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峡之战

国王单独为我设立了一个工房,还派遣了三名助手。“其中有人一定是间谍,”我的父亲说,“他会暗中监视你的一言一行,向国王汇报。你一定要时时刻刻记得对国王表忠心。”

根本不用他提醒,满足国王的期望、显示我的忠心,可谓是我现在的首要任务了。然而,我也清晰地意识到,国王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派给了我。我该如何向他解释,他的要求是完全不现实的—甚至是近乎疯狂的?我解释不了。普通人本来就不该对国王提出异议。更何况,国王还付给我双倍的工资,外加一个全属于我自己的得力团队。

国王的玩具车厢最多能运行五分钟,一旦超时就需要重新上弦。就算我们默认将玩具车厢放大到真人尺寸之后上弦产生的弹性势能仍然不变(其实就连这一点也很难保证),短短五分钟的时间,也不够车厢穿越一整条街道。接下来的问题更为棘手:像这样的弹簧要怎么上弦?靠什么上弦?我们总不能找一队人扛着一把巨大的钥匙,每时每刻追在车厢后面吧?

我强烈抗议过这个不合理的构造,因焦虑而满身冷汗,到处都散落着我搭建的模型和勾画的草稿。然而,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在引着我走向一个必然的结局:这个任务终会失败。一想到我会因此而得罪国王,我便满心阴霾。

接下来的政治危机却让我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机。战争(这一带常有的事情)又要打响了。北地人不满于我们以“收税”之名屡次攻击他们的航船,正欲调动舰队入侵哥本堡。顿时,我们在科学和工程上的全部人力物力都投入到战争机器的开发之上。我好不容易才劝住国王:他之前提到过的那种“巨大的、人形的战争机器”以现在的科技水平和紧迫的时间来看,似乎不太可能实现。不过,我也确实可以为备战贡献一点自己的力量,不在地上,而在天上。

国王最自豪的就是那艘名为“芙蕾雅”的皇家飞艇。纵览整个北境,它是同类飞艇之中体积最大的,只不过它大部分时候都停靠在城中心的圆塔旁,而不是真正用于飞行。皇家储氢舱紧邻圆塔,那栋大型建筑曾是一座教堂,而今装满了一个个玻璃容器,绿藻在容器中咕嘟吐气,不断生成氢气。尽管绿藻产生的氢气量算不上大,也足够令飞艇飘飘悠悠地悬在半空。

飞艇是水空两栖的,从外观上来看,它就是一艘木头的大船,被几个氢气球吊了起来。飞艇也有船帆,然而为了避免彻底依赖风向,飞艇上也安装了由通电马达驱动的螺旋桨,飞行员可以自由操纵航行的方向。马达的动力太小了,在长航中派不上用场,不过当飞行员需要在无风或是风向不合适的时候试图停靠飞艇,就可以依靠马达了。有些时候,乱风会将飞艇吹得在城市上空飘来飘去,如果不是有了马达,卫士们就必须去找一根粗长缆绳,一头拴着飞艇,一头连在牛车上,借助牛车的力量把飞艇强行拖进泊位。国王很不喜欢这种“不优雅”的停靠方式。

更复杂持久的引擎依赖于更多的能量,然而连通螺旋桨的电动马达必须依靠又大又沉的铅酸电池才能运转。想要更多的能量,就必须增加电池的数量,马达的重量也会持续上升—这样的话,沉重的飞艇几乎无法腾空了。我向国王建议,我们可以制造一些小型发条引擎,在起航之前上满弦储存势能,来取代电池。原先的电动马达和电池组可以挪到圆塔顶端,用来给发条引擎上弦。这个主意让国王激动万分。我一直试图劝说国王他应该放低期望,因为发条引擎能提供的动力,最多不过维持十五分钟。绝大部分时间里,飞艇的动能都只能来自风。

然而,国王像往常一样,完全听不进我的任何一句话。为了故意引起别人的嫉妒,他还对宫廷里的其他军事机械师公开夸赞我是个天才。其他人察言观色,都开始渐渐与我保持距离。他们深知国王的恩宠意味着什么。

