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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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矩带着人走出演武场,来到自己的车队旁边,看到厘於期一个人正在临时搭建的遮凉棚中喝茶。白矩摇着扇子上前,厘於期并未起立迎接,而是注视着二皇子也坐下来,所有的门人和侍从则在他们两人周围垂手站立。白矩拿起厘於期的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散场的时候我没看见你,还以为你走了。”

厘於期回答说:“没什么意思,我先出来候着。”

“我的意思是,你彻底走了。”

“不会。”厘於期看着沉入杯底的茶叶,“我要给二殿下把风。”

“那个穿蓝的什么来头?他怎么跟麒王走了?”

“我会查清的。”

“不要让我等太久。”白矩霍然站起,一把把茶水掀翻在地,回过头来时一脸煞气,“我不喜欢这个家伙!”

“您说的是五殿下吧。”厘於期并未被他的怒气吓到,“五殿下一向运气很好。”

“这我比你清楚。从小到大,他都是最走运的那个,我倒是想看看,这运气到底什么时候到头!”

厘於期徐徐站起:“只要他的运气不传染给大殿下,就行了。”

白矩忍了片刻,等气血平稳后,接着发问:

“小五那个门人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也不认识。大概是新来的。”

白矩狐疑地打量着厘於期的脸,后者满面诚恳。

“算了,回去计议。还有什么事吗?”

“乌大人在那边候很久了。”

听到这个名字,白矩的神色凝重下来:

“还是要钱吗?”

“大概是。”

翼王疲惫地点点头:

“叫他上我的车,路上说。”顿了一下之后,他看着厘於期身后很遥远的地方轻微地叹了一口气,用极低的声音念道:“不是我不给,实在是有人借故掣肘。”

等场地中的人走的差不多了,一直保持谄媚笑脸的白徵明总算放松下来,等回到自己的车里,他研究了一下楚道石的伤口:

“还好,没伤到骨头,只是皮肉伤。”

楚道石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别生气啦!我们总算做了一件救人命的大好事呀!”

半晌,楚道石才闷声说:

“太危险了。”

“唉,实在对不起啦,我给你赔礼道歉……”

“我不是在说我!”楚道石四顾无人,终于发起飙来,冲着素王低声吼道:

“你知不知道,万一大殿下的马踩到你怎么办?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敢再施术了!”

素王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个劲儿打躬作揖赔礼道歉:

“下次再也不做这种没脑子的事情了,我保证。”

自知对这种人说了也没用,楚道石自暴自弃地把头扭到一边,闭上眼睛开始施术给自己治疗。素王在一边瞪着眼睛看伤口自动慢慢地干涸,接着问道:

“她现在在哪儿?”

“混在侍从中了,估计就在后面那辆车上。”

素王刚想叫停,被楚道石一脚踹了回去:

“你小心被发现。等一会儿回府见了旻旻再说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楚道石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于称呼甄府的三郡主为“旻旻”,称呼自己的主人素王为“你”。这一切似乎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他们之间的身份障壁就像是一夜之间变得无影无踪。这应该是件好事。楚道石想道。

皇子们的马车,轻捷地驰向各自的府邸。而素王一行人,却径奔大司徒府。还隔着好远,就有仆人在望风,见他们回来立刻飞报进府,大门飞快地打开把他们迎接进去,随即紧紧关闭。

白徵明下了马车,跟楚道石一起,从后面的马车里引出一人,摒掉所有侍从,三人直奔内院。在院子的正中站着两个年轻的女孩,全都是一脸焦急。他们中的一个矮些,极瘦,但是一张倒三角的芙蓉面,两道黑鸦鸦的眉毛斜飞入鬓,一双杏核般的美目,水汪汪的瞳孔透着淡灰色,鼻梁高挺,弧度美好的嘴唇,削肩柳腰,远远望去,整个人异常夺目,漂亮的不似凡间人物。只是眼下整张脸阴云密布,一股山雨欲来的怒火熊熊燃烧。

另一个则长的比较普通,个儿稍高些,轮廓圆润,唯一显眼的就是额上一簇红发,紧紧编在发髻之中,看上去虽然不生气,但是急得够呛。

眼见他们走进,高点的女孩抢步上前,先把内院门摔上,这才回头说:

“好了,安全啦!”

白徵明和楚道石之外的第三人,听到这句话后豁然把头巾扔到了花池子里,畅快地大喊道:

“我的妈呀!可算是逃出来啦!!”

头巾的下面,是一张兴奋涨红的脸。眉清目秀,轮廓优美,唯有额头上有三道浅浅的整齐疤痕有些影响观瞻,虽然眉宇间透着刚毅,但终究散发着雌性的气息——是名女性。

矮个女孩一见,立刻厉声责道: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儿!我已经受够了!!”

红发女孩则愁眉苦脸地拦住她,劝道:

“二姐,你就原谅大姐吧。”

“绝不原谅!一个人跑去演武场就已经够没谱的了,还要我们一起隐瞒,背着父亲担惊受怕,瞅这意思肯定是出事了!我一看就知道!”

“好啦好啦。”

“好什么!我告诉你甄昱,别以为自己是老大就了不起了,你的脑子里长的是肌肉吗?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有多着急?!”

“二姐,少说两句……”

“甄旻你给我闭嘴!你不但不拦着他,还让五殿下出馊主意,吃错药了吧!你让五殿下说说,演武场上是不是出事了!”

白徵明在暴风骤雨般的指责中总算插进一句嘴来:

“晏晏,没……没出事……”

漂亮的甄晏气的眼睛里都冒了红线:

“你唬哪个?手的虎口都裂了,那土都留在耳朵上,牙龈也在流血,不是从马上摔下来才见鬼了!”

尖锐到令人胆寒的洞察力,这就是甄府聪明绝顶的二郡主,甄晏的过人之处。当然,动辄大吼大叫的暴躁脾气,更让她与众不同。

而身处暴风眼,被劈头盖脸臭骂的主要对象,就是她的姐姐,甄府的老大,甄昱。她的个头是三姐妹中最高的,整个看上去也比妹妹们宽两圈,细腰乍背,四肢肌肉丰满发达,与同年龄的女孩相比明显健壮的过头,连走路的姿势和声音,都充满力量感。但是面对二妹疾风骤雨的指责,她也只能猫着腰缩在三妹的背后,一脸委屈和不甘,连半点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是的,她才是那个穿着白甲,在高手林立的演武场中留到最后的骑士。

正是她避开了所有的攻击,救出被白猊打落马下的巨人,一举将曾奉煦拨下马,跟麒王正面对抗。

等甄晏怒吼的差不多了,停下来喘气的间隙,甄昱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那个……我撑到最后了哦……”

甄晏狠狠拿眼剜她:

“什么最后不最后的,你是不是摔了吧!”

