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那一天城墙之上鲜血纵流,飞矢如蝗,巍峨高城打得坑坑洼洼、百孔千疮。激战一天一夜,青石城墙终于给浸得鲜红。

王师整顿旗帜,在十月初一不遗余力,倾力攻城。那是围城的第四十天整。

六合寨群匪由寨主并三十六员天罡将带领,苦苦支撑一个多月,寨中粮草尽绝,再也撑不下去。军师也曾献计布阵,寨主命弟兄们组了马队,依策杀出,三次企图突围救城,但均给王师堵回,不但不能破围,反而折损了十一员天罡将和无数兄弟。最后一次空马诱敌之计更是大败,王师不肯上当追击,寨中三分之二的马匹白白放了出去,后来听说原来敌人早已料到这一着,于四十里外山坡上设下了防守,马群都给截下,带马出去的五六个弟兄的首级被装在匣子里送回寨中。那是九月二十七的事。雷元帅传讯:朝廷宽洪,虽则匪类狡诈,几次三番顽抗天命,然圣恩无极,仍赐最后一次悔改机会。五日之内暂不攻城,倘若寨匪开门降顺,仍可从轻发落,若怙恶不悛,则五日后破城,六合寨上下不问首从善恶,斩尽杀绝,使无遗种。

此谕一传,全寨人等三日三夜不曾有半个得眠。龙铁澍眼见兄弟伤亡,又闻城中断粮,至有百姓易子而食的惨事发生,便有心开城投降。拼着自己同十几位为首兄弟的性命不要,若能保全城中妇孺无辜众人,总好过全寨灭绝。无奈众人这些日子吃了官军的大亏,正是人人胸中一腔恶气,如何能够甘心低头降顺。余下二十多名天罡将倒有一多半宁可战死,不肯屈膝投降。那些城中工匠商贾并家有老小之人知闻五天后灭城之命,又天天聚众在玄泽堂外哭闹,责骂寨主与众头领只顾自己脸面,害得大家死无葬身之地。又有人翻起旧账,说自己世居此间,祖宗八代都是良民,原不曾做过犯法之事,都只为二十年前六合寨土匪占山圈地,将自己祖宅强占在内。如今白布掉进染缸里,这冤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全家性命就丧在此地,都是被这些杀千刀贼土匪连累的!龙铁澍开始还派人劝阻弹压,后来闹事的越来越多,压不胜压,加之众小喽罗自己也都各怀异心,内外喧嚷,哭骂连天,以致天罡将中也有人大打出手。局面已是混乱不堪,谁也顾不上弹压谁了。

人心已散。

九月三十夜间,龙铁澍命心腹喽罗悄悄将文旭安叫去密谈。自围城那日开始,玄泽堂众首脑几乎人人都没回过家,日夜相聚议事,却是乱哄哄如在梦魇,始终未得机会单独与寨主交上一言半语。文旭安心知到了这一步,那是大势已去,自己一家甚感寨主恩义,早就有心与他相谈一场,作个诀别,只是没这机缘。好容易今夜离了众人,文旭安便跟那喽罗前去,不意见到寨主,却是在马厩之中。

龙铁澍立在厩中揽着他那匹紫电骝的缰绳,听到脚步转过身来。两个男人都是多日未曾洗沐,衣衫凌乱,又脏又臭。文旭安张嘴唤声大哥,谁知嗓子早已嘶哑,空自动了动嘴唇,却没声音。龙铁澍微笑起来,熬满红丝的四只眼睛双双相对。

“文兄弟,你来了。如今时日无多,废话就不多说了。这匹马跟了我这几年,大小战阵也见过几场,往日都是它驮我出生入死,从不当一回事。今日却不比往常。我心里知道,这一次我是逃不过去了。雷毅是个狠角色,只怕大家有死无生。叫你来此,是哥哥有件事托你:你把这马拉了去,一切但凭天意,倘若乱军之中大家死在一处,那便什么也不说了,要是苍天保佑,侥幸逃了性命,哥哥还得烦你看顾它。紫电骝也老了,大概活不了几年,兄弟是个妥当人,把它交给你,我是放心的。”

文旭安踉跄上前,惊道:“大哥……”

“好兄弟,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你要说的我都知道。”龙铁澍不理,抚着马颈自顾笑道,“你来寨里也有十年。兄弟,你哥哥是个粗人,许多事情我看得明白,可是说不明白,因此干脆就不说。兄弟,你是斯文读书人,哥哥知道,要不是走投无路,你也不会和我们这些粗胚土匪混在一处。这十年来,委屈你了。你兵法超群,若有机缘,何尝不是个建功立业的帅才?可恨那姓雷的老贼实在奸狡,我知道你已尽了力了。好兄弟,这些年你跟我们一心一意,我都是清楚的,到了地底下,六合寨的这些人也感激你。要是咱弟兄能同始同终,那该有多快活……今天想是命数如此。你把马拉走,趁老贼没来,速带弟妹和孩子们设法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我这里有前日夺来的官军衣衫,你们乔装改扮,逃不逃得出去全看你自己的造化罢。到了十月初三那便想走也走不了了。”

“大哥……你已决定开城?”

“不错。我想好了,官军势大,朝廷此番又是抱着斩草除根之意而来,何苦带累老弱妇孺。我那些兄弟已是死了一半了,剩下的也都是随我多年,还没建寨的时候他们倒已跟着我了,无论开不开城,朝廷断然放不过他们。文兄弟,我们这回是死定了。但当年三十六位弟兄连我,我们三十七个人是对天歃血磕过头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当今世道大乱,朝廷吃人,我们能在这山上享了二十年的福,大酒大肉,这辈子不亏本。你却是半路出家,又是个读书种子,原非我们这一起的货,何必白冤在里头。”

文旭安闻言扑倒在地,抱住他双脚,放声大哭。紫电骝轻轻嘶鸣,举足躲避。龙铁澍伸手相搀,将他拖了起来,听他哭道:“大哥待我恩重如山,姓文的一家性命都是大哥给的,如今小弟无能,致令山寨势危,我……我不走!我要和大哥死在一处,就算大哥不认我这个兄弟,文旭安誓与六合寨共存亡!”

