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一)02
杜阿毛早等在那里,引他登上一条单桅小船,扬帆朝着长江口开去。今天有稀薄的阴云蒙住天空,透下的阳光失却了锐气,在水面漫射成一片片起伏的碎光,教人有些昏昏欲睡。
三个小时之后,远远可以望见一艘悬挂着比利时国旗的火轮船,正在洋面垂锚静候。方三响登上船只,发现货舱里满满囤着几十吨货物,都是沪上各大医院与药局订购的药品。
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办法,就是藏在树林里。这么一大批药品一起清关,浑水摸鱼方便多了。青帮……不,同盟会的能量果然不小。
陈其美本人没有露面,他现在还是清廷的通缉要犯。不过船上有几个押运的同盟会会员,年纪都不大,皮肤黝黑,态度礼貌而冷淡。方三响暗自猜测,他们大概是南洋华侨出身。这年头,越是在国外的人反而越爱国。
接上人之后,轮船鸣了一声汽笛,却迟迟没有收锚开动。方三响问过之后才晓得,原来黄浦江的航道一直淤塞严重,这种远洋海轮须等到午后一点涨潮,才能通航入港。
他看看时间还早,便在甲板上找个阴凉坐下,拿出路上随手买的《江南商务报》。这一读不要紧,惊得他差点没坐稳掉入江中。
它的今日头条,赫然刊出一篇冯煦的到沪访谈。在访谈开头,记者发问说武昌叛乱声势益大,全国瞩目,为何红会却迟迟没有动静。冯煦只字不提京沪之争,表示红会最近正在清理账册,“一俟善款清畅明白,更无疑惑,即刻赴汉救难”云云。
以方三响的粗疏,仍能读出访谈里那一股浓浓的皮里阳秋味道:为什么红会迟迟不去武昌救援?因为善款还不“清畅明白”。为什么善款不“明白”?因为我们在清理账册时发现有问题。再往深了想,账册是谁管的?自然是沈敦和、施则敬等一干沪会骨干。
要知道,《江南商务报》乃是江南商务沪局所办的官报,在上海华商圈里颇具影响力。而红会的主要进项即来自沪上华商捐输。冯煦这一手釜底抽薪,等于切断了沪会的粮道。总算他话里留了三分余地,只等着沈敦和自请归降。
方三响喟叹一声。昨天张竹君公开叫板,今日冯煦又来逼宫,若不是这两人政治立场相左,方三响简直疑心他俩是不是提前商量好的。
无论如何,沈会董这一次可是被逼到墙角了。不派救援队去武昌,沪上舆论汹汹,红会盛名可能毁于一旦;派救援队去武昌,京城一定趁机收权——无论怎么做,都是死路。
方三响自十几岁以后,一直待在红会,耳濡目染都是沈敦和的教导。沈会长可以说是他心中除了魏伯诗德之外最敬重的长辈。眼看风云变幻如斯,方三响暗暗在心里打定主意,等这批药品送到革命党手里,便去向陈其美讨个人情,请张校长缓缓手。
他正琢磨着如何说项,忽然耳畔又一声汽笛声响,前方快到外滩码头了。方三响忧心忡忡地折起报纸,与几个同盟会会员一起做通关前的准备。
半个小时之后,这艘大船稳稳地停在了卸货泊位。沉重的舱门被缓缓拽开之后,半**身体的苦力们鱼贯而入,把货箱一个个扛出船舱,运过栈桥。而海关官员就站在栈桥旁边,与货主一同清点。
方三响不擅扯谎,不过他的身份不是假的,讲起清单上的药品名称时更是一口流利德文。于是海关一点疑心也没起,很快就把这批药品清关了。
几个人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离开,海关官员用铅笔头敲了敲表夹,用疑惑的口气问道:“咦,你们红会订的药品有两批呀,干吗不一并报关?”
方三响一怔:“两批?”
“对呀,两批。”海关官员的语气很肯定。
方三响旋即想起来,这条船本来就是走沪港线的,应该也有一批真正红会订购的药品,李逵和李鬼居然是同舱而至。凄厉的警报声,陡然在方三响的脑海中响起。
不好,既然有红会订购的药品,那意味着……红会总医院的人随时也可能来码头提货!万一撞见可就露馅了。
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方三响只是动动念头,视野里便突然跳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身影正试图绕开一队散发着汗臭的扛包苦力,榔槺的身材颇为狼狈——不是曹主任是谁?