“呃……是。”

“那就少给我废话!”

甄旻赶紧过来圆场:

“大姐,讲讲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吗?”

说到这里,甄昱终于控制不住,眉飞色舞比比划划,开始讲起来。

原来,这所有的事端,都源自于甄昱有一次意外偷听到父亲关于演武的谈话。那还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但是当她得知这次允许平民报名时,素来孔武有力锻炼得法的大郡主立刻被弄得心痒难耐。她没有告诉别人,只是偷偷地训练马匹,购买武器和盔甲,每天打扮成男人到郊外操练,甚至还雇了几个随从,买通了相关人等,在报名时大摇大摆地去外面转了一圈,愣是没有被别人看出来。

她谁也没告诉——父亲绝不会同意,二妹太精,又十分神经,三妹倒是正常,可惜太理智。不过她很幸运,正赶上明察秋毫的二妹甄晏犯心病,躺在**又哭又闹,没工夫理她。直到她准备翘家演武的前两天,甄晏自觉身体好了些,出门转了一圈,一眼就发现了大姐异动,这才泄了密。甄昱为了关上甄晏的嘴,威逼利诱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两个妹妹还是全被疯狂的姐姐吓到郁闷,甄旻最后决定妥协,安抚住甄晏之后,要求甄昱提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安全方案来。甄昱那点可怜的小心眼哪儿够用,于是只好接受三妹的条件:

让白徵明参与此事,替她遮掩。

关键时刻,三个女孩还是选择信任这个最不靠谱的皇子。这让白徵明受宠若惊,但是让他想出如何应对最坏状况的办法,他还是要找别人,那就是楚道石。

所谓最坏状况,就是甄昱打输,当场身份暴露。

所以必须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让甄昱能在万一输了甚至受重伤的情况下,迅速而隐秘地退场,而且还不能引起在场几百人的注意。

楚道石听着素王的要求,两眼呆滞,只想拿绳子吊死自己。但是被八只眼睛罗圈盯着,秘术师知道自己唯有硬着头皮上了。在思考了一整夜后,楚道石果然设计出一个方案:

他借用了甄昱的一件贴身衣物,把自己的一条腰带嘱咐让甄昱带上,在两件物品上,楚道石施加了强力的术——只要一旦发生意外,楚道石可以靠这两样道具,硬把两个人的身体隔空交换。

甄旻听了之后,叹了一口气,问道:

“如果我姐姐掉下马来,旁边正好有人想杀她怎么办?”

楚道石回答地十分冷漠:

“那明年今日,你们可以给我的坟上多来两柱香。”

白徵明感动地走上前,一把抓住楚道石的手:

“我不会让他们杀你的!”

楚道石甩开他的手:

“殿下给我找个视野好的地方,我要随时密切观察场中。”

等一切办妥,已经是沙场演武的当天早晨。为了能给楚道石找一个合适的观察施术的地方,白徵明动用了自己的一切关系,终于在最后一刻选定了一处,而安置好秘术师之后,素王只有厚着脸皮当众迟到。

甄昱则义无反顾地上了战场。

等真的来到场上,甄昱才发现,现场跟自己想象的差太多了。她一直引以为傲的神力,在职业武者中显得微不足道,她只能勉强使自己不至于落在下风。在一开始的混战当中,她完全是靠着过人的闪避能力存活下来。

是的,甄昱没想到,自己与生俱来的敏捷居然成为了真正的救星。她可以不用回头就能闪开同时进攻的三把刀,在狂奔中策马做匪夷所思的急转弯,纵身跃起再准确回落到马背上,用一条腿攀住马镫藏在马腹下面再从另一边上来。这一切用来逃命的招数让她屡次脱险,以至于到最后很多人都认为她所在的是一匹空马,上面的骑士压根不存在——如果真是楚道石在那身盔甲里面,秘术师撑不到一刻钟就得死在场上。

就这样,甄昱奇迹般地支撑到了后半场,直到她看到那名巨汉被白猊打落马下。

甄昱亲眼目睹白猊落井下石的那一击,一时有点眩晕。

有一件事情,她没有告诉两个妹妹,更没有告诉白徵明楚道石,甚至在她热烈地讲述演武场经历时也守口如瓶。那就是:她为何不顾一切一定要上场的真正原因。

她一直想见一个人。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日思夜想,从来都没有忘记过的一个人。

大皇子麒王白猊。

白猊带兵离开天启征战边疆的时候,已经是十七岁的成人。时年白徵明十二岁,甄昱十岁,甄晏九岁,甄旻七岁。在白猊的眼睛里看起来,他们都是些小屁孩。他只是在这些小屁孩实在吵闹的受不了时,出面厉声制止他们的胡作非为。比如说在群殴时,用铁一般的手腕把当事人全都掀翻在地。

甄昱八岁时,跟六皇子白镜打了一架。起因是白镜嘲笑她长的太粗笨。甄昱很容易地就赢了,但是白镜的几个陪读冲上来,把她从楼上推了下去。

三楼。甄昱没抓住栏杆,额头却撞在瓦片上鲜血直流,直直地掉了下去。

当时正好经过楼下的便是白猊,他很容易地就接住了甄昱。随即把她夹在腋下,冲上三楼,在腰里拔出剑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斩杀了白镜的陪读。白镜吓昏了过去,但是甄昱没有,她看着那些男孩血溅当场,小小的心里,忽然心花怒放。

有一个男人,愿意为她砍死其他的人。这足够她今生今世刻骨相思。

她顿时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就算是为了这个人,她也要长大。

两年后,白猊离开了天启。甄昱整整注视了他两年,她觉得时间好短。而随后而来的时间好长。甄昱没有她的妹妹那么聪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有点儿太过实在,她认为,想一个人,就要变得和他一样,哪怕是无限接近。每个夜晚她都摸着额头上被瓦片划伤留下的伤痕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她可以堂堂正正站在那个人身边,而不是在他的腋下宛如待宰的鸡雏。

甄昱拜托父亲甄承给她请武术老师。父亲以为她只是为了好玩,可是老师们在教过她以后,告诉甄承你的女儿不是在玩,她是个天才。

甄昱十岁以后就不再跟皇子们打架,因为怕伤到他们。她花了整整五年时间锻炼肌肉,可以举起两百斤的石锁,挥舞百斤的长兵器就像用筷子吃饭,半夜里出去潜行翻墙,可以一口气绕天启城三圈。她玩了命地学习各种超越女性身体极限的技能,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接近她心目中的英雄。

这是她最好的一次机会,再次看见她思念的男人杀人。在整个演武期间,她闪展腾挪拼命奔跑,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白猊,就像是粘在他身上,麒王的每个动作都令她心醉神迷。

但是,为何他却如此……甄昱感到有个字眼卡在喉咙里让她吐不出来,可是却在脑子里清晰无比地直打转:

卑鄙。

那个巨汉已经跌下,为什么要抽打他的马,想要惊马活活拖死他吗?

