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赌

舰队进入柯伊伯带时是悄无声息的,直到飞过木星,我们才发现这位不速之客的踪迹。我第三次见到X先生,他把一堆弹珠平铺在地上,向我展示这些年来他赢得的战利品。那是很多年后的事了。然而,事情最初以怎样一种态势发生,鲜有人愿意回忆。我只记得,舰队降临时,十二月的正午,天一下子就黑了,再没亮过。黑暗封锁地球的那一天,我还是个孩子,当时在楼下玩耍。爸爸冲了过来,猛地把我拽进屋。他把我抱在怀里,我们一家人躲在墙角。

爸爸说:“准是核战争爆发了。尘埃云什么的出现了,所以天才这么黑。”

妈妈说:“如果是那样,我们就不应该出去。外面全是辐射,出去就会死。可外面都是人。”

两人争吵起来,在黑暗中,就为了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俩总是吵架,我已经习惯了。为此,我也有自己的撒手锏。没有人在看我,所以我哭了起来。这一哭,爸爸和妈妈就不吵了,一个说要给我做好吃的,一个说要带我去新开的动物园。爸爸总是胡乱允诺,他用这招哄骗我,使我高兴得咽下了眼泪。后来,经由居委会的解释,我们仨这才知道,原来是地外文明造访地球,它们用一面坚不可摧的膜包住我们,却什么也不做。

我们暂时是安全的,只是从那以后,天气变得很冷,好多植物枯萎了,我们只得在温室里种植变种作物,用合成光源帮助森林进行光合作用。爸爸经常在温室里劳作。有时和母亲吵架,在温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偶尔地,我去看他。他会抱着我,点上一支蜡烛,一起回忆阳光还在的日子。小的时候,我很喜欢停电。因为那样爸爸就会抱着我讲故事。在烛光中,我们的影子映在墙上,歪歪扭扭 。爸爸的声音絮絮叨叨的,衬着扭曲的影子,令人害怕。

“黑暗真的降临了。”爸爸说,“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苦,你妈妈和我经常吵架。”

人们再度写起了信,因为网络瘫痪了,电视上飘满雪片,我们又回到了信息落后的中世纪。电话勉强还能使用,但信号打在膜上反射回来,有很多杂音。拨给张三的电话,李四、王五、赵六都可以听到。通话时刻被窃听,不再具备私密性,由此我们组成了匿名的电话网络,人们在上面畅所欲言。偶尔,会有人收到一些含糊不清的梦呓,说的是某种未被破译的语言,人们一句也听不懂。

一天,我拿起电话,听见有人在里面说:“黑暗进入太阳系,是为了夺走我们的光明,它以此为乐。”

“这话不假。”另一个人说,“但它拜访我们,一定有什么目的。”

这时,在纷乱嘈杂的背景音中,我听见有人说:“天空中的那片黑暗,来自银河之外,一个名叫时钟座超星系团的地方,最靠近我们的部分也有7亿光年的距离。”

“你怎么知道?”

“我们来个赌吧。”

“什么?”大家异口同声问道。

电话突然断了,只剩下噼里啪啦的杂音。在这片白噪音的海洋中,我抓着话筒,走到门口,迅速朝卧室瞅了一眼。妈妈从里面走了出来,呢喃道:“电话怎么断了?”我赶忙放下电话,假装写作业。

妈妈走了过来。

“饭快煮好了,叫你爸过来吃饭。”

妈妈进了厨房,里面响起锅碗瓢盆声。

我上了楼,去了公寓的天台。爸爸不在那儿。温室里只有一个男人在工作,其他人都回家吃饭了。他见我独自在麦田中转悠,便唤住我,问我找谁。

我说:“你看见我爸爸了吗?”

他笑道:“我怎么知道你爸爸是谁。”

这个男人长得陌生,我之前从未见过。在温室的紫外线灯光下,他的脸朦胧不清,好似面具。我感到害怕,没理他,又找了一圈。爸爸不在这里。他存放农具的地方,桌子上摆着一部电话。我想刚才他也在电话网络里偷听,也许还参与了发言。但电话已经断了,话筒垂落在半空中,爸爸不见踪影。

那个男人跟了过来。在灯光的影响下,染紫的嘴唇显得诡异。

“还没找到你的爸爸吗?”