方三响一瞬间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速,吓得根本说不出来话。杜阿毛见势不妙,急忙把他推去一旁,笑着对海关官员解释说:“红会下辖的医院可多咧,除了总医院,还有天通庵镇的中国公立医院、天津路的时疫医院、十六铺马路的南市医院等。各家都是自行订购,各报各的。”
他一口气报出好几家医院,海关官员无奈地耸耸肩,签字之后径直走了。方三响一刻也不敢多待,跟杜阿毛打过招呼,匆匆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码头。
今天他出门大概是没看皇历,才走出去没几步,迎头便被另外一位熟人撞见。
“史蒂文森?”
方三响躲闪不及,只得在那一对牛眼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走过去。
史蒂文森看着方三响,唇边微微勾起一条弧度。他去年追查陈其美功亏一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苏格兰人独有的倔强,让史蒂文森对青帮保持着高度关注。这一次,他接到一个三光码子的消息,说青帮似乎在码头上有一批违禁货物,便立刻赶来查探,没想到会再次见到这个狡猾的中国医生。
上一次让你逃掉了,这一次可不会那么幸运了。史蒂文森想。
“方医生,你不去看诊,跑来码头做什么?”史蒂文森眯起眼睛问。方三响反问道:“法律没规定不许来吧?”
这种无意义的嘴硬,在史蒂文森听来无异于自招。他扫了眼同样陷入惊恐的杜阿毛,又看看他们身后那堆印着红十字标识的货箱,突然脸色一板:“现在巡捕房怀疑你们走私违禁物品,需要开箱清验。”
方三响和杜阿毛霎时不知所措,史蒂文森知道自己咬到大鱼了。他得意扬扬地拨开两人,在那堆货箱里随便选了一箱,从腰间抽出警棍敲了敲:“打开!”
杜阿毛跳起来喊道:“这是红会订购的慈善免检货物!你无权检查!”史蒂文森咧开嘴笑了:“红会利用免检通道走私军火,这可真是个天大的丑闻。”
“军火?”
杜阿毛与方三响同时一怔。两个安南人趁机拿起撬棍上前,粗暴地撬开箱盖。可出乎史蒂文森意料的是,木箱里填满了白花花的棉花,棉花之间码着一个个方盒,每个方盒都是两英尺[1]宽、三英尺高,合口处是一圈灰白色的锡封。
史蒂文森有些发愣,他本以为青帮和去年一样,是从外洋偷运军火来租界。可这些方盒的尺寸,哪怕是拆散的枪械零件也放不进去。
“也许装的是炸弹。”
史蒂文森黑着脸下令继续拆。安南人扯开锡封,打开方盒,结果发现里面是一排排固定在纸板上的深棕色小玻璃瓶。史蒂文森不甘心地捏起一个小瓶子,来回观察,瓶外的德文标签上写着“肾素”和“施托尔茨”两个单词。
他不知肾素是什么东西,也没听过化学家施托尔茨的大名,但无论如何这也不可能是军火。
史蒂文森有些悻悻地放下小瓶子,又撬开另外一个木箱,还是一无所获。他咬了咬腮帮子,仍不肯放弃:“这些也许是违禁药品,必须等卫生处的人过来查验。”
“你刚才还说是走私军火呢,到底是不是,讲讲清楚哇!”杜阿毛嚷起来。史蒂文森的大鼻头微微有些发红,他挥动警棍,恶狠狠地嚷道:“巡捕房有权扣押一切可疑物资。你们青帮经手的,就要彻查!”
“外滩码头上哪条船卸货,不是青帮弟子经手?你有本事,全去给查封了呀!”杜阿毛跳起脚来大叫。史蒂文森有心把这个小瘪三一棍砸倒,可他发现周围一些脚夫纷纷围了过来,个个袖子都卷着。
史蒂文森倒不怕青帮,可最近中国时局有点乱,工部局反复强调一定要维持租界平稳。倘若外滩这里惹起骚乱又没个正当理由,只怕巡捕房那边也不好交代。可羞刀难入鞘,史蒂文森总不能在这些中国人面前示弱。于是他把视线移向方三响:
“这真是你们红会订购的药品?”
方三响不擅扯谎,被这么明确地逼问一句,神情显出些许不自然。史蒂文森双眼锐光一闪,立刻觉察有异。他正欲穷追猛打,却不防旁边有人打断了节奏。
“这位长官,听说您找我?”
