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璐尔

“你是我的第三个PTSD重症患者。”萱的这句话在周璐尔耳边盘旋，像一只无法停下来的蜜蜂，持续制造出令人惊恐的嗡嗡声。

“好好看看你们的来往邮件吧，然后我们约一个时间面谈。”

挂了电话，周璐尔木偶般点开她与李颜的邮件往来记录，共有37封。她翻出最早的那封，从头读起。

遗忘带来很多麻烦，但也有很多好处。它是人类大脑重要的功能之一，除了节省大脑的运算资源，更是重要的自我防御机制。它使人忘记悲伤，有空间填充新的快乐。但当你回过头来发现自己遗忘掉快乐的记忆时，你不会因此伤心，反而会能体会到加倍的愉悦。周璐尔看到她给李颜寄出的第一封信时就是这种心情。

“李教授，我一直在关注你的论文进展，觉得其中的洞见精彩有趣。今天发现你曾经调取过我做的多重人格患者档案，我感到十分荣幸。真的谢谢你。”

没想到过去的自己做过现在的自己梦寐以求的事。更美妙的是，李颜隔天就回复了她。

“应该是我谢谢你，你记录的档案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这个简短的回复令周璐尔欢呼雀跃，就像一个追星族得到偶像的一个签名、一个眼神交汇的挥手。如果能和李颜多探讨探讨就好了，她这么想着，以前的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有了更多严肃探讨学术问题的邮件往来。她甜滋滋地往下看，为她们之间的一致见解和共鸣感到高兴。但渐渐地，邮件的风格变了，变成了尖锐的质疑与争议。

“李教授，你上封邮件说的多重人格诱导实验十分具有开创性，但我必须说，这是一个完全错误的开创方向。且不说这个实验风险过高，一旦失败会对被试造成永久性伤害，就算它成功了，如果证明了你的假设，具备多个人格的个体将具有更高的效率，我们就是彻底将人格工具化了。那么人格的意义是什么呢？人类自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从古希腊起对自我的哲学思辨到近现代不同心理学流派对人格存在意义的构建都会沦为一筐废纸。我们要去哪里找寻我们生为人类的立足之处呢？”

“周老师，我认为你信中透露的担忧不过是对新技术变革的抵触情绪，但是变革总会发生的，不管是技术上，还是人心上。我们不该因为恪守传统而错失技术发展的机会。”

“李教授，我坚持我的立场，我绝不赞成你做这个实验。这个实验完全是反人类的。”

“周老师，你会反对是我没预料到的。你内心深处还是有崇敬传统、克制怀旧的一面。但这并不影响我和你的友谊。你是一个古典的人，一个认真严谨的人。很高兴看到你的这一面。谢谢你对我的担心，但我仍然坚持我的立场。”

邮件往来到这里停止了，就像两个闹矛盾冷战的孩子。直到两个月后，李颜发来一封新的邮件。

“周老师，我还是想与你分享这个好消息，我们的实验成功了！我们成功更改了被试的脑部结构，接下来的催眠也非常顺利。也许你在做心理治疗时看多了催眠，但我是第一次见。整个屋子都拉上了窗帘，所有人沉浸在神秘的黑暗里，播放的背景乐低沉得像草原尽头的滚雷。催眠师实施了常规的进入暗示后，被试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整个人却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接下来，催眠师对被试低声说话：现在你正待在一个封闭的，昏暗的房间里。这是你的房间，你一个人的房间。你渐渐适应了这里的黑暗，然后你看到这里不止有你一个人，还有其他人，站立着，或者坐在地上。他们都是你，一个个，不同的你。他们都能听你的指挥。房间的天花板上出现了一盏灯，一束光照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光圈。这是一个与外界连通的光圈，你们谁站在光圈中说话就能被外界听到。

大概是说了这样的话，我记不清了，晚点我重新听录音记录一遍。催眠师在催眠中描述的房间与光圈是很多多重人格患者描述过的，是一个有效的心理意象。就像梦的解析中常出现的地下室代表深层潜意识，有一束光的房间代表多重人格者交换人格的场所。接下来，催眠师让被试指挥他在屋里看到的人挨个走到唯一的光源下说话，说自己是谁，描述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整个过程都像被施展了魔法一样。

人类心理结构发挥作用依靠的是诸如意象、原型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件事情我无论想多少遍都觉得匪夷所思。或许这就是计算机永远无法真正像人一样思考的原因吧。这也是我们这个实验的目的所在，我们要创造出真正拥有人类心灵的计算机。

催眠结束后，被试保留下了三个人格，每一个都显示出截然不同的说话习惯和性格特点，其中还有一个人格是女性。同时被试原本的人格并没有消失，成为主控人格。我们向主控人格请求出现其他人格，他都可以准确地喊他出来。不得不说，那个催眠师**的太好了。我们测试了这三个人格的记忆，发现这些记忆都是从主人格的记忆中截取的一部分。

主人格是一个出生在小镇的男青年，小时候因为父母外出打工，要么一个人待在家里，要么被迫住在亲戚家。三个人格都记得这事，但不同的是，第一个人格，我们叫他零号人格吧，记得父母外出打工，自己一个人长久的待在房间里面对着墙壁。零号人格也是三个人格中最内向的。一号人格记得因为父母打工，自己平时住在寄宿学校，假期就待在乡下奶奶家，他害怕寂寞，常常和同学或周围的孩子混在一起，是个相对外向善于交朋友的人格。二号人格记得自己经常在各个亲戚家里周转，这里住一段时间，那里住一段时间，是个特别擅长察言观色、洞悉人心的女性人格，还是有很强的自我防御心理。

长大后的经历也有这个特点，每个人格也从主人格的经历中截取了一段。主人格大学学的是酒店管理专业，可是他不喜欢自己的专业，在大学坚持自学心理学，试图在毕业后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但他在上了一年咨询师培训班，了解了这个行业的前景后，发现靠这个无法养活自己，又去学习了企业管理咨询。他在大型管理公司混迹了几年后开了一家自己的管理咨询公司，在这座城市立足。立足后的他并不满足于现状，他考了H大的在职研究生，但因为H大没有心理咨询专业，他报了心理统计学专业，后来又在和H大长期合作的心理咨询中心获得了一个兼职职位。

有意思的来了，零号人格的职业是数据分析师，一号人格是一个企业家，二号人格是一名心理咨询师。他们分别拥有主人格的一部分记忆和性格，却成为完全不同的人！”

周璐尔浑身颤抖，无法继续读下去了。她仿佛置身于黑色的洪水中，在下沉的泥流中一点点丧失，丧失原本笃定的一切，丧失信任、丧失控制。她浑身瘫软，从椅子上滑下来，瘫坐在地上。

“叮。”一封新邮件提醒的声音使她勉强爬起来，伸出手用仅剩的力气点开了它。

“我是章毅。关于李颜，我觉得我们三个有必要见面谈谈。”

这是一封群发邮件，另一个收信人的名字是叶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