甄昱还没等自己想明白,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冲出去,一把捞起了巨汉,成功地救下了他。但是她没想到,这个举动却彻底惹恼了白猊,自己成为了他的靶子。

等她忙乱着对付完其他人,白猊已经如死神般冲来。甄昱看着麒王的动作,心头一阵发凉:

真的……真的会被杀死!

她硬着头皮想勉强挡一下,下场就是立刻被震飞。

幸好在高处窥视的楚道石当机立断,把她换了出来,同时接下了白猊的死亡一击。

事后甄昱坐在地上,脑子停转了足足半个时辰——如果不是楚道石,她可能早就被斩断四肢,被马踩踏到断气。

然而,毕竟是与他相遇了。甄昱呆呆地想着。也许在我心底深处,是真心想为他而死。

她幸福地捧着脸流了一小会儿眼泪。场上的大乱和变故,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什么卑鄙、恐惧、寂寞……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

看着甄昱开心到白痴的笑容,甄晏叹了一口气,早知端倪:

我这个傻姐姐,中邪都快十年了,怎么就改不过来呢?

不,我自己也没有立场说她。甄晏本来还想狠狠地骂姐姐,可是看到她这么高兴,心忽有所动,她非常理解姐姐。

因为甄晏自己,也掩藏着不可告人的心事。而她的姐妹们,绝对猜不到。

她们没有那个能力。甄晏轻蔑地想。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的啦!”甄昱用胳膊大大地抡了个圈。“我安全地逃了出来!小五和楚先生也逃了出来!”

“谢天谢地,平安就好。”甄旻小心地看着二姐,生怕把她又激起来,“只要父亲不知道,五殿下知,楚先生知,咱仨知,就没问题了!”

甄晏哼了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次跑掉了,下次你又来,怎么办?”

甄昱低下头:“小晏,你就饶了我吧……”

“没有半点悔改之意!下次还有机会你还接着去对不对?”

甄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着没说话。

甄晏一甩手:“没救了。死在战场上算了!”

甄昱听见这话,终于有点儿不乐意:“死在战场上怎么了?我看你啊,这辈子就憋在屋里,吊死在房梁上得了!”

这两句玩笑话,忽然像针刺一样扎进了楚道石的心里。他猛然抬头,诧异地望着甄家两位郡主,一时一阵眩晕。

她们刚才说了什么?她们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

还没等他理解这种异常的疼痛感,两个人的争吵已经上升成为六岁小孩的级别。

“你胡说!”

“你才胡说!”

甄旻实在受不了,跳过来嗷了一嗓子:“这么不吉利的话还说!当着小五和楚先生呢!”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瞪白徵明。

看到甄旻使眼色,素王这才过来打圆场:“好啦好啦!总算是过去了,我提议,为了庆祝昱昱奏凯,我们一起出去吃东西好不好?”

片刻沉默。然后三姐妹异口同声地问道:

“吃什么?”

天大地大,食物最大。于是一场大难消弭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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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来,正赶上一个大晴天。而且恰好是每月一次的例行集市日,天启的干道上一片繁华,仿佛弥漫四周的酷暑被人忘了个干净,从一早开始包括马在内的大牲畜就被禁止在路上通行,任你是王公贵族,也只能轻装步行通过。

这种规定看起来有些微妙,但据说这是二皇子白矩的意思,而上面无条件支持。在施行的三年之内,头一年有十来起奔马践市的事件,其中包括替白猊送信的信使,为当朝大司徒送时令水果的仆从,纯粹出于兴趣进行越障碍赛马的皇子,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得到了严厉的处理。第二年此类事件锐减为一起,还是一个不明规矩的外地官吏,他被赶到了更偏远的地方就职。第三年大市,所有骑马者都学会了绕着走。

天启的市场从此繁花似锦,名声远扬,很多商贩不惜提前十五天赶路来天启出售自己的货物,他们只要出示许可,就可以进入专门的馆驿住宿,费用极为低廉。由此发财的巨贾甚至在天启周边花巨资修建别墅和货栈,雇佣为数众多的学徒,这些人又带来了自己的家属,依附在有钱人的周围开垦土地,安身立命。

白矩只是提议保护了集市,天启城却意外地扩张了近百里,在城墙之外,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平民的低矮住房。

不过这些问题,对于开心地前来赶集大吃的五人组来说,没有半点关系。素王白徵明和甄府的三位尊贵郡主就跟饿了三天刚放出来一样,在市集的美食区域一步一挪,每个摊子都不放过,全要尝上一番。只可怜后面跟着的楚道石,一脸愁容,生怕丢了哪个,根本顾不上吃,只是拿眼睛巴巴地在后面盯着梢。

大姐甄昱一马当先,拖着白徵明以猛虎下山之势疯狂扫**各类肉食摊位,她常年在练武场上风吹日晒,食量比两个妹妹都大许多,平时自家厨房都做的太精细,挺大盘子里只有指头那么大的肉块三四个,还不够她塞牙缝的,如今赶上这么些便宜又实惠的食物,她忙的连话都懒得好好说,只是乱挥手臂:

“考二……唔扒乱泥鸟……泥料心涮逃……”

翻译过来就是:“老二,我不管你了,你小心摔倒。”

甄晏抱着一捧红绿交加的冰山,吃的脸上沾满了点子,拿漂亮的眼睛横了姐姐一眼,没搭腔。甄旻叼着一个甜饼,手里还拿着一盒子,正在用手跟包装奋斗。三位平时出门坐车,在家喝茶的贵家小姐,此时化身为三个没品吃货,反正她们从来不在公众场合露面,也不怕被人认出来,只管开心地大快朵颐。楚道石听白徵明说过,这姐儿仨的个性截然不同,但唯有一样从小到大都有共识:

