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没来,他自己办完出院手续,看到医院漆成浅绿色的墙壁时,他从心底腾起一丝愉悦。

路上他又接到艾瑞的视频通话。破译组有了新发现,忒休斯星球上的智慧生命体发射的不仅仅是视频,而是人类的解码技术有限,应该还有更多的数据没有被解读出来。艾瑞认为这是一段真正的记忆,包含了视觉、听觉等感觉的全记录的记忆。林一平提起如今正在做的事情,一个人的记忆等于他的灵魂吗?说不准我们收到的是外星人的灵魂。这让艾瑞陷入了沉思。

回到家,他重新打开父亲的记忆。虽然在甄选记忆帮父亲重新活过来这件事情上,他没有什么压力,但始终很精细地尽可能地进入每一个记忆中去。在父亲的记忆里,还有一些紫色的记忆点他还没有查看过,他抓住了一条。

母亲的脸暗沉得可怕,小时候他在照片里看到母亲的头发是干燥的细绒状,现在杂乱的青丝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眼睛却笑着,左手边是一个看起来很面熟的婴儿。他明白了,这是产后的母亲。

“海,照顾好……”母亲的嘴一直在动着,但林一平只听到半句话,大概是声音太小了。父亲嘴巴努力向上弯曲,尽力挤出一丝笑容,但湿润的眼睛出卖了他。

“我一定照顾好儿子,你……”

父亲是个永远不会说甜言蜜语的人,更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但此刻他期待父亲说一句“你会好起来”安慰母亲的话,父亲嘴唇一直哆嗦着,那句话终究还是没吐出口。

他重新浮了上来,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各种电器的指示灯眨着眼睛。他不想再次经历母亲死亡的时刻。

“不,早选完记忆,也就早能摆脱这件事情。”于是他又沉了下去。

在记忆之海的底层,还有几种颜色的记忆点,粉色的、黑色的、灰色的,以及天蓝色的。天蓝色的最少,如果不仔细分辨,已经看不到了,目力所及只有三四条。黑色的倒是不少,粉色的也有一些。

先进入一条粉色的记忆:

黄色的迎春花开在花坛里,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着,迎着冬天最后一缕寒风。夕阳将一切都染成了暗红色。没有一丝白头发的父亲,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一支红玫瑰,时不时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点亮屏幕看一看。

“林海,等了很久吧?”身材单薄的女孩穿着件橘色的羊绒外套向他奔来。

“我也刚来,送你的。”

“真漂亮。”

“琴音。”

“嗯?”母亲的目光从玫瑰花上收回来,仰头看着父亲。

“你的手凉吗?”

“怎么?”

“我的手很冷,你能不能帮我暖一暖。”

女孩愣住了,父亲的身体逐渐绷紧。

“好啊,把手给我。”

林一平再一次浮了上来,这应该是母亲跟父亲第一次牵手的记忆。他从母亲留下的日记里似乎看到过这一段。

原来父亲也有温暖的一面,爱情让人变得奇怪,但也是底层性格的一个表现,也应该收进要选择的记忆当中,这是廖森的说明文档里提到的。但他现在没心情看这个。

他打开了黑色的记忆。记忆是摇晃、混乱的,带着粗重的呼吸声,似乎是一个狂奔着的视野,然后是一个被黏液卡在喉咙里的声音:一平— 一平!

林一平更深层次进入这段记忆,融入了那时父亲的身体,能感觉到眼泪滑下来,带着咸味的鼻涕流过嘴唇时黏稠的酥痒感。他从没见过父亲如此情感丰富的时刻。

他拖着父亲的身体一直冲向被卡在车里的林一平,喉咙里沙哑的嘶喊顿时吐了出来,双手捶着满是碎玻璃的地面,然后全身都贴在地面上,匍匐着爬过去,嘴里抽着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醒醒,醒醒啊。”林一平用微弱的声音喊道:“爸爸,救我。”

父亲几乎是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一瘸一拐冲向救援人员,留给他一个残破的背影。

林一平看到后,奇怪的是脑子里这段记忆被刚才父亲的记忆重新覆盖了似的。他从记忆中退出来,全身僵硬。人类之间为什么不能完全互相理解?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去了解那该死的老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