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01.

我的大学生活踏进了第四个年头。

三年前,我们的宿舍喧腾吵闹;三年后,它阴森幽暗得像一个坟墓。

我的人生就像一部电影,但却比电影更加荒谬。

我和傅亚斯依旧貌合神离地在一起,陈川追随周舟去了西藏,两个月都没有消息,林朝阳不再追星,每天都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路放这个传奇般的人物带着他冰冷的表情退出了我的生命,我的世界突然变得空旷而寂寥。

大四的课特别少,时间很多,没有了周舟之后我更加孤独了,虽然傅亚斯抽出了他的所有时间,每天尽可能地与我腻在一起,甚至与我一起去挤饭堂,去大礼堂看话剧社排练蹩脚的话剧或者去图书馆用免费的Wifi玩游戏。

我的生活单调而枯燥,就像阴沟里的臭虫。

整个学校都是人心惶惶,就像兵临城下,稍不注意就会被侵略城池。在夏天即将逝去的时候,林朝阳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设计公司打杂,工资很少,却每天早出晚归。整个宿舍空****的,只剩下一个我。

毕业的气氛越来越凝重,在校园里随处可见在争吵的情侣,一毕业就失恋,这种情况比比皆是。“你要留下还是要走?”“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一起回家呢?”“我的家在这里,叫我跟着你去北京?你拿什么养我?”

同楼层的姑娘在深夜对着电话哭号:“我为了你决定留下来了,你现在告诉我你妈不要外地媳妇是什么意思……”对面男生宿舍楼,很多因为找不到工作的,在深夜里喝酒,从七楼把瓶子往下砸,在白天可以发现满地的碎玻璃。

没有人来阻止,就连学校也放松了管制,任由这些压力过大的学生发泄。大四的几栋宿舍楼,被列为危险地带。

我坐在月光下给傅亚斯发短信,我想告诉他,我就要毕业了。但最后那些短信都被我存在草稿箱里。

收信箱里,周舟的最后一条短信,是来自一个月前。

我失去了与周舟的联系,而时间过去了好几个月,陈川依旧没有找到她。

在秋天来临的时候,我终于放弃了这种颓靡的生活,决定出去找工作实习。但生活永远比想象要艰难得多,我在外奔走了半个多月,几乎每天都去人才市场报到或者面试,我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看着我四处奔走,傅亚斯总是一脸心疼:“谈夏昕,你别找工作了,我养你吧!”

听到这句话时,我呼吸一窒,但很快就缓和过来,我动了动喉咙,不自然地扯开话题:“你最近怎么越来越闲?酒吧生意不好吗?”

“哪里是我闲,是你越来越忙了。”在这荒凉的秋日里,他的皮肤冰凉冰凉的,他环抱着我,问:“夏昕,等你放寒假了,我们去旅游吧?”

“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只要你开心就好。”

他的声音里满溢着幸福与快乐,那些存在在我心里许多天的纠葛和芥蒂突然就烟消云散了,我用力地汲取着傅亚斯身上的凉气,在这一刻,我突然就不想再去与他较劲与计较了。我想就这样和他在一起吧,只要我还爱他,他也爱我,我们就一直这样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管了。

就这样吧,我不想再奢求太多了。

我只看得到眼前,不敢望得太远。未来怎么样,我都不管了,只要我们现在在一起,他怀里抱的人是我,这样就足够了。

我和傅亚斯就像两尊雕塑一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夕阳落了我们一身,帮我们披上一袭金黄的纱衣。

煞风景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我艰难地从大衣里掏出手机,当我看到手机屏幕上彭西南的名字的时候我突然愣住了,这个名字有多久没有出现在我的手机上了呢?

我吸了吸鼻子,按下了通话键,那头却一直沉默着。

直到我“喂”了第三声之后,我才听到彭西南沙哑的声音,他用一种像是赴刑场的语气问我:“夏昕,你能借我一点钱吗?”