热爱食物。

无论吵成什么样,只要提议变着花样去吃饭,立刻就会平息战火,三个人同仇敌忾并肩作战。

楚道石心想:这倒不错,她们每天至少有三次是休战的。

几个人一路吃过去,甄昱眼尖,一眼瞧见一个凉肉面摊子,冰水醋浸的荞麦面,酸甜浇头配卤蛋口条和辣鸭舌,如获至宝,一声招呼都没打,闷头就跑了过来。她刚冲到切近,忽然觉得眼前一黑,一个巨大的黑影把她整个罩在了里面。

甄昱抬头一看,被面前人的巨大震得头晕眼花。甄昱本人不矮,跟普通男性站在一起不分上下,但是这位得比她高出小半截,加上肌肉发达肩宽背厚,跟甄昱比起来,后者就像个发育不全的小豆芽。

甄昱看着巨人的身形,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眼熟,还没等她在头脑中搜索出线索,巨人两步绕过她,冲着她的背后一躬扫地,用洪亮的嗓音说道:

“这位仁兄留步!”

不少正在大吃的行人,被他这一声吓得一抖,纷纷回过头来看他跟谁讲话。

巨人拦住的,正是不知所措的楚道石。

被这声招呼正面击中,楚道石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确认巨人真的是跟他讲话以后,才迟疑地问道:

“呃……何……何事?”

巨人直起身,压低声音极有礼貌地道:

“在下冒昧,兄台可是昨日演武场上着白甲之人?”

甄昱猛然间想了起来,她跳起来,用手指着巨人的背后干张嘴没说出话来。

楚道石迷糊了很久,直到看到甄昱拼命地跟他做手势才反应过来,也吃了一惊:

“哦!你是……”

“不才愚钝,场上被兄台所救,未及感谢恩人,一直寻找不得,今日偶遇,实乃幸事!”

这个人,正是当时在场上被甄昱临时起意,伸出援手搭救的巨型骑士。现在他摘去了面甲,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五官——与他夸张的外形比起来,意外地端正耐看,肤色焦黄,胡须修剪的十分整齐,头发紧紧地束在头顶,包覆头巾,周身上下穿的衣服庄重气派,举止斯文,虽然曾经以一介武夫上场演武,但在日常生活中却完全看不出来半点粗疏的痕迹。

甄昱不敢吭声,只是在旁边疯狂地打手势。楚道石没办法,只好也还以一礼:

“正是在下。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巨人忙不迭地也低下头来:

“在下关岑,羿山人。敢问恩人高名?”

还未及楚道石回答,白徵明忽然插了一句:

“敢问羿山关氏与您是……”

巨人微微一笑:

“正是不才家室。”

素王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随即也拱手:

“久闻大名!公子是名门之后,令人感佩!”

关岑看着忽然肃然起敬的白徵明,惊异了一会儿,但是立刻想起了什么:

“您是……”

素王赶紧用手指按在嘴边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我们旁边说话。”

甄氏三姐妹也不再吃了,各自恋恋不舍地丢下美食,与楚道石一起,紧随关岑和白徵明来到了一处比较僻静的茶馆,进去找了个单间坐下。

一落下帘子,关岑立刻要以全礼参见素王,被白徵明制止。随后楚道石正式报了自己的姓名,关岑郑重地感谢,这才开始进入闲谈。甄氏三人已经落下了纱巾,掩住面目,只说是素王的侍女。

看着楚道石纳闷的神情,白徵明率先介绍说:

“羿山关氏,对我朝有恩。”

关岑谦虚地说:

“祖上之德,晚辈惶恐。”

白徵明笑着让他不要太拘谨:

“昔年父皇还是少年时,陷于乱兵,是关氏长子不顾危险,孤身一人背负父皇,一路乞食,历尽千辛万苦,终将父皇送回本军阵中。待安全时,关氏长子失一目,双脚溃烂,父皇许他后代族人终生享受奉养,自由出入朝野之中。”

关岑再度低头,宽阔的脸上竟然有些发红了。

“不过关老爷子最后还是选择了隐居,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关氏族人呢。”白徵明咀嚼着往事感叹道。

“祖父的意思是,我辈出身微贱,不宜入朝为官,以免贻误世人。”

“但是总要给我们一个报答的机会呀。”白徵明恳切地看着关岑,“父皇每次提到时,都很惋惜。不过你今天终于来了,父皇知道吗?”

“这次正是蒙上隆恩,我才斗胆一试的,不过大殿下实在神勇,我心服口服。”

白徵明笑而不接,另起了个话题:

“你的伤势如何?”

“只是皮肉伤,除了走路姿势不受看,其他已经没事了,呵呵。这一切都要多亏楚先生,如果不是楚先生加以援手,我辈蚁生,已是断送多时了。”

楚道石只是干笑。关岑以为他谦虚,更是抛出无数溢美感恩之辞。甄旻挨着甄昱,感到姐姐在桌子底下不安地扭动,伸过手去摸了一把,发现甄昱连手心都是一把汗。随着关岑的感谢升级,她也越来越往底下缩,到最后恨不能把整个人都塞到椅子后面去。在座的几个人心知肚明,都憋着笑,也不打断,任由关岑翻着花样把白甲勇者称赞了个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关岑这才喘了口气,白徵明心说玩的差不多了,趁着空隙赶紧出来换话题:

“关公子来天启多久了?”

“喔,因为要提前面圣,准备演武,拜会长辈故旧,已经事先停留了一个月了。”

“哦?那想必也去了不少地方了,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去处吗?”

这本来是素王礼节性的随口一问,不过关岑却认真地皱起眉头,努力思考一番后郑重回答:

“天启富庶丰饶,令人钦羡,天下之美,尽归于此,但是若要论印象深刻之处,倒确实有个地方,让人过目不忘。”

“是哪里?”

“济泽堂。”

此言一出,白徵明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甄旻和甄昱听得有点儿糊涂,只是齐刷刷把蒙着面纱的面庞转向素王这里,想知道这济泽堂到底是什么。甄晏听得也是心中一动,不过她并未太过惊异,只是暗中冷笑:

这小子还是挺道学的嘛,居然关心这个。

楚道石觉出来二甄不明,便代为回答:

“济泽堂,便是官办的施粥堂。全国各地都有,天启城中这个规模最大。”

还没等素王出来确认,甄晏忽然在面纱的背后插言了:

“关公子今年游天启,难免被那地方吸引,若是去年,万万注意不到的。”

关岑有些意外,感觉话中有刺,又不好意思接茬,只好拿眼睛局促地看白徵明。素王平日也不大敢在言谈上直接对抗甄晏,只有嘿嘿一笑,索性也不解释二郡主的身份,用眼神示意关岑尽管聊下去,没关系。后者看素王并未介意,心想这也许是素王看重的饱学之人,便大胆应道:

“但据陋见,各地灾情从去年就已经初露端倪,因何去年不会如此呢?”