史蒂文森侧头一看,一个礼帽胖子讨好地站在旁边,两只眼睛笑得像只正午的橘猫。不待他发问,这胖子主动递来名片:“鄙人曹渡,忝为红会总医院院务主任,随时为您效劳。”
方三响气息微微一窒,曹主任怎么跑过来了?他转头一看,旁边还站着刚才那位海关官员。想必是这边的争端惊动了海关,正好曹主任也在提货,便把他叫来处理“红会”事务。
史蒂文森气势汹汹地问道:“你们红会是不是订了一批药品,今天来提货?”曹主任知道他是巡捕房探长,搓着手赔笑道:“正是,正是。”史蒂文森冷哼一声,又问道:“你们这些药品入关,可有合法凭据?”曹主任道:“都有,都有。”他是个精细人,专门有一个牛皮包放各种手续文件,当即一张张拿出来给史蒂文森看。
其实这两人说的,根本是两批药品。哪知道错卯对上榫头,居然聊得有来有往,都没觉出不对劲。只苦了方三响和杜阿毛两个人,站在一旁心惊胆战,唯恐哪句不对泄了底。
史蒂文森在手续文件上挑不出毛病,一瞪方三响:“他也是你们红会的医生?”曹主任连连作揖:“只是个不成器的内科实习医生,让您见笑。”反身踮起脚,把方三响的脑袋往下按:“去给探长大人道歉!快!肯定是你做错了什么!”
这边态度一跪到底,史蒂文森反而头疼起来,只觉这个胖子态度油滑,比方三响难对付多了。无奈之下,他又指了指杜阿毛:“你们红会的药品既然是合法进口,为何还要让青帮插手?”
曹主任比画着肥胖的手指,分辩道:“码头脚行一向是青帮打理,不找他们,别人也不敢接呀!您可不知道,这些赤佬手段狠得紧,谁敢抢活,分分钟沉去黄浦江。”
话说到这份上,史蒂文森就算疑窦未消,可也没法盘问了。去年鼠疫之后,红会被工部局视为值得合作的对象,这种无凭无据的指控很难得到上级支持。他悻悻地把警棍收了,圆盔一拉,带着安南人离开码头。
方三响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曹主任已劈头盖脸骂起来:“你难道嫌医院薪水少,跑来扛包做苦力?还惹来巡捕房的人!”
方三响早习惯了,一边挨着骂,一边给杜阿毛使了个眼色。杜阿毛心领神会,连忙回身指挥青帮兄弟,把那批药品迅速装车走人。曹主任立刻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旋即恍然:“啊哟,你来码头是帮着青帮搞事情!要死了!医院早晚有一天被你拖累!”
他一气骂了五六分钟,直到口干舌燥才闭口,命令方三响去帮忙装车,一来以示惩戒,二来可以省掉一个扛工的工钱。方三响老老实实去搬运货箱,心里却长舒一口气。
这边厢真正红会的货物正在装车,那边厢青帮的马车已满载着药品离开外滩。押车的杜阿毛斜跨在货堆上,哼起了小曲儿。他可没留意,大车一离开码头,便被史蒂文森豢养的三光码子给缀上了。
原来史蒂文森疑心未去,临走前埋伏了一个眼线在大门旁。如果这批货物与青帮有关,那么只要紧盯着杜阿毛,一定会有线索。
马车一路飞驰,很快便来到了南市上海医院,顺着大车道拐进去。那学校规模不大,门口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上海女医学校”——这便是女子中西医学院新改的名字。
那尾随而来的三光码子观望片刻,立刻回报给史蒂文森。史蒂文森一听,立刻来了兴致。
去年他在派克路上抓陈其美功亏一篑。事后史蒂文森分析复盘,认为最有嫌疑的人,正是上海女医学校的校长张竹君。这个女人不仅给陈其美提供藏身之处,通风报信,之前还涉嫌包探沃伦之死一事,可见与青帮关系匪浅。
如今这辆装载药品的青帮马车没去红会,却一头扎进上海女医学校,恰好印证了史蒂文森的猜测。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行动。要突击搜查租界内的学校,非得拿到总探长的批准不可。
史蒂文森迅速起草了一份报告,亲自送去租界巡捕房。没过多久,总探长把他叫进办公室,脸色不是很好看。
“你知不知道这所学校的校董是李平书?”
史蒂文森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李平书也是上海自治公所的总董?”
史蒂文森起身争辩道:“我只是申请针对张竹君进行调查,与李董事无涉。仅仅去年一年,这个女人就涉嫌一宗军火走私案、一宗包探失踪案和一宗协助危险分子潜逃案,可见与青帮、与革命党关系匪浅。现在我已找到确凿证据,有十足把握!”
