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原本在我口袋里的那瓶利维它摆在床头,封口的包装被撕开了,说明它已经被打开过了。那些困扰我许久的幻觉消失了,被控制感也没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头脑清晰,仿佛变得更聪明了。

“你终于醒了。”里克露出一副喜极而泣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愚蠢。

许老师站在我床边,脸上挂着少见的严厉:“作为心理咨询师,怎么连按时吃药都做不到?你焦虑症恶化差点跳楼,还好里克救下了你。”

我笑起来:“是啊,早知道就按时吃药了。吃完药觉得舒服多了。”

回到家,我看到桌上还摆着那本从沈新工位上捡来的笔记。我又一次翻开它,里面一片空白,没有一个字,一半的纸张因为被水浸湿而变形,摸上去凹凸不平,布满水纹形状的污渍。什么模因控制人类,都是我的幻觉吧。我嘲笑了一下自己,把笔记本扔进了垃圾桶。

适应后意识的人越来越多,各个领域的学术论文数量暴增,新的理论与技术层出不穷,停滞许久的航天研究也突飞猛进,甚至连移民外星都变成了一件唾手可及的事。媒体上满是专业性质的节目,逗人发笑的傻乎乎的娱乐节目几乎看不到了。我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上人们越来越快的语速,每日饥渴地摄入新知识、新观念,努力吐出有价值的新想法,像一列全速向前停不下来的火车。人们的日常沟通省去了许多繁杂的礼节和寒暄,因此更加高效了。但奇怪的是,里克始终没有改变,他既没发展出完整的后意识,也没出现后意识适应不良症,像个静止的原始人。我和他说的话更少了,他总是跟不上我的思路,而我觉得他的话毫无营养,听他说话基本上等于在浪费时间。

我读到最新的研究中说,有一部分人类确实无法发展出后意识,这属于进化中的正常现象,这类人会在自然选择中慢慢被淘汰。许老师表示,里克这类人,最终会完全无法理解后意识人类的语言。就像两个AI长时间交流后会生成人类无法理解的独特AI语言体系一样,到时候,里克这类人看后意识人类的谈话,就会像人类看AI之间的交流一样。我和里克终将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女儿还小,她稚嫩的大脑尚且处于发育期,如果在成长中持续和里克接触,就有可能受到负面影响,不利于后意识的顺利发展。

为了让里克容易理解这件事,我把离婚理由用纸写成书信,和离婚协议书一起给了他。值得欣慰的是,很快签了字,我获得了女儿完整的抚养权。

后来我把女儿送到专门为儿童设立的后意识培训机构,女儿很快就达到了后意识人类该有的语言水平,让我不再操心了。

有一天,我从培训机构接女儿回家,在门口碰上了里克。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让我明白,他想和我喝杯咖啡,顺便和女儿待一会儿,他太想念女儿了。出于怜悯,我决定满足他作为原始人类的情感需求,和他去了最近的一家咖啡馆。

里克喊着女儿的小名,想和女儿说说话,女儿却全程拿着培训机构发的电子屏,胖胖的手指在上面点来点去。

“叫爸爸。”我指着里克,对女儿说。

女儿抬头,吐出一个无比连贯和正确的句子:“爸爸,对有子女的男性的一种称呼。”

电子屏识别了女儿说的话,发出一声“correct(2)!”的欢呼声。

“生物意义上,爸爸是对子女贡献了一半染色体的雄性。”女儿接着说。

“correct!二级联想达成!”电子屏发出一阵更热烈的欢呼,里克却面色暗淡下去。

我笑了笑,“女儿最近后意识语言学习进步很快。”

“没事。”他叹了一口气,“我来,是想确认一下,我当初对你做的决定是否正确。”

我没法停下来听他说话,亢奋地进入对后意识语言学习的阐述。

“他们的后意识培训是以微电流刺激大脑皮层为基础,配合降低边缘系统活性的药物,再加上思维联想训练,促使大脑皮层结节的生成……”

“这几年我们总是吵架,你总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说模因控制了你。我知道其他人都不相信模因这回事,但我相信你,因为我看到的你的恐惧是真真切切的,即使你嘴上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说个不停。那晚你跳楼,我从你眼中看到了求救的信号,我就知道不是你自己想跳楼的,是那种东西在控制你,想让你死,而你在抗争,一直坚持与它抗争。到了医院,许老师说你跳楼自杀是因为你不肯吃药。他说你变成了另一种人类,如果要活下去,必须得吃这种药,让我做决定。我不能看着你死,但我不知道,你吃完药是否会被那种东西完全控制,是否还是你自己。我决定赌一把,先让你吃药活下来。我赌的是,即使吃了药,你也会与那东西抗争到底。”

“经过一个月的后意识培训,女儿的大脑皮层上真的结出了两个后意识网络的结节……”

“所以,现在的你,是你本人吗?你还是那个,在起风的下午坐在草地上读书的女孩吗?”

“只要坚持培训半年,她的后意识网络就会完全成熟,她会是第一批从小就使用后意识思考的人类……”

“我知道你停不下来,没关系。如果是,你眨一眨眼。”

我眨了一下眼,温热的泪水夺眶而出。

(1) 图形演示文稿软件,全称为PowerPoint,中文名叫幻灯片或演示文稿。

(2) 对的;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