甄晏接的敏捷无伦:

“去年此时,上饬令各地士绅就地筹措,以国库补贴,这种事情如果办的好,不但博得贤名,更可从中渔利,故而众人雀跃,慈粥普济。但厚利之下,却无人监督,为了能克扣更多,几乎所有的粥堂都在掺假,一时间泥沙俱下,甚至有人用白色的泥土换掉一多半的米。而且大灾之下,秩序混乱,很多老幼,未及赶到粥堂就已经倒毙路上,身强力壮者可得三餐,病残无力者,等待终日一无所获——种种弊端显现无疑,上面一片好心反而得不偿失。灾情累至今年,流离失所者更众,但是上面却改为了只是免除捐税,同时不再补贴,完全由士绅自己出钱,这样一来,富庶之地有人愿意普济众生,而贫瘠之地则无人响应。况且免除捐税只可减轻有地者负担,赤贫者唯有逃荒一途。我朝虽大,但最无忧者唯天启而已,吸引无数难民而至,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枯燥的时事解说,经由冰冷的女子声音说出来,更显得刺骨。关岑听得眉头紧皱,不觉辩道:

“各地情势自有不同,羿山之地,我父近年来一直施粥济民,并未发生混乱,且据我所知,并非像这位姑娘所说的如此不堪……”

“只要有四成缺憾,足以因噎废食。别的不说,只要几位老臣哭诉一番,上面就要考虑是不是改变以观成效,如果今年不如去年,再改回去也不迟。此种代价,理所应当。”

关岑被这一通话里的愤世口气弄得有些窘迫。在他的人生经验中,爷爷和父亲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这个世界是很残酷,但只要普通人尽自己绵薄之力,就一定会好转。

瞎了一只眼,终生只能坐在轮椅上的爷爷曾经拉着他的手,在侍从的帮助下去给嗷嗷待哺的饥民散粥。父亲在教他习武的时候,每成功地前进一步,就奖励他一串铜钱,让他去送给外面张望着的饥饿小孩。关岑对制度的弊端不怎么了解,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只要你尽心,就会有一些人因此而幸福。

天启让他感到新奇,同时也感到困扰——口口声声喊着要根治饥饿和贫穷的人,到底有没有亲自自己去施舍一碗粥呢?他不愿意就此跟一个女性争论,所以他踌躇了一下,沉默了。

甄旻知道二姐这烦人的论辩毛病又犯了,赶紧偷偷推了白徵明一把。后者心领神会,马上转话题:

“济泽堂的事情,自有二殿下悉心操办,我们就不用担心了。话说关公子真是宅心仁厚的好人,不但精于习武,而且心系民生,真可称的上是文武双全,我朝之福啊。”

“哪里哪里。”关岑仔细地想了想措辞然后说,“我其实并非完全忧心于民,只是看到济泽堂秩序井然,进退有序,故而感慨天启贤者众多。”

白徵明笑道:“济泽堂现在是谁经手的来着?我想想啊……”

楚道石半天没说话,现在却忽然跟了一句:

“乌世彦乌大人。”

“喔!就是他。还是你记得清楚。”

楚道石没吭声,当年他沦落街头,每天都要拖着沉重的双腿去济泽堂领一口饭吃,他当然很熟悉主管官员的名字。就算他不想听,周围难民们感恩戴德的呼喊也会逼着他记住。

关岑说道:“其实,我来之前,父亲嘱咐我,如有机会,一定要拜会乌大人。”

“世交?”

“据我父亲说,他们曾有同门之谊。”关岑向虚空拱手,“都曾在当朝大司徒甄大人门下受教。”

在场的三位甄郡主同时哆嗦了一下,就连刚才听的打瞌睡的甄昱也清醒了过来。白徵明不觉微笑,心想这么算起来,关岑,你可要叫你的救命恩人和论辩对手为师叔了呀。

“你已经去拜会过了吗?”

“正式的拜访还没有。实际上这一个月来,除了演武当天,我只要有机会便过去,总是机缘不巧,乌大人不在。正好我今日也要过去,殿下与楚先生不如同行?”说完了他又补充一句,“三位姑娘若无兴趣就算了。”

甄旻代为回答:“我们是陪殿下来的,本来也无事,观看也无妨,殿下决定吧。”

白徵明心想:这口气分明就是“我们要去看热闹”嘛!还让我决定……不过济泽堂的位置离市集并不远,便当下点头同意,几个人出门,步行前往济泽堂。途中甄晏和甄旻脚力略差,便叫了人力小车代步。

穿过市集之后,拐两条小巷,眼前就是豁然开朗的一片平地。但这里并无像样的建筑,只有整齐的草棚排列其上,然后就是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穷人。

这些人栖身在棚屋之下,两张席子的空间里,要挤下包括老人小孩在内的十来人,酷热的天气里,臭哄哄的汗味夹杂着刺鼻的尿骚味到处飘散。如果往深处观看,可以看到排队领粥的队伍迤逦排开,无力站队的老弱妇孺就在棚里可怜的一点阴影里眼巴巴望着。见到关岑一行人到来,不少人**了起来,有大胆的小孩直接就跑过来伸手讨要。关岑似乎熟门熟路,立刻掏出零星的铜钱来,让他们去集市上自己买吃的。白徵明也忍不住手痒,自己也往怀中取出布施。看到他们如此慷慨,顿时有人一哄而上,伸出无数枯瘦肮脏的手来,把他们困在垓心。

这一下可出乎几个人的意料,特别是甄晏,马上面色发青,一脸要昏倒的神情。

幸好有维持秩序的低级官吏带着兵士过来,用长矛赶散了人群,总算解了围。为首的是一个神色疲惫的中年人,两眼布满红线,看的出来是操劳过度。他过来向关岑施礼,然后笑着说道:

为了免却麻烦,素王制止了关岑报他的名号,只是简单地问道:

“乌大人在吗?我们特来拜会。”

中年人一脸为难:“最近吃紧,大人每天绝早就出门请捐,到深夜才回来,不在。”

关岑露出失望的神色。白徵明问道:“请问贵上下怎么称呼?”