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多少?”

彭西南报了一个数字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电话咆哮起来:“你这是疯了吗?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哪里有那么多钱,你是借了高利贷还是杀人放火要跑路啊!要那么多钱干吗?”

他听我这一通咆哮却不怒反笑,像母鸡下蛋一样“咯咯咯咯”的。

我更加愤怒了:“说话,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

“没有,你有多久没有这样吼我了夏昕。我以为,你已经不再想和我做朋友了。”他顿了一下,“你看我病急乱投医,借钱都借到你这里来了,没事我向别人问问看,就这样。”

“等下,你要借钱干吗?”

“没事,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担心,天气热,你要小心别中暑了。”

“是不是为了季柯然?她做了什么了?让你要这样?”

他没有说话,轻笑了一声后沉默地挂了电话。

我看着黑屏了的手机发愣,傅亚斯捏了一下我的手,问:“要不要我帮忙?”

我摇了摇头,愤愤地将手机放回了衣袋:“不用了!不用了!他借钱肯定是为了季柯然,不知道季柯然又闹出了什么大事来!我不管了,别说我没有钱,就算现在我有钱我也不借!不借!”

傅亚斯却笃定地打断我:“夏昕,你会借的!”

“不可能,我说了不借!”

“你会的。”

傅亚斯并没有说错,我用了一个夜晚把彭西南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是将我卡上的所有的钱都打给了他,这个月的生活费刚到账不到三天,我一分没少地给彭西南转了过去,但是这与他和我说的那个数字相比,还是有着天与地的差别。

原本我以为彭西南借不到钱就会罢休,可我没有想到他会为了季柯然做到这一步,他在学校里向所有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大范围地借钱,我渐渐意识到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几次打电话过去追问,彭西南才告诉了我整件事情的始末。

原本在酒吧里上班的季柯然终于在彭西南的劝说下辞掉了工作离开了酒吧,找了一份在化妆品店的工作,季柯然走了,酒吧的老板觉得少了一棵摇钱树很不满意,以前她在酒吧里工作被拍下了不少龌龊的照片,被偷拍了很多视频,老板要她拿钱去赎回底盘。季柯然对这些其实并不在乎,可是仅是过了几天她的视频就出现在各大门户网站上,连工作都没有了,现在她走在马路上都有人指指点点,老板甚至威胁她要做得更严重。

彭西南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很愤慨又是痛心:“你都不知道,在季柯然之前,好几个女孩子被他逼得跳楼了!她还那么年轻,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毁了。”

我沉默地挂了电话,然后翻出通讯录,对着电话本上的电话开始一个一个地拨打。

彭西南不想看着季柯然毁了,同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彭西南毁了。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无论他怎么样,他都是我的朋友。

我在学校里并没有多少朋友,所以我没有帮彭西南筹到多少钱。我没有去找傅亚斯,我不想我们之间的感情和金钱挂上钩,而在我到处借钱的第三天,傅亚斯来找我,他像个暴发户一样把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口袋砸到我的怀里。

那是钱。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他做什么,他已经开始骂人了:“你到处借钱你也没有想过找我,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男朋友!妈的!”

我扒拉那叠像砖头一样沉甸甸的钱,并没有问他为什么知道这件事,因为他是神通广大无所不知的傅亚斯。我只能红着眼眶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看着我这个样子,更加生气了,鄙夷的口气简直要将我酸倒:“我都说了,你还不信。现在呢?他是彭西南,你怎么可能不帮他?”

我看着眼前这个带着怨气的妒夫,把钱收好之后我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将他吓了一大跳。

“你这是怎么了?”

“谢谢你,傅亚斯。这句话,是我代彭西南说的。还有,我爱你。这句话,是我代我自己说的。”

傅亚斯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脸却奇异般地红了起来,他骂了一句粗口后有些无奈地将我的头按在他的怀里。

“妈的,我还要感谢彭西南,要不是他,你可能永远都不会把这句话说出口。”

我就这样乖乖地匍匐在他的怀中不敢乱动,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夏昕,我希望以后你有什么事情,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我,好吗?”