“有话说话,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你我都是站着尿尿的爷们,怎么学那窝囊老婆模样?别哭,你看你嫂子都没掉过半滴眼泪呢!”龙铁澍只是微笑,用力拍了拍他肩膀,“哥哥心里知道你是条义气汉子,可我也知道,你栖身在此,本非心甘情愿。你不像我们,天生便是反叛贼种。你不要以为哥哥是粗胚看不出来,好兄弟,十年来你日日委屈不甘,我都瞧在眼里。虽然如此,难得你竟始终和我同心同德,哥哥做鬼也承你的情。二十年前我立起这旗子,便早知会有今日,我不后悔,姓龙的这辈子活得值。我两个儿子也成人了,都是响当当的好男子,明儿我带了他们到地下也有面目见祖宗,我什么也不怕!今天把话说个明白,我不要你陪我一起死,陪我的有三十六个生死弟兄呢,我们喝过血磕过头,带他们走,我一点也不愧。文兄弟,不妨告诉你,龙铁澍没拿你当手足,可你是我这一生敬重的好朋友。我敬你胸中韬略,一身傲骨——你们文人怎么说的,我不懂,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敬你如师如友,你要陪我一块儿死,龙铁澍领不起,也不愿领。你走!能替我养紫电骝到老,比什么都强。你和二弟妹的事,当年我是看着过来的,莫看她手无缚鸡之力,我早瞧出二弟妹也是个坦****的女中丈夫,咱们论人原不在这皮相上头,两位弟妹身虽女流,也受得起我姓龙的一拜。兄弟,你是有福的。老九当年对不住二弟妹,让她受了许多苦,那是上代仇怨,也难说得明白。前儿老九也死了,你看见了,脑袋给人家砍了送回来。你回去跟二弟妹说,人已不在,这辈子有什么恩怨,都撂开了罢。你哥哥这里替老九赔罪了!”

说着倒身便拜,文旭安忙竭力搀扶,他如何扶得起龙铁澍,臂上一沉,身不由己,早被他跪倒在马厩地下,着着实实磕了四个响头。文旭安早已满面泪水,哽咽难言。这当儿心底酸甜苦辣、恩仇爱憎,竟是五味都翻搅在一处,口里却再吐不出半个字来。龙铁澍磕了四个头,笑道:“痛快,痛快!事都了了。好兄弟,好些年没这么痛快过了,真想好好喝上一坛呵!哈哈,哈哈!你还记不记得,你和二弟妹相识那日,那牡丹院的竹叶青,真是好酒啊!——若是这会儿再能开它一坛,咱哥儿俩痛干三大碗,就此分手,可有多痛快!可惜人生失意,今夜便连一坛酒也没法子了。兄弟,咱们以水代酒,干过了这碗,你是你,我是我,各奔前程——小六儿,去取一桶水来!”

“且慢!”文旭安喝住那小喽罗,与龙铁澍把臂站起,忽然狂态发作,仰天笑道,“大哥今日怎的傻了?以水代酒不如以尿代酒,何必舍近求远?——大哥方才教训得是,你我都是站着尿尿的爷们,我们说得痛快,可怜那雷毅老贼绞尽脑汁,这当儿想必口干舌燥,咱哥儿俩何不撒上一泡给他也喝个饱,让老贼也痛快痛快!”指着马槽边上一块石头,“那便是雷毅雷大元帅,哥哥,咱们尿啊!”

龙铁澍拊掌盛赞,当即解开裤子,对准那块石头好一阵猛射,直是酣畅淋漓。二人相视大笑。

笑声中文旭安但觉臂上一痛,龙铁澍陡然出手,揪住肩膊将他朝鞍上一掷,一手揽住缰绳微一使力,将马缰拽断,伸手在马屁股上击了一掌。

“走!你我兄弟这辈子恩义已绝,你走,再也别回来!”

龙铁澍一声断喝,几件官兵衣衫抛至怀中。文旭安抓住衣衫,控着断缰之马,待要回头,怎奈马快蹄疾,一霎已没了踪影。伏于马背颠簸,只得竭力叫道:“大哥!嫂子和小侄女——”

“你嫂子早就说了,我要是敢轰她走,她马上宰了我!哈哈,哈哈!兄弟不须为我们担心,你哥哥心中快活得紧。去罢!”

紫电骝长嘶声中,龙铁澍的声音瞬间被抛在身后,再也听不见了。

谁知王师无信,不到五日之期,十月初一的日头还没出来,两万精兵趁夜发动总攻。

寨中众人连日纠缠于是否开城之事,更兼粮草断绝,人困马乏,至此更无半分还手之力。这才明白原来雷毅所谓的“最后机会”不过又是一条扰兵之计,虽说自古兵不厌诈,但约定之期未满,趁众人内讧之机出其不意,仍是打了六合寨一个手忙脚乱。寨主有令:寨中所有成丁男子不论兵民,尽皆上城抵抗。便是注定要输,也决不容那比土匪更奸诈狡猾的老贼讨了便宜去,大家有力出力,杀得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原来龙大哥到头来终于改了主意,只因恼恨官军奸诈,终于忍不下这一口气。今日情境,注定两败俱伤。

听得这消息的时候,文旭安一家已换装毕备,文伯钦带王氏骑了紫电骝,连理同小茶随丈夫另乘一骑,五口儿策马亡命,趁乱急走忙逃。

王师在城墙搭起云梯,假作攻城。寨中众人拼死抵挡,损兵折将。谁知撑到箭尽人疲之时,雷毅忽命军中把带来的七尊红毛大炮一字儿排开,对准城门轰来。众人谁也没想到,当时城上尚有不少官军,元帅竟忍得下心,不分青红皂白,一并轰死。

残肢断臂漫天飞舞。红墙倒塌,凝固的与未凝的血,在空中撒出滟滟飞烟,压倒朝霞。

土匪与王师,肝脑一同涂地。

雷元帅虎符掷地:“皇上有旨,六合寨为害塞北多年,是我天朝心腹之患。城破之日,全城屠灭,无论男女老幼,一概格杀!徇私留情者,与匪人同罪——杀!”