“在下尹则臻,您几位不必见外,公子是大人的故旧,几位又是关公子的朋友,把我当成一个用人看就好。”

“客气了,不敢不敢。”

寒暄已毕,尹则臻请关岑等人入内小坐,后者摇手拒绝了:“乌大人既然不在,我就不进去叨扰了,你们这里也很忙很累吧。”

尹则臻苦笑:“只是忙累,倒没什么。可惜最近实在是有点儿……撑不下去了。”

“此话怎讲?”

“我也就不粉饰斯文了,直接说吧,没钱。”

素王脱口而出:“济泽堂是翼王殿下当年筹办的吧,怎么会没钱?”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如果是往年,不管怎么,济泽堂总不会亏空。这几年赶上连续天灾,洪水继之以干旱,不少地方疫疠流行,蝗灾遍地,虽然不是全境如此,但是大概有四分之一的地区都歉收。按理说官仓前几年积累下的屯粮也可以度过难关,可大殿下今年荣归天启,随行的有几千人,又赶上前阵子都忙着筹备演武,几乎把可以调动的储备都消耗了。而且因为去年各地粥堂舞弊案频发,故停发了官济。特别是近期以来,不知为何,很多答应了的援助就是运不进天启,就算多方哀恳,也不得解决。非但如此,很多装载粮食的车辆,哪怕是到了济泽堂的门口,也被查封,没入官仓,再这样下去,恐怕支撑不了几天……二殿下虽然有心继续周济我们,架不住种种凑巧赶在一起,一时真想不出什么办法。”

“官卿世家,只要恳求也一定会捐献吧。”

“几千难民,富人再多捐也是杯水车薪,且人多日益不好管理,斗殴寻衅几乎每日都有,有些富人来施粥,甚至还会被仇富者袭击,吓得再不敢来。”

素王和楚道石都皱着眉头,只管听。

“乌大人连日奔波,都无成效,数额还是差的很远,经常是有了今天没明天——哎,我不该跟列位抱怨啊……”

关岑想了想说:“我去演武认识的士子那里想想办法。”

白徵明接过来说:“些微施舍无补于事。乌大人应该想点儿更好的办法。”

“我们也都在想啊……”

甄晏听到此,实在按捺不住,再度插言:“当务之急,不是再筹钱养民,而要用民啊,开垦荒地,修缮水利,让这些人出力为生,才能有转机,否则这是无底深渊,永远不可能有填平之日。”

口气里透着苦涩。甄晏一时也被梗住,无言以对。

谈到所有人都无能为力的地步,场面忽然变得尴尬起来。关岑自觉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率先起身,拱手道:

“尽人事听天命便可。尹大人还忙着吧,我们不叨扰了。”

尹则臻回礼:“如此也不强留,乌大人回来后我一定再次禀报。”

“辛苦!那就此告辞。”

尹则臻看着众人起身,突然问了一句:“关公子还要去吗?”

“正是。”关岑微笑着应道,“我习惯了。”

“既如此,那我叫人一起过去。”

等出了门,白徵明忍不住问道:“去哪里?”

关岑回答说:“去周济一些特别的人。殿下和几位小姐若是累了,就请回吧。”

甄昱挠挠头:“没有呀!我一点也不累!”

有她一句代言,已经小腿抽筋的甄晏也只好被裹挟着跟去。几人随着关岑脚步,带着几个抬着粥篮和水罐的士兵,绕过难民聚集的主要棚区,来到广阔平地的一个角落,这里已经是高墙之下,一些防雨布搭成了更简陋粗糙的遮挡处,这里或躺或坐着一些人,更强烈的臭味从他们中间扩散开来。

发觉到有人到来,这些人发出了奇怪的噪声,聚集的速度明显缓慢很多。等几个人仔细一看,才知道这些人原来都并非正常人。

有的不能行走,有的驼峰高耸,有的双眼紧闭,有的只能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们是难民中身有疾患者。

因为行动不便,很多人的肢体上都生了疮,伤口溃烂,可怖地流着各种颜色的**,臭味就是这样发出来的。他们比刚才看见的所有难民都丑陋和可怜,有的人始终静静地躺在角落里,身下满是大小便的痕迹,看样子就算是死了,都不会有人立刻发现。

三甄不自觉地捂住了鼻子,白徵明和楚道石没有动。唯有关岑,毫不迟疑地走进去,跟士兵们一起发放食物和水。不少人用嘶哑的声音喊他的名字,勉强支起身体,用手争先恐后地摸他的脚。

白徵明迟疑了一下,问落在最后的一个士兵:“他常来?”

“来一个月了。关公子自从看见之后,就天天来。”

素王发出了一声赞叹,但是他没有跟着走进去。楚道石自然也不会离开他的身边。甄晏甚至后退了几步,取出了一块洒满香水的手绢罩在鼻子上。

关岑足足忙了半个时辰,总算基本分发完毕。最后,他走向了一小撮缩在墙边的人,这些人数量不多,大约有十来个,他们并没有随着人群活动,只是保持着张望的姿态。

楚道石瞬间意识到,这些人全都看不见。

此时此刻,她正扬着头,准确地朝向关岑过来的方向,小巧的鼻翼微微张合,一脸期待。

楚道石听见白徵明小小地抽了一口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喔!”

这一个字的意思是:真美。

她的脸几乎白的透明,双眼虽然紧闭,但是柳眉之下,长长的眼廓线形状优美,高挺而尖翘的鼻子和微露着贝齿的红唇几乎没有任何缺陷。

特别是在这一群畸零人中间,她的存在简直就是个意外。在她的右边,有一个用破布覆面的男子,瘦弱不堪,脖子上的青筋都因为营养不良而暴突着;而她的左边,则是两只眼睛的位置都变成了黑洞的老人,枯干的皮肤被风一吹就会软趴趴地飘动。被这些人簇拥着的女孩,美丽的甚至有些刺眼。

关岑的眼神已经变了,他蹲下来,拿出的居然先是一块湿润的白绢,这块织物在他巨大的手上,纤细的有点儿滑稽。他把它放在女孩手背上,女孩感觉到以后,便拿起来轻轻擦自己的脸,随后是擦手,然后对着关岑点点头,又还给他。

白徵明露出一个有点儿轻浮的微笑:“为了她?”