我向国王借走了他的玩具飞行器,模仿它的螺旋桨和马达设计了一个更大的版本。令我欣慰的是,我制造出来的螺旋桨居然真的在工房里掀起了一股强风。为了尽可能地压缩重量,螺旋桨是木制的,配以金属的弹簧和齿轮。国王起初希望我做出一个像之前那样的大型引擎,幸好这次我说动了他,坚持若干个小型引擎要比一个大型引擎更有效率。在反复试验了不同体积与动能大小的关系之后,我们敲定了最终的设计:四枚螺旋桨,一边船侧有两枚,可以指向任何方向。理论上讲,飞船现在甚至可以倒着飞,这个功能也让国王惊喜不已。他命令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改造飞艇,势必要赶在北地人出击之前。飞艇一贯是国王的骄傲,北地人也知道这一点;因此,“芙蕾雅”一定是战场上最瞩目的目标。

就算哥本堡国王的性格里缺点多多,起码他不缺勇气。他愿意效仿那些古代君主,亲自乘皇家飞艇率军杀敌。他一旦下了决心,就没有任何人能拉得回来—大臣们说的话没有一丝作用,绝大部分时候,国王都在对他们发牢骚。

“你们都是老顽固!老顽固!”国王一边在议会大厅里走来走去,一边大喊,“你们这一把骨头早就歇软了,我看现在你们就是白白躺在**等死!老天爷,就不能来个骁勇善战的吗?”

他蓦地转向我。

“钟表匠!飞艇可以安全载人吗?”

“陛下,一切安全。”我回答,只不过我心里一点儿都没有底。

“听听!”国王说,“钟表匠—就连一个钟表匠,都有乘着这艘飞艇身先士卒的决心!‘芙蕾雅’会降火雨于北地人头顶,把他们彻底驱逐出我们的领海和天空,为哥本堡再度带来胜利和荣光!”

于是再也没有反对的声音了。国王命令我们早日造好飞艇。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不知怎么搞的,我就突然成了舰队中的一员,即将跟着国王走上战场。

“你知道古时候的国王如何管控船上的大炮质量,防止走火吗?”次日,国王带着一抹坏笑问我。一般来说,国王喝了酒之后,我都会尽量避开他,但是看样子他今天把喝酒的时间提前了。

“每当一门新的大炮第一次开火,他们就让首席制炮师坐在炮管上!”他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非常有效的质量管控手段,你说是吧,钟表匠?”

他对我的称呼是“钟表匠”这三个字,以来提醒我,我在他面前的地位有多卑微。不管我是不是天才,都不可逾矩。

“确实很有效,陛下。”我说。就在我开口的一瞬间,我的心就沉了下去:我的回答,正是他期盼我做出的。

“那么,既然是这么有效的手段,我们是不是也该效仿一下呢?明天,你就和我一起乘飞艇吧!”

次日天色清透明亮,空中飘浮着小朵的白云。正是适合飞行的好天气,我一边骑车去往城中心,一边沮丧地想。按照官方说法,今天只是试飞而已,出去巡逻一圈就返回基地;按照私底下的说法,国王是想借此机会找北地人的麻烦。北地人也有自己的飞艇,只不过他们的船小得多,也比我们的庞然大物更加灵巧轻便。我怀疑,国王的目标就是攻击那支舰队,而且动手越早越好。

“我们必须尽早对他们展示谁才是大海峡真正的主人,”他对我说,“我们整个国家的命脉都系在大海峡上。只要对他们施以致命一击就行了。”

“芙蕾雅”这次是轻装上阵,黄铜大炮的炮管也仅仅有成人手臂那样长。(不过,我之后才发现,它们体形虽小,后坐力却一点都不小。)船上还准备了一些火枪,不过最具攻击力的武器依然是那些燃烧弹。燃烧弹的原理和每年十一月城内为国王庆生的大型焰火类似,就像是填充火药的改良版烟花弹。它们重量极轻,仅仅由薄纸和纸板制成,然而倘若准头好,能让燃烧弹直中敌船船帆,就能瞬间点燃一场大火。燃烧弹还有另一个版本,可以在空中轰然炸开,洒落无数火星。

