,东坡学士的词从她嘴里唱出甚至是一种侮辱,她自己许也知道。他没有见过这样谦卑的姿势,低到泥涂。那张脸像一团污白色的怯怯的云朵,躲躲闪闪,自动将自己排除在人类之外。

如果云也会老,老了之后就是那样。从天上落到地下,云泥杂融,众芳芜秽。

他努力地回忆着前夜那个女子所唱的调子,一曲西江月照,肝胆皆成冰雪。是如此悲凉而雅正的意外的好曲子,然而他记不起,前夜的一切,那些酒,那些泪,那些歌与哭,都成一场转头虚空的大梦。

须臾却听到奇怪的曲声,荒腔走板,在这屋里四处飘摇。撞了墙,反弹回来,弹到他脸上。

这才辨出唱戏的男子声腔原来从自己口中流出。费劲地字字往外蹦,简直是喷出来——像一口不甘心的红血。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脑子仿佛很迟钝。淤塞了一些什么,半晌方省得,那一出林冲夜奔,还是二十岁那年中秀才,阖村父老大喜,都说文家相公替全村人面上争了光,家家凑份子请了县里班子搭台大贺三天。那个挺拔俊朗的武生在台上做足身段,声如裂帛,博得全村喝彩。一生最初的光荣,黑龙江畔,最好的一段年华……大锣大鼓里人人喜笑颜开,注目台上林冲行头光鲜、做功热闹,孩子们拍着手在人丛中钻来钻去,若到他身边,他得摸出铜钱来给他们,唤作“见个喜”。是的,在那心高气傲的少年时光,他不曾听懂过曲中苍凉。

十年过去了。

人间换过芳华。曾令全村荣宠的文家相公早已急急走,忙忙逃,抛家舍业,背井离乡,一切他都顾不得了。文家的祖坟长了草再也不会有人去管,久后沦为牛羊溲便之所……他是个不忠不孝之人!

嘶哑的男子声音越唱越高。

望家乡去路遥,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他,他那里生死应难料。呀!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恐丧了!劬劳,父母的恩难报!悲号……

唱不下去了,声咽入喉,如同打落牙齿和血吞。他扑倒在**,跪倒在床,额头紧抵褥单,掌握成拳一下下捶打在床板上。隔了寨里为他精心安置的三层厚棉褥,男儿的拳头也只发出扑扑闷响,像个鬼在坟里窝囊地敲着棺材板。

爹……娘……

文旭安把脸埋在黑暗里,五官紧皱成一团,喉间发出嘶嘶破裂的号叫。爹,娘!

父母的恩难报,老萱堂恐丧了!

门忽被推开,一截淡蓝布裙子迟疑着入内。捧着热气腾腾瓷碗的是他的妻,荆钗裙布,不施脂粉。十八岁嫁入文家的王氏娘子惟恐丈夫大醉伤身,又熬了醒酒清补的汤药送来。

一进门,惊得她几乎把药也泼了,忙就近向桌上放下药碗,急趋床前。

“相公!你……你怎么了?”她又是急,又是疼,竭力扶起弓身跪在**像只熟虾一般的男人,伸手向他额上,试到满手冷汗。

“相公,又不舒服了吗?腹中可痛得很?头还胀么?要不,我扶你去吐一下,吐出来就舒服了,啊?”

王氏一叠声发问,焦急难当。见男人身子紧蜷,还当他疼得话都说不出了。一时惶急泪下。

“相公,你忍一下,我马上去请大夫……龙寨主说,这里有大夫的,你忍着点儿,我这就去请。我……我去问寨主大夫在哪儿!”

妇人匆匆扶他躺下,提起裙子转身便奔,小脚伶仃哪里走得稳,一下踉跄,撞到桌角上,衣袖透出血丝来。她顾不得臂上伤痛,咬牙向房门又走,却被身后的声音唤住。

“回来——不要去请大夫,更不要惊动寨主。”

妇人煞住脚,见丈夫缓缓坐起,说了这句后却又无声,仰头望着帐顶,目光呆呆的。大醉一次,他又瘦了些,那张神采飞扬的长方脸儿快瘦成一长条了,满腮青糁糁的胡碴子,更显得脸色苍白,双目呆滞如没有生命的石头人。王氏越发担心,都说人若遭大变,急痛之下恐伤心脉……正想不顾他的话径直自去,文旭安却把眼神从帐顶上收回,静静地瞅了她一眼。

“我好得很,身体没事。你不要担忧,若是惊动了寨主,就不好了。”