总探长扬了扬手里的报告:“你的证据,就是这一车送进上海女医学校的走私药品?”
“是的。我怀疑这批药品背后,牵扯到更大的阴谋,只要顺藤摸瓜……”
史蒂文森还没说完,总探长从桌子后头扔过一张报纸来:“昨天这个张竹君刚刚宣布成立赤十字会,要去武昌进行慈善救援。她大量购入药品,很正常嘛,我没看出哪里可疑。”
“她说是支援武昌,可谁知道真正用在哪儿?这批药品是用红会名义走私进来的,手续不全,一查一个准。”
史蒂文森不明白总探长为何如此消极,这分明是一桩唾手可得的大案。总探长见他态度激烈,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回去。
“大卫,在上海滩做事,多了解一下政治没坏处。”总探长语重心长地教诲道,“现在各国公使关于武昌的叛乱有一个共识,即军事危机一定会演变成政治危机,而且很可能是全国性的政治危机。基于这个判断,工部局必须严守中立,维持上海安定。”
“政治的事我不懂,但这和抓人有什么关系?”
“张竹君现在搞赤十字会,是为了与官方红十字会对着干。你现在去查她,会让人误解工部局的政治倾向,破坏中立。”
“我去查张竹君,正是为了消弭隐患,更好地维持稳定!”
总探长摇摇头:“如果是走私军火,我会毫不犹豫地批准你行动。可她只是走私了一批药品,这不足以说服工部局。”
“难道走私药品就不违法了吗?法律的公正呢?”
“巡捕房在租界的职责,什么时候是维护法律公正了?”总探长盯着他,唇边浮起一丝嘲讽,顺手端起了咖啡杯,示意送客。
这是他最喜欢的中国习俗,含蓄内敛,不失体面,可以省掉很多口水。
史蒂文森怒气冲冲地离开办公室,甚至连门都忘了带上。他现在肺部蓄积的愤懑,简直可以驱动一台蒸汽机车。两道灼热的气息从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喷出来,一对牛眼几乎要从眼眶里挤出来。
当年他从苏格兰场辞职,就是因为无法忍受那些愚蠢政客对查案指手画脚。没想到调到远东之后,旧事居然还会重演。
史蒂文森离开巡捕房,轻车熟路地走过两个路口,钻进弄堂里一间昏暗的羊肉铺子,一屁股坐在条凳上,用生硬的中文大喊:“老板,一斤熟羊杂,面少些,烫一壶黄酒。”老板“哎”了一声,一边拿起菜刀笃笃切起来,一边吩咐小伙计拿起长柄木勺,从一个热气腾腾的杉木桶里舀出乳白色的老汤。
中国的饮食,史蒂文森样样吃不惯,唯独这家藏书羊肉铺的熟羊杂合他胃口。馆子里用的是山羊肉,只用盐调味,炖出来的杂碎味道让他想起家乡的哈吉斯。那是一种伦敦老爷们看不上的美味,需要把羊肺、羊心、羊肝搅碎了放入羊胃,混着洋葱与胡椒煮熟了再切开吃,再配点苏格兰威士忌,简直要上天堂。
可惜这里威士忌很少,只能勉强用黄酒代替。史蒂文森带着怨气大嚼羊杂,一会儿工夫酒壶便见了底。酒精在这个苏格兰人体内同时产生了两种功效。
首先它带来了勇气,史蒂文森喝得浑身发热,突然在铺子里大吼道:“让那些该死的政客们见鬼去吧,哪怕是为了小沃伦,我也一定要追查到底。”它同时还赐予这位探长古老的东方智慧,他从怀里掏出曹渡的名片,一个绝妙的想法在脑海中生出。
总探长虽是头怯懦的蠢驴,但他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在上海滩做事,多了解一下政治没坏处。
孙希整了整衣领,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迈进总医院的大门。
那晚他上了蚱蜢船以后,由着船家随意乱漂,一觉醒来,发现小船竟开到了嘉定。他索性下了船,在当地胡乱逛了一阵,无意在吴兴寺里见到个观音灵签的摊。孙希原本对这些不屑一顾,这一次却莫名动了心思。
结果他求到一支中平签,签文有云:“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穹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孙希看得一头雾水,花了十个角洋请和尚解签。和尚摇头晃脑地回答说:“不用辨疑,自有佳期,若问前程,异路可遇。衣冠重整之象,凡事先难后易也;无穹而有功,仕途自可青云矣!”
