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望陷入了梦境中。

他想起了武汉星的大学时光。片刻,梦境幻灭,他又沉陷自己在十万大山的回忆。他和小队的成员穿行在密林之中。夜幕下的密林像是巨大的活物,不住出汗,渗出露水和雾气。那名敌方土著的狙击手依然不见踪影,但身边战友的减员从未停止。

日沉月升,雾气渐厚,只有头顶血月赤红的晕华恒在。

他握紧手中的“拉梅夫人”—一把古老的冲锋枪,警惕地盯着四周的雾气。雾气似乎造成了极宽频带的电磁散射,雷达上没有任何敌对信号。

他现在只能凭听觉和敌人周旋。

雾气中传来低沉的晃动声。屈望举枪、瞄准。等待他的不是敌人,而是晃动的大地。剧烈的晃动让他摔倒在地,俄尔苏醒。

他猛地清醒过来。

地面正在剧烈摇晃。几秒后,屈望才意识到这是旁边的行星环缝隙刚刚有卫星驰过,引力的“风”引发的锯齿样波动。种舰残骸区不在环区整体重力控制网络的保护中,锯齿波直接传到所有大质量物体上,将他晃醒了。

他看了下时间,只睡了两个小时。按约定,现在应该是红绡守夜。

“喂?”屈望轻声呼唤一声,“你还好吧?”

黏滞的梦境让屈望的思绪有些混乱。他下意识地握紧身旁的左轮,左手抚过右臂上的红绸,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但倦意还是一浪浪涌起,将他拖回雾气与回忆之中。

在大学毕业之后,屈望在武汉星的通用重力公司总部工作。那时他在安全部门,负责中小型AGCD(5)安全模块的开发。这些AGCD常常用于百米到千米级的重力控制,价格昂贵,不少客户签的是以租代售的协议。

海瑟里安环区就是这些设备的最大的出售方向之一。

环区的每一个小行星都需要AGCD。环区管理公司将AGCD植入各个小行星岩块的内核后,再租给居住者—他们大部分是住集体宿舍的矿工—并层层收取押金。

这些押金最后算到矿工头上时,已经高得有些离谱。矿工们都是从比环区更落后的边缘行星骗来的,环区管理公司把海瑟里安吹嘘成天堂,矿工们则签了不平等协议,卖掉肉体,租上劣质的矿工义体,住在环区的集体宿舍,承受义体、房租、交通和重力控制系统的租金。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将在海瑟里安表面的矿洞中工作一辈子。

矿工挖到的可以激引非线性引力波的“海瑟里安晶石”,正是GG公司生产重力控制设备的核心材料。而比起那些专业的,符合“帝国法规”的采矿机械,矿工的成本甚至比机械耗费的电费还便宜。

于是,GG公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视环区十几万奴隶般的矿工的存在。环区被环区管理公司把持控制,本行星系唯一的超光通信节点被控制后,这里就成了法外之地。管理公司的防火墙控制着一切。偶尔有游客和考古学家来到海瑟里安,带走一点真相,也被管理公司一一摆平,在帝国内部掀不起任何波澜。

屈望第一次离开武汉星出差就来到了海瑟里安,协助处理晶石生产事宜。在这里,他中途遇见了一位耐不住租金剥削的矿工。矿工祈求他帮忙破解AGCD最新安全模块。出于年轻时的同情和善良,屈望帮了这个小忙。

这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

屈望帮那位矿工破解了系统,让他可以免租金使用AGCD,并多次嘱咐他不要外泄。但那位矿工很快将他编写的破解程序四处售卖,大肆赚钱;GG公司发现大批AGCD被破解,遂报警。帝国信安(信息安全局)一路追查,很快查到那名矿工和屈望的头上。

屈望本想认错,那名矿工却倒打一耙,把所有罪名甩给屈望,咬定是他一人兜售漏洞和破解程序。GG公司负责此事的高管也顺水推舟,把所有责任一并甩给屈望,冀以不被免职。至于GG公司本身,也是乐于见此,免得自身卷入舆论的旋涡之中。

如果说环区管理公司是统治十万矿工的地狱恶魔,那么GG公司的高层和它背后的帝国错综复杂的门阀宗族结成的势力网络,则是比这恶魔更可怕的存在。帝国是沧海一片,环区管理公司不过是想渡过大海的小小浮虫。

被甩上罪名的屈望,连浮虫都不如。

屈望第一次见识到了世界的不公正。百口莫辩的他逃跑了—虽然逃跑更加坐实了他的罪名。

他一路逃到十万大山,当上了佣兵,随后就是三年的鏖战。在五年前,他赚够了佣金,离开了十万大山,隐姓埋名回到帝国核心星球。他在那些信安所无法触及的肮脏角落流浪:金陵安都城寨、东京废海,最后是海瑟里安行星环区。