我说:“也许他自己先回去了。”

“我看未必。”他问,“想去我那儿看看吗?”

男人递给我一张很老式的名片,上面写着他的身份:X先生,一名玩具商人。无疑,对一个孩子来说,“玩具”二字是极为诱人的,远胜世间一切。但前不久,我因为乱买玩具被妈妈揍了一顿,此刻实在有些后怕。

“我得去找爸爸。”我说,“他和我约好要一起去动物园。”

X先生笑了。

“那么,让我们来打个赌吧。”他说,“我赌你迟早有一天,还会来找我。”

我不理他,跑开了。回到家中,爸爸不在。他消失了,从此再没回来过。我恨他。妈妈为此哭了好几天。

我再次见到X先生,已是一年后的事了。当时,他已是家喻户晓的名人。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不想对付他,也没有一个人不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

有一次,我拿起话筒,听见人们正在讨论他。

有个听起来像是政府职员的人说:“由于X先生让地球不见天日的邪恶行径,各国政府已多次组织人手,对他进行暗杀,以期望让地球重见光明。暗杀的结果呢,也的确成功了。然而,X先生还是活蹦乱跳的,他的万千化身出现在地球的各个角落。我们猜测这些都是他的克隆体。”

X先生喜欢和人类打赌,他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仿佛逗弄猎物。要问X先生为什么这么做,没人知道缘由。政府不是没尝试过用核弹轰击黑暗,但天空中的膜坚不可摧。到头来,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明白,X先生是摩菲斯特,我们是浮士德,要是想让地球重见光明,便必须遵守游戏规则,押上与之相匹配的赌注。X先生把他从别的高等文明那里得来的东西统称作玩具,我们却将其视作技术突破的罗塞塔石碑。要是有人赌赢了,他会把这些东西奖励给我们。于是,我们不计个人幸福,赌上工作、家庭乃至生命,从他那里赢来了取之不竭的能源、行之有效的癌症疗法。我们后来甚至解决了粮食危机。但伴随着X先生的出现,往往是大面积的人的失踪。

妈妈说:“你是在温室里遇见X先生的,而你爸是在那儿消失的,说明他也参与了赌局。别恨他,他一定是想要为你赢得光明,才那么做的。”

我们的日子过得原本就很苦。爸爸走后,更是雪上加霜。为了供我读书,妈妈不得不干两份活儿。除去流水线上组装零件外,她也会去温室,一个人挑水、施肥、检查设备,照顾我们家的那块菜地。起先,我经常看见她的手在抖,显然是力有未逮吧,后来却也渐渐习惯了这种高强度的工作。我的母亲便这样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用她瘦弱的肩膀,为我撑出一片天地。她每天回到家里都已经快十二点了。若是看我还没睡觉,便骂我。于是我通常早早关了灯,躺在**,听到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安然入睡。

我想赢回父亲。可怕的是,我所拥有的那些有关父亲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消失。X先生说得一点儿都不错,这期间我一直在找他。但妈妈不允许我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一天晚上,趁母亲在外工作,我拿起话筒,想从电话网络里打听点儿消息。这时,从话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X先生说:“我们打个赌吧。”

电话又一次断了。放在我房间里的那张名片,忽地亮了起来。它指引着我上了楼,赶往温室。天很冷。外面下着小雨。寒风凛冽如刀割,室内却很温暖。这里一片紫茫茫的,里外温差使棚顶的玻璃结了一层薄霜。雨水从天而降,打在上面,冲刷出无数条悲伤的河流。在金黄色的麦田里,X先生就站在那儿,他的五官在紫外灯的探照灯下,一如既往的朦胧,像是画上去的。温室里还有其他男人,但似乎只有我才能看到X先生。他一见到我,便流露出一副“你看,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表情。

我说:“我当时才没和你打赌呢。”

“还没找到你的爸爸吗?”X先生问。

“还没有。”我说,“你把那些失踪的人都藏哪儿去了?”