——听说龙寨主携二子死战不降,匪首龙铁澍一杆长枪挑了无数名将,最终为王师包围,龙铁澍身中七十余箭,仍不肯倒地,终于自刎而死。二子随其伏诛。

余下二十五员天罡将尽皆丧于乱军。

匪首之妻龙朱氏并三龄幼女龙氏娉儿于匪巢玄泽堂自焚身死。查朱氏本为当朝大员之女,遭匪人劫持,不思一死以全名节,反而甘随下流,堕为匪妇,气死老父,不忠不孝,死有余辜。匪妻母女尸皆火焚焦烂,是为冥罚,已同雷报。臣雷毅呈报天听,望圣恩明鉴,匪妇母女已伏天诛,此皆匪妇一人之过,其父忝为相国,终生侍主勤肃恭谨。圣上明察,不可因其女名节之堕而废其父之德,前相朱公有功于国,其爵不可因女而削。朱氏后人仍袭一等子爵之位,圣人天恩。

六合寨为害塞北,今臣幸叨天福,一战成功。阖寨匪类自龙铁澍以下,男女老幼,斩无遗种。匪所谓军师并三十六天罡将者,首恶尽歼,余孽亦除。龙氏一门逆贼,至此遂绝,更无噍类。

那是好几年以后,在史官奉皇命所撰的《圣朝名将录》中所引的雷毅元帅当年的奏章。

史书是这样写的:

是年冬,北安公率两万精兵,一举平灭塞北翠霁山匪帮六合寨。匪据翠霁山垂二十载,屡犯天威,官亦莫之奈何。独公以知天命之年,儒者之躯,亲临战场,泯不畏死,围城四十日,历大小役无数,终得破贼。城破日,公衔皇命,全城匪人,悉数屠灭,老幼靡遗。乃绝此大患。匪首龙铁澍悍抗王师,身中七十余箭,自刎而死。二子亦随其伏诛。妻朱氏,携女娉儿于匪巢玄泽堂自缢身亡,堂焚,尸皆焦烂不可辨也。龙氏一门孽贼,至此遂绝。北安雷公讳毅,初为刑部尚书,自请发兵灭贼,上不允。公痛哭陈请,上为其忠心所感,乃允。遂卧薪尝胆,练兵五载寒暑。终获全胜,且以此一役之功得封北安。时公年五十有一。以文官而统领大军,力毙剧贼者,公实为我圣朝第一人也。

——《圣朝名将录》

真的是这样么?

或许在冠冕堂皇的正史之中,无论哪朝哪代,永远有一些真相要被遗漏。年深月久,秘而不宣,渐渐也就再没一个人知道。

好象从来不曾发生过。

不错。那一年六合寨之战堪称惨烈。惊心动魄,日月无光。有人因此一役封了爵,从此富贵泼天、钟鸣鼎食。有人身家性命全丧,遗骸为万骑践踏,死无全尸。

——那年死了很多人。那也是平常罢?想那从古至今,有哪一朝尧舜圣人治下、哪一代太平繁华莺歌燕舞之世不是建在累累万千白骨之上?世人只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却不知不论那名将鼎爵之家,单说你我碌碌平头小百姓,能有今日一口平安茶饭,那也是踩在前人骸骨上头换来的呵!那些死不瞑目的尸首里头,或许便有你我的祖宗先代,你听那鬼哭声花朝月下,至今缭绕不散!正所谓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诸位明公自然都是通达之人,你想那些豪杰之士,有大本事大能耐的,谁个甘心久居人下、碌碌无为了此一生?自然是要奋发一搏,无论那揭竿造反的枭雄也好、死保皇朝的忠臣也罢,谁不是为了这花花江山、万户愚民、那生前身后青史里头镌刻的名?可叹世人只羡英雄身名辉煌,实不知这辉煌名姓皆是鲜血染就,他人的骨殖便是上好的垫脚之石。我等无能之辈无拳无勇,心肠既不够硬,身又不生爪牙,活该做英雄脚下的人肉阶梯。小子今日斗胆向诸位看官进言一句,活了大半辈子,千奇百怪之事也曾眼见了几桩,恕小子无知,那斩关名将、济世良才,小子却看不出有何可钦可羡之处,一般的是吃肉喝血,煞星临凡,天下乌鸦一般黑。小子曾闻前人诗句:毕竟英雄误苍生。又闻词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众位都是有识之士,依小子看来,世上若无这些英雄,只怕倒还好些。小子自幼罔负祖望、不学无术,以致今日身无长技,唯以说书糊口,承蒙各位捧场,今儿说的这些前朝旧话,管他儿女英雄神鬼恩怨,有的没的,不过皆是过眼云烟,在下这么一说,您就这么一听,切莫追问那真假是非。须知天下之事,是非分明的能有几桩?若您定要刨根究底,可就比在下更要呆了。小子编造这些野话本为养妻活儿,其间谬误荒诞不经之处想必层出不穷,诸公听了哈哈一笑,蒙您不弃,赏几大子儿酒钱,小子这厢感恩不尽。给您众位作揖了。闲话少说,如今只说那年十月初一,王师兵不厌诈,提前两日攻城,六合寨破。雷毅雷元帅率两万精兵,七尊红毛大炮轰塌了城墙,杀将进来,寨中无论老幼妇孺,那都是匪人的同党,天子下旨:个个该杀。不管裁衣裳的、卖馒头的、卖酒卖茶以致如在下这等说书唱戏混口饭吃的无用之人,只要给官兵撞到了,少不得一刀之厄。那真叫惨无人道啊,一时只杀得是血流成河,人头遍地乱滚。雷元帅后来得胜还朝,奏章之中说道六合寨一寨匪类奉皇命斩尽杀绝不留遗种,连才下地的娃娃也没放过,数十个小脑袋装在匣子里进呈御览,倒也好看。雷毅大帅也因此一役得封北安之爵,可谓风光无两,只是那六合寨全城死尽死绝的话,乃是他自己奏本中说的,究竟是不是满城之人全都杀了,半个遗种也没留呢?——不提旁人,单讲那匪首龙铁澍之妻、龙朱氏并龙娉儿母女,据雷毅说,二人自缢于玄泽堂,又遭大火,尸体焦烂不可辨认。想那火焚之人面目全非,有如焦炭一般,诸公明达,试问至此地步还认得清谁是谁么?——那年玄泽堂中焚毁的女尸是呈了两具,装在棺材里进京验明正身,可那正身到底是不是龙朱氏母女,对不住,小子生得晚了,没赶上当年这场大战,也并没亲眼瞧见两具女尸。龙娉儿母女到底死了不曾,此系疑案,在下不敢妄拟。

