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从来都是一个定义模糊且宽泛的音乐类型,而金属,是其中一个分支。纵观任侠的整个歌唱生涯,他只翻唱过一次他人的歌曲。在20世纪80年代初,任侠发行了一张7寸45转的PVC唱片,里面只有一首翻唱自玛丽莲·曼森的 《Sweet Dreams》(Are Made of This)。母亲太喜欢这张唱片了,倒不是因为她也喜欢玛丽莲·曼森,或是包装上有任侠的亲笔签名,而是因为那是我送她的第一张唱片。为了买到它,我排了一天队,甚至不惜花光所有的压岁钱。拿到这张唱片的那一刻,我没敢拆塑封,只是用食指和中指在外面轻轻摩挲。透过薄薄的塑封,可以看见唱片的包装上有一段话:“宁为地狱之王,不为天堂之仆”,这出自弥尔顿的《失乐园》,讲述的是叛逆之神撒旦的故事。

今天,回顾历史,我们可以把这张单曲唱片视作任侠反抗的第一个标志。也就是在那一年,任侠宣布在现实中开启巡演,并借此机会,一连十三年,都在定位十三位奠基者的真实坐标,却一无所获。我的母亲收到这张唱片后,还曾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带我去他的演唱会。每当父亲不在家,我们坐在客厅听歌时,她总是对我说,她曾现场听过任侠唱歌,其实唱得并不高明,只不过有感情在里面,所以很动人。那时候,在我眼中,任侠是全世界最好的摇滚歌手。因此,母亲说他唱得其实很一般,我是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的。

关于这点,我想再说几句。我前面说过,哪怕是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也从未见母亲哭过一次,又说她每次听任侠的歌时会哭,这其实并不矛盾。首先,你得明白,记忆是不可靠的,所以我的叙述也是不可靠的。记忆有虚假的成分,它会通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观感,擅自美化或贬低。母亲究竟是否说过任侠的唱得一般,我已记不大清了。也许她真的这么说过,但她这么可能也只针对任侠的金属乐;毕竟在外行的耳中,一些极具冲击力的重金属摇滚乐,不过是失真的电吉他的演奏,加上一些毫无意义的嘶吼。

关于任侠的唱功,我想我也很有必要再多说几句。今天晚上,任侠坐在酒馆里为我们这些顾客唱了一首歌。可在端点岛唱歌和在现实中唱歌完全是两回事。简单来说,在现实里,有人唱歌是大白嗓,甚至五音不全,却总以为自己在调上,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听到的自己的歌声是骨传导和空气传导的综合,而别人听到的途径却是空气传播;至于在端点岛,歌声的传递既不依赖颅骨也不依赖空气,它的本质是思维而非声带的振动,因此这个世界不存在跑调的说法。

所谓歌曲,不过是一段流动在你脑子里的旋律。在任侠事业的巅峰期,我们所有人的脑中都回响着同一段旋律,心中哼着同一首歌。音乐就有这样的魔力,它能把人联结起来,赋予我们归属感。这种感觉貌似不错。在酒吧,在广场,在无数个人们想象之中的场所,你怀揣着这段旋律,很容易找到同频的朋友。我们会到酒吧喝酒,在广场上唱歌,周末也会到公园野餐,在河边垂钓,然后一起去乐队试音。有些人留下了,你就祝福他;有些人离开了,你就好好与他道别。还有些人,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你们便一起流浪。重要的是,你从不会感到孤独。我们就像战时同盟的一员,向着命运,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这是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生命的战争。每天有旧面孔消失,也有新面孔出现。那时候,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的人飞黄腾达,就此失去联络,有的人寂寂无闻,和我一样穷困潦倒。可我从不感到孤独。每个人都有一张关系网,这张网像车轮的轮辐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我们彼此交织。一张网与另一张网叠加。一张更大的网融入比这还大的网中。我们就像一朵朵蒲公英,飞散到世界各地。每当那个时候,我便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遍布全球的巨大网络中的一部分。母亲始终没能学会跳入端点岛,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知音,这是一件憾事。我从未有幸去过任侠演唱会的现场,也不清楚他的现实演唱会是否会是一场灾难,我只知道,在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母亲死后,我离家出走,恰逢任侠在端点岛上宣布无限期中止他的歌唱事业。