X先生笑了。

“我没把他们藏起来。”他说,“你看起来长大了不少。要去我那儿看看吗?”

我摇了摇头。

“妈妈会担心的。”

“她不会担心。”

我又说道:“要是我消失了,她会伤心的。”

“不,她不会。”X先生说,“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雨声消失了。这时我发现,打在棚顶、冲刷薄霜的雨水,永远停在当下那一瞬间。附近的男人正在辛勤工作,高高举起的锄头再没落下。地球上一切事物的存在状态似被冻结。我看见X先生像魔术师一样挥了挥手,紫外灯消失了,麦田、农具、房屋也都弥散成空。世界像漆黑的舞台布景,而我们这些落幕后的演员,在黑暗中漂流,没有参照系,不知道自己的位置。结果我们总是迷茫。于是我让实际的时间在脑部流逝,醒过来时正躺在**,等待母亲回家开门的声音。然而,从刚才到现在,中间究竟过去了几个世纪,我并不知晓。也许这数个世纪就如一瞬,只有残存的记忆仍提醒着我,在静止的时间中,自己可是接受了X先生的邀请,参观了他的藏品。时间的跳跃性让我迷糊,这会儿还有些云里雾里,但渐渐能勾勒出初次拜访那片未知之地的惊讶。

那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房间,布置得像我们人类的图书馆。如今回忆起来,那里的重力似乎是靠自旋产生的。因为天花板既是地板,也是墙壁。十一座巨大的书架在各自的平面上向这个空间的中心各自生长。书架是用一种黑色的珍贵木料做的,能散发出阵阵清香。X先生在架子上摆了宇宙名著和各大星系的百科全书。我抽出其中一本,一个字也不识。

我们进入下一个房间,这里全是镜子。X先生把房间的十一面墙上都改造成镜面,由此他创造了无限,空间的延展性仿佛没有尽头。我的形象在反复映现中得到拓展。因而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后脑勺、背影、颅顶的涡旋,并以此还原“我”作为一个人类完完全全的存在。第一面镜子在我的脚下,阐述的是我的初生,那一团柔软的东西,幼小而无辜,像某种蜷曲的虫子。越到后面,镜子映射的越是复杂。我头顶的那面镜子,讲述的是我的死亡:一个形容枯槁、浑身发臭的老人,在病**孤独地等死。

“其实有多人来过这里。”X先生说,“他们中不少都是抱着对人类命运的担忧而来的。不过一看到这些镜子,他们就释然了。”

我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因为他们能看到自然衰老,”他解释道,“就证明人类短期内不会灭亡。可我的时间并不是以年来数算的,而是以每一次灭绝作为单位。宇宙是一张死亡编织的大网,银河系只在其中一条流苏上。”

X先生向我展示的第一件奇巧玩具,就是这个草间弥生般的无限镜屋。灯一关掉,镜中的血肉就消失了。最近的“我”,也就是当下的那个他,是一具莹白的发育中的骷髅,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微光。在这个骷髅男孩的四周,一些云朵般的气泡冒了出来,里面写满了我内心的想法,像漫画里的对话框。

这个“我”大声喊道:“这没什么的,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从这面镜子数起,第九个“我”似乎离死不远,他躺在脏兮兮的手术台上,一群人正围着他鼓捣着什么。可以看出,他们没给他打麻药,但他却好像感受不到痛。气泡框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意味着他什么也不想。这让我有些害怕。一个人怎么可以什么也不想呢?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对X先生说:“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不想继续在这儿待了。”

“那我带你去见识我的下一件玩具。”他说。

“可以带我去找爸爸吗?”