我看着地上炽烈的阳光,眼睛湿了一片。

02.

万籁俱寂,我甚至可以听到彭西南沉重的呼吸声。

他掂着手中的黑袋子,捏着那像砖块一样的东西问我:“这是什么?”

我心里还有怨气,对于他的明知故问我朝他翻了一个白眼,道:“当然是钱呀!不然你以为是砖块?”

“我当然知道这是钱!我是问,这么多钱,你哪里来的?”

彭西南质问的语气让我想起了初中的时候,那个时候我靠考试作弊得了一个很不错的成绩,他也是这样拿着成绩单质问我:“这个成绩是哪里来的?”

面对这样的彭西南,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畏惧。我看着脚下的石子路,不敢对他说出傅亚斯的名字,我毫不怀疑彭西南会将这叠钱砸在我的脸上,然后扬长而去。

“你去和傅亚斯借的吗?”他问。

我没有开口,下一秒,他把钱塞回了我的手中:“你拿去还给他吧!我不需要他的帮助!”

“我和他借钱!又不是你借钱!你明明很需要,为什么不要?”

彭西南就像极端腐朽的顽固派,死咬着不肯松口:“我是很需要,但是我不需要他的。”

我被他这种态度惹恼了,烦躁地把钱塞回他的手里:“你不需要!但是季柯然呢?你不想看着季柯然被逼得走投无路去自杀吧?虽然我很讨厌季柯然!但是你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死,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毁了!你就不要这么固执了好不好?你讨厌傅亚斯,但是你讨厌钱吗?你和他过不去,你要和钱过不去吗?他和你又没有深仇大恨,你到底是在别扭什么!”

彭西南的表情肃穆,他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东西,挤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我知道了夏昕,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傅亚斯。”然后,他像电影中的慢放镜头一样,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大跳,等我回过神来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转身,留给我一个悲伤而孤独的背影。

以往总是我走在彭西南的前面,他跟在我的身后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明朗地面对彭西南的背影。它像一把利剑,把我们那些亲密无间的青春记忆切割成两半,直到此时我才敢真正地承认,我和彭西南之间的那道鸿沟,或许再也无法逾越。

第二天清晨,我接到了季柯然的电话。

我对季柯然始终没有好感,即使我从彭西南那里了解到了她的悲惨遭遇,我依旧认为可怜无法抵消她的可恨。我不是圣母,我很难去原谅一个伤害过我和我的朋友的人,所以按下通话键的时候几乎是恶狠狠的,语气也差得可以。

“有什么事吗?没事我挂了。”

“我是来和你道谢的,谢谢你借钱给我。”季柯然倒也不生气,准确地说应该是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单纯是一个陈述句:“我想请你和你的男朋友吃饭,表达我的谢意。”

她的这句话一下子就把我噎住了,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冷笑道:“我钱是借给彭西南,不是借给你的!你请我吃饭?有人请吃饭是用这种语气吗?”

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她像丢炸弹一样丢给我几句话,将我的理智炸得支离破碎:“我本来就不是很想给你打这个电话,你也不想接我知道。虽然彭西南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知道钱是你的,我更知道他希望我能和你言归于好。但显然你也知道,这很难。我还是那么讨厌你,就像你讨厌我一样,但是我还是想请你吃饭,我想彭西南开心一点。”

我和季柯然的谈话以失败告终,虽然最后是我愤愤地挂了电话,并将她和彭西南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我还是去赴约了。我和傅亚斯说起这事的时候,他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我许久后问我:“你确定你不会在餐厅和季柯然厮打起来?”

“那你要不要陪我去?”