可是,不管我们手握什么武器,敌人都拿得出大致相同的配置。因此,我清早的那份恐慌,是有缘由的—两艘飞艇一旦在空中相遇,几乎就是殊死搏斗,最后总要以其中一方的毁灭陨落告终,最坏的情况下还会同归于尽。

我非常缺乏航行天赋,仅仅是登上“芙蕾雅”—圆塔顶端支起了一架梯子,连通飘浮在半空中的飞艇的甲板—都令我胆战心惊、双腿发抖。船员松开系在塔顶的缆绳,飞艇倏然起航。我不禁思索: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再看这座城一眼吗?脚下一排排的红顶房屋和雅致的尖塔在逐渐变小,那一刻的哥本堡,是我此生所见最绮丽的景色。

飞艇上升的速度令人心生恐惧。不久之后,我就能将城市的每个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从北门外的茂密森林而起,直至阿加海姆插满秧苗的丰饶农田。船帆鼓满了风,我们如箭般向着东方大海的方向飞去。眺望大海峡另一端,北地的海岸线就在眼前。如此看来,敌人简直就是一直酣睡于我们的卧榻之侧啊!

甲板一侧为我设立了小小的格子间,里面有新发条引擎的控制台,还有一个望远镜。我的正式工作是随时计算飞艇的速度与位置,监管发条引擎的运行情况—不过,鉴于我们应该只有在返程的时候才会用到引擎,我现在便有些无所事事。为了强制压抑紧张情绪,我一路上都把头埋在地图中,不停地确认各种坐标,尽管全船的人都早已对我们的航线了如指掌。我双手发抖,心脏狂跳。在我们身处的海拔,风已经变得寒冷刺骨,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在心里怪罪自己,出发之前真应该穿几件厚衣服。

越过船舷,我看到下面波光粼粼的大海,波浪无声地起伏翻卷,仿佛无数盘缠的巨蛇。几艘渔船正在出海。从这个高度看,它们比国王那些玩具船还要小。国王在甲板上踱来踱去,一时兴奋不已,一时又烦躁无比。现在,我已经能非常清晰地看到敌国的海岸线了;我知道敌人也一样能清晰地看到我们的飞船。在我们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之下,敌方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才想到这里,就看到一阵火光闪动,轰鸣声响起,敌方开炮了。国王抓紧护栏,向船舷外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咒骂着北地人。我们迅速迎风转向,这样一来却不得不让船身横在他们的炮口前。船身还未转向完毕,一枚炮弹就撕破了船帆,砸落在某个横桅杆的一端。能打中我们,其实是他们走了运—以飞艇和炮口之间的距离,这一击本该有极大概率打空的。然而,就在这一刻,我们见到了最担心的一幕:右舷外一艘敌军飞艇在空中逐渐攀升,想要迎战。

几秒之后,另一艘敌军飞艇也出现在了左舷。船上的几名士兵开始对着脚下一通开火,但枪炮军士却命令他们立刻停火,等候命令。头顶的云团在空中滑过,影子也慢慢掠过甲板。我太紧张了,那一刻竟然有些惊讶—身处在如此水深火热的环境中,我几乎都忘了身边的自然世界还在自顾自地按照规律运转。

敌军飞艇比我们的船更轻更小,没费什么工夫就攀升到了我们所在的海拔。乱射开始了。我亲眼见到我前面站着的男人倒下,医生立刻跑到他身边查看起来。我们此时正处在被双面夹击的劣势之中,两舷都有敌船同时开火。居然没有哪怕一枚炮弹打中飞艇的氢气球,这怎么可能?更有甚者,我们船上的小炮开火时,巨大的后坐力让船体猛烈摇晃起来,歪向一边,一时间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坐在游乐园的某种刺激的娱乐项目上。我拼了命地攥紧护栏,惊恐地凝视着脚下无边无际的大海。我宝贵的黄铜望远镜从桌上滑落,滚到了甲板另一头,狠狠地撞在对面护栏上,发出玻璃粉碎的脆响。船身再度倾了回去,我听见燃烧弹发射时“咻”的一声。