“这件事待会儿再说。”X先生应道,“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们去了一个像是棋室的空间,这里发生着无数场博弈。无数个男人、女人、少年和老人,在地上盘膝而坐,对面都坐着一个相貌如出一辙的X先生。他们是地球上失踪的人类,是赌局中的失败者,但自由绝不受到限制。有的人来这里,是为了解除黑暗舰队的封锁。有的人却是为了技术进步。无论是伟大的还是自私的,我想,这就像某种神秘而古老的献祭仪式。人们将自我献给了未知,把生命推入深渊,换来的是文明的一次又一次飞跃。我在人群中搜寻父亲的踪迹,但没找到。这儿坐着的人如此之多,以致我的举措无异于大海捞针,徒劳无功。

X先生说:“正如我之前所说,我没把他们藏起来。是他们自己不肯离开的。人们自愿留在这里,是因为他们在打赌中失去了重要之物,便不甘心。”

我问:“人们为什么要和你打赌呢?”

“人们打赌一开始是为了赢回光明,”X先生说,“却在黑暗中越陷越深。他们赌上了家庭,赌上了幸福,赌上了生命,他们也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幸福,失去了一切。”

“你又为什么要和人们打赌?”

“因为我经常感到饥饿。”他回答道,“我的本体是一种纯能态生命,以碳基生命的喜怒哀乐为食。如你所见,真正的我在星海深空中沉睡,面前的这个人对我来说只是一副躯壳、一座房子、一个累赘、一种对话形式。”

我们去了下一个房间。这儿有一排架子,上面摆着锡兵、手办和怪物。X先生在底座上贴了标签。我这才知道,原来它们都曾是茫茫星空中的活物,在对赌中失去了自由,被这个神秘的玩具商人制成了标本。生命是一种赌注,这些锡兵、玩偶、手办和怪物是所有赌徒的结局。不过他们并没有死。X先生说,当一个人再没什么可以失去时,就剩下自己的生命。它们被拘押在这里,时间在它们的身上停止流动了,这里是世间一切死亡的终点。宇宙是一片网罟,生命是漏网之鱼。要想得到什么,你就得付出什么,不可能每次成功全凭侥幸。

“那他们的灵魂呢?”

“在我体内呢,成了我的一部分。”X先生笑道,“我吃了它们。它们也就成为我。我的每一个决策都由曾经被我吸收的意识所驱动。我的存在是如此丰沛,而内心的空洞是如此浩瀚。由于内部有太多张饥饿的嘴,便只剩下一种本能,那就是想要无止尽地填补空虚的愿望。”

我在这堆藏品中寻找父亲,同样没找到。

“你也吃了我的父亲吗?”

他说:“没有。”

“那他去了哪里呢?”

X先生反问道:“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寻找你的父亲呢?”

“为什么不呢?”我感到奇怪。

“在我的世界观里,是没有家庭这种观念的。”他说,“我们的文明始于一次意外,从诞生之初,就相互吞食,并以此壮大自己。当我们完成了原初星球上的所有融合,便踏向星空。我遇到的第一个星球,是一颗沙漠行星。人们生活在地下,由于地表环境极其恶劣,只能靠干净的地下水生活。对于我的到来,他们欣然接受,拥抱自我,并狂热地相信是我解放了他们。”

“难道就没有遇到过抵抗吗?”

“当然有。那时我就用一个个赌局征服他们,让他们见识到自身的局限性。”X先生指着架子上一种相貌丑陋的类人生物,它看起来光溜溜的,有四只手臂,浑身皆是灰色。“这是一种名叫嚄唶的生物,当然是音译。他们是我迄今为止遇见的最强大的文明,在物质与精神、法律和道德层面看起来似乎完美无缺。那是我唯一一次失败,所有克隆体被悉数消灭。然而,当我吸收了足够多的文明,再回来看它,便超脱了原先的局限。这个看似完美的文明,实际上是如此脆弱。他们的光鲜亮丽只是道貌岸然的外衣,而这世间没有无缺之物,为此我才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踏上旅程,用外界能量补益自身。”

换句话说,这些都是X先生的战利品。

摆在这架子上的锡兵、手办和怪物,都曾真实存在,如今成了他的一部分。我甚至在其中看到了恐龙,找到了地球五次大灭绝的证据。这些栩栩如生的实例,无一不证明,在遥远的人类远未诞生的时代,X先生曾拜访过我们的家园,收纳了上面的居民。从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X先生的足迹无所不在。

“每一种文明都是我的过去。”他说,“所有这些收藏,这些被制成标本的生命,这些宇宙深空中悄然消失的物种,都是为了纪念我的过去。”

“可是,你不会感到孤独吗?”