“你还是自己去吧,那个场面肯定很血腥,我没有眼看。”他不停地摇着头,口中囔囔地说着什么无法理解我的想法。

其实就连我,都不能理解我自己。我始终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去赴这个约,但我更想不出我不去的理由。

后来我总是不断地回忆起那一天。如果那一天我不去和他们吃饭,那么后来的事情是不是都不会发生。如果后来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我们的命运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会少了多少悲伤和绝望?会少了多少鲜血和眼泪?

我不能得知答案,因为那一天我去了,和他们吃了那一餐类于鸿门宴的午餐。

这一餐饭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熬的一餐了。我们三个人在本市有名的西餐厅里,举着刀叉像举着矛盾一样与自己餐盘的牛排作战,谁也没有说话,埋着头与敌人厮杀。季柯然虽然落魄但小资派头还是在,甚至比以前还要严重,看着她优雅地把刀子扎向那块血淋淋的牛排,我艰难地咀嚼着嘴里酱汁浓郁的又老又硬的全熟牛柳。

我真心地觉得其实我们不应该来吃这贵得要命的又难以吃饱的西餐,而是该杀向最划算的火锅自助餐,这样的话,场面即使像现在这样尴尬,我们还可以把重心放在与食物决斗上面,而不用像现在这般,烦躁又不甘地挥舞着手中的刀叉。

彭西南是我们三人之中最正常的一个了,他没有像我们一样把头都埋在盘子里,而是用一种既期许又煎熬的眼神扫射着我和季柯然,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对他视而不见,最终败下阵来的是季柯然,她突然放下了刀叉,抓起酒杯朝我举了起来,杯子里是半杯红色的葡萄酒,她像喝水一样一饮而尽:“谈夏昕,谢谢你帮我,钱我会尽快还给你的。谢谢你,顺便谢谢你的男朋友!”

我看着她,心底里突然衍生出一股奇怪的情感,对她的厌恶也没有以前那么深了。我端起杯子,努力朝她挤出一个笑容,彭西南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懈了,我甚至听到他松了一口气。

然后,季柯然别开脸撇着嘴笑了。看到我在看她,她迅速收敛了笑容,尴尬地别开了脸,避免与我对视。

这餐饭吃得有惊无险,很是煎熬。吃完饭之后,我们并排走出了西餐厅,彭西南问我:“你要去哪里?回学校吗?我送你。”

“我去找傅亚斯。”话刚出口我便后悔了,彭西南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我望着他,想要缓解这种紧张的气氛:“我先走了,今天天气挺好的,你们可以去游乐场玩玩。”

却不料季柯然拒绝了,她固执地对我说:“还是我们送你吧,我们送你。”

我看她,第一次发现她其实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精致的烟熏妆也无法掩盖那双眼睛的灵气。此时,它写满了我不懂或者她自己都不能懂的执拗,没有爱恨,没有欲望。

我重重地朝他们点了点头。

03.

这一生我都不会忘记这一天。

这一天其实与以往的每一天都没有区别,天还是灰蒙蒙的,路上的行人依旧匆匆,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的,脏兮兮的积水朝沟渠争先恐后地涌去。

已经步入初冬,冷空气渐渐侵袭,下了一场雨,空气更是阴森森的冷。从餐厅出来后,我们没有打车或坐公车,像三只蜗牛一样慢吞吞地移动着,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去打破沉默。

我们是在医院的门口遇到张诗诗的,这么冷的天气,她却只穿着一件白色的长风衣,几个月没见,她瘦得很可怕,像电视里的饥荒难民,半分没有从前的影子。奇怪的是,我们三人却都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看起来对我们一点威胁性都没有,我却打心底对她感到恐惧,我甚至想拉着彭西南与季柯然绕路也不要从她面前经过,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看到了我们。

她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摇摇晃晃地朝我们走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我真怕她会突然栽倒,但她还是挪动到了我们的面前。

“哟,同学一起出来玩呀?感情可真好。”她干瘦的手抓着我的手,被我挣开后嘲讽地对我们讥笑:“你们不是水火不容的吗?怎么现在突然那么好了?”