孙希顿觉醍醐灌顶。“若问前程,异路可遇”——这异路,不就是指出国吗?“衣冠重整”,不就是脱去马褂换上西装吗?“凡事先难后易”,指的是先在红会总医院过了两年苦日子,“无穹而有功”,自然是以后在伦敦行医大为顺遂。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穹却有功”,原来是这么回事!
听了这两句解签语,孙希心中愁云一扫而空,当即买了一张船票返回上海。既然天意如此,他决心一回去就把辞职提了,回到魂牵梦萦的伦敦,远离这一切纷扰。
他仔细盘算了一下,临行前请三响和英子去番菜馆吃一顿大餐;沈会董两袖清风,可以请德彝老写一幅字送给他,屎窟曹若是不骂人,也可以送一幅;唯独峨利生医生有点棘手,毕竟这位老师一心要培养出一个本土医生,知道这消息不免会失望。不过伦敦距离哥本哈根不远,明年峨利生医生回国以后,师徒俩反而更容易相见。
孙希一边琢磨着,一边走进医院大堂。他突然疑惑地抬起头,嗅了嗅,感觉空气中除了熟悉的石炭酸味道,还多了点别的东西。可他环顾四周,医院里明明和平常一样啊!
忽然走廊尽头闪过一个熟人,居然是农跃鳞。自从皖北事之后,他们跟这位记者算是认识了,只可惜他终日在外头跑,一年多来竟没聚过几次,反倒是在报纸上时常见到他的名字。
农跃鳞一见到孙希便主动过来打招呼,表示他此来是看静脉曲张的老毛病,不是来打探新闻的。孙希与他寒暄几句,农跃鳞突然感叹道:“贵院这时候居然还坐得住,也真是令人钦佩。”
“嗯?怎么了?”孙希觉得他话里有话。
农跃鳞叹道:“你纵然对政治没兴趣,本院的事总要关心一下吧?”
原来这几日先有张竹君檄文挑衅,后有冯煦专访暗讽,直接把红会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热度仅次于武昌战事。各大报章纷纷追问三个问题:红会医院是否有经济问题?是否会派队前往武昌?救援方针到底是一体救助还是只援官军?
至于各种小道消息,更是四处流传。有说沈已被朝廷罢免,正在调查贪黩之事;有说红会尸位素餐,行将裁撤;有的甚至说沈、施两人已携巨款潜逃国外,留在沪上的乃是替身云云。
尤其到了十月十九日,张竹君的赤十字会在南市上海医院正式成立,到处招兵买马,劝募筹款,使得这股质疑风潮达到巅峰。可身处风暴眼中的沈敦和始终不置一词,这种态度颇为诡异。农跃鳞这才有此感慨。
孙希没料到自己离开上海不过两天,舆情已发酵到了这地步。他心里有鬼,只得敷衍道:“沈会董的人品绝无瑕疵,我们医院同人深为信赖。”
“哎呀,你就不要打这个官腔了。”农跃鳞压低声音,“我可是听说,红会之所以会被质疑有经济问题,正因为沈会董身边出了个内奸,就是他偷抄账册去卖给有心人,才有后面这一大出。”
孙希的心跳,顿时停了一拍。
农跃鳞朝远处瞥了一眼:“呶,都惊动租界巡捕房的人了,正跟你们院务曹主任开会呢。”他见孙希面色变幻不定,拍拍其肩膀道:“我与红会在皖北有善缘,但倘若真有此事,我也只能直笔发论,希望你不要见怪。”
孙希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个,跌跌撞撞走到院务办公室门前,正看到史蒂文森扣上圆盔,得意扬扬地从里面出来。曹主任跟在身后脸色铁青,好似吃了半斤砒霜。
曹主任把史蒂文森送走,返回时看到孙希正等在那儿,眉头一皱:“你这两天跑哪儿去了?”孙希勉强抑住惊慌:“我有点私事去了趟嘉定。”曹主任不悦道:“不请假擅自离岗,按规定要扣一个月薪水。”
孙希忙不迭地认错,然后小心翼翼试探:“那位探长跑来咱们医院干吗?”一提这个,曹主任的脸颊一阵颤动:“嗐!搞不好了!院里竟然出了个偷账册的内奸!”
“谁呀?”
“你的好兄弟,方三响!”