楚道石对这类玩笑没有厘於期式的兴趣,保持沉默。

甄旻则用胳膊捅捅甄昱:“二姐比她都输哦。”

甄昱傻乎乎地还用力思考了一会儿:“小晏比她会化妆。”顿时她腿上挨了一脚。

关岑把食物和水分发给这些人,最后又回到女孩这里,有些局促地看着她吃喝。女孩的手指很长,动作柔软缓慢,她先摸索着照应蒙面人吃东西,后者显得毛糙凌乱,经常吃到呛,女孩直到他吃完,又开始照顾旁边的老人,觉得他们都吃完了,才开始自己吃。

看着食物碎屑沾到她脸上的时候,关岑就露出更加着急和紧张的神情来。终于等到吃完,用白绢把脸擦干净之后,女孩用手碰了碰关岑,示意感谢,巨人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离开。

迎接他的是一脸坏笑的素王白徵明,关岑脸立刻就红了,他讷讷地试图解释:

“瞽者最为可怜,所以我……”

“惜老怜贫,此贤者所为,关公子解释何为?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关岑的脸红得更厉害:

“我并非……”

“关公子并非好色之徒,只是人间美景,确实需要善加保护。”

“她其实……”

“如此颜色,埋没于此实在可惜。”

“不……”

“不必在意他人议论,你若能将她救出苦海,也是德行一桩。”

关岑被白徵明连珠炮似的打趣完全给噎了个半死,铁塔似的大个子变成了个大红塔,干着急说不出话来。后来楚道石看不下去了,拦住了话头:

“殿下慎言。”

“哎?”楚道石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素王招手让关岑附耳过来:“我说,我们也许有办法让这女孩重见光明喔。”

“什么?!”关岑立刻满面狂喜,“殿下可是戏言?”

“这什么话!当然有把握才说了。”

说完,白徵明拿眼瞪着楚道石。后者心中一声哀号:不是吧……

“我们楚先生不但沙场骁勇,也是一代名医!”

什么?!楚道石简直要一头碰死,只好立刻拱手说道:“此事没有把握。殿下一片好心,恕在下……”

“胡说!先看看再说嘛!你身为良医,怎可见死不救胡乱推脱?”

什么叫见死不救啊……楚道石气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人体为宇宙缩影,奥妙无穷,而术者,能破而不能立,身体残缺之事,便是秘术大家,也不敢说就能医好,何况是我……

但是关岑,已经欣喜若狂地去拉那个女孩的手了。

等她真站在楚道石众人面前,秘术师心中也是一动:

远观已经是绝色,近看更是令人目眩神迷。

特别是她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知为何似乎让人觉得,她正在自己耳边不停温柔私语。尽管没有摄人的眼神,但是她的缺陷倍增了楚楚可怜的味道,让人怜爱。

女孩有点儿困惑,她转动着细长洁白的脖颈,像是想询问,可又说不出来。

看着素王那瞪得一般大的两只牛眼,再看看这犹如受惊小鹿般的美女,楚道石也只有硬着头皮一试了。

如果说完全不情愿,那也是假的。

看到美的东西,总想让她尽善尽美,总想尽力呵护,给她最好的结局。这是美本身的力量,与怜悯无关。

楚道石经过允许,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垫着另一块干净的白绢,翻开了女孩的眼皮。一看之下,他暗呼幸运。

她的眼珠没有缺损,只是长着厚厚的眼翳。一层灰白色的薄膜,像雾一样覆盖了眼珠。关岑代为解释道:

“据说,她从生下来便如此。她周围的那些人,倒都是后天遇到劫难,才失却了眼睛,不像她眼珠饱满。”

楚道石应道:“如此便大幸。眼翳应该可以一试。”

秘术师闭着眼睛构思了一会儿,找人要来了一盏清水,谎称配药,自己拿到一边去施术,待术毕,用筷子沾着清水,滴入女孩的眼睛中。

水甫一入眼,女孩突然尖叫起来!

她用手捂住双眼,就地打滚,嘴里也不成句,只管哀嚎。

关岑和白徵明以及三甄都吓得面无人色,素王一把揪住楚道石:“这怎么回事?”

女孩果然住了口,也不再打滚。关岑关切地把她扶起来,呼唤她的名字:

“熠熠!熠熠!”

女孩动了动头。楚道石俯下身,用手指拨开她的眼皮,说:

“睁开。”

这个叫做熠熠的女孩张大了双眸,一对黑的几乎深不见底的眼珠,定格在略微发红的眼底上,美得让所有人心中一凛。

她伸出手来乱抓,眼睛里全是泪水。关岑忘情地攥住她的手:

“熠熠!你能看见了!”

众人都欢呼起来。然而楚道石却猛然觉得一阵头痛,他赶紧一晃站稳,疼痛迅速消失。

就在此时,头罩黑布的男子忽然从后面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也不知怎么确认的位置,一把抓住了熠熠的胳膊,然后对着关岑的庞大身躯又踢又打,还冲他吐口水。熠熠则哭叫着也抓住蒙面男子,怎么也不肯把头转过来看关岑。

这场面让大家都吃了一惊,关岑赶紧松手让他俩互相搀扶,尴尬地退了出来。

甄晏的一席话让大家这才放下心来:“她从小未见光明,一时看到这么多东西,难免恐惧,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她为妙。”

关岑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头:“也是。我这种相貌,第一次见的人一定都吓坏了。”

甄昱好心地安慰他:“没有啦!关公子气宇轩昂,站在你身边就没人敢欺负,很能给人安全感!”

大家全笑起来。关岑殷切嘱咐士兵们好生看待这些盲者,又看了熠熠几眼,这才退出来。

再度向尹则臻等人告别后,几个人彻底离开济泽堂。甄昱看着关岑,心直口快地说道:“那个家伙怎么那么野蛮,看把你衣服都弄脏了。走,我们给关公子买件新的去。”

关岑赶紧摇手:“多谢这位小姐关心,小事一桩。倒是我麻烦了几位这么久,理应由我做东才是。也快中午了,由殿下决定一家,我来请客。”

甄旻虽然自己很想去,但是摸了摸二姐的手,已经都冰冷了,知道她在外面呆的太久,病可能要发作,又算了算时间,再过一个时辰就正午,要是父亲发觉三个女孩早饭没吃,午饭也不吃的话,一定会大发雷霆,于是便回绝。关岑见挽留不能,也不勉强,表示要送白徵明等人回府。

夏天的烈日,放射出毒辣的光芒,晒得地皮都烫脚。出了集市,叫到了马车,关岑亲自押车护送,殷切之意可见。

一直到了甄府,白徵明喝止了马车。关岑还正迷糊,三甄已然跳下车来,向他致谢。素王笑道:“刚才骗了关公子,其实这三位并非我府中人,而是大司徒的三位郡主。”

关岑几乎吓得从马车上掉下来,他赶紧一躬到地,紧张的声音都变了:

“原……原来是……三位师叔贵人……”

“我说,师叔贵人是什么东西啊?”