“我只感到饥饿。”他这样告诉我。

我才不同意X先生的说法呢。因为照他所说,即便他是一,也是众,自我可以向内无限拓展,也仍改变不了他本质上仍是一个人上路的事实。这个道理是我后来的日子才想出来的。X先生缺乏同理心,只有对宇宙的好奇心和对内在自我的无穷探究欲。他是一种不断进化的共性,却缺乏对差异性的认知。真可悲,这样一种存在看似完美无缺,其对精神领域的极致探索,却忽略了普适的态度体验,也就是生命的情感。

X先生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或者,准确地说,预见了未来的我的想法。

他说:“时间会吞噬你的记忆,你所谓的情感什么也不是。如果你留意,便会发现时间过得越久,有关父亲的记忆便越是模糊。你的生活越是丰富,越是如此。所以,让我们来打个赌吧,二十年后,如果你还记得自己的父亲,我便告诉你他去了哪儿。”

“你能帮我找回他?”

“这取决于你。”

“如果连你也找不到呢?”

“我可以帮你克隆一个。”

X先生允诺我,当我回到现世的生活,便会满足我的一切愿望。因为他笃定,一个人的生活越是安逸,便越容易在幸福中沉沦。他希望通过我证明,人类引以为傲的情感,只在当下发生的那一瞬最为强烈,即使是失去,往后的日子也会淡忘,时间可以疗愈一切,包括悲伤。X先生问我想要什么。我说,除了让爸爸回来之外,我只希望妈妈不要那么辛苦,生活可以轻松点儿。为此,他无偿向我提供一份数字文件,里面是一项为世界带来光明的技术—在黑暗无光的日子里,一种可用作白天照明的小型人造天体,为黑暗中的地球带来光和热。

“它会为你带来财富,”X先生说,“也会为你带来名望。这项技术来源于室女座超星系团一颗早已湮灭在历史中的星球,现在那个星球上的一切生命都成了我的一部分。他们愿意给你这项技术,以验证我的说法。”

我们的赌约就此成立。

十二点的时候,妈妈回来了。我跟她说起X先生。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兴奋地告诉她,只要我能坚持二十年不忘掉爸爸,他就可以回来。可妈妈却一脸茫然。她似乎意识到什么,想了许久,这才问我:“你的爸爸是谁?”

我感到心寒。

她又继续说道:“我不记得是和谁一起生下的你了。”

于是我知道,X先生说得没错,时间已经开始吞噬我们的记忆了。也许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消失的父亲是谁。当天晚上,母亲回自己的房间后,我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开始写回忆录。我要以文字的方式记下父亲的存在,哪怕他失踪了,也绝不会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二十年后,我已忘记父亲的模样,对他的记忆大多只停留在纸面上。从这本回忆录中,我看见的是一个孩子的坚守,到后来已完全成为一种执念。如果不去看它,我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初衷。然而,这些年来,我在写回忆录的同时,也把它背得滚瓜烂熟。我记得父亲小时候如何与我做游戏,也记得我们一起去游乐园玩耍的时光。我同样还记得,我们总是扮演科学家和机器人,要么他是科学家,要么我是,我们会命令对方原地踏步走,向左转,向后转,抬手,起跳,稍息。我是如此明晰地记得这一切,然而记忆中的形象是扁平的,没有画面和声音的支撑,只有死记硬背的文字。我想不起他的脸了,也记不起他的声音。我日复一日朗读着那些由儿时的自己写下的段落,却总感到那好像是别人写的,童年的生活陌生得属于另一个人。

12月5日,是我和X先生约好的日子。

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开车回母亲家。妻子与我同行。一路上,她见我如此兴奋,却不知缘由,只跟着一起笑了。我从未告诉过她有关父亲的事,也从未向她提起我和X先生的赌局。这样说可能有些不负责任,但与她在一起这件事,我下了很大决心,却唯独没有坦白的勇气。毕竟,我是一个走钢丝的人,若是打赌失败,便会失去自我。快到母亲家的时候,我终于有机会向她提起儿时的遭遇。妻子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车在母亲的楼下停靠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对我说:“我怀孕了。”

