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这条规矩,客官,可不是玩的,俺们这一带的人家世世代代拜河神,可不敢触犯呵。你看俺们几十号人来祭神,有一个女的么?——待会大伙儿上河,俺那儿媳妇也不能跟去的。你们不知道,俺小时听俺爷爷讲过,说话是八九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官府还没禁止俺们拜神,每回还都派了官儿来主持祭典,有一年县太爷新娶了个小老婆,宠爱得紧。那小夫人才不过十八九岁,听说这回事,少年人贪新奇,只当是好玩的,缠着县太爷非要让带她来看祭典。县太爷没法,带她来了,大伙儿苦劝了半天,女子不能上河、不能上河——可县太爷不信邪,说什么朝廷命官,上叨圣恩,神鬼见了也得退避三舍。立冬那天到底带了小夫人坐官船看祭典去了,那女子也是该着早死,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胭脂粉香味顺风能传出十里地去。结果怎么样?唉,才上河,还没等祭祀,就惹怒了河神,河神现身,登时大风大浪,一霎眼的工夫把六七条船上几十口子全都卷到水里去了,一个也没活。俺爷爷那年还小,为了保护县太爷和夫人,那年官府来的人多了,船上挤不下,大人就没让他上船,亏得这样,俺爷爷才捡了条命啊!他站在崖上远远地看,说是看见那河里浪头起得都有楼高,直舔上崖来,要不是俺爷爷跑得快,俺们这一家子也就不能生在这个世上了。打那以后,立冬这天再也没谁有这个胆子带女人上河。什么朝廷命官、圣恩保佑啊,不是俺说句犯禁的言语,皇上再大,他也是人不是,人如何能同神争呢?河神一发怒,莫说天子命官,就是天子本人来了——假龙遇上真龙,那还不也只剩送命的份儿!客官,俺说的这话都是千真万确,俺爷爷亲眼见的,可不是唬你。你们要过河,行,等明儿祭完了神,还得再过十天半个月,神灵返驾,俺亲自带你客官一家去渡口。若说明天,万万不可。若没有女眷倒还好些,你爷儿俩怎么都好说,可你们带了妇人,还一带两个,那娃娃虽小,也是女的,这……这万万不行!客官,立冬那天河神要从河底上来享祭,就连这一天前前后后俺们也从来不许女人靠近河水的,别说正日子!俺可没吃熊心豹子胆,敢带你们触犯神灵。”

掌柜的长篇大论,一说老半天,满屋庄汉都沉着脸听着,不时点头附和。文旭安皱眉不语。掌柜的一住嘴,客栈中一片沉寂,只闻火声筚篥,牲畜低鸣。文旭安目光落到它们身上,心中越发为难:适才见了这群披红戴花的牲口,又听掌柜的几句言语,想起从前看过的笔记闲书之中,记载得有愚民祀拜邪神、以活牲血祭之事,两下里凑到一处,今日之事竟是处处印证了这荒诞不经之说。果然试探着一说自己猜想,那群农人并不否认,当即直承便是来此专程祭祀水神的,还说这是两岸数十村庄世代相传的规矩,每隔四年,立冬之日,村人齐聚渡口,这些猪牛之属佩了红花,都是各村挑选出来进献河神的祭品。如今万事齐备,只待天色一亮,众人便到渡口,将这些牲口活活地丢下河去以为血食。

自己一家尚被官军追赶,吉凶未卜,只想尽速渡过黄河逃生,谁知无巧不巧,偏偏赶上村民祭神的日子!如今他们死活不让自己过河,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如何是好?当下没了主意,徬徨无措。转头看了看妻儿,只见伯钦扶母亲坐在一旁,这少年何曾听过这等离奇的说话,早已张口结舌。他妹妹小茶却不知凶险,小孩儿家见了一屋子戴花的牲畜,看得兴高采烈,小脸上满是喜色。见爹爹望向自己,拍掌嘻笑道:“爹!这些大牛好漂亮呢!它们戴着花儿,扮新娘子吗?爹,牛也娶亲吗?”幼女只知娶亲方才披红挂彩,哪懂人间苦难。文旭安见女儿一团高兴,心中更是酸楚。叹了口气,竟无话可对她讲。

这一声叹息出口,如同瘟疫一般,刹时只闻客栈中此起彼伏,众人愁眉苦脸,一个个的也都长吁短叹起来。有个汉子抬胳膊擦了擦眼角,叹道:“俺们这地界,上下全是荒地石头滩,本来已打不下几斗粮食,谁家要能喂得起几头猪、牛,那都是财主了。谁知老天偏害没儿人,饶是穷得没裤子穿,还紧着给人添灾!四年一遭,谁家禁得起这折腾!家里就俺跟俺兄弟两个男人,再去了这头牛,俺回去只能跟兄弟套犁耕地了。俺爹临死前还说来,再穷也不能卖了这头牛……作孽呵!拜神拜神,拜了几百年神了,俺也没见河神保佑过俺们!这河神除了吃肉喝血,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话才出口马上被人喝住:“王茂!你作死了,这话是说得的么?这是什么地方,还不闭上你那嘴!”

