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烈日当头,秋老虎的威力名不虚传,此刻陈九霄正站在一片凹凸不平的荒地上,身后是午后毒辣的阳光,和临江市即将废弃的牡丹江大桥。这座桥在半年前被判定为危桥,上个月市公安局交警大队发布公告,要对牡丹江大桥进行拆除重建,耗时一年半。交通管制启动10天后,交警大队找到了大桥所在辖区的七道河派出所,共同到施工现场和交通管制路段核查,而七道河派出所来的民警,正是陈九霄。

“付所可真精,人家明明说了最好是副所长来,他非得派咱们俩来,”派出所民警刘晓宇有些不满地对身旁的陈九霄嘟囔,只不过他一边抱怨,手上却没停,正戴着手套拿着大号夹子,和周围人一样,弯腰一点点拾起桥洞周围的垃圾。

“你少说两句吧,付所不是说了吗,他腰又犯病了。”陈九霄倒没有任何怨言,利落地将外套的袖子撸起来,露出结实的小臂,也跟着麻利地干起活来。

这牡丹江大桥建造多年,年久失修,自从一年前隔壁市某个村的居民常用桥因几天连续的暴雨冲刷导致垮塌后,临江市民也开始对自己城市的这座上了年纪的大桥感到担忧起来,再加上另一边新建成的江滩大桥正好开始建成通车,选择眼前这座桥的人便越来越少,时间长了,便在桥洞下堆积了一大堆垃圾,此时正是夏天,这些垃圾便开始发出一阵阵刺鼻的气味,让人有些头疼。

刘晓宇摇了摇头,一张嘴话密得很,“嘁,我看他这腰疼呢,是看时间点犯病,干活的时候就犯,休息的时候就啥事儿没有。”

闷热的天气加上熏天的臭气让陈九霄本就有些心烦,再加上身边这么一位话痨,陈九霄撇了他一眼,然后默默转身走远了些,去捡另一边地上的垃圾,他刚准备弯下腰,就看见前方有个身形佝偻、衣着破旧的老太太,正拿着编织袋寻宝似地收着地面周遭的废品,那动作麻利得很,陈九霄无奈地叹口气,准备将手头刚才捡的几个瓶子给她送过去。

“大娘,您......”

还没等踏出半只脚,陈九霄便忽然听见老太太发出一声颤巍巍的低呼,他抬起头,看见那大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而后手脚并用地往后退了好几下。

陈九霄愣住了,赶紧放下手里的夹子走过去,扶住老太太的肩膀,关切地问道,“大娘,怎么了?”

老太太猛地抬起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下子攥住陈九霄的手腕,哆哆嗦嗦地指着前方一团模糊的隆起,求助般看向陈九霄,“鬼啊,鬼啊!”

老太太说完,身体便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不自主地向后,就快要仰倒在陈九霄身上,陈九霄听完老太的话后心下一惊,立马一手扶住她,一边抬起头,伸长脖子、眯着眼睛对着那团物体仔细辨认,可奈何那东西实在是模糊不清,而这大娘又将他的胳膊攥得死死的,让他动弹不得一点儿,因此此时他全然无法判断老太太口中的“鬼”到底是什么东西。

周围的人听见响动,也渐渐聚拢过来。

“怎么了霄哥?”刘晓宇听见这边的响动,一个箭步拨开人群冲过来,陈九霄和他对上眼神,朝他使了个眼色,刘晓宇机灵地会意,转身一步步走近那团将老太太几乎快吓瘫的隆起,先是用脚尖试探性地踢了一下,没看出所以然,只能看出应该是团编织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刘晓宇胆子大了些,直接蹲下身体,拿着手里的夹子扒拉了两下,这一扒拉不要紧,下一秒,陈九霄发现刘晓宇的手抖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看向陈九霄的眼神不可置信,他下意识回身把刚才扒开的袋子又回归原位,然后匆匆赶到陈九霄身边,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陈九霄的脸色越来越差。