然那六合寨满城奉旨尽杀之话,小子却知乃是他姓雷的胆大包天,公然骗了皇帝老儿——可笑朝廷昏庸,不但不察,还大力褒奖,又是封爵,又是赐宅,着实让这厮得了便宜。小子敢当着诸位下此断言,自有我的道理。六合寨的人没全死光,这是有凭有据、证据确凿之事。漏网之鱼也非无名无姓之辈,诸公听我道来,话说当年十月初一,王师破寨,满城弟兄自龙寨主以下尽皆死难,谁知造化弄人,那么些降龙伏虎的汉子都没了,却唯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晓得诗云子曰纸上谈兵的秀才带同家人逃了性命。这秀才并非旁人,乃是六合寨的军师,寨主以下便数他位最尊崇,满城匪类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是朝廷钦犯,重中之重。那雷毅杀了无数人命,却独被这书生逃脱了去,看官你说是否无能?

若问当日官兵见人便杀,乱军之中,情势这等险恶,凭他一家妇孺,小的小,弱的弱,连一个会武之人也没有,如何竟能够逃出寨去的?这不是异想天开的胡话么?诸公莫急,且听我慢慢讲来。

其实,就连文旭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那日他与龙铁澍诀别,骑了紫电骝趁夜回家,一家人四十日不曾相见,存亡不知。到家但见妻妾子女皆已瘦得不成人形,一问之下,家中存粮早尽,大人孩子已是三天三夜粒米未进。夫妻父子见了面,尽管心中皆是惊涛骇浪,却不及相叙悲喜,连半句寒温也款问不得,立即换上官兵衣衫,草草收拾了些钱财细软,趁天未亮,逃命要紧。

谁知还没奔到城门,王师已发兵破城。五人遥见大炮轰塌城墙,恰正是破晓时分,日头将出未出,天空彤云密布,就在那墙倒城破之际,头顶忽然纷纷扬扬,飘下一天大雪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五人策马急奔,只闻得一声轰然,直要震毁了天地玄黄,眼睁睁亲见无数方才还在城上厮杀的活人登时头断肢残,那鹅毛大雪是紧锣密鼓地下,人却直炸上天去,漫天血肉横飞,万千梨花似在霎时间尽染,高天厚地,茫茫覆了一片红雪。

连理眼前一黑,身子向后软倒,几乎滑下马去。耳中只听訇訇巨震,城门那儿一片杀声,王师铁骑排山倒海涌入城池。这世界仿佛搅碎了装在个盒子里,被谁一阵猛力晃**,有如宝官摇骰——好一场旷世豪赌,那注下的是谁的身家、谁的命?

怀里女儿吓得呆了,张着小嘴,过得片刻方哇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但马上被堵住了口。连理觉得身上一紧,丈夫一手控缰,一手捂住孩子的嘴,顺势将母女二人揽紧,吼道:“钦儿!拨马!快跑!”

两骑马正往前急奔,硬生生勒住缰绳,圈转马头,文旭安父子都红了眼,拼命猛踢马腹。紫电骝长声悲嘶,似箭离弦,二马先后紧随,没命地狂奔。身后蹄声震天,大军乌压压一片如滔天巨浪当头涌至,一旦赶上任何活物,霎时连皮带骨吞噬,渣也不剩。这时分心中什么念头也不剩,只是逃!

仗着地形熟悉,趁大军尚未赶上,两骑马斜插入一条小巷里去,暂时躲过灭顶之灾。五人缩在巷子深处,听外头轰隆隆一阵闷雷,王师大军擦着巷口掠过去了。城中已然惨呼连天,如同阿鼻地狱。文旭安带着家人,只在那些崎岖冷僻胡同里七弯八绕,穿来钻去,好几次堪堪一线,擦着阎王爷的鼻子尖避开了军队,只盼能逮个机会趁人不备窜出城去。然而众头目将领收拾得差不多了,王师分了若干小队,开始巷战。专钻偏僻小路,挨家挨户屠杀平民。眼看躲不过去,谁知船漏却遇打头风,一家人正胆战心惊沿一条街巷往前蹭,那紫电骝陡然一声长嘶,发足急奔。文伯钦猛拉缰绳,勒得那马口吐白沫,然而竟不停步,奋鬣扬蹄,硬是闷头猛冲出去,疯了一般。王氏尖叫一声,软倒在儿子怀里,伯钦高叫:“爹爹——我勒不住马——爹爹救我!”