王茂闷吭了几声向角落里蹲着去了。文旭安看看众人,问道:“各位乡亲世代敬神,如此心虔,难道说河神就没保佑你们风调雨顺、丰年赐福么?收成还是不好?”

“还赐福哩!不降灾就是好的了,赐福,白日发梦!”王茂在屋角愤愤叫道。

“客官,俺们这儿地土寒薄,打不下粮食,也怨不得谁。”掌柜的吞吞吐吐,半晌才低声说道,“拜河神的规矩,俺也不知是哪年兴起,老辈子传下来的:这条河道里有水神,水神掌管风雨天时,你老看样子就是个读书人,不知道种庄稼全靠雨水,若一年没雨,这一年就算白忙活了,啥也收不下来,就等着挨饿罢。俺们这儿本来就旱的时候多,都靠河神大发慈悲,赐下雨水让俺们有口饭吃,故此大伙儿敬奉河神,可不敢有个闪失!这还好说,旱了,最多荒年,大家出外讨口去,总还有条活路。若是触怒了河神,发起大水来,冲了堤坝,老老少少那就一齐死罢!谁也别想活了。这种事不是没有呵,那年听说邻县龙头口决了口子,不是淹死了千百号人么!后来说是当官的修缮不力,朝廷还杀了好几个大官,可要是河神没发怒,能有这么惨么!那些当官的老是不许俺们拜神,不信邪,到头来还不是连自己性命也赔上了!”

众人一片嗡嗡议论,想起那年惨祸,都点头称是。文旭安看见连理半躺半卧在火旁,小茶偎在身边,她自从逃出六合寨后一直病恹恹地,进了客栈,并没开口说过半句话,安静得犹如不存在。这时却猛然一哆嗦,抬眼惶惶四顾,满面惊悸之色。文旭安瞧着女人瘦弱得像个纸人一般的身躯蜷作一团,在棉衣之下簌簌发抖,心里不由一紧。小茶扑在连理身上。

“娘!娘很冷么?娘,你怎么啦?”

孩子爬在母亲肩头连连声唤,只用小脸去贴她的脸庞。掌柜的叹道:“这大娘必是冻着了,外头冷呵。在道上病了,倒是难办。”吩咐儿媳,“去厨房给这位大娘熬点热粥来罢。”

文旭安拱手道:“多谢您古道热肠。掌柜先生,在下家中原本也是务农为生,家父母在乡下,种地种了一辈子,在下深知稼穑不易,农家艰难。不瞒各位,在下……在下一家此番路经贵宝地,原也是万般无奈……”沉吟片刻,深深吸了口气,续道,“在下本非此地人氏,世居关外黑龙江畔,幸叨祖德,家中本有良田百亩,不愁过活,不料传到我这一辈,乡中有一豪绅看中我家田地,说风水好,欲以低价购买以作祖坟,将他家先人骸骨迁葬于此。家父母固然不愿,只恨在下幼时不该多读了几年书,自以为斯文不容辱没,信了那人间自有天理的鬼话,一意孤行,和他们据理力争,后来给逼得急了,还一纸状子告到官中。都怪我读书读得傻了,以为父母官必定爱民如子,当为我家主持公道,竟不明那钱可通神的道理。豪绅使银钱买通官府,我家的官司输了,这案子硬是颠倒黑白,堂判我家强占那恶人的土地,不但祖田不能保住,反要尽数白赔与他们。家父母都劝我民不可与官争,忍了这口气,便没了地,人平安也就罢了,可是我偏偏不听老人之言,凭着一腔意气非要讨个公道,结果激怒贪官,派人杀害了我年迈的爹娘,夺了田地,还捏造一个勾结逆匪的罪名要将我和妻儿斩草除根。这时悔之晚矣,可怜老爹娘到死尸骨不全,我只得弃了祖居,带着家眷逃难至此。那恶人和贪官惟恐罪行败露,定要将我等灭口,一路派鹰犬追杀我们一家。今日好容易逃到贵处,只想过了黄河,向岭南蛮荒之地躲了起来,苟延残喘也便罢了。掌柜先生,众位乡亲,你看我携妻带子,在下不孝,爹娘因我而死,早就没脸活在世上,但我妻妾无辜,两个孩子更小,我怎能忍心带累他们陪我送命!我知道贵宝地乡亲祀奉河神,这当口不能过河,也是事出无奈,只是恶人的追兵一路追踪而来,恐怕马上就要到了!我求求各位,好歹想个法子让我们过去罢!这是火烧眉毛之事,我们亡命天涯,一刻也不敢多等,父老乡亲不看在下,只看两个孩儿可怜,我们一家五口同生共死,说什么也不能分开的。求大伙儿想个法子渡我们过河——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娘,大叔大伯,您老几位就大发慈悲,母子几个若能逃得残命,一生一世感激各位。求求您——我们一家给恩人磕头了!”