屈望回来了,但他早就不再善良、不再单纯。他看见了无数矿工的生生死死,却不动一丝一毫恻隐之心。他不想管任何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不想浪费一丝一毫力气,人世间的所有不公不义都与他无关。他只想一个人活着。

一个人活着—终日买醉,偶尔骑着骆驼艇当当信使,欠债是屈望的常态。

就像不公是世界的常态一样。

“呼……”梦境中压抑的血月意象依然在视野中萦绕不散。“喂。”屈望呼唤着红绡。

没得到回应。

地面又晃了一下,是环区重力系统的冲激波动。自环区管理公司发出那个通知以来,这种冲激愈发频繁,听说有人被甩出了小行星地面,惨死在了真空。

屈望擤擤鼻子。他和红绡两条骆驼艇展开的维生力场还在工作,周围有空气,声音可以传播。“喂。”他切换到和红绡约定的通信频道,在意识中呼唤着。

红绡没在守夜。

屈望浑身一紧,翻身坐起。他正坐在一枚殖民种舰所遗存的探针的散热鳍上,他们的骆驼艇停在一边,联合为整个探针展开1G的局域重力和维生力场。

这枚探针是种舰用于跃迁/电磁/重力空间扫描的综合设备,长三四十米,外形呈针状,中间的鼓起部半径达十米,像是被探针主体的细针穿刺而过的圆盘。圆盘的核心是探针的运算中枢和超光通信节点,核心外的圆盘则是一片片散热鳍,这些散热鳍负责抽出核心产生的热量,以热辐射的形式送出。

屈望和红绡是追着蓝穆在网络中留下的踪迹来到这枚探针的位置的,却没有发现蓝穆的踪影。于是,他们决定在此地先休息。

种舰残骸区正运行在海瑟里安的背阳面,四周没有任何光,只有海瑟里安夜半球青莹莹的晶石夜光。屈望借着投射过沙海的微淡夜光四处搜索着红绡的踪迹,义体也自动启动了夜光下的视觉增强,却一无所获。

难道是那些跟踪自己和红绡的人来了?屈望皱起了眉,仔细检查自己所接入的网络,并握紧左轮。

他走上散热鳍片末端,离开骆驼艇维生力场的范围,步入无重力的浮沙海洋中。在他后面的探针一侧,隐隐有灯光传来。

那边有人。屈望翻身走回探针核心,跨到对面的散热鳍上,躬身向发出亮光的位置走去。

亮光的位置在隔壁散热鳍。屈望背贴着自己这面散热鳍逐渐卷曲的弧度,走到边缘处。随着重力逐渐变小,他的动作越来越轻柔,最后稳稳蹲靠在散热鳍的边缘。

两束火光从黑暗的太空中飘**滑过。他花了点时间才看清这是一颗几米大的小行星,被挖成了半空,里面刻着关公和莱特船长的塑像,两鼎香烛在维生力场所束缚的空气中缓缓燃烧,香烟雾气在这颗小行星的重力场无规飘**。

可能是残骸区谁挖的小庙。屈望把注意力转移开。灯光是从他身后的那片散热鳍上衍射过来的。他蹲下身子,摸出左轮,将枪管下的一小块金属平面区域擦亮,作为小镜子探出散热鳍,观察后面的情况。

后面的那片散热鳍旁停着一架穿梭机,穿梭机舱门大开,光亮照出。舱门伸出一块踏板至散热鳍上,附近的区域被重力控制场覆盖着,同时也隔断了内外电磁通信。

红绡正和一位青年男子在散热鳍上相对而坐,似乎是在交谈。她没有戴头盔,那里应该是有维生力场提供可呼吸的空气。

屈望打开重力镜(重力传感器),把附近的重力场图叠加在视觉信号中。待看清重力的分布后,立刻一翻身跃出散热鳍,同时跃入穿梭机提供的重力场范围,借力站稳。“喂。”他举起枪瞄准青年男子,同时朝红绡说:“我们约好了,有意外一定第一时间喊我。”

“不准对涂先生无礼。”忽然舱门处传来一个阴柔的男声。屈望侧头看去,一名男子正倚着舱门站立,腰侧倚着一把巨大的狙击枪。

“晨星。”屈望立刻认出了枪的名字,恐惧顿生。

“晨星摇曳之刻”,他永远记得这把枪的名字。这名字无比张狂,仿佛枪一响就会星摇地动,晨曦吐华,以至于屈望总觉得这名字像是一件艺术品的名称,而不是帝国的顶级狙击平台。