我一点都不想和她说话,大步地走在前方,季柯然这次也与我同仇敌忾,白了她一眼后就走人。只有彭西南这个一直都很尊师重道的好学生才有那个闲情逸致与她说再见:“老师我们先走了,你保重身体。”

我回过头去看她,她还是木木地站在那里,望着我们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恨意。彭西南大步地走上前来,低声对我们说:“你们有没有觉得张老师好可怕,看着我们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彭西南的话还没有说完,我便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冲力撞在我的腰上,我整个人朝前倾斜,脚在湿地上滑行了好几步,就在我即将飞出去的那一瞬间,一只冰凉的手用力地抓住了我,将我带了回来。

却是季柯然。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有些丧心病狂的张诗诗,我不知道那么瘦弱的她怎么快就来到我们身边,我甚至没有一丝察觉。可是来不及等我思考这个问题,她又像只疯狂的豹子捕捉猎物一样朝我扑了过来,口中还喃喃地念着:“如果不是你们,我已经结婚了,我的孩子就不会没有爸爸,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要不是你们,我的孩子也不会没有出世就死了!”

她凄厉的尖叫声划破长空:“谈夏昕,你这个魔鬼!要不是你,我的宝宝怎么会没有了!你夺走了我的两个宝宝!我要杀了你!”

我想要把她推开,却听见彭西南的声音:“夏昕,你小心一点,不要伤到她,她看起来不是很好。”他站在张诗诗的身后,试图要将她从我身上拉开,却不敢用力,只能看着她的指甲朝我的脸上身上抓,甚至龇着嘴要来咬我。我不停地挣扎着,却怎么也逃不开她,也没有想到她看起来那么虚弱的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想要杀死我,这是我此时脑中唯一的想法。

整个场面变得混乱而惊险,围观的人很多,可是却没有一个敢上来制止或帮忙。我被张诗诗挠出好几道伤口,手和脖子都是火辣辣的痛,季柯然过来帮我拉开她,脸上也被她抓出了几道深深的口子。

最后,她总算被彭西南拉开了。

我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张诗诗却突然捂着肚子,彭西南急忙放开了抓着她的手蹲下身想要去看个究竟,她却像只豹子一样直直地朝我撞了过来,我没有来得及反应,她已经来到了我面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季柯然突然冲了过来。下一秒,她整个人朝马路飞了出去。

季柯然整个人被张诗诗撞飞了出去,撞上一辆蓝白色的出租车,又被撞飞了好几米。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季柯然。

而在我的脚边,张诗诗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卧倒着,不停地喘着粗气。

尖锐的汽笛声,尖叫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我的眼里只有血红的一片。

彭西南惊恐的面容渐渐模糊,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不知道是谁报警和叫的救护车,不知道这一片喧闹的人群都在说什么,不知道彭西南哭丧着脸对着我咆哮些什么,我像是笼罩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除了雷电与风雨,我所触及的,别无他物。

这一切就像在做梦一样。

我和彭西南一起坐上了前往医院的救护车,他一直紧紧地抱着季柯然,而她却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我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我用力地握着季柯然冰冷的手,翻来覆去只能问出一句“为什么”。

你不是很讨厌我吗?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而要代替我?

彭西南满脸的眼泪与鼻涕,他恶狠狠地朝我吼了一句:“你闭嘴!”若不是他的怀里抱着季柯然,我丝毫不怀疑他会上来给我一巴掌。

季柯然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眼睛也是紧紧地闭着,她却还在艰难地说着什么。我低下头靠在她的耳边,她沉重的喘气声像刀子一样切割着我的耳膜,我用力地捂住了嘴巴,就怕一下秒自己的哭号声就忍不住漏了出来。

彭西南深吸了一口气,哑着声音问我:“她说什么?”