他的声音与神情一般平静,除了面色不好,方才那剧痛嘶号的模样竟无影无踪。王氏怔了怔。丈夫的脸上没有泪痕,嗓子却听得出,哑得快出不了声了。她轻轻关上房门,走回床边。嫁给他十年了。十年糟糠夫妻,他有什么心意,她是第一个知疼着热的人。

王氏伸手先替丈夫理顺了汗湿的乱发,又试了试额上。倒是凉凉的。她在床沿坐下,垂眼瞧着自己双手,半晌,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极细微地开口,语声几不可辨。

“相公怕是又想起公公婆婆了吧。”

男人脸上一阵抽搐,肌肉控制不住地抖动,他全身绷紧,仿佛使出吃奶力气拼命压抑着一些什么,须臾方点了点头。

“你这辈子,可惜了……可怜贤妻,跟了个不孝之徒……二老的……遗体……到现在都……”一句句从齿间艰难地憋出来,每说半句话都得歇一口气,字字生根在肺腑里,像黄蜂尾上生着倒钩,若说得快了,只怕连五脏一齐扯将出来。

王氏默然,眼眶里泪花直转。那个文采飞扬意气风发的相公死了,他已完全变了个人。她那样心疼男人,却不知道该如何相劝。不敢,不能劝。

“公婆在天有灵,不愿看见你作践自己。相公是为妻终身之靠,事已至此,更须好好保重,你不看在我的面上,还得想着钦儿。孩子尚小,相公是一家之主,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方……我们娘儿俩全靠你了。相公若不爱惜身体,将来不知我们母子到何地步。”末了,她只能低声这样说,起身把案上药碗端来,喂与他喝。

药流顺喉而下,苦的,滚烫的。文旭安就妻子手中一口口喝下去。她是同村农家的女儿,没有纤纤玉指,然而此刻那双手想是受了冻,又被药碗一烫,肿胀得犹如十根红萝卜,触目惊心,近在眼前。他瞧着妻子的手,口里的药更难下咽。

都说家有贤妻是男人的福气,她太贤德了,他显达的时候她是这样安静,他落难了,她还是这样安静,安静地跟随着他逃亡流浪,从不叫一声苦。自古妇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

可是她的丈夫连猪狗都不如。文旭安木然咽下最后一口汤药,一些药渣残留在舌底,刺喉,刺心。

他说不出。对他的贤妻,他儿子的母亲,甚至没有面目说上一句委屈你了。

他披衣下床,王氏着了慌。“你放心,我全好了,只是躺了一天一夜,心里气闷得紧。我想出去走走。”他说,握着她的手,补一句,“——只是到街上随便走走,再不会在外吃酒让娘子担心了。”

牡丹院的鸨儿又喜又愁,喜的是军师爷爷竟然再次光临,愁的是他一来便指名要见前日唱曲的那位姑娘。

前夜军师爷爷在院中喝得大醉,看不出他这样一个斯文人发起酒疯来居然惊天动地,口里胡说八道,寨主把她们统统赶开,其实就是不赶开也听不懂他哭些什么。当然,寨主随手抛下一只金晃晃的大元宝,善财难舍,寨主爷赏人钱财可是从来都爽气得很。今天这姓文的书生面色尚自青白,哼,读书人就是不行,学人家好汉爷大碗喝酒,您那体格受得住么?读书人大多是扭扭捏捏的穷酸。不过说归说,这姓文的如今可是寨里的军师,从寨主爷以下,谁敢不对他高看一眼,谅他就算舍不得多花钱,面子上也下不去。

“文爷,您好些了吧?哎哟哟,我们这小院子真是前世烧了高香,文爷您贵体欠安还想着往我们这儿走动……真是……快请里面坐!我给您沏好茶,多叫几个姑娘服侍!”

鸨儿忙把他笑往里让,却见男人举步进厅,根本没有落座的意思,游目略顾一下,径直向楼梯走去。鸨儿带笑上前,却有意无意地拦在梯口:“哟,文爷何必劳您大驾上去呢,我这就把姑娘们都叫下来,您坐下休息休息,慢慢儿的选却不好?”