他说得早已语不成声,最后一句直是哭号,话音未落,倒身跪将下去,砰砰地连磕了几个响头。文伯钦叫着爹爹,从背后扑来抱住,却哪里拖得住他,反被父亲揪住脖子,直揿到地下去。

“给恩人们磕头!快求叔叔伯伯大发慈悲,救下你娘亲妹妹们的性命!作业的畜生,你给我磕呀——”

文旭安按住伯钦吼道,身后王氏与连理早已哭成一团,两个女人望着夫君,这些时日以来,他老得多了,四十多岁的人,鬓边早现华发。只见他瘦棱棱的脊背伏在尘埃,一个,两个,叩首之声入耳钻心。这是自己终身倚靠的男子,饱读诗书的文人,大半辈子了,便是生死关头,再不堪的境地,又何尝见他屈膝向人过。那一身傲骨本似孤竹,任凭雪打霜压,终是宁折不弯的,圣人之教:大丈夫当为子弟表率,生死事小,名节为先。岂料时至今日,竟逼得他捏造谎言,当着儿女向陌生人下跪磕头!王氏哭着爬到连理身边,二人紧紧相抱,眼里看着男人的背影,犹似万箭攒心一般。一个人到了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什么叫求死不能。大人活够了,活得怕了,但孩子呢?

自古以来,为人父母者,不论再是高傲正直,为了孩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王氏半抱半拖地搀起连理,二女在丈夫身后也跪了下去,呜咽着伏地不起。一时满屋之人面面相觑,看着趴了一地的一家子,各自哑口无言。寂静之中唯有一个童音咯咯地笑了两声。小茶牵着母亲衣摆,爬到大人身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把众人环顾一遍。

“爹爹磕头呀,小茶也磕头。”说着小手按定在地,脸上一本正经,端端正正叩下头去。她只记得每年过年祭拜祖先之时才会看到这等爹、娘、大娘、哥哥一齐下跪磕头的场面,而且磕完头后爹爹就会分发果子糕饼给全家吃,那果叫吉祥果,糕叫如意糕,糕面雪白像个如意头,正中红红的点着胭脂,又好看又好吃,还有屠苏酒,那就跟自己不相干了——可是除了过年,家里却从来不做这种吃的。此时见父兄娘亲都跪倒在地,小茶只当今年竟要提前过年了,喜出望外,趴在母亲身后卖力地磕了几个头,等了半天,却只见一群人呆呆地看着自己,没人来发糕点。小茶纳闷不已,揉揉脑门,小声道:“娘,今年磕头没糕吃么?是我磕得不够多么?我再磕几个啊。”

连理额头抵地,眼前只见黑压压一片,吸一口气,尘埃的气味呛入咽喉,使人下泪。耳中听见小茶的声音,只是双眼一闭,那泪水滔滔涌出沾湿了地面,竟不回身去抱女儿。王氏却忍耐不住,将小茶一把搂入怀中,放声大哭。

“大娘你别哭,我不吃糕了。”孩子的脸被挤压在她胸前,揉搓得难受,不由扭着身子用力挣扎。小茶知道这些日子和从前不一样了,家里的房子没了,院子没了,自己睡的那张小床和**许多娘给自己做的布娃娃也都不见了,现在连吃的硬面馍馍都是靠路上不认识的大爷大婶们给的——家里一定是穷了,小茶不懂穷这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陡然间,一切天翻地覆,孩子心中这个稳妥而狭小的世界突然变得似是而非,一切都在半明半昧半睡半醒中,颠倒如梦。她转着眼珠,自以为很懂事地使劲推开王氏,仰脸看着她笑道:“我现在觉得馍馍比糕好吃,以后我都不想吃糕了。大娘,小茶乖不乖啊?”

“娃娃可怜啊……造孽呵!”众农人目睹这一家人,尽皆唏嘘,好几个背过脸去不忍再看。掌柜的擦着眼睛,蹲身从王氏手中抱过小茶来。

“这娃儿懂事……乖孩子,你等着,爷爷没有糕,爷爷这就去厨房拿肉给你吃,听话,啊!”

不待他起身,儿媳早已领着小孙子端了两个大托盘出来,堆得高高的大块大块红烧肉,油汪汪冒着热气撂在地下。

“客官,您快起来,先吃点东西。”

小茶闻到肉香,两个眼睛都直了,咽着唾沫,犹犹豫豫伸出手去,却见父母哥哥都跪着不动,又不敢拿。

掌柜的搀住文旭安手臂奋力拖他起来:“客官,您别跪俺……这真是作孽,您别跪俺呵!娃们饿坏了,先吃东西,有啥事慢慢商量……”

“恩人不肯答应,在下不敢起身。”文旭安直挺挺跪着不动,抬脸盯住他双眼,“大叔大伯,如今我们一家性命悬于一线,恩人一片好心在下没齿难忘,只是此事却等不得慢慢商议。恶人势如狼虎,一旦被他们赶上,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只怕到时也不免牵连各位——恩人,我们一家五口是死是活,全在您几位一念之间,祈恳恩人想个法子渡我们过去,只要妻儿无恙,在下愿祷于皇天,将残生阳寿借与恩人,来世变犬变马,也不忘大恩大德。”

说着梆梆又磕,额头已然红肿破损,血迹沾地。掌柜的急得也哭出声来。

“客官,不是俺们心狠不让你们过去呀,俺们……也没法子啊!你们带女眷过河,到时神灵发怒,你五口还是活不了命,客官,您别叫俺为难了,俺……俺也给您跪下了还不行么!”