喊声未落,二人一马一溜烟尘,已蹿出小巷。文旭安低头看看妻女,大喝一声,咬牙催马望着紫电骝奔去的方向撵上去。到了这时候,已不必再想活命。一家五口,好歹死在一起罢了。

紫电骝冲出巷子,直奔到城中南北通衢的一条主街之上,望城门急驰。马蹄下踏着满街尸首,颠簸得厉害。文旭安搂紧妻女在后追赶,怀中忽然有人牵了牵衣襟。

“相公,千万带上我们娘儿俩!”

连理转头低声说道,官军铁盔之下,那张憔悴的面孔竟然浮出微笑。文旭安不及说话,重重点了点头,两腿一夹马腹。

“驾!”

一霎眼奔到距城门半里之处。遥见紫电骝忽然短促地嘶叫一声,此马疾奔之中,说刹脚竟然便能立时站住,的是神骏。文旭安拉住缰绳,已是看得呆了。但见紫电骝刹足不前,望着城门呆立片刻,陡然扬起前足,人立向天长嘶,其声凄厉刺耳,足有半炷香的时分。接着前蹄一屈,跪倒在地,眼中豆大泪珠一颗颗滚将下来。伯钦抱紧母亲,竭力在鞍上坐稳,好容易才没跌下马去。文旭安控马意欲靠近,不料**座骑听见同伴悲嘶,一惊之下也跟着人立起来,小茶吓得大哭,文旭安忙伸手去按她嘴。岂知连理身子本来虚弱,一个多月担惊受怕,又饿了几日,早已支撑不住,全靠丈夫抱着。此时文旭安顾此失彼,臂弯一松,连理坐不住,随着那马人立的势头,一头栽下马去。

小茶大声唤娘,连理这一下摔得狠了,两眼一闭,在地上昏昏然滚了几遭,早惊动城门口守军,一队十来个人闻声策马赶来。文旭安待要下马救人已来不及,只得把心一横,怀中搂定女儿,在她耳边低声道:“小茶乖,不哭,我们和娘一起走!”

马蹄答答停在连理身畔。十几名官军勒马将一家人围住,连理横卧在马蹄之前,睁开眼来,顺着马腿望上去,只见铁甲寒光凛凛,两只穿着长靴的脚踏在镫中,一把长刀悬于骑者腿侧。心知这回大限终于临头,咬牙撑起身来,索性将铁盔掀下,露出一头青丝,把脸一仰,瞑目待死。

那小队长面无表情,垂眼下视片刻,拔刀出鞘。

文旭安抬起一只手,轻轻遮住小茶双眼。

男人高举长刀,刀身如镜,清清楚楚映出翻飞雪花,寒光几点。猛然他大喝一声,挥刀劈下,数十雪片给一分两半,四下乱飞。

“明明听到马叫,怎不见人?你们瞧见没有?”

那队长高声叫道。这一刀斜斜掠下,竟是擦着连理脸颊寸许,空劈过去了。她大睁双眼,这时节其实连恐惧都已觉不出来,心中只是一片冷冷麻木。连理愣愣地看着军刀在脸旁掠过,削断几茎鬓发,那柔软的乌丝在空中飘飞,缠绵着雪花,宛若游龙,轻轻落在她手上。

“给我找!分明近处有人!”

小队长惶惶地四下张望一会,兜马转身,发号施令。众人齐声领命,一名军士道:“报队长,才刚我也听见是有马叫,恍惚还有小孩子哭声似的,就在这一块,不出方圆十丈!”

“废话!还用你说,谁没听见!”那队长焦躁,骂道,“大伙儿小心了!这批匪类之中说不定藏有妖人,会使妖法隐身也未可知,你们两个一组,在附近仔细搜寻。这事蹊跷,我去上报长官。都给我留神!”

说罢拨马径自从连理身上跨过,头也不回,直奔城门去了。众军得令,四下散开搜寻,文家父子呆立一旁,大小几口都早已落了满头鹅毛,连眉睫也结了霜,一个个雪人也似。但分明几个活人外加两匹高头大马便在眼前,如何这些人四顾半天,竟瞧不见?看情形不像有意做伪——他一家人毫无抵抗之力,本也无需做伪,瞧见了,直接杀了便是。难道他们真的没看见自己么,那怎么会?

无论真伪,这时却已容不得细想。能赌上一把,总比等死强。文伯钦这些年来不喜读书,只爱跟寨中众叔伯习练武艺,刀枪棍棒地乱耍,虽因天资所限功夫没学到什么,倒落了个身强体壮,膂力也长了不少。当下他勒缰喝起紫电骝,轻轻上前,一弯腰将连理从地上拦腰抄起,放在父亲鞍上。

“爹,他们似乎瞧不见咱们。你抱牢二妈,千万别让她再跌下来,咱搏一搏,冲出去!”

伯钦指着早已坍塌的城门咬牙道。文旭安看看儿子,点了点头。二人一个抱紧妻女,一个揽住母亲,双骑齐发,打马望城墙缺口直冲过去。

老远已望见大群守军,沿废墟黑压压站成一排,堵得水泄不通。枪矛林立,森然罗列。此际箭已离弦,再无退路,文家父子只得硬着头皮催马向前。越来越近,看得见守城军士的面目,矛头凛然闪耀……然而众军握矛肃立,似乎当真瞧不见正有两骑马迎面冲来。文伯钦暴喝:“爹爹,跟我从这走!”