“不必麻烦了,我……我只是想见见前日弹琵琶的那位姑娘。”文旭安微有点窘,说道,“——我只是想听她的曲子,既然妈妈不愿我上楼,那么我在楼下等候,烦您请她下来便了。”

“连理?”鸨儿的脸呆了一呆,马上又笑逐颜开道,“文爷说哪里话!小妇人怎敢挡您大驾!……咳,想不到这孩子这么有福,竟投了文爷您的眼缘,只是今天不巧,连理姑娘她前日就不舒服,发着热呐,是您文爷驾到,孩子仰慕得紧,强挣着下来侍侯您的。这一回屋就躺下了,今天烧得越发厉害,嗓子也哑了,文爷,您……您还是过几天,等孩子好了,小妇人叫她到您府上唱去……”

“不!不用了。既然连姑娘玉体欠安,我就不打扰了,待她好了我……我再过来吧,不用劳烦两位跑腿了。”文旭安连忙推辞,转身向门外走。鸨儿恭敬相送,心想,哼,还不是怕被家里老婆知道,酸秀才都是一个德行,又想拈花惹草,又怕老婆,又要做出一副假清高样子,这些畏首畏尾的穷酸……

谁知他走到门口,忽然又站定转身,思忖一下,问道:“连姑娘的病很是沉重么?”

鸨儿怕他不走,连忙点头:“可不是!孩子身上烧得火烫,眼睛都睁不开,水米也不进,哎哟,可是起不来炕了。”说着还抽出帕子假意蹭了蹭眼角。

“竟然如此沉重?是何症候,要不要紧?大夫怎么说的?”

“这……”鸨儿愣住。大夫怎么说?大夫根本就没请,谁知道他怎么说?

“我上去看看。”将要出门的人竟又返身,不由分说,自行上楼。鸨儿堵在楼梯上空自焦急。连理是九爷的人——虽说娼家生涯,原本没什么从一而终,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乃是稀松平常、天经地义之事。可连理不同,九爷非要她不可,不是爱她,而是恨她,这点自己太清楚了。看到这个姚什么大人的亲生女、从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像条母狗一般任人摆弄,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她,没有比这个更能令九爷痛快的了。尽管间或也有别的好汉来找她,但大家的想头也都差不多,好一点的,不当她是条母狗,最多也不过是个烂婊子,与马桶没什么分别。九爷的性子是最暴烈的,他倒不在乎其他兄弟来睡她,反正姚老狗作的孽,生女为娼,那就是该被千人骑万人操的。

可是眼前的这个酸秀才似乎有点靠不住。戏文里、评话里这样的先例多了去了,这种人最喜欢酸溜溜地搞什么怜香惜玉,跟烟花女子卿卿我我,闹不好还要来出救风尘,替婊子赎身。瞧这厮分明迷上那小娼妇了,却假惺惺地说什么只是想听曲子。万一他动了真格要把人弄走,自己是两头为难,不给又不敢,若给了,照九爷那性子,非把院子砸了不可。就算他不赎人,这等自命怜香惜玉的厮们,若是知道了连理在九爷手里受的罪,两下里翻脸起来,一个是军师,一个是寨中第九把交椅,哪个也得罪不起,自己白落得里外不是人。

鸨儿小而黑的眼珠滴溜打转,想得正苦,那人已等不及,侧身从狭窄的木梯上挤过,擦肩时撂话道:“妈妈若还有事,不劳您陪我上去了,我自去望候连姑娘一回,妈妈该忙的自去忙您的便是。”

“不忙,不忙,小妇人这会儿正闲!我陪文爷去看姑娘。只是姑娘还没梳洗,又是病人的屋子,您可别嫌弃……”鸨儿暗叫一声苦,只得机灵地改口,跟着上楼。

看这情形今日决难劝他离去了。日后九爷知道了固然麻烦,但如硬是不让他上去,眼前先把军师得罪,更划不来。不如跟着进屋,也好窥窥他对那娼妇究竟是何心意。

此时方过午后,院中静悄悄地并无一个客人。连理睡在炕上,昏昏沉沉。北方的火炕不过是垒得结实的空心土坯上铺炕席被褥,但内里烘烘烧着,火气上蒸,人睡在上头十分暖和。然而连理遍身滚烫,裹着两层厚被也发不出半点汗来,只觉得身下像睡着块烧红的铁板,和着胸中一腔病火,两相煎迫如同炮烙。晴朗的初冬,白日光照得满屋堂堂,她半睡半醒,有时睁眼看见这屋里的桌椅什物,个个棱角分明,再不能这样清晰真切。黑漆上的螺钿,衬着描金边,沿着那贝壳光滑幻丽的表面细细抛出去一道太阳光……身外的世界如此真实,琐琐碎碎地一一来到她眼里,而身体却飘忽不能自主,连抬一个手指头也不能,一种奇异的混杂之感,一切都在身边,一切又都遥不可及——鬼在人世间,是否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想她大概快死了。门发出阴森的一声吱呀,随着那颤音仿佛飘进来两个人影,一个很高,一个矮胖些,他们嘁嘁嚓嚓说着话,向她飘来……是勾魂的无常到了么?连理自以为从枕上抬起头,看了一眼没看清楚便又倒回去了,其实她根本没有动。身体与灵魂,已经开始互相背弃。

一只软软的手压在额上。“呀!我的姑娘,怎烧得这般厉害!这可怎么好?姑娘,你睁睁眼!”

