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之后,阿房宫,浑仪。

消灭天帝的想法虽然荒谬而突兀,但公输青可以理解始皇帝的想法。登基二十六年而横扫六合之后,始皇帝清算了六国的工场主,解放了奴隶,将所有工业收归国有。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为何,天帝频繁下诏,阻碍始皇帝的行动。

始皇帝一直将天帝视为治国之阻碍。碍于礼法沿袭,定期的供奉郊祀从未亏缺,但始皇帝也从不上心。

但是,公输青一直以为天帝下诏就是六国的工场主豪强们玩弄的把戏,他没想过天帝居然真的存在。

“所以,天帝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公输青看着鬼谷,问道。这两个月来,他和鬼谷正在全力负责“消灭天帝”的计划。大多数时候都是鬼谷在忙碌,公输青只在一边闲着。闲着无事,他就在阿房宫内处理其他的工程问题,从驰车的改进到水银动力机的管道阀门改良,这两年攒下来的一些琐事,竟然被他此时抽空一个个处理了。

但无论如何,想消灭天帝首先就要知道天帝是什么。祖先的魂灵?天神?还是某种神秘动物?公输青一概不知。—鬼谷包揽负责了所有和天帝有关的事物的调查。

鬼谷挥手指挥自动俑,让它们搬运物料,调整阀门,控制推动浑仪运转的水力大小。浑仪是大大小小三圈的空心铜环,直径两丈,环刻角分,可以测量日月星辰的经行分数。在鬼谷接管这里前,一直是阴阳家的先生们在倒腾这台仪器。

“目前所能知道的,”鬼谷扶了扶斗笠,“天帝在天上。”

天帝当然在天上啊……公输青不解,“这我也知道。”

“我指的是,就在我们头顶的高处。”鬼谷说,“而不是神神叨叨的那个苍天。”

公输青抬头看着夜空。群星舒朗,月牙只有弯弯一线。浑仪缓缓转折,一只站在铜环顶的黑鸦扑飞腾起,湮没在暗夜中。“头顶,高处?”

“我现在在测量它可能的位置。阴阳大家邹衍老师记录了所有星辰的位置,只要天帝比星辰低,它多半会影响星辰的光线—光线你懂吗?墨门最近在研究的那个假说。”鬼谷停了下来,看着公输青。

公输青点点头。“我有好几个墨家挚友。所以,你的意思是,天帝是一个飘浮在天上的,透明的东西?”

“有可能。我会观测所有星星的位置,比对记录,看看什么位置有异常。”

“可是你怎么知道天帝是漂在空中的东西?”公输青有些疑惑。通过这两个月的接触,他只知道鬼谷知识渊博,百家大多通晓;但他并没有注意到鬼谷是怎么研究天帝这个问题的。

“哦,有个人见过天帝,我问了他的后人。”鬼谷说。

“嗯?”

“楚国的大夫屈原。”鬼谷一挥手,让浑仪又沿赤经正行几度,“他的后人说,屈大夫曾经从郢都起飞,到了天帝门前。‘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2),屈原是这么写的,天帝拒绝了他的觐见,他就回来了。”

“啥?”这不是诗人的胡思乱想吗?公输青挠挠头发。“喂,他是怎么起飞的?”

“骑龙。”

“龙不是传说吗?”

“我去了一趟鼎湖。”鬼谷说。

“鼎湖?”

“黄帝飞升的地方。”

“呃……”公输青又用力一挠头发,再摇摇发髻。他有点跟不上鬼谷的思维了。“黄帝飞升,难道也是上天?”

“对,传说黄帝也是骑龙飞上去的。”

“那龙是什么?”

“一种用于飞行的工程器。”

“飞鸢?”公输青只能想到飞鸢。但飞鸢起飞能力有限,最多能从高崖上往下滑行百丈距离。为了测试这玩意,墨门牺牲了不少学徒。

“比飞鸢厉害很多。”鬼谷说,“我在鼎湖找到了龙的残迹……当地人说这是一把叫‘乌号’的弓,收在轩辕衣冠冢中。我掘了衣冠冢,那根本不是弓。”

“你还挖了黄帝的冢!”公输青差点叫了起来。好在周围都是些木构的自动俑,没人听见他的叫喊。

鬼谷沉默了一会儿。“偶尔一挖,无伤大雅。反正就是个衣冠冢,里面没有尸骨。”

一辆驰车在远方的长城上疾驰而过。夜色下的阿房宫灯火通明,百家的先生与学徒们仍然在忙各自的工程或学术课题。公输青叹了口气,好奇心涌了上来,“所以……乌号、龙是什么?”

“乌号是一堆金属结构的东西,我猜测是铁,绝对不是青铜。”鬼谷说,“从残存的遗物看,像是一个很粗的管道,用来喷气。”

“喷气?是个风箱?”