“啊?”孙希一霎时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曹主任气得真不轻:“那天我去码头接药品,正撞见方三响。我本以为他只是私自出诊,骂一顿也就算了。结果史蒂文森探长今天上门,我才晓得,他竟打着红会的旗号帮青帮搞药!我早看这小瘪三不对劲,天天脑袋钻铜钿里,跟一群混混搞七捻三,哪里学得好?”
孙希连忙问:“这和偷账册有什么关系?”
曹主任声音陡然拔高:“人家探长说了,那批药品直接送去上海女医学校,这还不够明白吗?去年闹鼠疫时,方三响就因为帮混混出头被抓去牢房,又是张竹君保他出来的,可见这几拨人早有勾结!”
这些事孙希都知道,被曹主任这么一说却变了味道。
“这次姚董事说内部有奸细,我还不信。史蒂文森探长讲了港口的事,这才真相大白。必是方三响得了授意,谎称加班来我这里偷抄账册。他给张竹君又是送药,又是送账本,真当我是傻瓜!”
误会,完全误会了!
孙希在心里呐喊,声带却似乎被注射了麻醉剂。他实在没想到,曹主任**错阳差,把这些不相干的事串到一起。老方冤不冤枉,他最清楚不过,可这该怎么解释呢……曹主任见孙希神色有异,遂严厉警告说“你不要通风报信”,然后把他撵出了办公室。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总医院,回到隔壁宿舍,一进屋便看到枕头旁边搁着一个信封。里头是一张太古轮船的二等船票,上海至伦敦,十月二十五日出发。
这是孙希返沪之后订的,没想到太古公司效率这么高,短短几个小时便把船票送来了。他捏着票子,不安感愈加强烈。
这是多么美妙的**,只要拿起船票前往码头,便可以去追求梦寐以求的真正人生。中国的一切因果,与自己再无相干,多美好哇。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穹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吴兴寺的签文再度浮现在孙希的脑海,文字盘旋,怎么都摆脱不掉。他把船票揣在口袋里,自己往**一摔,脸深深地埋进荞麦枕头里,仿佛这样就可以屏蔽所有的烦扰。
可惜这注定是个奢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传来。孙希起身开门,却是姚英子气急败坏地站在门口。
“孙希你还在睡?!发生什么事你知道吗?”姚英子的声音嘶哑,一张圆脸满是焦虑。孙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得含糊地支吾两声。
姚英子一拽他胳膊:“我爹和施伯伯都来了,他们把蒲公英扣在会议室里,还叫了道台衙门的苏推官!”“啊?”孙希大惊。若是道台衙门介入,可就不是内部惩戒的问题了,难道医院已经下了决心要报官?
“谁……谁让他做出那样的事!”姚英子快要哭出声来,要说方三响是个贼,她是绝不相信的,可证据全摆在那儿,她心神慌乱,只好来找孙希。
平时巧舌如簧的孙希,此时连宽慰的话都不敢说,只得和姚英子一起朝会议室跑去。会议室门口已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方三响平时在院里人缘不错,这次居然搞出了这么大的丑闻,所有人意外之余不免有些愤愤。严之榭就一直摇头叹息,说老方平时古板得紧,怎么暗地里会做这么龌龊的事。
姚英子走过去怒道:“严之榭,你不要背地里嚼舌头,三响不是那种人。”严之榭连忙打躬赔笑:“姚小姐,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里面几位大人在议论呢。”
他往里一瞟,只见会议室内,施则敬、姚永庚、曹主任及来自道台衙门的苏推官环绕而坐,而史蒂文森也列席旁边,抱臂一脸得意。方三响站在他们面前,双臂垂下,拳头却紧紧握住,脖侧的大动脉隆起如蚯蚓,可见血压之高。
姚永庚见女儿也来到二楼,严厉地瞪了她一眼,示意不得吵闹。施则敬也看了一眼孙希,轻轻摇了一下头。两人一见这架势,心中俱是一沉。这两位态度严厉,只怕凶多吉少。
苏推官掏出怀表看了看:“沈会董赶过来还得一段时间,咱们先开始吧。”曹主任连连点头,苏推官清了清嗓子,戴上眼镜对方三响道:“去年你在劳勃生路,是否因为袒护青帮,殴打防疫官员,被抓去了租界巡捕房?”
“是。”
“你被姚会董保释出来之后,很快又被史蒂文森探长在法租界提审,罪名是涉及乱党偷运军火、杀害英探,可有此事?”
方三响回答:“是的,但很快他就把我放走了。”
“不是无罪开释,是有人作保。”史蒂文森补充了一句。
苏推官冲史蒂文森谄媚一笑,示意听到,又转向方三响:“保你的人,是不是张竹君?”