“会不会是小动物?”陈九霄摸了一下鼻子,努力整理好思路。

“应该不是,”刘晓宇的脸色煞白,继续对陈九霄道,“好像就是人的尸骨。”

邹玉再次见到那对夫妻时,是在几天后上班的时候,她刚过完马路,正准备像平日里一样在门口的早餐摊买个包子,抬头就看见他们正徘徊在东信报社楼下敦厚的石柱边,男人紧闭着嘴唇,仰头注视着眼前数不清层数的大楼,仿佛只有这大楼能将他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而一旁的女人则紧紧抓着男人的手臂,时不时在男人耳边絮叨着什么。

邹玉的表情僵了一下,她扯了两绺额前的刘海,匆匆接过早餐摊老板递来的包子,低垂着头、加快脚步就要往楼里走。

“姑娘,姑娘!”身后忽然传来女人尖细的嗓音。

邹玉缓慢地眨了眨眼,脚步没有半点犹豫,继续向前迈着大步,她绝对不能停下来。

突然,邹玉的胳膊肘被人从身后拉住,那力道说不上大,却足以引来周围人的注目,邹玉深吸口气,不得不停下脚步,飞快地看了拉着她胳膊的女人一眼,迅速从嘴里吐出三个字,“什么事?”

“姑娘,你也是东信报社的吧?”吴凤霞并没有被眼前女孩有些冷淡的口气震慑到,她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怎么说都算老油子了,于是嘴上的笑容咧得更大,用那种几乎是讨好的表情看着邹玉,继续试探道,“那个秦玏秦大记者,你认识吧?他一般什么时候来上班呐?我们找他有点事儿,蹲他蹲了好几天,一直都没看见人,你这姑娘一看就人好,想跟你打听打听。”

高高在上的秦玏平日里向来都是开着那辆宝马五系上班的,上下班也走的都是报社大楼的地下停车场,而且秦玏现在是总编宋正成心里的红人,自然也就默许了他拥有比其他人更充裕的“外出调研”时间。想在这里等到秦玏,基本上是天方夜谭。

可邹玉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而是略有些警惕地看了女人和她身后的男人一眼,“你们找秦主任干什么?”

语气比刚才还要多几分戒备。

“哎呀你千万别误会,我们不是坏人,真的,”吴凤霞使劲挥着手为自己和丈夫辩解,“我们是想来找秦主任发个报道帮我们找女儿的,你不信可以问你们那个前台姑娘,前两天我们还去你们报社和秦主任见面来着,我们这种大老粗,在招待所里也闲不住,就想来这儿再找秦主任聊聊。姑娘,你能不能帮我探探你们主任的口风,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的这个案子?”

“你们,”邹玉低着头,清了清干涩发紧的嗓子,“那你们具体说说,找秦主任是什么事儿?”

“就是找女儿,我们是从雪原过来的,十五年前,我们的女儿离家出走了,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我们就想找着女儿,一家团圆。”吴凤霞忙不迭将这些话统统告诉邹玉,而她身后鲜少有表情的男人也松动了些,跟着吴凤霞说话的节奏频频点头,眼中升起一丝希冀。

“对了,我们女儿叫唐星,不知道秦主任平时跟没跟你们提过?”

邹玉的一颗心不断向下坠。

雪原,唐星,找女儿。

她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无意识将手揣进西装外套的兜里,布料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下来,再开口时除了语速快些,其他与平时无异,“抱歉,秦主任没跟我们提过这个事情,而且根据我对秦主任的了解,之前李文轩老师的报道已经让他消耗了很多精力,短时间内可能不会在你们这儿投入太多时间。”

邹玉每多说一句,吴凤霞和唐继军的脸色就暗了几分,直到最后听见她说,

“劝你们先回雪原,在这儿呆着,也没什么希望。”