“应该是利用喷气的力冲上天空的玩意。”鬼谷说。

“怎么可能?”公输青摇摇头,喷气冲上天空,那得多大的力?整个帝国最大的水银动力机烧开了的鼓风动力最多吹飞一个人。

“我也不太信。不过舜帝末年的大洪水毁了不少当年的器物,水银动力机不也是稷下学宫的阴阳学徒们借助在苍梧二妃陵挖的古物痕迹考古出来的?也许黄帝时期人们造艘龙飞行器也不困难。”鬼谷说。

“此言倒是不差。”公输青搓搓自己乱蓬蓬的胡须。几百年前确实是那帮齐国人偷偷跑到楚国掘了二妃陵,发掘出不少古代机工器具,通过复原制造出了水银动力机,致使七国工业迅猛发展。换言之,舜帝以前,科技力量也许更强。

“好,如果龙是飞行器,那天帝呢?”公输青问。

“屈大夫的后人跟我说,”鬼谷踱着步,“屈原当时也是骑着龙上去的。我看了他们私藏的龙的残骸,和鼎湖的乌号极其相似。换言之,我猜测天帝也是古人用龙弄上去的东西……”

“人造神明。”

鬼谷抬了抬斗笠,目光从黑漆漆的缠脸布缝隙中望着公输青。“不错。它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们要把它从天上打下来。”

“如果它真的如我所预测的那样,是在天上的话。”鬼谷压低声音,“世间就不该有神明这种东西,尘世的命运,应该由大众控制。”

“好了,那我们现在开始?”公输青指了指浑仪,“寻找天帝到底在不在天上。今晚天色很好,没有云,适合观星。”

鬼谷点点头。公输青便往鬼谷身边走去,鬼谷又缩了缩身子,离他远了些。公输青只得看看自己,他已经洗浴多次,鬼谷还说他身上有海腥味。

“点火,水银缸加压!”公输青向台下命令着。随后,自动俑得令而行,布设在高台下的水银动力机轰鸣运转着,水银从缸中抽出,压向管路,往高台上输送动力。

“赤经130°22′。”鬼谷抽出一块铜牍片,铜牍片上标有一排细齿,用于标示数字大小。鬼谷将小铜片插入细齿,标出赤经位置,再将这块铜牍片连接回一卷铜简中,塞入浑仪下方的程序输入口。

浑仪上的计算设备是阴阳家们发明的,公输青只负责制造。以铜简或竹简为媒介,这些设备能做简单的数学运算—复杂的,比如积分,需要插入阴阳家设计的预置积分表,否则算不出来。

读取铜简后,水银动力沿着管线输入,远处的水车又“吱呀吱呀”转起来,推着浑仪旋转。随着赤经坐标的逼近,水银管线中压力的变化反馈到水车上,控制着水力大小,让铜环精准停在鬼谷想要的赤经坐标上。

“赤纬30°2′。”鬼谷继续念叨着。这时,公输青忽然听见了某种细微的声响,似乎是鸣镝破空的声音。他抬手示意鬼谷停下来。

“嗯?”鬼谷还在往铜牍片上插小铜片。

“箭?”公输青小声说。声音正在变大,似乎是从头顶传来的。他抬头望向天空,黑夜下看不清是不是有箭矢飞来。

“啊?”鬼谷望着天空,他似乎也听见了,“不是,是……”

天上出现了一线火光。呼啸声倏尔变大,接着,笔直下坠,砸向浑仪所在的位置!

“快跑!”公输青顾不得鬼谷是不是有洁癖,拉着他往高台下跑去。片刻,陨星坠地,砸崩了高台与浑仪,青石砖碎裂一地,水银从管线中泻出。防爆阀外预置的硫黄灭毒器自动爆开,硫黄粉喷满空间,避免水银挥发致毒。

公输青抖了抖身上的尘土。以前搞工程时爆炸事故见惯不怪,他和墨门中人都习以为常。他拉着鬼谷站起,看着前方。

浑仪已经彻底毁了。在硫黄和灰土的粉尘中,铜环扭曲成团,一颗铁陨石正正当当地砸在浑仪正中,“滋滋”冒着热气。“所以……这算什么?”公输青走向陨铁。

“大概是,天帝的报复。”鬼谷走了过来,指着陨铁。

公输青看向鬼谷手指的方向,陨铁上刻着一排通红的篆字:祖龙今年死。

公输青浑身一颤,“天帝,知道我们的行动了。”

“也就是说……”鬼谷望着天空,“天帝果然在天上。”

他们两人沉默不说话了。过了许久,公输青才问:“其实,就算找到天帝的位置,制造出了朝天空射击的巨炮,驱动这样的炮需要的能量帝国恐怕也是承受不起。”

“会有办法的。”鬼谷说,“徐福按陛下的命令东渡东海,从海外祖洲带回的上古遗迹中,据说有一种制造太阳获得能量的方法。”

“什么?”公输青一惊。

“据说,只是传闻。”鬼谷摇摇头。

“我有一个问题。”公输青问,“你为什么要帮陛下造天问机?”

“当然是想问天问机问题。”

“问什么?”

“万物之后的根基大道,究竟是什么?”鬼谷轻声说,“……你呢?”

“我只是想造超级机械而已。”公输青挠挠头,抖去头发上的硫黄粉屑,“现在嘛,我想把天帝这个鬼玩意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