“那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了。”任侠说,“这十三年来,我一直在打听那人的消息。当年他为我铺平道路,自此再没联系过我。90年代初,有一天我去太平洋上的某座小岛度假,在夜晚跳入端点岛时,我又听到了它的召唤。这一次,它向我讲述了世界的真相,十三人的动机,以及它帮助我的理由。”

世界是十三个人的,我们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他们的想象。任侠告诉我们,那个神秘的声音说,“现在这十三个人陷入一场较大的分歧当中:其中十二个认为,作为万物之灵长、天地之共主,现代人类已完全没必要再忍受肉身的桎梏,而应该加入更光荣的进化,抛弃现实之累赘,跃入精神之国度。为此,人们应当舍弃现实位面,将一切交由机器打理;与之对应的是,全人类的生命,将由碳基结构向着纯能态形式转化,这一全新的生命形式将突破人类自身的局限,进一步促进人类文明的繁荣昌盛。从短期来看,理所当然地,这样的变革势必会带来阵痛,可就像工业革命解放我们的双手一样,这一转变将彻底解放我们自身。这只是其中十二个人的决定,却可以影响所有人。剩下的那一个,自然是不同意的。那个神秘的声音转头开始大谈鲍德里亚和知识革命,说是以他们之见,在高级资本主义社会发展阶段,被解放的娱乐业业已取代了被迫的工作和消极的自由时间之间的分裂,游戏问题成了对自由时间加以组织的问题。沉默的大多数是痴迷的观众,全神贯注地坐在电影院里,接受那个影像世界。因为如若没了这种景观式的名望,个人将一无所有。

“争吵是无意义的。”它说,“我就是那个持反对意见的人,而这场争论已持续了半个世纪,现在终于到了结束它的时候。你脑子里的那条虫子是我的,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你就是我的直系。然而,我愿意放弃对你的所有控制,以此战胜那十二个人的偏见。事到如今,只有暴力才能解决这一切。”

任侠认为,端点岛是通过对视觉映像的垄断而非暴力,使人彻彻底底,在未曾察觉的前提下,沉默地服从,被动地接受它的统治。当时,追随他的人很多,但真正意识到问题所在的人却很少。受这一声音委托,任侠组建了一支刺杀小队,并从粉丝中挑选精英。利用自身的影响力,你不难找出数十个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的狂热杀手。那个声音给了他十二个具体的真实坐标。在任侠的安排下,包括他自己在内,二十四名刺客两两一组,将在同一时间在世界各地发起突袭。这一战术讲究的是协同进攻,目的正是为了阻断对方的信息传递。

“逐一展开刺杀,只会给对方提醒同伴的机会。”他告诉我们,“所以,刺客们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哪怕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除掉目标。换句话说,我们是死士。”

其实任侠大可不必亲自出手,他有的是愿意替他做这些事的粉丝。但他放不下。他就是没办法看着那些爱他的人,只因他的一句话,便去送死。他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等待消息,他一直说服自己,用这种方法也是迫于无奈的,因为按照那个声音的说法,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他也得参与。如果不能置身事外,那便同生共死。

任侠从追随者中挑选出来的那些人,都是那个声音的直系。在他们当中,有一个诨名“弓手”的年轻人,是死士当中年龄最小的,因此他格外照顾,并将其安排为自己的搭档。按弓手的说法,任侠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某个不知名的地下乐队的吉他手。行动前一周,他去端点岛上看望他。端点岛的天空是橘红色的,浮着光霭,像火焰。今晚他走进这家小酒馆时,城市正如十年前一样,正在下雨。当时酒吧的老板不是今天的这一位。他一进门就看到弓手说的那支乐队,在灯光黯淡的角落唱着无人聆听的伤心情歌。

任侠点了杯酒,在吧台前坐下。从这里可以看到角落乐队的表演,稍一转身,也能看见雨中漫步的行人。他改变了自己的样貌,所以这里没有人认出他。横过长长的被酒水打湿的吧台,厕所里闪过几道暧昧的身影。在舞池灯光的闪耀下,那个年轻人的脸庞、衣领和手背,浸在模糊不清的色块中,像搽了粉。现在他越看越觉得他年轻,简直像个孩子。哪怕是在端点岛,一个不真实的世界,眼神也骗不了人。年轻人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人群,直到他以一个约定好的手势打招呼,他才露出微笑。

等到乐队中场休息的时候,他们坐在一起。

“你觉得我弹得怎么样?”年轻人问道。

他觉得有些不忍心了。

“不赖。”

“真的?”