片刻之后,船员们叫起好来。我鼓足勇气抬起头,看见其中一艘敌船的船帆已经烧了起来。几秒之后,火焰就吞没了整艘飞艇,它像一枚巨大的火球朝着大海直直坠了下去,在空中连滚带翻,拖着又长又浓的黑烟尾巴。船员再度大声叫好,然而我想到了那艘船上可怜的船员们,就连一点笑容都挤不出来了。

击中敌船后,最理智的做法就是迅速回撤,不给他们反击的机会。国王虽然极易冲动,但他并不是傻子。他命令掌舵的人立刻掉头,向着哥本堡的方向疾飞。第二艘飞艇紧追不舍,想要替同伴复仇。尽管风向正好,可是风对我们有多大助益,就同样对敌人有多大助益。北地人的船轻得多,转瞬间便已经逼近了我们。一枚燃烧弹落在甲板上,船员们迅速将火扑灭;另一枚又在近处爆炸了,喷发的火星溅到了我们的船帆上。

国王走到我身边。“钟表匠!”他吼道,“你该上场了,快为我们力挽狂澜啊!”我没想到自己需要在战斗过程中操纵那些引擎,但我明白,只有借助引擎,我们才可能有唯一一次逃脱的机会。每个引擎指向的方向都由金属线控制,金属线则紧紧缠在甲板的绞盘上。船员们都忙于调整船帆和火炮,我便没有下达任何命令,而是自己走向了绞盘,一个一个地调整,直到全部引擎都笔直地对着船头的方向。

从一个绞盘到下一个绞盘,我不得不四肢着地爬行,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以防被乱飞的子弹伤到。好不容易调整好了绞盘,我又迅速跑回控制台旁边,推动每个杠杆,使引擎转动。一阵震动传遍甲板,螺旋桨开始旋转。起初引擎并没有什么显著效果,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我们看到咬在身后的敌船逐渐开始落后,直至我们彻底离开了它的射程。

船员们第三次庆贺起来。我仍然觉得他们高兴得实在是太早了—不过,紧接着,我就看到敌船在空中一个转身,放弃了追逐。

我起初预估引擎能提供足足十五分钟的动能,其实是太过乐观了。引擎仅仅支持我们飞了不到十分钟而已,不过幸好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了。在螺旋桨彻底停转的时候,我们已经返回了哥本堡上空。最爱炫耀的国王立刻打出信号,命令全城上下每一口钟都同时敲响,以欢庆我们的凯旋。耗尽能量的引擎派不上用场,因此我们不得不靠牛车才得以成功停泊,但是这一点微小的“不优雅”已经没有人在乎了。钟声响彻全城,人们汇聚到圆塔之下,欢迎我们归来。

飞艇被牢牢拴好,我们一个接一个爬下梯子,到了圆塔顶端。国王决意要在塔底发表胜利演说。趁着无人注意,我赶紧溜出人群,寻找我的自行车。然而,我的腿抖得太厉害了,连走路都困难,根本骑不了车,所以我只好慢慢把车推回了家。

那场战役后来被称作“海峡之战”。后来的史书是这样记载这一战役的:由于我们超绝的科技,“芙蕾雅”以一敌多战胜了一整个敌方飞艇舰队;我们的海军也大显神威,在碧波之上足足杀灭了五十艘敌方巨船。皇家美术馆里挂着纪念这场战争的大型油画,画上满是战船、飞扬的旗帜和连天的炮火,“芙蕾雅”沐浴着无上的荣光,悬在天空中。只不过,那一天我亲眼所见,除了几艘渔船之外,海面上几乎是空****的。或许我只是没有注意到那些舰队,又或许,我只是对政治一点都不了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