“她,她问你,她如果代替我去死,你会不会爱她?”

车窗外阳光依旧,车厢里却冷得像一个冰窖。

彭西南张大了嘴巴,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滑落,他却没有哭出声响。此时他就像在演绎一出悲伤的默剧,无法开口,无法表白自己心中的痛苦与纠结。他抱紧季柯然,嘴巴张张合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最后整个人都伏在她的身上,任由她黏稠的血液沾满他的白衬衫和俊秀的脸庞。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季柯然做过那么多错事,彭西南都不曾舍弃过她,因为她就像彭西南说的一样,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她浮夸,是因为没有人在乎她。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希望别人能够看到她,肯定她。

而我也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在张诗诗冲出来的时候,挡在我的身前。因为她爱他,所以宁愿自己出事,也不愿我出事而彭西南伤心绝望。因为她爱他,所以愿意救她所厌恶的我,只希望他能把眼光停留在她身上。

曾经我是多么讨厌季柯然,恨不得她可以去死。可是现在,她躺在那里大口地吐着鲜血,再也不能与我针锋相对,再也不能和我对骂厮打,只剩下艰难的呼吸和微茫的心跳,我心中却满溢着悲伤,没有一丝庆幸与快乐。

滚烫的热泪滴在了我脏兮兮的鞋子上。我还是忍不住捂着嘴巴呜咽了起来,阳光洒在了季柯然平静的面容上,我多么希望她可以像以前在宿舍一样,从**坐起来随手抄起枕边的东西砸过来让我不要吵。

但是我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

医院到处都充斥着难闻的消毒水味道,当医生拿着手术单子过来问“谁是她的亲属”时,彭西南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从医生手中接过笔:“我是,我是他的哥哥!”

这漫长的等待一直持续到深夜,我和彭西南两人木然地坐在手术室的门口。

当手术室的灯暗下来时,几个小时没有说话的彭西南突然喊了我的名字,我转过头看他。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投落在地上的影子。

“夏昕,我一直都把季柯然当做妹妹。但这一次如果她能醒来,我不想再爱你了,我想试着去爱她一回。就算我知道忘记你很难,我也想试试,好好和她在一起。”

我看着他认真的脸,心脏像要爆裂一般那么疼痛。

从前他爱我,我不要。而现在他说不想爱我时,我却疼得像要死去一般。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站在我身边为我挡风遮雨,我被欺负他也不会再为我出头,没有人会因为我喜欢一件东西去打几个月的工攒钱买给我。若是有一天,我与傅亚斯分道扬镳,我也要学会坚强,他再也不会给我庇护,他不再是我的港湾。

因为从此以后,他就是我的普通朋友。

只是朋友。

他不会再爱我了,所以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任我挥霍他的感情。

彭西南突然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夏昕,不要哭,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想要的吗?我只是如你所愿。”

他用力地抱了我。放开,转身朝病房走去。

这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号啕大哭。

04.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在我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傅亚斯依旧不在。

我站在医院的走廊上不停地拨打着傅亚斯的电话,直到半个小时后电话才接通,可接电话的却不是他本人,而是那个我并不熟悉却一听就知道是谁的女人——颜梦。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手机,始终挤不出一句话来,电话那头“喂”了好几声之后,颜梦试探性地喊出我的名字:“是谈夏昕吗?喂,说话呀!”

“嗯,是我。请问傅亚斯呢?这不是他的电话吗?”原谅我,即使我很努力地抑制,但也无法对她表现出一点喜欢来。

“他被傅叔叔叫了回去,手机留在了我这里。哦,傅叔叔就是他的父亲,想你也应该不认识吧?你有什么事吗?我可以代你转告!”

我对着半空用力地翻了一个白眼:“没事没事,既然他不在,就先这样吧!麻烦你了。”

“等等。”

“请问还有什么事呢?”