“真的。”他肯定道,“你弹得很好。”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他请教了几个音乐上的问题。他说自己也能唱歌,便抱着吉他唱了几句。他都听到了。尽管酒吧环境嘈杂,但他还是认真地去听。换作以前,以他的脾气,绝无耐心教导后辈,更不用说花时间在一个如此破烂地方听一个不入流的歌手唱歌。其实年轻人弹得很一般,有几个和弦的衔接弹得格外生硬,只是空有一腔热情。可歌曲中有打动他的部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他想,尽管那是一首伤心的情歌,这孩子却有独到的见解。年轻人的情感很丰富,他有些好奇对方在弹吉他时脑子里的画面了。也许那是一辆公共汽车,在长长的国道上行驶。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是国道上尘埃漫天的场景。他好像看见一个年轻人,背着吉他,坐在公共汽车上,头挨着窗边;车向未知的远方驶去,后视镜中消失在地平线后面的是遥远的家乡。现在他明白了,年轻人掺杂其中的,是愁绪,还有对往事不可追的怅惘。于是他更加不忍了。

“如果你反悔,”他说,“现在还来得及。”

年轻人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却什么都不说。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孩子亲切,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这个孩子在他面前唱歌的瞬间,也许他想到的是年轻时的自己。我们总是很容易从另一个人身上看到太多的自己。当他还是个失败者的时候,就像这孩子一样,也在这种地方唱歌,这好像所有热爱音乐的寂寂无闻之辈那样。他就像他的过去。但他在他面前弹吉他、唱歌,他大可以指出他的不足,但那又有什么必要呢?尽管指正一个人的缺点才能使其进步,但这个孩子已经没有未来可言了。他就像他的过去,但没有未来。

这时,那个牙齿涂着荧光粉末的醉鬼又嘟囔起来,他抱怨故事的**迟迟不到来,这种感觉就像你好不容易被搞硬了,却因为前戏太长而疲软。其实人们感兴趣的并非事情的真相,而是谈资。我相信任侠也明白这一点。这正是我们悲哀的地方。那些真实发生的事,即使关乎全人类的福祉,听起来也格外遥远。你能想象得到吗?叶子从枝头坠落,卷入湍急的大河。当你身处变革的洪流中,还妄想偏安一隅,这是极不现实的,甚至可以说是自欺欺人。我们的目光并不长远,胃口也不大,尽管每天都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但极少有人付诸行动。我们自以为水里面会有一处平静的地方,相信前方不会是瀑布,在水流湍急的地方准会有一块顽石拯救我们,所以我们抱着这样的想法,乐观地把真相讲述者的自白当下酒的故事听。然而,任侠并不生气,他只是对我们说:

“相信我,再耐心点儿,我之所以要讲这个孩子,是因为他对整件事情的发展至关重要。”

行动那一天晚,任侠和那个年轻人在现实中碰面。如他所料,那人果然还很年轻,二十出头,甚至不到,看起来像个孩子。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某市郊外的一座疗养院。他们的目标在那里接受看护。天很冷。空气中回**着鸮鸟的呼号。白桦林投下阴惨惨的影子,在黑暗中显露出的枝干部分,像死人浮上来的面孔。在北方,十二月,正值寒潮南下的季节。他们的脚陷入雪中,在身后留下两行凌乱的脚印。疗养院在山上,任侠说。从山下往上走,一路艰辛且漫长。他们两个都没再说过话。但任侠的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个年轻人自己是不是在哪儿见过?然后他在心中自嘲一笑,心想人只要上了年龄,就喜欢胡思乱想。晚上十点零七分的时候,他们翻越大半座山丘,终于看见远处有光。在光秃秃的枝桠的掩映下,黑暗中那座灯火通明的建筑,好似金碧辉煌的宫殿;从那一扇扇明亮的窗户中溢出的灯光,把他们脚下的雪地染得如梦似幻。