“他奶奶的吃人不吐骨头的贼官府!那龙神若真有灵,怎不吃了这帮王八蛋!”有个年轻汉子一拳捶在墙上。

掌柜的鼻涕眼泪,颤巍巍也跪在文旭安面前,他的儿媳和小孙子默不作声,也跟着跪下了。众人都背过身去,谁也不敢开口,唯恐这几口子缠上自己。文旭安见事难谐,无论怎么求恳,这些人打定主意便是不肯答允,正自绝望,忽然听见那年轻人的言语,心念登时一转,方才众人叙述河神显灵景象的几句话,当时自己心乱如麻没曾仔细听在耳里,此刻却蓦地兜上心来,和那志怪古籍、稗官野史中的片言碎语一一叠印起来。山海经、述异记、太平御览、墨客挥犀,许多年前所读过的行行字迹凌乱挥洒,仿佛在眼前凭空浮现,相互绞着拧着一股劲儿地翻腾,那破碎支离的墨色渐渐在空气中画出个蜿蜒的轮廓……

文旭安悚然一惊,身上一阵冷上来,急问:“大叔大伯,你们说女子上河会触犯河神,可曾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么?为何神灵享祭之时男子置身在他头顶上安然无事,想那女子比男人柔弱得多,却反而会激怒河神?”

“这个,俺们祖祖辈辈就是这么传下的规矩,大伙也不知道为啥女人会犯河神的忌,只是一直这么遵从着罢了。倒是前些年有个算命先生从俺们这儿路过,听说这回事,告诉俺们说那是因为河神乃真龙之身,龙是天地间最尊贵的神物了,四灵之首,纯阳正气,腾云致雨,往游……什么层霄的,那先生是个学问人,他还说了好多书本子上头的话,俺们也不大明白,反正就是说河神既然是龙,那便是天下至圣至威的灵兽了,这女子是阴人之身,原本与神龙阳火不容,而且五体不全,产育污秽,想来河神每隔四年方才出水享祭,却被这等的不净阴人跨在头上,岂有不怒之理?自然是要掀起大浪杀人了。”

人群中一名年纪稍长的汉子解释道。众人闻言都连连点头,那年轻人笑道:“李大叔,难为您老人家竟把那先生的言语记得这等明白,那天俺也在,只知道他叽叽喳喳了半天,可一个字也没听懂。”

马上便被旁边之人教训:“小娃娃知道个屁,你李大叔少年时是读过两年私塾的人呐!怎比咱们这批粗人,你李大叔也是识文断字的,俺们村逢年过节,家家大门上的对子都是你李大叔写的,你还有眼无珠哩!”

“俺真不知道,李大叔,你老人家原来是个读书人,侄儿失敬啦!”年轻人搔搔头,想起方才气愤之事,“那么俺们供的这龙神爷爷既然能兴云布雨,世上有这么些害人的贪官恶霸,为什么龙神爷就不肯打个大雷劈死他们呢!”

“不是不肯,是不会。”正自愤愤,忽听一个声音平白响起,众人低头看时,却是那跪在地下的斯文客人。文旭安搀着掌柜的,二人双双起身。他额上血渍也不去擦拭,扶着掌柜,缓缓把众人扫视一遍,声音平板寒冷:“因为那‘龙神’不会打雷,不但不会打雷,腾云致雨,亦是空话——它连天都上不了。众位乡亲,你们供奉了几百年的这河神,根本便不是什么龙!你们都上当了!”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群情耸动,一片声乱嚷起来。

“你胡说八道!”

“噤声!说这等大不敬的言语,你不想活了么!”

“俺们好心给你一家吃食,你怎能不识好歹,替俺们惹祸!”

掌柜的拉住他双手,情急说道:“客官,可不敢瞎说呀!你是外乡人,又不知俺们这里事,更没见过河神显灵,如何能够说这种话!你是不知道那龙神爷的神威,俺虽也没见过,可俺爷爷当年是亲眼看见河神显圣的,分明是条几十丈长、十围粗细的真龙爷爷——俺才刚不是对你说过了么!就和那画上画的一模一样,再不差半点的,显圣的时候又有风浪滔天,怎么就敢说不是龙呢!客官,你不知深浅,可千万莫再说这种无凭无据的话了,亵渎了神明,要有天大的报应呵!”

“掌柜先生,在下并非信口雌黄。不错,我今日初来乍到,更没亲眼目睹过‘河神’真身,可我既敢当着众位说这句话,便有我的凭据。您再好好想想,您方才述说的河神显圣,难道真是和画上的龙形一模一样、不曾有半点分别么?——您再想想!”