“是。”
苏推官点点头,在纸上记下一笔:“昨天你是不是用红会名义,去帮刘福彪走私一批药品入境?”方三响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个坦白引得围观的人一阵**。曹主任见他亲口承认,气得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起来。
苏推官拍拍桌子,让周围安静,又道:“根据史蒂文森探长的证词,这批药品后来被运进上海女医学校,可有此事?”
方三响摇头:“我在码头办完事,直接跟曹主任回医院了,药品运去哪里并不知道。”苏推官低头做着记录,曹主任一拍桌子冷笑:“你药都帮她运了,会不知道她拿去做什么勾当?是不是拿去给乱党啦?”
方三响对这批药品的用途有猜测,可若现场讲出来,陈其美的大事只怕要暴露。于是他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可在旁人看来,这便是做贼心虚了。
苏推官继续问道:“那么你窃取红会医院账册给张竹君,用于诽谤红会名誉,也是确有其事喽?”方三响眉头一皱,大声道:“走私药物我承认,可我没偷过什么账册!”
莫说台上几位,就是外面围观的人也忍不了了。事到如今,岂不是秃子头上的跳蚤,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不知是谁开的头,在人群里掀起一阵怒骂,铺天盖地砸在方三响头上。
史蒂文森坐在一旁,得意地捏起小胡子来。巡捕房管得着他,可管不着苏松太道衙门。他把这事捅到华界,让官府出手拘捕方三响,再顺藤摸瓜,细细询问张竹君的勾当——这也算是“以华制华”的一个小小应用。
苏推官再一次拍了下桌子,一推眼镜:“方三响,我可要提醒你,红会医院乃是大清红十字会下辖,属于朝廷衙署。你作为该院医员,罪加一等——若证实了勾结乱党,可是要杀头的。”
是言一出,姚英子脑袋“嗡”的一声,感觉周边的氧气被瞬间抽空。她慌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去抓孙希胳膊:“怎么办?你快想想办法呀!”可她手指一拢,发现抓空了。旁边空无一人,孙希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就在同时,前方传来嘈杂声与尖叫声。原来方三响压不住火气,揪住那苏推官的衣襟要打,却被史蒂文森眼疾手快拦住,顺势上了副手铐。
姚英子慌乱之中,又抓住了严之榭:“孙希呢?他在哪里?”严之榭猛然被她握住手,脸色腾地变红,结结巴巴说看见他刚刚离开,也没说去哪儿。
“啊?”姚英子呆住了,一瞬间感觉失去了全部的重心。
此时的孙希正拎着一个皮箱,逃跑似的走在徐家汇路上。那张贴在胸口的船票如烙铁一样,简直要把皮肤烫煳。
他刚才只是远远望见方三响雄厚的背影,便不敢继续旁听了,担心再多待一秒钟,自己便会因浓烈的歉疚感窒息而死。孙希失魂落魄地逃回宿舍,胡乱拣了几件衣物,决心早点去码头登船,将上海的一切抛诸脑后。
在路上,孙希甚至还自欺欺人地盘算起来:“等到了伦敦,我得写一封信回国说出所有的真相,老方顶多吃一个月苦头罢了。没关系,等我到伦敦交完学费和房租,剩下多少钱,我全汇回来给他做补偿。”
正想间,忽然耳畔响起雄浑的钟声,孙希抬头一看,原来是静安寺里的晚钟响起。
这座寺庙就在徐家汇路北端,号称千年古刹,不过眼下的建筑是光绪七年(一八八一年)才重修完成的。寺前有一条英国人修的有轨电车道,可以直达外滩。孙希查了一下时刻表,下一班电车还有半个小时才来。他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要不……我再去静安寺里求一个签?看看我抛下老方对不对。
说来讽刺,人越是彷徨,往往越是迷信,他们会天真地寄希望于某种天启降临,将自己的抉择正当化。
此时正值晚课时分,香客有些稀疏。孙希先在大殿拜了拜佛,然后转到殿角求签处,待得小沙弥转身去取签筒的一瞬间,孙希蓦然想起一件悬案:
方三响每逢发薪日,就会去静安寺一趟,却从来不说去干吗。英子猜是给寺里做工,孙希猜是借钱给和尚放印子钱,莫衷一是。不过两人一致认为,就蒲公英那小气劲,肯定不是个会供养三宝的虔诚居士。
想到这里,他鬼使神差地随口问了小沙弥一句,可认识一位叫方三响的施主。小沙弥一听这名字,“哦”了一声,随手一指:“你去问老张吧,他熟。”