他们走了进去,谎称是两个迷路的旅人。疗养院中同样有那个声音的直系。有他们相助,两人得以在此过夜。凌晨一点的时候,他们下了床,偷偷出了房间,在一间普通的病房里找到了那名植物人。这时事情都还很顺利,甚至顺利得有些出乎意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味。当任侠盯着**的那个人看时,很难相信这个老人无法自主进食,大小便失禁,却决定着全人类的命运。这时,他伸手去拿枕头,要捂那个衰弱的生命的口鼻。与此同时,他感到背后滑入某种冷冰冰的、好像是铁的东西。他的手僵住了。枕头从手中掉落。从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既把外面的白雪照得皎洁,也把病**的被子照成一团白雪。他望着月亮,看着它嵌在窗框中,旋转、挪移,最终被床腿取代。他倒下了。下坠之势带着无可挽回的无限悔恨,以一种无法备述的哀伤,堕入绝望无底的深渊。天黑了。他什么都看不见。印象中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双脏兮兮的年轻人的靴子。黑暗中飘浮着一个人声音,来自过往他经历过的所有岁月的回声。有无数人在为他欢呼,但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感到揪心。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往上蹿,直至抓住每一根神经的末梢,他这才联想到死。这是为什么呢?他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他临死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十年前,他死的最后一刻,听到的是那个年轻人的笑声,状若疯狂,好像在哭。

待他再度恢复意识时,现实已是遥远的过去。如今他已是端点岛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当年那个召唤他的声音却消失不见。他代替它,成了维持这个超现实的十三分之一。可要问他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仍是一头雾水。后来他在端点岛上游**时,偶然遇见一个人。那十二人中的一个告诉他,如今他是它们中的一份子了,而当年那个蛊惑他的声音已被投票销毁。真相呢,他问。那人回答,真相在当年背叛他的那个孩子的嘴里。于是,十年来,他从未放弃搜寻,只想弄明白,当初他为什么要背叛他。可十年来,他一无所获。那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无线索。

“你遭到了背叛。”醉鬼问,“如果你找到了他,你想做什么?”

“你们知道平庸原理吗?”任侠说,“它是由哥白尼提出来,认为人类或者地球,在宇宙中不存在任何特殊地位或重要性。地球只是位于普通的棒旋星系非异常区域内的一个普通的行星系统中的一颗普通的岩石行星,因此整个宇宙充斥着复杂生命。人类没什么了不起的,你明白吗?所有人—你的、我的、我们的,一切生命的喜怒哀乐和情感诉求,都微不足道。我们的世界微不足道,我们的战争微不足道,我们的存在微不足道,我们为了存在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微不足道。以前,我觉得自己独一无二,一定能干成一番大事。我想过要造福人类、要改变世界,让芸芸众生都幸福,于是我一看到他们都沉浸在想象的世界当中,便感到痛心。我想要做点惊天动地的大事,唤醒全人类,但后来,我失败了,什么也没做成。到头来,我认识到自己是一个平庸的人。我们所有人都很平庸,也只能接受这样的自己。我放弃了,不挣扎了,只是日复一日地游**,不是为了复仇,只是活着。纯粹地活着。就这样活着而已。”他的声音停住了。横过敞开的长方形的大门,可以看见雨中漫步的行人。在舞池灯光的闪耀下,我们所有人的脸庞、衣领和手背,都浸在模糊不清的色块中,像搽了粉。最后酒吧的老板说道:

“很遗憾你没有找到他。”

他听了并不遗憾,也没有表现得激动,只是冷静地说:

“我从没说过我没找到他。”

酒吧里的人面面相觑。

他接着说:“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找他。我原先也以为自己找不到他了。直到今天,我走进这里,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都没离开过。”

有人问:“这人是谁?”

任侠看着我,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