一提缰绳,紫电骝纵身跃起,将挡在前头的三五个军士扑面撞倒,马蹄落下,那几个人长声惨呼,肋骨早被踩断。果然冲出个缺口。众守军乱成一团,发声乱喊,只说有人闯关,偏又看不见人马,只好派铁甲骑兵沿那方向追踪。文旭安跟在儿子骑后跃出残垣,更不回顾,踏着满地尸首,竟真给他们冲出城去了。

一家逃出死地,一路向南奔命。官军虽在后追踪,仗着紫电骝神骏,文旭安的座骑也是当年寨主所赐劫获的一匹名驹,远非寻常官马可比。五口没命地撒缰奔了一阵,将追兵远远甩在后头,不见踪影,这才稍稍放慢脚程,喘上一口气。辨认方向,最终决定还是往南走,一来老家在北方,只怕官军多半会往北追赶堵他老巢,二来大家已然饿得半死,再要北上,天气酷寒又下着雪,两个女人和小茶必定撑不住。只有往南走到有人家的地方,她们才有救。父子俩捧起积雪,全家大口吞嚼,聊充饥腹。说起紫电骝突然发疯之事,大家都猜定是龙寨主没了,这马长嘶跪拜,那是诀别旧主的意思。多年战马原本甚有灵性,往往与主人心意相通,旧话中所在多有,倒也不足为奇。文旭安带领全家下马,就在雪野之中遥对六合寨的方向磕了四个头,方继续上马赶路。

但说到守军眼睁睁看不见他们,却是谁也摸不透端倪。这真是千古未闻的奇事。文旭安饱览书史,至此也不禁彷徨诧异,不知是何征兆。众人胡乱猜了一阵,不得头绪,末了倒是王氏倚靠儿子怀中,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瞧定是连理妹妹福气大,神佛保佑。相公你难道没听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妹妹年轻时这罪也遭得够了,人间没有的大灾大难,可怜都叫妹妹摊上了,也亏这样一个灯人儿也似瘦怯怯的身子,是如何熬过来的?我现下想想也后怕得慌,连理妹妹的命,苦是真苦,可命也真大呵!若换个人,只怕早给折磨死了。我想妹妹一生没做过亏心事,平白遭了大罪,自从嫁到我们家,这才过了几年好日子,谁知又逢大难。神明有知,也怜她无辜受苦,必不忍心让她就这么去了的。相公,我说定是连理妹妹洪福齐天,那些天杀的眼睁睁瞧着她,就是看不见!这是菩萨遮了他们的眼呵!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娘,您说的有理!”文旭安还未发话,伯钦先抢着叫道,“二妈明明跌到那畜生马前,就在他眼皮底下,那一刀若砍得再歪半分也就完了,谁知不偏不倚,就是砍不到二妈身上!二妈,我娘说的没错,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全家也多亏沾了您的福气,今天也都大难不死了!”

连理微微一笑,实无力气答话。她本已只剩得一口残喘,又摔了那一下,此刻脸若白纸,气息微弱,靠在丈夫身上,半句话也挣不出来了。片刻,眼中却有两行泪水直流下来。文旭安伸手握住她的手,但觉瘦骨棱棱,冰凉如铁,忍泪安慰道:“连理,你别怕,咱们现在往南走,马上就到有人家的地方了。你别怕。那地狱咱都逃出来了,天可怜见,老天爷看着你,也不忍让你有事的。你姐姐说得对,你是有后福的人。我们家乡有个说法,一个人前半辈子若是受了太多罪,只要他德行无亏,下半辈子老天要补偿他,他会长命百岁、福寿双全。连理,你一生心善,你……你不会有事的!你会长命百岁,福寿双全……”

他抱紧女人,觉得她的身子仿佛越来越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在他怀里如若无物,似落叶残絮,随时会跟满天雪片一同飞去。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悄然离开了她的身体。他心中慌乱,反反复复向她念叨那几句话,越是心里没底就说得越铿锵,不知是向她还是向自己保证着什么。

连理仍然微笑着,张了张嘴,却只是疲倦地叹了一口气。文旭安越发慌乱,小茶却转过头来,眨眼瞧瞧爹又瞧瞧娘,忽然说道:“爹,娘要死了是么?”

文伯钦喝道:“小茶,闭嘴!再胡说看我揍你!”

小茶哭了起来道:“我怕娘死才问,哥别打我!呜呜,娘你别死!小茶知道,你死了我就看不见你了,娘别死!娘,你别死行么,小茶再也不淘气了,我听话,娘,你别死……”

孩子坐在父母中间,抽噎着扑向连理,把脸贴在娘背上,小手拼命摸索,却只摸到冰凉铁甲,一片一片,腥冷坚硬,如同什么龙蛇怪物的鳞甲,蜿蜒伸展……小茶又惊又怕,坐直了身子,瞪着双眼,忽然觉得面前的母亲如此陌生而可怖。但这错觉一闪即逝,小茶呆了呆,仍然纵身扑在母亲背上,抱得更紧、哭得更响了。

“别吵!当心把坏人招来!”身后传来父亲的斥责,文旭安沉声喝道,“小茶乖,现在有很多坏人在追咱们,你要再闹,给坏人抓到,你就再也看不见娘了!”

小茶顿时收声,两只小手按在嘴上,两眼溜圆漆黑,因为恐惧和饥饿,孩子眼里闪烁着一种只有在洞穴深处的黑暗中才能见到的、小兽一般的光彩。

“我乖。坏人追不到。”孩子低声嘟囔,又想起方才的话头,攀住母亲腰身摇撼,“——我乖,娘,你不要死吧!”

