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标准历2628年3月24日

帝国边缘,十万大山(屈望的回忆)

五年前,十万大山。

索拉尔重伤回来时,屈望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晨星呢?”屈望给索拉尔包扎伤口。

“丢了。”索拉尔咬紧牙,“没事,土著们不会操作这种智能化枪械。”

“你先歇着吧。回去找他们给你换个义体,佣金里扣钱。”屈望拍拍索拉尔的肩膀。

不公是世界的常态。如果什么地方有永恒的公平,那只有战场。生死、赏金,全取决于战斗技术,还有运气。接下来的十天中,每天夜晚十点,屈望都能听见“晨星摇曳之刻”这柄狙击枪那特征明显的枪声。

每一次枪响,他们小队内必然减员。

每晚十点,佣兵小队都在战战兢兢中警戒,然而依然无法阻止那名狙击手的行动,甚至随队AI也测算不出狙击手的坐标。佣兵团内部也开始悬赏能解决那名狙击手的人。

屈望开始害怕了,他第一次觉察到了死亡的恐惧。

“这次的攻击距离在两千米以上。”第十一天夜晚,索拉尔在全神贯注检查射击的弹孔,“该死的土著!”

“两千米。”屈望站在弹孔前,默默收拾着队友的尸体。这一枪精确命中头颅,击碎大脑皮层。“如果我死了,”屈望说,“你就把我的抚恤金带走,送你了。”

“这个子弹是晨星根据这次射击的参数定制打印出来的。”索拉尔还在喃喃自语,“那个土著,她真的完全掌握了晨星……他们不是和信息技术格格不入吗……等等,你说什么,抚恤金?”

“没什么。”屈望摇摇头。

他抬起头看着夜空,雾气之后挂着一团血红,那是这颗边缘行星月亮。

第十五天晚上,索拉尔也被他丢失的那把晨星击中。屈望扶着索拉尔被打断的残躯,招呼身后的队友抬来医疗设备。“索拉尔,挺住。”他颤抖着打开内向屏。根据战地指南,索拉尔的伤很重,必须立刻封闭义体功能进行休眠,然后换义体。“回到大队再给你换个义体—”

屈望手臂被索拉尔拽紧。“不……”索拉尔说。

“什么?”

“佣金不够了。”索拉尔捂着自己被打烂的腹腔,循环液从指缝间溢出,染黄了手指,“别换义体,换不起。给我保守治疗。”

“不换你会死的。”屈望把战地指南的相关页面发给索拉尔,“我相信随队AI也会如此判断。”

索拉尔没有打开屈望分享的页面。“把我剩下的佣金转交给我的妻子,她还需要,我还有孩子。然后—咳—”他的腹腔随着咳嗽涌出大滩循环液,“这个,是根据这一枪算的那个该死的狙击手的坐标。传给大队,要是干死了那个该死的土著,记得这是我的奖金,也发给我的妻子……不准抢这笔奖金。”

“我不会。”屈望接收了坐标,发给大队。几分钟后,三千米外的一座山头立刻被大队的支援火力犁平。而索拉尔被运到后方,在保守治疗中死亡。

屈望把奖金发给了索拉尔的妻子。

晨星的枪声没有停止,但枪声不再规律,三四天才能听见一次—那名土著狙击手可能受伤了。随着战斗的继续,屈望的恐惧逐渐平息,他也从新兵变成了半个老兵。在被矿工诬陷逃离帝国后,在这颗蛮荒星球上战斗逐渐占据他的身心,让他忘却过去,而沉溺在死生游走的刺激感中。

佣兵小队深入敌后,和土著的小股部队纠缠了两日。在茂密的丛林中,屈望被土著驾驭的野兽冲散。他和大部队走散了,义体似乎沾染了土著奇特生物科技制造的菌孢,失去了通信能力。

屈望在十万大山的群峦与丛林间跋涉,希冀能找到佣兵团的任何一支部队。他的义体状况正急剧下降,若得不到救援,他将倒在丛林之中。

在十万大山生活的土著据说是大航海时代从金陵星出发的殖民种舰的后代。在大航海时代结束后,十万大山这颗行星和人类主文明(共和国/帝国)彻底失联,成为南方星域边陲之外超光通信所不能及的蛮荒之地。几百年的隔离式发展,十万大山的土著发展出一套大概是依赖于生物技术的工业体系,形成了和主文明完全不同的文化圈。

直到最近几年,贝叶斯智能科技集团在帝国边缘的探险队发现了这个失落的文明,这里才逐渐进入帝国的视野。屈望所在的佣兵团,则是贝叶斯智能科技派来的第一个大规模探险与调查团。