文旭安目光炯炯,不错眼珠地盯住掌柜双眼。掌柜迟疑半晌,搜索枯肠,嗫嚅道:“俺爷爷说……那龙神爷确是和画上见过的一样啊……差不多……那身躯鳞爪都是半分不差的,只不过……只不过头上无角,那龙头……也不像画儿上的那么大,略有些儿小……嘴巴是短的,倒有几分似是老虎的脑袋……也就这么点分别了,可那龙神爷身子恁长,比水缸还粗呢,身上全是盘口大的龙鳞,又有四个大爪子,俺爷爷看得清楚,断然不是蟒蛇,这……这如何能不是龙呢?不是龙还能是啥?”

“尊祖不曾说过,为什么这‘龙神’头上无角,首类虎形么?”

“这……俺爷爷说,龙神本来都该住在天上的,只有误了行雨、或是为什么别的事触犯了天条,才会被如来佛祖命金刚力士锯了龙角,打下凡间,罚在河流大海里头,命他们保佑老百姓赎罪。这也是常事,没啥可希奇的,俺爷爷说,如今天下湖海里住着的龙王实则都是这么来的,所以他们要兴云布雨,佑护庄稼不受侵害,等罪一赎完就可长出角来,重返天庭了。”

“掌柜先生,如来佛祖所居乃西方极乐世界,释家清净寂灭六根无染,怎会参与这等琐屑事由!况且,便是如尊祖所言,天上罪龙给锯了角罚下凡间,为何连龙头的形状也会变化呢?龙乃九天神物,灵兽之首,至圣至威,那老虎只不过是地上的凡兽,就连勇猛些的猎户也可将之射杀,这种事难道少了么?死虎之皮还可剥下制袍制褥,可是从古至今,有谁听说过龙皮褥子的?试问这龙与虎相去何啻天霄地壤,龙头怎能变作虎首?若说天庭见咎,将罪龙夺去神力罚为凡兽,那龙下界之后又怎能兴云布雨?”文旭安一口气说来,咄咄逼人,掌柜不由倒退两步,听他问道,“在下不明白这灵兽化为野物的道理,掌柜先生年高识广,还请答释一二。”

“俺……俺不知道!俺爷爷就是这么说的,河神除了无角虎首,甚么都跟真龙一样,俺怎么知道其中道理!客官你是读书人,莫作弄俺,俺大字不识,你别问俺呵!”掌柜被他连珠炮般一串发问,早已头昏脑胀,连连摇着双手只是后退。一旁众人也听得瞠目结舌,那李大叔咳嗽一声,道:“这位先生,您是有学问的人,俺们这一群加起来也不及你,可白饭好吃,空话难言,俺们几十个庄子世代供奉神龙,从没有谁敢放这等不敬之辞。今日你既说河神不是龙,便得说出个条条道道来,让俺们心服口服。若是说不出个道理,俺们却不能看着你污蔑神明,为免龙神震怒,殃及旁人,说不得俺们也只好不客气了。先生,今日当着老老少少,您倒是说个明白,为什么河神身乃龙形,却无角虎首?”

众庄汉闻言纷纷乱叫:“李大叔说的对!让他当面说清楚!”一窝蜂围拢过来。

“爹爹!”文伯钦见众人逼近,握拳挡在父亲之前。却见文旭安毫无惧色,轻轻一笑,说道:“这位大叔所言甚是。身乃龙形,无角虎首,这八个字便是要紧处。众位乡亲听了:世传龙生九子,九子各别,众位一定是听过的。这九子一母所生,皆为龙种,但其身貌却并非都是龙形。譬如那屋脊嘲风、碑下赑屃、佛座狻猊,那都是龙子,可并不是都生成长身密鳞之相。但龙种状貌非龙,世上偏偏有一些根本不是龙的东西,却长了一副似龙之貌,什么十丈之躯、钢爪刀鳞,乍一看去倒和那灵兽神龙甚为相近。只怕正因如此,才能瞒天过海,骗得世人虔心敬奉、血食香火。百姓身当这无道乱世,家计本已艰难无比,却还得宁可人挨着饿,倒挤出钱来养活这些东西,思之令人可叹。父老乡亲们,如今在这黄河里受大家祭祀的,那东西不是龙——龙身无角、首类虎形,那是一条蛟呵!”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片刻,李大叔哼了一声,拂袖道:“蛟龙蛟龙,自古蛟龙并称,蛟不就是龙么!你说了这半天,原来全是废话!”