顺着手指,孙希看到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头正在殿外扫地,看头发和衣服只是个俗家杂役,一开口是浓浓的关东口音。
孙希自称是方医生的同事,跟他攀谈,才发现原来老张竟也是盖平县沟窝村的村民。老张还一扯裤脚管,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长条疤痕:“你瞅瞅,这就是那天在老青山让枪子儿给打的,不知是毛子还是小鬼子的枪。”
孙希知道那次惨案彻底改变了方三响的命运,原来这个老张也是亲历者。他一阵释然:“方医生每个月来静安寺,原来是找老乡叙旧?”老张咳了一声,说不是不是。孙希看看时间还早,掏出一根烟,又划了根火柴,请他详细说说。老张点起烟卷,贪婪地吸了几口,话匣子立刻打开了:
“这事吧,还得从老青山说起。那年方老村长说带着我们发财,把全村人都拉去老青山,谁承想中了埋伏,村里人几乎都死完了。还是那个叫吴尚德的医生出去报信,叫来红十字会的人,才算把没死的几个救出去。最后拢共也就活了十来个人,还都落下残疾。沟窝村里更惨,只剩下几个老人和小娃娃,好好一个村子,算是彻底完犊子了。”老张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我们一群残废抱头痛哭,不知道以后该咋整。这时候三响站出来一拍胸脯,说他爹是村长,临终前叮嘱他得尽方家的本分。这孩子真仁义,他那会儿才是个半大小子,就在营口港的医院里跑前跑后,挣那点钱全给我们治病用了,自己连口粥都舍不得喝。后来打完仗了,那个魏伯诗德的传教士问他是愿意跟着传教还是去学医,三响挑了学医,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学医能挣着钱哪。”
孙希的双手猛然捏住了老张的双肩:“你……你是说,他每个月都汇钱到关东?”
老张吓了一跳:“是呀,沟窝村剩下的那点老弱病残,啥营生也干不了,只靠他每个月汇的钱活着。我不伤残最轻嘛,心疼这孩子一个人独扛,便来上海在静安寺找了份杂役,替他每个月跑汇寄。你知道,汇钱是个麻烦事,走官邮还是走民信局,还是托轮船夹带,忒费精力。他每月把钱送到我这儿,我再汇去牛庄,能帮他省点事。”
老张没注意孙希的脸色变化,不住感叹:“你要说我们恨不恨方老村长,肯定恨,好端端一个村子没了。可这些年三响这孩子吃了多少苦,就为替他爹尽本分,也算仁至义尽。再回过头想,方老村长其实也是好心,我们心里头哇,早原谅他们父子了。要怪,都得怪那个叫觉然的秃驴。”
老张最后一句声音稍微大了点,引得路过的和尚一阵侧目。不过孙希根本没在意,他怔在原地,被自己内心的波澜晃得头晕目眩。
原来……原来老方玩命似的打工赚钱,不是因为什么小气,而是因为他要养活整整一个村子的幸存者,要替父亲赎罪。霎时间,一幕幕景象浮现在孙希的脑海里:赶驴套车的方三响、收拾条凳的方三响、在食堂咸菜就米饭的方三响、一枚枚数着角洋的方三响。
一股莫名的战栗从他的脚后跟缓缓升起,顺着脊背向上攀爬。恰在这时,小沙弥走过来,把摇出的签子递给孙希。签文一映入孙希的眼帘,就像一根镁条丢入清水,在瞳孔里爆出两团亮光。
“衣冠重整旧家风,道是无穹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
竟和吴兴寺是同样一支签,可这一次,孙希的视线牢牢地被后面两句吸引。
“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极轻微的念诵声从孙希的唇间流出,右手紧紧抓住胸口,似乎那里正蕴藏着极大的痛苦。
老张和小沙弥有点惊慌,这人莫不是心疾犯了?可很快惊慌变成了愕然,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人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张硬纸头,随手扯碎,向半空一扬,然后转身跑出了静安寺。
“你给他看什么了?”小沙弥和老张面面相觑。
正在方三响被推上车的同时,一个影子越过花坛的希波克拉底雕像,直直冲着他而去。两个衙役下意识地要抬枪阻拦,幸亏曹主任反应最快,小眼一眯便认清了来人,厉声大喝:“孙希,你做什么?劫法场啊?”
“偷账册的人不是他,是我!”孙希大声叫道,挡住了方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