探险与调查只是好听的说法,事实则是血腥的战争与殖民奴役。和其他帝国边缘的土著文明一样,除了资源、有价值的新奇技术、少量关在自然文化保护区的土著遗民,这颗星球上将不再留下别的东西,人类主文明将接管、同化这里的一切。

同样的过程,已经在人类历史上重复了无数次,从古代旧地的非洲,到现代的边缘行星,几无差别。

丛林中不缺食物。屈望不缺能量,但义体迟迟无法修复。每日试着调用体内的NAG做义体修补,系统总是提醒备用的材料不足。

他的回忆开始模糊。他记不得自己在丛林中游**了多久;回忆再次清晰时,他站在山巅的一座小庙门口。这座小庙是木质建筑,但他怎么看都觉得不是木料修建的,是土著用他们的黑科技从大地中生长出来的。

站在小庙前的这一刻,他的义体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此时正是十万大山的春天,浓雾稍淡。小庙之后长着一棵桃树,枝干修密,清阴十米方圆。一树桃花正迎风摇**,如同粉云沉浮。

“终于快结束了?”屈望心中默默想着。时近黄昏,星夜幽暗,抬头之刻,他看见了血月清晰的模样。

屈望走进小庙。庙里破敝无物,只有一堆枯草,枯草堆上躺着一位红衣少女。少女面色苍白,神光涣散,腰上似乎有什么伤口,不断渗血。

“是一个土著。”屈望挣扎着走到少女身边。少女长发畔放着一支花簪,腰旁挂着雕花竹筒和一截骨笛,身上披着所谓的鸟文羽衣—土著的典型装束。她的红衣色调与屋外桃树相类,成一种接近正红的粉红。

看见屈望走近,少女稍稍清醒,挣扎着向枯草堆中摸索,似乎是要掏出武器。

“我也快死了。”屈望坐在少女身边,不在乎少女能从草堆中掏出什么,也不在乎少女能不能听懂他的帝国口音(9)。他打开一片内向屏,给自己体内的NAG写入新的程序,让它们可以治疗人类古典肉体的外伤;随后他咬破指尖,将新编程的NAG汇聚在指尖的循环液中。“封闭伤口需要消耗你自己体内的能量和物质,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将指尖轻轻按在少女的腰侧伤口上,让循环液渗入红布之下的鲜血。如果顺利,微纳机器人们将在少女的血液内繁殖、扩增、分化,按程序执行杀菌消炎和伤口愈合等功能;等到生命体征平稳后,这些机器人会在体液中自动降解,转化为人体可利用的碳链碎片。

眩晕感湮没了屈望,世界开始疯狂旋转,他向后一倒,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他看见少女坐在自己身边。红衣少女手中握刀,架在他的脖颈上。

“你救的我?”少女的口音带着浓烈的土著腔调。

屈望点点头。

少女的刀没有移开,“我们是敌人。”

“反正……”屈望看了眼内向屏,COS的日志记录了在自己昏睡的这七个小时中,义体机能又损失了不少,“我已经是死人了。死人是没有敌人的。”

少女收起了刀,“我要回西边的寨子,我是不会救你的。”

屈望笑了,“随你—”

小庙外突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们来了!”少女惊慌地站起来。

“谁?”屈望问。

“追我的佣兵团……他们一直在搜查寨子—”少女又举起了小刀,“你休想和他们会合!”

少女忽然闷哼一声,腰侧又渗出鲜血,整个人一软,坐在地上开始喘气。

“你的伤还没好。”屈望挣扎着站起来,努力装作一副没受伤的样子。他缓步走到小庙门口,一队佣兵正围在门外。

“你是哪个小队的?”佣兵队长问屈望,“为什么不开敌我识别?”

“义体坏了。”屈望说,“他们马上来接我。”

队长松了口气,“你走散了?”

屈望点点头,“你们在扫**?”

“据说西边有个土著村寨,我们要拔掉。”队长说。

“寨子吗?在东边。我前几天一个人路过一次,还和土著交了火。”屈望故意将方向说反。

队长点点头,“有劳,我们会要求上面多铺点侦查机器人,更新地图。上面什么时候来接你?需不需要留个人照应?”

屈望摇摇头,“他们马上就来。”

“好。弟兄们,我们走。”佣兵小队离开了。

屈望目送佣兵小队离开,猛地松了一口气。一时的强撑让他的义体机能再次透支,他靠在庙的门框上,昏沉感猛地升起,将他击倒。

他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