“并非废话。蛟龙并称,那是不错,但蛟不是龙,只因此兽生得原有七分像龙,世人不识,才往往误将它当作真龙供养。历代先贤中不乏明眼之人,却传下典籍,使后人看清这水怪的本来面目。”文旭安此时挺身昂立,面上颓丧之色一扫而空,但见他目中光彩焕发,扬眉侃侃而谈,“在下乃世间不忠不孝之徒,这辈子上不能养亲报国,下不能庇护妻儿,愧为人父,此生所学所知,无非文墨雕虫小技。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下今日对各位明言一句,当今之世,害人最深之物便是文墨一道,家中生了儿子,宁可让他终生务农,也好过像在下这般,读了几本书便心比天高,自以为经世大才,结果落得个身无立锥之地的下场!须知百无一用是书生,倘若在下当年肯听人一句劝,本本分分在家种田,又何至今日亡命天涯,连老婆也护不住。养儿莫养进学郎,嫁女莫嫁书香第,这是在下肺腑至痛之言,众位乡亲须要记牢。虽然如此,不是在下当着叔叔伯伯们放肆,论到读书上头,这个屋子里只怕无人比在下更能说话。从古至今的书籍卷册,在下这双眼睛里过去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圣人遗泽,但凡形诸文字,在下便敢说一句我看过。岂不闻晋郭璞作注山海,有云蛟似蛇而四脚小,头细,颈有白廮,大者十数围,卵如一二石瓮,能吞人。又不见宋有先贤,言道蛟之状如蛇,其首如虎,长者至数丈,多居于溪潭石穴下,声如牛鸣。倘见岸边溪谷行人,即以口中腥涎绕之,使人坠水,即于腋下吮其血,直至血尽方止。岸人舟人,常遭其患。更不论那无数民间流传旧闻,蛟乃害人之物,周处斩蛟,世所称道。这些事史册皆有明文可查,并非在下杜撰。先人不我欺,父老乡亲,那蛟兽食人,嗜血无厌,正是天地戾气化生的一种妖物,何可混淆神龙、欺世盗名!如若各位不信在下之言,不妨细想,大家世居黄河之畔,难道村中从没发生过有人无故失踪之事?难道没见过河口浮起腋下洞穿、全身鲜血干竭的尸首?龙乃上天入地的灵兽,典籍记载,神龙春分登天,秋分潜渊,原是从云从水,皆可随心所欲。可诸位乡亲祀奉河神几百年,除了立冬之日白白将辛苦喂大的猪牛送与妖精享受,什么时候见过它现形空中施展雷霆之威?有么?蛟本水怪,只可藏身深水兴风作浪,它根本上不了天!蛟精所居,其下必成深潭,凡有恶蛟作怪的地方,定然免不了水患,伤及稼禾人畜。这条河道百年来泛滥难制,两岸生民苦于洪灾非止一日,这般般处处,尽皆若合符节,难道还不能证明那所谓的河神绝非龙身,正是一条假龙之名害人为祸的蛟精!敢问众位,在那风雨之夜,每次洪祸前夕,难道大家从来没听见过有牛鸣之声发自水底!你们错将妖孽当作真神,已自误了几百载,今日在下所说的每一句话皆有书可查,没一字捏造,印证前事,大家还不相信我么?”

他无滞无碍,长篇大论说完,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说完长吐了一口气,仰面阖拢双目。

想自己这辈子为书所误,所学所知无非文墨一途,正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担,天下废物何过于此。有道学剑止救得一人,读书却可经纬天下,拯万民于水火,然则三更灯火五更鸡,男儿立志之时,谁知正是那梦魇诱人自蹈深渊之刻!功名,青史,不过是个流光溢彩的谎言。不因这半生书毒所害,哪能引出今日萱椿双丧、妻子无托的大祸。铁笔横扫千军却又如何,除了害人害己,更有何用,二十年前陇西万千冤魂,兀自在阴曹之中痛哭索命——这是文旭安的报应!此时只恨自己手中为什么不是一把青锋,带领妻儿杀出一条血路去,如今啮脐莫及。虽然平生所娶二妻皆贤,随夫同生共死,自无悔意,只是钦儿小茶又有何辜,竟投生在文家门里,跟了个如此无能的爹爹,遭此荼毒。为父枉自活了四十余载,一世所学所知不过书本,今日但求能以这所学所知保住你们性命,死也心甘。半生读破的那万卷之书,只觉这一刻纷至沓来,霎时间都到胸中,沙沙急转。苍天,苍天,你如有知,文旭安的罪孽只报应在他一人身上罢,便就粉身碎骨也当无怨,只是千万怜我妻妾子女,他们都是清白之人,手上不曾沾过鲜血,望普天神灵明鉴,感应村民,佑我家眷脱险,罪人甘愿领受天诛雷殛之罚。

男人仰面向天,干瘦如枯竹的喉结动了一动,双唇微微翕张,紧闭的眼帘之下却终无半点泪水淌落。

一时客栈中鸦雀无声。伯钦悄然退下,至父亲身后扶起两位母亲,将妹子抱在怀里轻轻拍哄,不令哭闹。小茶也似甚明事理,知道这是自己一家生死存亡的要紧时刻,虽听不懂爹爹在说些什么,却乖乖闭上小嘴,依在兄长怀中安安静静地一语不发。众村民你看我,我看你,彼此都没了主意。约有一盏茶时分,那性急的青年先自忍耐不住,打破沉寂:“俺们村卢家四娃两年前果然掉到河里死了,叔叔伯伯,这事您也都是知道的。这先生一说,俺倒想起来了,卢家四娃捞起来的时候,可不是浑身的血都给吸干了么!俺们村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河里有妖怪吃人,为这事大伙着实害怕了一阵子呢,都不敢靠近河边——陈大伯跟俺一块儿来的,您跟大伙说说,不是俺瞎编罢,俺们全村都看过尸首了,四娃不正是胳肢窝底下有两个大窟窿!”