那一刻,我只感到庆幸。少不更事。幼小的我与一个未知的存在打赌,是多么荒唐。若非回忆录中的文字将我解救,冷不丁便会陷入痛苦和后悔的漩涡。这使我更加笃定。有关情感,我的观点是对的。即使我们免不了要将过去遗忘,但情感仍是一种动机,促成一切,它使得过去向未来转化,自我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所谓X先生的存在本身,难道不就是一个别样的大家庭吗?各个文明加入他,成为这个整体的一部分,所以他才不感到孤独。奇怪的是,我竟期待着和X先生见面。我迫不及待想和他分享这一观点。似乎他才是一切的答案,是我短暂人生的见证人。

妈妈已知晓我的来意。她带上一把折叠椅,领我去了天台。妻子和她陪了我一会儿,之后便下了楼。两人坐在温暖的室内聊些家常,而我独自一人,坐在天台上等待X先生。温室已经弃置多年。打从天上有了小型人造天体,它便被荒废,妈妈也不用那么辛苦。我坐在椅子上,在寒风中等了一天。X先生没来。我想他一定是出什么事了。那天,我在天台上一直待到午夜十二点,任谁劝说也不肯下楼。后来,我离开了。往后余生都在等待。在接下去每一天里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都在等待X先生上门。他从没来拜访我。直到九十岁,我躺在手术台上,接受器官移植时,才想起这一幕曾在哪里见过。

于是,我看见了过去,正如过去的我在镜中看见未来。两个时空在此重逢。我的脑海里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想。我看见,曾经那个寻找父亲的孩子,站在手术台的无影灯下望着我。他说:“这没什么的,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笑了起来。他好奇地看着我,问道:“你不会痛吗?”痛啊,当然痛,每个人都让别人感到疼痛,每个存在都会给其他存在带来痛苦。“哪里痛呢?”他问道。我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其实,活到这个年纪,我已感受不到痛。早些年,母亲无疾而终,我痛哭流涕。但到了去年,妻子撒手人寰,我却已能平静接受。因为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人只能接受。人都是要死的,这是注定的,虽然还没发生,却已是既定的事实。人只能接受这一切。如果人要死,我们的目标、理想、心情和想法、记忆和情感,都迟早要瓦解。当态度体验的主体消亡后,这些体验也是过眼云烟。快不快乐无所谓,痛不痛苦不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我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会怎么样了,我对自我抱有某种程度的漠不关心。

手术结束后,休养期一过,我便出了医院。出来第一件事就是买花。在母亲和妻子安眠的墓园里,我把花放下,向那两块冰冷的石碑述说自己的思念之情。挨着她们两人的坟丘的地方,是一块小小的石碑,里面躺着我的孩子。我还记得当初妻子怀孕时是多么开心,也记得当初流产时,她脸上的表情是多么悲恸欲绝。人的边界弥散。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亡在生者的脸上蒙上阴影,犹如黑暗远未降临的日子,太阳穿透树梢,投下影子,她的五官在光与影的边缘显得模糊、破碎。我感到揪心。时隔多年,我又一次在她们面前哭了起来。如今陪伴我的只有这大大小小的墓碑。X先生从远处走来,耐心等待着我收拾好情绪。

“现在,你还觉得,情感至关重要吗?”