邹玉说完依然神态自若,她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大楼里走,只是藏在西装口袋里攥紧的手心已经开始微微渗出细汗。

她出了电梯走到工位旁,下意识望向秦玏的位置,秦玏的工位就在她的斜对面,作为部门主编,他本来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办公室,但他常常将“要观察半径五米内的生活”挂在嘴边,所以主动申请还是留在原来的工位,这样也能多和下属沟通,现在想想,当初邹玉就是被他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沟通”迷了眼。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秦玏迎上邹玉的目光,看见她发白的脸色,眉头轻微拧起。

秦玏就是这样,明明前两天已经在楼梯间用那样冰冷的语气说她“不过是有点文笔”,今天却仍可以在明亮的办公室若无其事地扮演一个体贴的上级。

“没什么。”邹玉别过头,默默拉开椅子在工位坐下。

“三天前牡丹江大桥桥洞里发现了一具白骨,你听说了吧?”秦玏站起身,默默去身后倒了杯热水放在邹玉的桌子上。

“嗯。”邹玉眼神复杂地看着秦玏倚在她的工位挡板前,听他继续说道,

“这个案子警局内部高度关注,而且你应该也知道,虽然已经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但还是在群众之间发酵了一会儿,我知道这个案子现在归道里分局的刑侦支队侦办,我觉得,你可以考虑跟进一下这个案子。”

“这样不好吧,案件侦查阶段,我们媒体不好插手。”邹玉皱着眉,不明白秦玏的意图。

“我又没说让你干涉办案,”秦玏叹了声气,语气有些无奈,像是不满邹玉铁壁一样的态度,“临江市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这样恶性的案子了,民众议论纷纷,公安那边的案情通报应该是免不了的,咱们部门也应该有个人去跟进一下案子,我觉得你很合适。”

秦玏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以至于邹玉不得不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表情复杂,她不知道秦玏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这么盯着我,我没你想得那么坏,之前没通过你的那篇选题,真的不是故意针对你,无论是李文轩的报道,还是这个白骨案,都是实实在在的大新闻,比起你那个隔靴搔痒的地铁性骚扰事件,要炸裂得多。”秦玏说完,如同一个慈爱的上级拍了拍邹玉的肩膀,“赶紧去跟进吧。”

“仅仅是跟进案情通报,不过是去公安局那边旁听几场记者会而已,根本不耽误我写其他的稿子,你是故意的吗?”邹玉不甘心地质问他。

秦玏幽幽地看着她,耸了耸肩,“随你怎么想咯,不过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的。”

秦玏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邹玉盯着他的背影,渐渐攥紧了拳头。

临江市观光索道。

即将迈入秋天的临江,天总是越来越短的,晚上一步入七点,天空的光亮就像被准时按下了遥控器的开关,漆黑的夜幕伴着微冷的江风如期而至,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邹玉合起手掌轻轻搓了搓,走到售票亭前买了张单程过江缆车票。

缆车门打开,邹玉神态自若地走进去坐下。

“他们来临江了。”邹玉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对着早已在对面坐下的人开口道。

对面的女人没有说话,她侧着脸望向透明的缆车玻璃外,夜色昏沉,将她的脸部线条晕染得模糊,她的长发披在身后,乌黑而柔顺,窗外霓虹的光影折射在上面,温和地闪着光。

“他们......”邹玉顿了顿,最终还是用了更加清晰的指代,“我是说唐继军和吴凤霞,来报社找了秦玏,说要找女儿,要你出来给他们一个说法。”

对面的女人还是没有说话,她低下头,极为认真地整理着自己的黑色围巾,那黑色几乎与夜色相融,片刻后,女人终于开口,

“随他们去。”

很奇怪,她的声音明明如山泉般温和,邹玉却不知为何能想象到此时她那张如木偶般面无表情的脸,很快,邹玉就听见女人继续说道,

“他们要找的唐星,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