他拉着同来的老者情急分说,生怕众人不信自己。那陈大伯点点头,迟疑道:“这事……有是有的。俺村卢家的四娃子那年掉河死了,捞起来的时候果然胳肢窝底下两个大洞,身上的血一滴都没了。真惨,他娘眼都哭得瞎了。可……可俺村九十岁的太爷说了,那是河里的王八精干的呀……”

“倘若河中真有神龙保佑,岂会放纵妖物伤人!真龙所居,诸邪退避。河里要真有龙神,什么王八精还胆敢在此害人,跑还来不及呢!”文旭安冷笑道,“只此一件,便足证那东西绝非正神,少说一桩勾结妖精伤害平民的罪就跑不了它的,何况死者遗骸征象、这般般件件都恰符恶蛟惯技。在下今日初到贵地,此前从未听说过这位小哥村中之事,若说在下编造,只怕不能编得这么巧罢?还有那洪灾前夜的牛鸣之声,各位也必是都听过的。”

“是啊,每回下大暴雨时,都听见牛叫的!俺们还纳闷来着,谁家这大雨天还在外头放牛呢?可了不得了……敢情咱们一直养着妖怪呢!它还要吃人,万一哪天出来吃咱可咋办!”那青年一拍大腿,急得团团转。

“莫胡说!”李大叔连忙喝住,转头望着文旭安,脸上阴晴不定,沉着嗓子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位先生,你可不能信口开河,这是牵连两岸几千条人命的大事。你若骗了俺们,却怎么说?”

文旭安不躲不闪,坦然与他对视。听闻此言,微微一笑道:“在下不敢欺瞒各位。方才所说句句是实。大家不信,在下当着皇天后土起个誓:我文旭安,黑龙江人氏,今日对众位乡亲所言的都是真话,这河里住的确是恶蛟,并非龙神。倘若我有半句虚言捏造,愿受神诛,全家五口连妻子在内,尽皆不得好死,姓文的断子绝孙。叔叔伯伯,这可放心了么?”

众村民见他发了这等毒誓,一个个心内便都活动起来。此时大家虑的都是同一件事,只是不知该如何分说。到底还是那念过两年私塾的李大叔有些见识,咳嗽一声,低声道:“俺们信得过你先生是个正人,可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又如何?依你所说,俺们供奉的不是河神,竟是妖精,难道俺们就此不供不拜了不成?还是找人除了它呢?那若是一条蛟,只怕搭上俺几千口子的性命也不够它一顿的,谁又有这个本事动得了它!你倒说说,俺们该怎么办?”

文旭安叹道:“大叔说的甚是。可恨在下是个废物,徒然看出这妖孽的真身,却也没本事替两岸乡亲除害。只是今日说了出来,告诉众位以后提防着罢了,阴雨之日,无事莫近河边,只怕被它拖去害了性命。若闻牛鸣怪声,须要及早预备逃生,加固堤坝、防着洪水——在下能说的就这么多了,实在惭愧。大家有所不知,论起世间的龙来,原也并非全是天生,也有他种灵物多年修炼,得化龙身的。自古以来,有那蟒蛇化龙、牛化龙,以致鲤跃龙门飞升为龙的,皆有记载。这蛟精若是千年修行,时候到了,也能脱化龙身,蛟龙并称倒也不全是谬闻。只是龙居四海,蛟在湖河,老蛟得了道,一朝要变成真龙之时,必然掀起暴洪,随水入海去,那时沿途之上的生民可就遭了殃。因蛟这恶物杀生太众,又因它乃水象之兽,它虽不想,行动却必有洪水相随,是以毁稼伤人、造孽实多,深为上天所忌,从古至今能化成真龙的蛟却少之又少。众位乡亲今日知道了真相,只怕今后也不敢废了这河神之祀,依旧要四年为期来此祭拜的,在下也难说什么。至于除害之事,李大叔说的没错,此蛟已有几百年的道行,又享了人间香火,恐怕已成老精,咱们凡夫俗子万万不是它的对手,切不可逞勇与之争斗,枉自葬送性命。如今教给各位一个法儿,大伙日后该祭拜的还是照常祭拜,只是留个心眼,不是祭祀之期的时候,不妨远离河水,各自在家烧香诚意祷告,将其罪行诉于上天,唯愿神明有知,妖物恶贯满盈,上天震怒,雷殛恶蛟。除此之外便只能盼那传闻中的剑侠英雄降临,三尺霜锋斩妖除害了。唉,只是这种传闻多属荒诞,据在下看来大约多半是文人墨客感于世间不平,一腔怨愤无可发泄,笔下杜撰出来讽喻时世的罢,究竟是虚无飘渺之事,在下便不信世上真有剑仙这等人物。说给各位,总之万事恒自谨慎,时刻提防罢了。”

李大叔点点头:“多谢先生好意,俺们都明白了。只是你费口舌说了这么大一篇话,恐怕不光为告诉俺们这事罢?你这是变着法儿还想撺掇俺们送你过河,是也不是?”