“叫师姑才对吧!”

“啊!听上去好老!”

取笑完了,三甄也道歉说不该欺瞒,几众依然融洽。末了甄旻问道:“关公子拜会我父了吗?”

“一到天启就来拜会过,但是大司徒不肯见我。”

“这却奇怪。”

“其实也不奇怪。”关岑沉吟了一下,说道,“可能我不应该说,但是几位郡主都是冰雪聪明的贤明之人,也希望能代我在大司徒那里美言几句。”

十年前,关岑的父亲关岱与自己的老师甄承决裂。

因为什么而决裂,父亲不肯说,但是父亲告诉关岑,他的老师后来想了很多办法,想要找机会除掉自己的学生。

甄承曾经上书文帝,指责关氏一族特权越界,关岱参与朋党,逼得关岑的祖父不远千里亲自上京,爬上金殿磕头求情,把儿子领回家去。关岱这么多年来,隐居在羿山,除了家训,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此事。

关岑问父亲:那么您呢?

父亲回答说:

在最开始,我当然也不甘心。可是后来我渐渐理解了老师。

关岑这次来天启,就是想替父亲传一句话:

“您的做法,我终于认同了。”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关岑不明白,父亲只是说你只要传到,老师就明白了。

说完,关岑笑着说:

“大司徒一时不肯见我的话,若是由几位郡主代为传达,我想也是一样的吧。”

甄旻点头:

“还是你亲传较好。你择日再来吧,如果再不成,我们便替你传达。之前我们会设法替你美言。”

“如此就多谢了。”关岑郑重地施了个礼,再三告辞后目送三位郡主进府。

进了门,几个女孩把面纱摘下,甄昱再度谈起自己对关岑的印象,不仅唏嘘:

“这人其实也挺倒霉的,其实他很不错啦,身大力不亏,而且人又好,又仗义,可是他爹不知道怎么得罪咱们老爹咯……”

甄晏冷笑一声:“我们年纪轻轻,闹不明白他们老一辈人的执念。有时候为了一点理念之争,刺刀见红也没什么了不起。”

甄旻点头:“既然朝野有别,父亲也不是汲汲于名利之人,估计也只有志向分歧可以解释了。但是听他父亲的口风,应该是认同了我们父亲才是,但愿此一次可以冰释前嫌。”

三个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大概走到十步左右的时候,甄旻忽然叫起来:

“哎哟!”

“怎么了?”

甄旻举起手来,原来是刚才关岑被蒙面者撕扯时,掉下来的一块玉佩。

“当时太乱,我随手捡了,说要还给他,后来给忘了。”

“改天还好了。”

甄昱一把抢过来:

“这不好哦!我们再想见他可不容易啦,今日事今日毕,我这就去还!”

“哪儿有功夫管那个!”

甄昱的身手显然不是她两个妹妹能比得上的,她旋风般跑进马厩,牵出自己的爱马(演武后被好好地送回来了),翻身跳上,单手调转马头,跃出了家门。

甄晏气的一甩头:“我说这人的脑子里长的都是肌肉吗?甄旻,叫人套车。”

“二姐,这哪儿追的上啊?”

“追不上也得追,不捅篓子,我姓她的姓!”

“那有什么区别吗?!”

等马车套好,两个人坐上去,再从角门出去,甄昱都不知道跑出几条街了。她一骑绝尘,从甄府向外追去,本来觉得白徵明和关岑只是步行,应该很好追。说实话要不是觉得自己穿成这样出去跑步确实有点儿那个,她连马都不拉。

但是她忽略了一点:白徵明对甄府周围环境熟的有点儿过分。素王几人与三甄一分手,直接拐进小巷,再奔集市,准备挑一家馆子吃饭。甄府与其他的贵人府邸虽然重门深院,平日僻静,但如果掌握捷径,能眨眼间来到闹市。

等甄昱远远看见白徵明楚道石和关岑的背影时,她已经来到了闹市的边缘。因为惧怕禁马令,她没敢往前走,只好大喊:

“关公子!关岑!”

那三个人似乎刚刚与另外一群人遥遥相遇,迟疑着停下了。

这群人也着实显眼,即便是隔着一百多步的距离,甄昱在马上也认出了那群人的头领:

麒王白猊。

大郡主吓得一缩头:大殿下也来逛街?

虽然知道他认不出自己,甄昱还是觉得心虚。目前她所在的位置,是庞大集市最热闹的中央地带的外围,正好在标识禁马令的丝绳旁边。以甄旻的目力,可以很清楚地看清身处无数店铺之中的一干人等。

身材异常高大的关岑,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呼声,他转回身朝向大郡主的方向,举起一只手,似乎是要跟她打招呼,问她有什么事情,也可能是想叫她过来,与大殿下见面。

但是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了。

关岑烧了起来。

火苗从他的衣服里窜起来,舔过他的脖子,蔓延到他的五官,燎着了他的头发,在通红的火焰中,男人的皮肤像蜡一样迅速融化消失,暴露出来的肌肉开始发红,随即变成了焦黑的颜色。

羿山来的年轻武者,开始还能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惨号,随即变得沉默。

他向前跑。

有人在他身上泼水,火势反而大盛。

他冲进了麒王的队列。

白徵明和楚道石喊了起来。

很多人都喊了起来。

甄旻眼前的丝绳裂开。

她纵马冲进集市。

在一瞬间,她似乎在身后也听见了妹妹们的喊声。

也许只是错觉。甄昱想。

关岑燃着的巨大身体,直奔白猊。

从他身后两翼,一柄马刀和一柄蛇剑同时刺出,把一颗硕大的火热头颅,从关岑的腔子上斩落。

甄昱只来得及伸出自己的手。

可她什么也没有抓着。着了火的躯体还继续向前跑了两步,才轰然倒下。

火焰彻底熊熊烧起来,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

甄昱的白马就从白猊的面前掠过,她低下头,正对上麒王的视线。

多少年后,再次相会在烈火般真相中的眼神,坚硬地令人疼痛。

一刹那,甄旻觉得时间戛然而止。

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周围全是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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