在十万大山战斗最艰苦的阶段,当地土著的那名狙击手少女用的就是这种武器,杀伤了他们小队过半的成员。

“昆吾,没事。”坐在红绡对面的青年男子站起身,伸手示意倚枪男子无须防范,“这位一定是屈先生了。”

“你是谁?”屈望将目光从狙击枪晨星上移开,稍稍低下左轮的枪口。

青年男子面容俊朗,身披花纹奇异的古制长袍。一团团细沙浮在他的周身,这些细沙汇成沙流,从他的宽袍袖口进出,结成种种不同的流动图案:真人骑鹿,力士执节;神女裙拖泽畔,仙人琴鼓云中;粒粟之间,细沙汇聚变化,竟涌滚出无数的风物景致。

“鄙人涂山禹,沙画家一名,路过此地采风。”青年朝屈望稍稍躬身。“荆姑娘天生丽质,和她一翻闲聊,令人心清气爽。”

屈望看了眼重力镜的数据,这些沙粒都是被局域的重力势阱镊操纵控制的。想要在如此狭小的范围内排出如此精细的图案,需要极强的运算能力。

“荆姑娘,三日之后,东君再会,在下会想办法修好你的琵琶的。”涂山禹说。

红绡点点头,“一定。”

涂山禹朝屈望和红绡作一个揖,转身登上穿梭机,关门离开。随着维生力场的撤除,红绡也迅速戴上头盔,然后在通信频道中说:“你干吗?”

随着穿梭机离开,这片散热鳍的重力正在快速下降。屈望拉着红绡往散热鳍深处探针核心的方向一飘,落入他们骆驼艇展开的重力场的范围内,站稳。“别拉我!”红绡说。

“刚才卫星经过,我一醒来看见你不在,就赶快找你。”屈望冷哼一声,“我希望你认真一点。S级信使的工作从不是儿戏,我们可能还在被人跟踪,你怎么就大大咧咧和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怪人勾搭上了?东君?你们要干什么?”

“他不是什么怪人,只是路过的艺术家而已。”红绡一撇嘴,“任务结束我去东君星找他修琵琶。”

“够了,接下来的行动,你必须听我指挥。”屈望加重了语气,“刚才在种子库,你的慌张差点要了你自己的命。”

“不要你管!我也不是天生想紧张的!”红绡侧过脸,后退一步。

屈望盯着红绡,“你想说你的紧张有原因?哼,谁还没点创伤!”

红绡没有回应。她只是站着,思考,像是尘封的泥像。

“算了。”屈望收回目光,“你去睡觉吧,我守夜。”

“……我时常会想起母亲。”红绡声音低下去,“惨死的母亲。被一群暴徒杀死,琵琶被砸碎,只为了那一块黑晶。”

屈望默然半晌,“你去睡吧,我想抽根烟。”

红绡倔强地昂起头,瞪着屈望,“你批评这么多,你找到蓝穆的踪迹了?”

“……暂时没有。”屈望实话实说。他们本是追查蓝穆来到此地,这枚废弃探针似乎被蓝穆入侵过,挂入了后门,但是屈望确实没找到更多关于蓝穆的踪迹。

“我找到了。”

屈望一愣神,“我不信。”

“涂先生给我的。”

“他?”屈望哂笑一声,“他能查到一个通缉犯的踪迹?”

“不信你验证啊。”红绡把一个文件发给屈望。

屈望查看文件中的信息。这个文件是关于蓝穆位置的一份简要报告,上面给出了蓝穆在过去二十四小时的行踪,以及分析出其行踪所使用的所有信息情报及技术日志。屈望匆匆一扫,整个报告严密清晰,可信度极高,像是帝国信安那些A级以上分析官出具的报告。

这份报告预测了蓝穆的下一个位置。屈望沉吟半晌,调用程序反复核实这份报告中的信息,竟然找不出任何破绽。

这份报告预测的蓝穆位置,恐怕是真的。

他把这个位置的坐标发给红绡。“我们立刻出发。”

“哼,怎么样?”红绡骄傲地一手叉腰。

屈望不理会红绡,而是沉思起来。当务之急是捉拿蓝穆,结束这次任务。但他觉得事情有什么地方不对,无论是那些从未露面、目标不明的跟踪者,还是这个神秘的艺术家。

屈望又想起了涂山禹用重力场驱使周身沙尘画图时那恐怖的计算量。如果真的只是一位普通艺术家,不可能拥有如此丰富的计算资源,也不可能轻松交给红绡这样一份严密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