连理在马上转头,面色惨淡,呈现一种半青白的琉璃之色,透过肌肤仿佛竟能瞧见背后雪野荒树,风为裳,水为佩,她看去已不似此世之人。文旭安瞧了更是心惊。但见连理深深吸气,望着女儿笑了笑,咬牙半晌,竭力挤出一句话来道:“娘不死,娘还要看小茶长成大姑娘,哪能……哪能……”

“你养养神,别说了罢。”文旭安拍拍她,“小茶不许再吵你娘,娘病了,咱们得加紧赶路,到了有人住的地方,就有吃的了。咱们……咱们都会没事的,小茶乖宝,别闹了。”

“爹,我饿。”小茶忽闪着眼睛轻声说,“我不闹,咱们都会有馍馍吃吗?多会儿才发呢?我想吃两个,行吗?”

文旭安无言以对。王氏背过脸去忍不住哭出声来,哭了几声,仍回面强颜欢笑,向连理道:“妹子,你放宽心,马上就看见人家了。你没听他爹说了,那地狱里头咱都逃出来了,难道还能饿死人不成?妹子,连那凶神的刀都砍不得你,观音菩萨保佑着你呢,养养神,别尽着想东想西。我告诉你说,一个人的寿数啊是注定了的,若是不该你死,便有天大的艰险也奈何不了你的!姐姐拜了这么多年菩萨,我看得出来,今时今日,这个地方儿不是该你连理妹子绝命的地界。你信姐姐这一遭,你有大福,菩萨护着,必定长命百岁的,啊?”

“大姐,我不怕死。”连理喘了一会,小茶在后面轻轻拍着脊背,半晌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心里慌张,好象,你们都要离了我去……好象闭上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你们了……我眼前只是一阵阵黑,你们都不在我身边……若是能和你们在一处,我什么也不怕……”

王氏道:“你那是饿得虚了。别瞎想了,咱一家五口活就一处活着,死就一处死,不是早就说好了么?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他爹马上就能找着人家了。”

或许当真是菩萨保佑,或许应了王氏的话:一个人不该这时候死在这地方,那便怎么也死不了的。纵马行了一日,错黑时候果然找到了人家。离翠霁山约有百余里,一处小小荒村之中,众人寻到一家农户,总算得了性命。

四个大人已在文旭安吩咐下脱了身上军服,只说自己一家从北方过来经商,不料路遇强人劫去货物,只剩了这两匹马逃命至此。那农户诚朴憨厚,闻言唏嘘一番,忙端上热茶热饭与他们吃。王氏拔下头上银簪酬谢他们,众人在那农家炕上战战兢兢挤着,这一夜何尝睡得安稳。只怕追兵跟来,次日绝早起身又行。又问那家农户买了几套棉衣裤,亏得今年年成不错,农家多有余粮,包了一大包馍馍窝头给他们带着做干粮。众人换上厚衣,匆匆告辞踏雪上路。

如此昼夜兼程,非止一日。越向南走,一路之上人烟越是稠密。所幸出来时银钱细软颇带了一些,追兵又一直不曾撵上,大人孩子几顿饱饭下肚,虽然仍是万般辛苦遭罪,好歹撑下去了。

离了塞北,这日终于来至黄河畔。算来离城破已有六日,是十月初七了。雷毅大军还未回京,此时想必尚自忙着六合寨一应善后之事,来不及请示朝廷、颁下全国海捕文书。故此自己一家人这一路上除了忍饥挨寒,竟是没人查问、有惊无险。雷毅的军力几乎都在黄河以北,一过了河,那就更安全几分。

文旭安打听路程,原来此处该属天吴县治,不远处倒真有一个渡口,就叫做天吴渡。来往行人要想过河,无论往北往南都得打那儿坐船渡水。文家众人心急如焚,只想尽速过河脱离险境,当下加紧行程,整整的走了一天,至黄昏时分方到渡口,却不见艄公船只,竟是个空渡。众人没法,只得折回,想在附近找人询问是否该当在此渡河。

那天吴渡地势险峻,左右皆是断崖峭壁,若非沿小路曲折而行,万难上下。放眼但见方圆几十里一个人家也无,只有崖上一处房屋孤零零地矗在那里,风高浪大,脚底下便是黄河怒吼,一个失足,尸骨无存。往上看去,那老木房衬着暮色,竟似咯咯摇晃不休。文家五口胆战心惊,费了两个时辰才绕上崖去,那天已经黑透了。

说罢上前打门。过得片刻,两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文伯钦张口便问:“请问您知不知道……”话说半句陡然发现面前没人,登时吓出一身冷汗。难道有鬼?低下头,却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立在门里,正仰头呆呆地望着自己。不由暗呼一声惭愧,蹲身笑道:“小兄弟,这里是客栈罢?”

小孩点点头,劈头便问:“你们住店不?”

“住啊。”文伯钦笑道,“我们五个人呢,还有空房罢?”

“爷爷,来了五个外人住店!俺不认识!”那小孩竟不答话,一扭身径自跑回去了,一头高声大叫。文伯钦站起来,扶着母亲,纳闷地抓抓头。只见父亲带了二妈和妹妹也来至身边,低声道:“钦儿,不成就走罢,我瞧这家客栈似有古怪。”

“爹,除了这家,这里再没可住的地方啦。再说咱们还要问他们过河的事。”文伯钦道,“没什么古怪的,刚才就是一小孩儿……”

话音未落,店堂深处走来一个头戴毡帽的半老头儿,嘴上叼着烟袋,吸得呼噜噜直响。到了跟前,把烟袋从口中拿开,眯起眼睛把五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通够,足有一盏茶时分。文伯钦几乎忍耐不住了,无奈父亲在身后轻按住自己肩膀,不令卤莽。

却听那老儿开口,说的与方才那孩子一样,便是黄河岸本地的土话:“客官,五位哇?您几位——这是——住店哇?”