“谈夏昕,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傅亚斯明显不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他在耍着你玩你不知道吗?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他和你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气我而已!或许你还不知道吧,傅亚斯从小就喜欢我,后来我和张宁结婚了,他也没有放弃过我,和你在一起不过为了惹怒我!”

我一点都不想听,就在我挂断电话的前一秒,她对着话筒大喊了一声:“难道你不想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吗?”

我心里的最后一块砖瓦,此时无声无息地被摧毁,我的世界,在此刻轰然倒塌。

我没有像颜梦所期待的那样大喊大叫或者嫉妒发狂,我沉默地按下了挂断键,听着“嘟嘟嘟”的忙音声,既然没有感觉到多大的悲伤。

比起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这不过是冰山的一角罢了。就像喝完了黏稠浓腻的糖浆,再喝多甜的糖水,都是索然无味。

季柯然的手术很成功,但手术结束后她依旧没有醒过来,医生说还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才能确定她是否会平安。比此更严峻的是她的手术费用,张诗诗的家人送来了几万块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们用一纸病历否定了她的所有错误:她在去年被未婚夫取消婚约后因为悲伤过度又一次流产了,得知自己不可能再生育之后她就一直疯疯癫癫,但最多只是抱着布娃娃到处乱跑,还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家人也没有怎么去管她。这次出事后,张诗诗被送到了精神疗养院,她所犯下的过错,都遭到了惩罚。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的心并不好受。

每个女人都渴望结婚生子,她因为我两次失去自己的骨血且永远地失去做母亲的机会,对我的怨恨可想而知。她曾经摧毁我的家庭,差一点害死我母亲,而我一一回报给她,她失去了所有。

我们之间有太多的恩怨情仇,说不清谁欠谁多一点。我不再恨她,但我也无法同情她。我只希望,这一切都能过去。

彭西南一直守着季柯然寸步不离,仅是几天,他的脸颊就深深地往内凹陷。

“夏昕,不要哭了。”彭西南喑哑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他慢慢地在我身边蹲下,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她会没事的,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

他想要安慰我,可是我的眼泪却越来越多,在这寂静空旷的病房里,甚至清晰地响彻着我的回音:“你说她为什么要救我!她明明那么恨我,你说她为什么要救我?她为什么要代替我去死,明知道我根本不会感谢她!你说为什么啊……”我像个疯子一样地咆哮哭号,可是却没有人回应我,彭西南胡乱伸出手来帮我擦眼泪,但他的脸上亦是潮湿的一片。

这个陪伴了我多年的大男孩,他的肩膀越来越宽厚,眉目间也渐渐有了男人的担待。而此时的他却像个无助的小孩一样用力地抱着我,身体微微地颤抖着,他的眼神是空洞无神的。

“夏昕,我们该怎么办?”

世界上有很多的事情我们都无法得知确切的答案,譬如天上有多少颗行星与恒星;譬如自己有多少根头发;譬如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这些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此时我们都很想知道,在这个孤独无助的时候,我们该做些什么才好?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走出眼前的困境,才能使我们不再忧伤绝望?

彭西南不知道答案,我更不知道。

从前我一直在感叹我和彭西南越离越远,可笑的是我们冰释前嫌重归于好是建立在如此尖锐的背景上。我们就像两只失去了房子的蜗牛一样,紧紧地贴在一起相互取暖,好像只有这样,黑暗才不会将我们吞没。

颜梦来找我时我和林朝阳正准备赶往校园内的一场招聘会。

她挺着大肚子推着婴儿车站在我们的宿舍楼下,笑得像以往的每一次那么温婉,她问我:“谈夏昕,我们可以谈谈吗?”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在此刻我也懒得与她客气,转身就想走,她却拉住了我。我只好让林朝阳先走,她并不是很愿意,频频回头来看我,最后还是咬咬牙先离开了。

颜梦穿着一袭粉红色的风衣,像少女一样娇羞,又散发出一股母性的温柔,她推着婴儿车小步小步地走在我的身畔,就像散步一样悠闲。相反,我很急躁,在绕着人工湖走了第二圈我终于忍不住问她:“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如果只是想散步的话恕不奉陪,我还有事先走了!”