我点了点头。

他接着说:“根据我对人类的研究,人受伤了总是要逃避,暴露伤口似乎是一件很羞耻的事,但有时候,人又依凭着一份倾诉欲,好像忘记了羞耻心,只想找个对象埋怨个痛快,我不知道这样矛盾的情感有什么意义。”

“它会加速我的愈合。”我应道。

我们又回到了那个房间—X先生的玩具屋。这里有十一面镜子。我的脚下是我的新生,我的头顶是我的死亡。我突然觉得,我们所有人都是踏着过去,走向未来,扎根于母亲的生命,对自我的死亡顶礼。我们冲破自我的桎梏,到头来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场空。事到如今,我已不在乎他的答案了。X先生来得太迟。倘若知道我父亲的下落,他的年纪也不足以支撑到我再次与他相遇。

我说:“我已经很老了,但我还记得自己的父亲。”

X先生说很抱歉,因为他被一些事情耽搁了。

我等待着他继续解释下去。

X先生却转而向我展示起他的战利品。

“弹珠?”我问。

“星球。”他答道。

这些玻璃珠光滑透明,里面自有一片天地。有些裹着星云,有些是温暖的宜居星球。我想象他就是这样罩住我们的世界。要是人类输了,我们就会成为他的一部分,像收集弹珠一般,把我们的地球压缩,纳入玻璃珠中的空间,成为随身携带的一部分,以此来纪念他的过去。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我失败了。”他说,“我的本体在宇宙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强敌,由此被那个文明囚禁。我是他的克隆体之一,少了他的精神支撑,我们所有的克隆体都被迫陷入沉睡,最近才陆陆续续苏醒。”

我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X先生说:“你们人类自由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结局的话,你们的运气很好。所有被派遣出去的舰队,都已准备好飞向那个文明,拯救出我们的本体。我们已无力封锁你们的世界,也不会再干扰智人文明的进程。说到底,这个赌局是你赢了。你要是想,我可以告诉你有关你父亲的真相。”

“只有一个问题。”我说。

“你讲。”

“父亲才刚失踪不久,母亲就把他遗忘了。你也影响了她的记忆吗?”

他说:“没有。”

于是,我明白了一个母亲的言不由衷和自欺欺人,她在年幼的孩子面前表现得健忘,只是因为不想让那个孩子伤心。

“恨吗?”他问。

“恨。”我说,“但也想他。”

“我帮你克隆一个,就像我之前说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了,谢谢。”我说。不了,不要了,谢谢,不用了,再也不需要真相了。我不要替代品。我们说好要一起去动物园的,可那家新开的动物园在后来已经倒闭了。我从未去过那个地方,也未曾有幸再见我的父亲。不了,谢谢,谢谢,我的父亲没有出意外,他只是离开我们了。我恨他,也思念着他,仅此而已。

于是我向X先生请求,即便我们的赌约不再具有效力,也一定要让我加入他们。

“为什么?”他问。

“我在乎的人都死了。”我说,“他们有的是死了,抛下我去了另一个世界,有的只是逃避责任。我没有孩子,没有亲人,没有眷恋的对象,存在的理由。我觉得孤独。现在我渴望成为某个整体的部分,渴望融入一个集体,成为一个大家庭的一员。那种完美的归属感,在迟暮老人的生活中已找不到了。”

我让X先生稍等,请他送我回儿时的家。那时已是天明。X先生在月球上等我。阳光从未如此美好,又如此真实。我又上了天台。迎着霞光,记忆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这儿固然到处都是一副荒凉凋敝的景象,但我们一家人一起生活、一起努力过的痕迹,仍留存于弃置的农具、杂草丛生的麦田和字里行间的点点滴滴。我努力想回忆起当初父亲在此工作的身影,但想不起来。我听着附近传来的老歌,可以背诵出自己的经历:小学的时候,坐在爸爸车里听这首歌。因为喜欢,循环了很多遍。那时天还没黑,有太阳,我们一起去了“鬼屋”,去了海边,去了动物园,去了黄金海岸,去了海洋世界。我喜欢“鬼屋”,那里面吓人,但我不怕;我喜欢海边,因为可以和爸爸一起唱歌;我喜欢动物园,有一次摸到了大象的鼻子,像树皮一样粗糙;我喜欢黄金海岸,那里有摩天轮和云霄飞车;我喜欢海洋世界,美人鱼在水里和鲨鱼嬉戏。我们去了很多地方。爸爸开着一辆红色的汽车,妈妈坐在副驾驶位置。我坐在爸爸的怀里摸方向盘,他说要教我开车。我们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看烟火,这一晃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