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毅

从那间暗蓝色调的咨询室出来，章毅觉得脚底发软。眼前最为普通的水泥路面好像一条浮空的毯子，他每踩一脚，都塌软下去一个坑，仿佛自己正一步步走入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咨询师笑容背后冰凉的眼神久久凝视着他，像一个极有耐心并且经验老道的猎人。她知道得太多了，问得也太多了。可他却无法确信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记得的那些就是真相吗？他很明白，同一个片段在不同的时间段发生，很可能组成完全不同的事实。他的确存在遗忘症的症状，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存心诱导和欺骗他，那可太容易了。”

“她看起来在引导我的回忆，步步紧逼着我说出实话，实则可能在用这种方式诱导我相信一些并非真实的东西？她不顾职业操守，肆意妄为地提起其他病人，是在暗示什么吗，或是想诱导我得出错误结论，让我与公司内部成员为敌？但她又不太像商业间谍，因为光核心数据丢失这一个秘密，就能断送他的公司，她早就发现了却迟迟没有使用。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的话有几分是真实可靠的？”

“他必须更加谨慎地用自己的方式验证一遍事实。”章毅想。

他首先想到可以调查的是随身佩戴的智能手环。这个手环的功能很鸡肋，平日里更多的是作为饰物和玩具使用，没想到能在这时候派上用场。他马上从客户端调取出8月2日那天的运动轨迹。他在早上10点15分出门，开车去了H大，路上有15分钟被堵在一个十字路口慢慢挪动。他到达H大，从地下停车场走向脑神经实验室是10点50分。这个时间比他记忆中的要早。这倒不奇怪，堵车的烦躁容易让人把时间估长。接下来，他在实验室停留了大约40分钟。有40分钟吗？太不可思议了，章毅记得他直奔李颜办公室，见她不在就走了，顶多10分钟。他在图书馆待的时长也远超出他的预期，竟然有45分钟。他的主观感觉明明不超过20分钟。但最离奇的是，他从实验室去图书馆前，竟去了餐厅，在餐厅待了30分钟。章毅以为路线出错了，他完全没有关于这段的记忆。约李颜吃午饭的不是周璐尔吗？

周璐尔、叶零，这两个人与李颜是什么关系？这两个人与他都在那天去找了李颜，同时看见坠落在地的李颜，同时晕倒，同时得了PTSD，一切太过巧合了……

而他之所以发现了这种巧合，会不会是心理咨询师故意卖给他的破绽？想到这里，章毅先是脊背发凉，随即愤怒袭上心头。他的尊严、他的骄傲，他高度的掌控感，绝对不允许发生这种被耍弄的事。他必须抢先行动。

他从公司通信录里找到叶零的邮箱，从资讯中心名录里找到周璐尔的邮箱，立刻给他俩发了约见信息。

过去了半天，那位叫作叶零的数据分析师给他回复了消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技术员应该知道我是他的老板吧，竟然毫无措辞地问出‘为什么？’，八成是一个脑子很轴又缺乏处世经验的宅男。”章毅想。

他正琢磨着如何给叶零一个不可抗拒的理由，心理咨询师周璐尔也回复了。

“我们三个，未必见得了面。”

她的邮件带了一个附件，里面是李颜写给她的，实验诱导出的三个人格的描述。

“……有意思的来了，零号人格的职业是数据分析师，一号人格是一位企业家，二号人格是一名心理咨询师！”

章毅对这个内容有印象，他曾经看过诱导出多重人格实验的详细报告，比这详细多了。当时李颜就问过他，“你有没有觉得，一号人格和你很像？”

“有一点儿吧，背景挺像。”他不以为然，用简单的回答将这个话题一带而过了。小镇青年，来大城市拼搏创业，这种故事太常见了。当他看到一号人格的详细性格描述后，也一点不觉得这人的行为模式和自己相似。“聪明、圆滑，具有丰富的人际交往技巧，却仿佛关掉了共情的开关，坚韧而残酷，擅长直奔目标。”一个关掉共情开关的人，是认不出自己的面貌的。

即使是现在，他也没觉得这是在描述他。他在意的是自己的运动轨迹。如果他们三人是同一个人，的确可以解释他的记忆缺失和时间地点的不匹配。而且，自从李颜死后，那位被试也再没出现过，好像随着李颜的死一块儿消失了。各种线索都汇聚向同一个方向，指向同一个结论，章毅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他在惊愕中站起来，胳膊肘碰落了桌上的马克杯。他绝不能接受自己并非独立完整的人。这绝不可能发生，他的骄傲不允许发生这种事。马克杯砸到地上，碎了，咖啡淌了一地。

叶零对这份人格描述的反应就简单多了。“是巧合吧。”他回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