“大叔,我们是想打听……”

文伯钦还没说完,便被父亲打断。文旭安点头道:“不错,我们一家赶路至此,天色已晚,意欲投宿贵店。请问掌柜先生,还有空房么?”

“哦——空房倒是有——”那掌柜的拖着长声,一句三顿,教人听得冒火,他却浑然不觉,悠悠说道,“不过您五位来得不巧,俺们这儿刚巧有点事,俺们乡亲们都到齐了,全都预备好了,天一亮俺们就要动身,店里就没人啦。您五位来得不巧。空房倒是有的——”

他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不说还好,几句话一说,文家众人更是一头雾水。文旭安道:“掌柜先生,我们只想找个地方歇一夜,打了尖,明儿一早就走,不会耽误贵处事务的。您看天已黑了,这附近又没别处可去,我们带着女眷、孩子呢。既有空房,您就行个方便容我们落落脚罢。”

掌柜的瞅着王氏与连理频频摇头,神色间也似甚为同情:“唔,带着女眷跟娃娃呢。也是……天怪冷的……”

“老汪,来了外人么?你跟谁说话哩?”店堂内忽然传出个汉子声音,遥喊过来。那掌柜的扭头喊回去:“他叔,是一家子五口,来住店的!有女眷、还有个小娃娃,怪可怜的。他叔,他们说只歇一夜,明儿天亮他们也走了,俺瞧就让他们进来罢,外头冻得慌呵!”

“快进来暖暖身子,俺把马拉到后头喂去。”掌柜的倒似个好心人,闻言脸现喜色,代为松了一口气,忙接过缰绳到后院去了。文旭安带妻儿步入客栈。

只见楼下一间宽大店堂拥挤不堪,除了二三十个粗壮汉子,竟然还有一群牲畜,黄牛花猪,乱哄哄挤了一屋,鼻息咻咻,扎在一堆,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头。店中生着火,热气烘脸,加上牲口臭味,教人窒闷难当。那群汉子都作农夫打扮,吆喝着牲口,将它们赶在一处,几个人正拿大红绸子给每头牲畜脖颈上细心扎起花彩,红绸堆叠,煞是好看。

小茶瞧得新奇,在父亲怀中轻轻挣了几下,想上前去摸那些牲畜脖子上的绸花,被文旭安紧紧拉住。人丛中一个汉子越众而出,走到身前三步之地,便如那掌柜的方才在门首一般,上上下下对他们好一番打量。

“几位,俺们这里的规矩,这时候本不该留外人在这里住的,看你们带着女人孩子,让你们进来住一宿。俺们有事要忙,可得说好了,天一亮俺们就动身,你们也得走,不能赖着。”

文旭安父子对望几眼,心中都是疑惑不解。什么不留外人、天亮就走,天下客栈也从没听说过这等规矩。莫非误入贼窝,走到黑店里来了?可是听他口风又不像有恶意。

文旭安只得拱手道:“多谢大哥。倘若众位尚有贵干,我们便不打扰也可。”

“我们只是想过河,刚才到渡口没找着船,这才到这里来问的!”文伯钦按捺已久,好容易进了店,见父亲竟然要走,心中一急,禁不住嘴快地抢着出口,“要是各位大叔不愿意我们住在这儿,就告诉我们到哪儿能找到摆渡的罢!我们一家不住店,连夜过河也行啊!”

“你们想干啥?!”那汉子陡然大叫,文伯钦吓了一跳,见他逼近几步,不由连连倒退,嗫嚅道:“我们……我们就是想过河而已……什么也不想干啊……”

“你们想连夜过河,疯了!你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偏拣着今天上渡口,你们不要命了!”

那汉子厉声吼道。文伯钦捏紧拳头,这当儿掌柜的已拴好马回来,见二人争吵,慌忙顶上大门,赶过来拉住他:“别吵!都轻点声,这是吵闹的时候么!小哥儿,俺才说过了,你们来得不巧,要在平时,你们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俺巴不得呢。可今天真是不巧哇,你瞧瞧,十月初七,明儿个初八——明天是立冬哇!”

“立冬?立冬便怎样?”文伯钦迷惑地看着他。掌柜的又是叹气又是摇头,那汉子在旁哼道:“总之实话告诉你们:你们爱住店,便住下,歇上一宿,天一亮便离开这儿。不爱住,你们现在就走。过河,想也别想!”

“那可不成,我们急着赶路,最迟明日一早是必要过河的。”文旭安断然道,“我们有急事,一天也不能多等——在下知道众位定有苦衷,我也不想问,只求众位行个方便,让我们一家过河,在下定当倾尽所能,重谢各位。”

“客官,不是俺们要与你为难,俺也想放你们过河,只是你们来得实在忒不是时候,明儿就是立冬,你客官便是拿得出真金大元宝,只怕也没人有这个胆子敢带你们。”掌柜的低声叹道,“你几位定是从远处来的,不知道俺们这里的事。也不怕告诉你们,今天的事是有原故的,这里沿河上下几十个庄子的人,凡是黄河边上的,老老少少都知道。客官,你看俺们这里这些牛啊、猪哇——你当俺们有钱没处使,这么好的大红绸子,人不做衣裳,倒拿来给牲口穿么?”

文旭安望着满屋猪牛,脑中蓦然想起一事,前人记载之中倒也见过不少,只是这种事太过荒诞不经,自己从未亲见,也没往心里去,一向只当是野老村言。难道今天却被自己碰上?当下沉吟道:“掌柜,您说这些牲口,都是……”

火光闪动,映着那群农夫个个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几头猪哼哼着乱拱,黄牛低声哞叫,举蹄躲避。畜群微微**起来。这客栈之中一片昏黄,唯有牲口脖子上的花彩鲜艳夺目,你挨我挤,蠕蠕蠢动,铺开一片使人眼晕的红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