尖利火暴的鼓噪。是谁重重地摇撼她的身子,连理用力睁眼,眼前先是一黑,接着听到有人大放悲声。

“我的薄命的孩子,你要是有什么不好,别说妈妈,文爷也心疼……”

黑晕渐渐散去,一大片花绸晃动着,鸨儿捧了她的脸拍打,见人睁眼,惊喜地呀了一声。

“姑娘,你可吓死我了。你看看谁来瞧你了?你现病着,爷不计较礼,可你也该问声好呀——”

“此是何时,不必讲究虚礼,连姑娘好生静养,我这就。”人已烧成那样,鸨儿还只顾又掐又摇地揉搓,文旭安实在看不过去,伸手挡开了她的胳膊。宽胖厚重的棉袄袖子乍一挪开,他见到炕上女子的脸庞,口里说着话竟然忘记了下文,分明话说一半,就此顿住成了个没头没尾的残句。

鸨儿的衣裳是酱色底子,闹营营遍洒无数眩晕的绿心子小金花,她那胖大身材穿了这料子整个是会行走的一大块起了霉点的红烧肉。文旭安看她在面前晃了这些时,早已眼晕,谁知那油腻腻的颜色撇到一边,底下赫然现出一张苍白脸庞,蓝布方枕上披散一头墨黑长发,如扇如羽,那容颜的突兀是托出来的。黑海里升起泪滴般的明珠。

他呆定在当地,并非为了这女子的美貌——净白的鹅蛋脸、杏眼樱口,论到容色她当然是美的,最端正无可争议的一种,但他脑子里满满当当全是那张白粉墙也似的死面具,就是此刻面对面不过咫尺,他眼前还是抹不去那个恶劣的形象。可是她的容颜分明就在那里。两张脸是交错的幻影,简直就像那些荒诞的剑侠故事里,有人把人皮面具一揭,或是狐狸妖兽摇身一变脱掉皮囊,媸妍顿换……他非常震动。甚至有点恐惧的感觉,她美不美反而不在意下了。

鸨儿看看病人又看看他,糟了,这酸才两眼发直,断然是已入迷道,局面大大不妙。忙探手入被,假装竭力扶了几下却扶不起病人,口中道:“姑娘快起身谢过文爷,文爷听说你病了,竟亲来看你,你看你何等大的面子,还不快道谢呀!……哎哟,文爷您看……这病人的屋子,不干不净的,也没个地儿请您坐,奉杯茶吧又怕您嫌脏……”

“小心着了风!”文旭安慌忙按住鸨儿,方想起把方才断掉的半句话补上,“我也不坐了,这就去请大夫来。没想到连姑娘病势如此沉重,前日是我不该让你受累。”

“怎么能让您去请大夫呢!”鸨儿尖声叫起来,“这怎么使得!再说您也是初来乍到,只怕也不知道大夫在哪儿,我们寨里共有三位大夫,都住在北街,刘大夫是专治刀枪损伤的,制得上好的金创药,别的病可不大在行。许大夫和贺大夫倒是各样杂难病症都医得,铺中药也齐全……慢说不能劳动文爷大驾,就是让您去请您也不知道该请哪位啊,文爷,要不您且下楼稍坐,小妇人去请大夫,让别的姑娘先陪陪您……”

“不必了,我今日原本也是偶然到此,原没打算多坐。妈妈方才说得已很明白,我这就去北街延医,请许贺二位前来诊治。”顿了顿,“——诊金我会预付,我还有点事,一会儿就不过来了,改日再来看望连姑娘吧。”

“那怎么好意思,怎么能叫文爷亲自跑腿,还破费您替我们姑娘瞧病,那使不得……”

“没什么使不得。我走了,妈妈不必送了。”

他几乎是仓促地转身,迈步便走。身后尚传来鸨儿的聒噪,叫连理谢过文爷。文旭安只作听不见,越走越快,三脚两步跨到门口,拐弯要下楼时从眼角余光中瞥到**的女人被鸨儿扶起,头发顺两肩直披下来,尚余老长的一截堆在被上,黑漆漆蜿蜒盘叠着。

她向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挽留的声音。她的嗓子已经完全肿胀失声。

他更不停留,噔噔噔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