颜梦说:“谈夏昕,我和你说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可我的手却忍不住颤抖着。

“我没有什么想法,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不要拐弯抹角!”

她又笑了,笑容灿烂极了:“谈夏昕,我想说什么你应该知道,我想让你离开傅亚斯!傅亚斯是我的,他爱的人是我!他追了我那么多年,即使我另嫁他人他还是痴心不悔!你何必呢?”

“除非他亲口来告诉我,否则我是不会和他分手的!”我的眼睛迅速闭上又睁开,我忽然觉得自己像被周舟上了身,“你不是已经结婚了吗?结婚了就好好在家相夫教子,何必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把自己弄得像个婊子!”

颜梦的表情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她大声地打断了我,“结婚?你以为我是愿意结婚的吗?我和亚斯真心相爱的!但是因为我姓颜,因为我爸和姓傅的立场不同,因为我们颜家和他们傅家有利益冲突,所以他根本不让我们在一起!”她指着摇篮里的孩子,“你以为她是怎么有的?你以为我是真心喜欢那个窝囊又好赌喝醉了还喜欢打人的张宁吗?要不是他设局让我怀孕,我迫不得已要嫁给张宁!我现在已经和傅亚斯在一起了,还轮得到你吗,再说了,姓傅的既然不同意我和亚斯在一起,你以为他会让你们在一起吗,你觉得你能让傅亚斯对你死心塌地、不顾一切吗?你能给他什么?亚斯只是他的一颗棋子,他从来都由不得自己!林家那个女儿那么喜欢他,只要他发声,亚斯能逃得掉吗?”我打了一个寒战,顔梦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着我的胸口,心脏窒息般的疼痛,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说得没错,我和傅亚斯的结局似乎已经可以预见,但是我不会承认,拼命想要挣扎着反抗着不去想那么残忍的事。

她口中的“他”我很清楚是谁——傅亚斯的父亲。

婴儿车中的宝宝似乎被她吓到了,突然哭了起来。颜梦却没有去抱她,任由她挥舞着手脚哭号着,她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恨意:“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她!”

我不敢与颜梦对视,她的眼神就像一把刀,钝钝地切割着我的皮肤,我的心脏。

“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和懊恼吗?那个时候亚斯说要带我走,可是我却害怕他那个丧心病狂的父亲会对付我家!现在我后悔了,张宁对我就像对待畜生一样,我宁愿死也不要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顾忌都没有了,我只想和傅亚斯在一起!”

“你肚子里的小孩,是他的吗?”我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

她又笑了,又是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不是,是张宁的,但是傅亚斯以为是他的。有一个晚上他被叫回傅家大宅,回来后喝得醉醺醺的,那时我刚好被张宁家暴,借住在他那里,他以为我们真的在一起了!”

“颜梦,你真令人恶心!你就不怕我告诉傅亚斯?”

“你去说呀!我才不怕!谈夏昕,要不是你,我和傅亚斯已经在一起了!”

“没有我,你们也不可能在一起!”

“怎么不可能?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姓傅的阻止不了,他以为颜家是那么脆弱吗?就这样死在他手中?”颜梦像个疯子一样笑,“现在只要你消失,我就没有阻碍!”

我不再看着颜梦,转身就走。

“谈夏昕,你说,如果我把囡囡从这里丢下去,你说会怎么样?”

我猛地回过头看着颜梦,她的唇边挂着阴森森的笑。

虎毒不食子,我一点都不相信她会这么做,可当踏出三步后我听到了“咚”的一声响,然后就是颜梦凄厉的哭声和叫喊声。

粉红色的小被子在冰冷如镜的人工湖面开出一朵绚丽的花。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下一秒,颜梦跳进了人工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