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回忆渐渐退去,意识逐渐清醒,剧烈的头疼向我袭来。

许久,我才意识到我正躺在造身肉囊中。先前,我撞上了风扉生,跌倒进入了肉囊,开始了意识连接的改造术式。

我现在是鹿离忧和风扉生的意识联合体。

我的记忆呈现出诡异的混合感。风扉生悠长的记忆占据了我记忆的大部分进程;但在记忆的最后几年中,鹿离忧和风扉生的记忆混在了一起。我想象着那些记忆中的场景:在绘画测试中,我看着另一个我,测试着我和鹿无患,我想和鹿无患逃跑,我又想防止我和鹿无患逃跑……微妙的混乱感让我有些眩晕。

忽而我有些迷茫而无所适从。我不知道我是谁,我该去干什么。如果此时此刻的我以风扉生的意识为主,我应该会想办法解除意识连接,再继续把鹿无患和我的一部分—鹿离忧的身体—连接起来。

但是,我并不是风扉生。此时此刻,我的内心茫然而彷徨。我认同风扉生的理想,希望调查清楚青夏之扉的秘密;同时,我也清晰地感觉到她灵魂中的偏执与罪恶。

十几秒后,造身肉囊开启。我拉扶着另一个我走出肉囊,鹿无患和白戈正在外面看着我。

“你们……”白戈小心谨慎地盯着我,“是谁?”

“我,”我拉起另一我的手,“不知道。”

我既不是鹿离忧,也不是风扉生。可我却既是鹿离忧,也是风扉生。

白戈往后退了一步。“看起来,你们,不,你—你还是风扉生的成分多了一点。”

我摇摇头,“不。”

白戈和鹿无患面面相觑。

“你们想抹杀风扉生的存在—”“—然后把鹿离忧解救出来。”我猜到了他们的想法。

白戈点点头,“没错。”

“我已经想通了。青夏之扉马上会开门,我会亲自下青夏之扉。”我指指自己原本属于风扉生的那副身体,再指着我原本属于鹿离忧的身体,“我会待在上面,说出我在扉下看见的东西……风扉生多半会死在下面,这个鹿离忧还能活下去。”

白戈愣了愣,“……为什么?”

“这一切都该结束了。”我拉着另一个我的手,走出房间。房门外的六块墓碑正沐在从小太史公枝丫间洒下的月光中。

几小时后,海滩上。

大海冰封,青萤们汇成光带,飞往前方的青夏之扉。我踏上了渡海的栈道,峨屏王正在栈道尽头等我。

“青夏之扉关门后,来王上那儿找‘我’。”我指了指原本是鹿离忧的那具身体。

白戈点点头。

一头小鹿瘸着腿跑到了我身边,是我前几天在半夜找到我和鹿无患时带走的那头鹿。我摸了摸鹿头,转身走向栈道。

“等一下。”白戈忽然说。

我停下了步子。

“我本来,给你们,”白戈指指我和鹿无患,“画了一幅画。我原本想带回家里,证明我自己并不是一个艺术上的废物……不过,我忽然想通了,这幅画应该给你们看看。”

“至于我,”白戈从腰旁竹筒中摸出一粒种子,抛入大海,“是个废物就是个废物吧。”

须臾,种子炸裂、暴涨,数根纤细的嫩芽从种子中生长而出,顷刻成为十余条粗干,相互纠缠,组成一面十几米见方的巨大画屏。

树干们经纬交织,随后经线和纬线相互抽紧,将画屏的表面压平实,棕褐色的树皮缓缓自行剥落,露出下面白色的木质部分。木质部分随着树干抽紧、交织的纹路勾勒出了一幅画的粗线条轮廓,而木质的细纹路则构成了画面的细节。

图画还在生长。

色素从脉管中涌动出来,染了木质的纹路,给画面渲染色彩:苍茫的昏夜,血月、大雪、草野、森林、苍鹿,还有站在雪地中的两位少女。少女们的眼眸被周围的层层暗色渲染得带着一种既神秘又莹澈的亮光,仿佛一泓秋水,盈盈澈澈,不染尘俗。

这就是白戈的画。

白戈忽而长笑几声。“我等你回来。”他指指我,手指一移,又指指我。

“多谢。”我朝他鞠躬,鞠躬,随后转身远行。天空中,青萤正汇成一条光带,逆着寒风飞向青夏之扉的所在位置。

小鹿蹬蹬踏着栈道,跟在我身后。我停下了步伐,轻轻摸着它的茸角。“你要跟我来?”

小鹿呦呦一叫。

“那你就叫呦呦吧。”我笑了笑,轻轻抱起了它,一如许多许多年前,在离泽城外的栈道上,那个名叫风扉生的小女孩抱起小鹿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