“大叔是明眼人,自然瞒不过您老人家。”文旭安笑道,“既然各位知道这河神是蛟非龙,那女子上河则引神怒的说话,便是无稽之谈了。祭祀之日,妇人临河会起风浪,不是因为什么阴人不容于神,这其中另有个缘故。蛟这种东西,最是性**,却也最是愚顽,它身在水下,并不能辨别男女。旧年间的惨祸全因那县官之妾身上的脂粉气息惹起。蛟精嗅得粉香,这才引得它凶性大发,竟自现身攫夺妇人,以至祸延于众。倘若当日那女子不事妆扮,蛟精不见妇人气息,自然风平浪静。如今在下一家要过河时,妻妾小女我自当命她们洗尽脂粉,改换男装,使那妖物不知有妇女在此,绝不会有事的,各位尽管放心好了。”

“这……”众村民又是一番犹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引经据典,又合了旧事,此刻大家心中倒已有九分信了河神乃是一条蛟怪。一家五口着实可怜,也都有心放他们一条生路,可毕竟从未试过令妇女扮了男装上河,也不知是否真像他说的那样,只要不让河神知道船上有女子,便平安无事了。万一有半点差池,那蛟怪竟不是靠气味辨别男女,仍给它看了出来,那便如何是好?大家好生犹豫难决。

“把我们的包袱拿来。”文旭安见他们迟疑,转头呼唤儿子。当日逃出六合寨,将家中金银细软尽皆打入包袱,除了小茶,每个大人都带了一个出来。伯钦忙将四只包袱奉上,文旭安打开行李挑拣一番,除留下自己一家盘缠之数,其余铜钱银锭、足金元宝、以致王氏和连理平日所佩的所有钗环簪珥,那金翠珠玉叫不出名堂的般般精美饰物,一古脑儿全都豁朗朗倒在地下。文旭安在山寨中任军师十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次寨主劫得红货,哪一遭不是拣最好的赏与他?故此今日虽落难流亡,囊中珍异之物却着实不少。当下也不怕磕碰,尽情都倾作一堆。顿时只见珠光宝气,这间破屋内氤氲浮动,和着火光,耀得人眼也花了。

众村民张大了口,连句惊叹之词也说不出来了。他们世代务农,何尝见过这些东西?顿觉眼花缭乱,心血翻涌,看那一堆宝贝,名色也叫不上来,只知都是好的,随便哪一件只怕都抵得自己全部家产。满屋只听此起彼伏,全是众人大口喘着粗气之声。

“俺的爷爷,这……都是甚么?”掌柜的倒抽一口冷气,念佛不绝。

文旭安拱手道:“在下家中在关外原本也是个大户,祖先累代积攒下这些银钱,还有几件首饰。只恨有财无势,依然被人欺负。今日在下房地皆失,带着这些东西逃难出来,虽说是上代遗物,无奈性命要紧,如今在下一心只求保全宗嗣,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父老乡亲肯大发慈悲送我们过河,在下愿将地上所有之物尽都送与各位,以谢救命之恩。大家连年受官府盘剥,又要祭祀河神,在下知道乡亲们日子不好过,你们把这些将去,权当是填了这些年祭神的亏空。”

众村民先前得知河神竟是妖身,几百年信念无存,早已心神激**,哪还禁得住这等重利引诱,各人都头昏脑胀,满心里只要分了这些财宝,却不好说出口来。大家不约而同,眼巴巴地都瞧着李大叔与陈大伯,有人小声道:“俺们年轻不知好歹,请两位老人家拿个主意罢,如今便怎么样?”

李大叔两道目光也早粘在那堆宝物之上,挪也挪不开了。听人问他,咽了几口唾沫,踌躇不定。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话里都是有的。李老哥,你看这先生是个好人,又拖儿带女的,一家子可怜呵。”掌柜的吞吞吐吐,“你看——唉,俺也不知道该咋说,但凭二位老哥拿主意罢。”

“先生,俺们不是贪图你家财物。看在两个娃娃份上。”等了许久,那李大叔终于开口,说了半句话,却又歇住。片刻问道:“——只是你真有十足成算,绝不连累俺们么?”

文旭安双手紧紧交握,几乎彼此嵌入骨中。听他问了这句话,长吁一口气,微笑道:“只要众位乡亲相借三套男人衣衫与我,在下以人头担保,决计不会连累大家。伯钦,带你母亲妹妹们后边洗脸去,把那脂粉气味都给我洗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