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索里星

掌声响起时,我才发现自己浑身是汗,黏糊糊的,像小时候在地球上的夏天午睡时做了噩梦醒来。

我看向一旁的博夫,他正热切地望着舞台中央谢幕的演员,振奋地鼓掌。我担心等会儿博夫又要和我讨论戏剧。他是戏剧专业毕业的,在文化管理局工作,总是喜欢热切地讨论看过的每一场戏,并且热衷于用一种绝对权威和肯定的口吻来谈论。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这场话剧有多好,甚至可以说十分无趣。我浑身冒出了冷汗不是被它的好所震撼,而是被这场戏透出的虚空惊吓的。世上怎会有如此贫瘠、刻板,又矫揉造作的话剧。我深刻的怀疑,这个世界的审美出了问题,我们所处的时代生了病。一种明明空乏,却硬要拗出华丽姿态的病。就像索里星上的人造空气明明很没真实感,每一个第一步踏出飞行舱的人却都要深吸一口气,感叹一句,“多么纯粹干净的空气啊!”

“太棒了!”走到剧院外时,博夫饱含**的戏剧评论如约而至,我的头疼也如约而至。

“真是太棒了!”他又反复了一次,“尤其是整个世界都是VR(1)投射的真相揭露后,每个人都漠不关心的表情。整个世界都是皇帝的新衣,但没有一个人选择做那个戳穿谎言的小孩。这样的反差设计实在高级!”

博夫说这些时,双臂不住地大幅度挥动着,凝望着街道的双眼发着光,就像一个激扬的演说家面对着并不存在的遥远的观众。这使我联想到20世纪80年代怀揣美国梦乘船前往美国东海岸的人们,他们站在污浊不堪、摇晃不止的甲板上,用食指指着美国东海岸隐隐显露的胜利女神像的雕塑,用充满期待的嗓音大喊道:America(2)!

可结局是,钱只被攥在少数人手里,大多数人灰头土脸、败兴而归,仅有的作用就是帮忙败坏了美国仅剩的新鲜空气。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地球上的空气也不会消耗得这么快,环境的污染速度也不会这么迅疾,那么兴许在我的有生之年就不会非来索里星不可了。

我们这批第一波来到索里星的后意识时代的人类,和那些怀揣美国梦的人们没什么两样,尽管我们的生活看起来更加精致,有源源不断的新鲜空气和营养均衡的可口食品;新型建筑的门面有最精致的橱窗,剧院里全天轮番上演着精心打造的戏剧,来避免出现无聊空乏的时间;街上的每一处街景,都崭新得仿佛身处虚假的建模世界。

“如果我们生活的索里城也是虚拟的,你会指出真相吗?还是和戏里的人一样,选择漠不关心?”我终于找到了一个问题来接博夫的话,但这个话题似乎在他的评论体系里属于不入流的那种。

“我们?你多虑啦。我们可是代表人类智能最高水平的后意识人类,移民索里星的飞船、整座索里城,都是经过严格的规划设计才诞生的,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处于那种滑稽的境遇。”

“凭什么这么肯定呢?”我反问道,“我们身处的全是人造环境,甚至没人确切地知道索里星的真实地貌是什么样的。”

看来博夫一定是那个选择漠不关心的人,甚至连承认世界是虚假的都不敢。或许他真的不是一个合适的约会对象。我如此想着,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洛,你知道吗?你哪儿都好,就是不太像个后意识人类。”博夫正色道,“你既不相信这个时代的伟大,也不相信你自己,总想些没用的,杞人忧天。”

出来和博夫约会,还不如加班盯着病人的脑电波。我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也许吧。”我耸耸肩,懒得跟他辩驳。反正,我本来就不是纯正的后意识人类。反正,自从十三岁那年后,我就再也不能在这颗星球上感受到一丁点儿真实了。

“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类人。以后也不必出来见面了。”说完这话,我觉得心里畅快起来,自顾自转身走了。这个糟糕的约会就应当是这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