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01.

我在雨中拼命地奔跑,泥水溅了我一身,当我来到大礼堂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周舟和路放。

最后,我顺着一地的水迹跟到了放映室,果然,他们的争吵声透过门板传了出来。

路放的声音气急败坏:“你到底要不要把小孩打掉,我告诉你周舟,你这样做不仅会毁了你自己!还会毁了我!”

“我不打,我死也不去,你要弄死它就先弄死我!”这是周舟带着哭腔的叫嚷声,“你为什么不叫鞠岚去打掉?”

里面不停地传来各种声响,我用力地拍着门板却无人来搭理我。我靠在门板上,心跳如鼓,我的脑海里乱糟糟的,我此时想到能帮我的只有一个人。最后我拨通了傅亚斯的电话,电话一接通我便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傅亚斯,你在哪里?快过来!”

“我在医院,怎么了?”他的声音很低,略微有些紧张:“你怎么了?”

“你在医院干吗?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我,我是陪颜梦过来复诊的,她怀孕了。”

满腔的话语再也说不出来,我沉默地挂了电话,然后拨通了陈川的。而我的手机,一直都没有再响起来。

陈川只用了十分钟就赶到了大礼堂,这十分钟对我来说却是煎熬,我不停地听到周舟的哭声和路放的骂声,还有重物落地声,撞击声,它们交织落在我的耳边,逼出了我一声冷汗。

当我和陈川撞开放映室的门时,我们两个都被里面的情形吓了一跳。

周舟整个人蜷缩在地板上,捂着自己的肚子,而路放也早就失去了他翩翩公子的风度,穿着皮鞋的脚一下又一下地踢在她的肚皮上,她护着肚子的手上,表情狰狞得像一个魔鬼。

我和陈川同时朝他们扑了过去,他扑向路放,我扑向周舟,周舟的脸色白得像干尸,紧闭着的嘴唇却隐隐渗出血丝。我看着与陈川扭在一起的路放,随手抓起地上的东西朝他砸去。

“你够了!周舟根本没有怀孕,她不过是想试探你!你怎么这么对一个女孩子下毒手!你这个魔鬼!”

我的话音一出,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同时愣住了。我后悔我手上没有相机,没有拍下路放那精彩的表情,他那张英俊的棱角分明的脸此时挂上了震惊后悔与一丝假得可以的痛苦:“小舟,我……”

“你滚!”这是周舟失去意识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把周舟送到医院的是我和陈川,我们抱着周舟离开放映室的时候,那个叱咤商场,在各种财经杂志上风光无限的万人迷路放先生站在原地看着我们,却没有追上来。

周舟躺在陈川的怀里,此时的她安静得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一碰就会碎。

我回过头去看他,在他那张英俊的完美的表皮下散发出一股难闻的令人恶心的腐烂腥臭,撕开那张面具,没有血肉,只有一滩黑色的粘稠的毒液。

我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语音信息来自傅亚斯。

——夏昕,我和颜梦之间并没有什么,只是她的丈夫总是对她进行家暴,她也因为一些事情回不了家所以借住在我这里。最近几天她一直不舒服,检查出来她又怀孕了,而且很不稳定,所以我要多照顾她看着她,你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再去找你,也让我们彼此都静一静吧!你等我,好吗?

我的胃不停地翻滚着,直令我作呕。

周舟这一次是严重的皮外伤加轻微的内脏出血,若是我们晚去一些,可能会产生更加可怕的后果。

周舟住院是我陪伴着的,林朝阳太吵闹被她赶了回去,陈川原本是想留下来,却也被周舟一句“你一个男生不方便”给打发了回去。

周舟这一次住的是双人病房,隔壁的床没有人住,所以我是睡在她隔壁的那张病**的。在半夜时分,我听到了哭泣声。

起初我以为是错觉,但声音却越来越清晰,最后直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走过去掀开周舟的被子,发现她真的躲在被窝里流泪,床头的小灯黄黄的光线照着她的脸,在那一瞬间我以为这只是一个梦。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见到周舟哭,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地哭。

我的第一反应是去拿纸巾,她却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夏昕,你别走。”她抓着我的手很用力,简直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我不走,你先放手,我疼。”

她稍微松了松手,却还是没有放开,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受了惊吓的兔子。我坐在她的床边,她坐起来从后面抱住了我,手环着我的腰,脸贴在我的后背。

“路放和我爸是生意上的伙伴,我们认识了整整十年,十年前他还只是我爸公司的一个小股东,后来蒸蒸日上,挡也挡不住的风光。我一直不是很明白我爸为什么喜欢路放,却不喜欢我和他走得太近,鞠岚也是他介绍给路放的,那个时候我还偷偷地恨过他。只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不让我和路放一起,除了我们年龄的差距外,他不想把我往火坑里推。因为路放的心里,除了工作,金钱与名利地位,容不下别的东西,包括爱情。

你知道吗?一开始路放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私生子,后来他设计自己的父亲,让他破产,最后自己赢得了一切,他的父亲却中风了。他和鞠岚结婚,是因为鞠岚手上有鞠氏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我曾经沾沾自喜地以为我会是个例外,毕竟我跟在他身后那么多年,他才舍得看我一眼,如果是为了钱,他早就扑了上来,但是他没有。现在我才知道,这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他要的不是周舟,而是整个周家,我们周家的整个企业。

我告诉他我怀孕了,他一下子就恼怒了,让我去打掉,因为他多么害怕我们的事情被别人知道,那他苦心经营的整个局就毁了。

他说他爱我,可是他爱的只有他自己!”

她的眼泪渗过我的薄T恤,冰凉的触感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想回过头去给她一个拥抱,她却不让我动弹。

“夏昕,你别看我,我只是一个笑话。”

病房里除了床头的这盏小灯之外都是一片黑暗,周舟的呼吸声在这深夜里格外的沉重,以及孤单。我把手放在她环着我的那双手上,用力地握住,下一秒,我的眼泪也滴落了下来。

它打在我的大腿上,是滚烫的。

这是我这一生中度过的最难熬的一个夜。

我的脑海里不停地跳动着几张年轻漂亮的脸,深情款款的傅亚斯,面目狰狞的路放,还有漠然的季柯然,沉默失望的彭西南,抱头痛哭的张诗诗,绝望的周舟……最后只剩下了我自己,孤独的背影。

我和周舟就这样从黑夜坐到了白天,直到晨曦透过薄纱窗帘照射进来,周舟才慢慢松开抱着我的手,蜷缩成一团躺在病**。

她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眸子里一片空洞。

我拉开了窗帘,外面还是潮湿的一片,阳光却格外热烈。

我拿出手机发了两条短信。

一条给谈老师和师母:我很想念你们。

一条给傅亚斯:我们分手吧。

我摸了摸我红肿的眼睛,它干涸而疼痛,仿佛无法再落下一滴泪。

02.

傅亚斯一直没有回复我的短信。

事实上,我压根就没有指望我能收到他的回复。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更不会绝望。

周舟已经睡着了,但她不像往常一样平躺着,而是蜷缩成一团,连眉头也是紧蹙着。

在周舟睡着了之后我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她旁边发呆,连起身喝口水都不敢,因为她的睡眠质量十分差,我连伸个懒腰都能把她从睡梦中惊醒,索性我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所以,当路放推开病房的门走进来的时候,周舟甚至比我还要先反应过来。她突然就睁开眼睛看着我,然后从**翻了起来,直直地望着门的方向。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句“怎么了”就突然梗在了喉咙里,看到依旧西装笔挺的路放,我感觉到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我像只护崽子的老母鸡一样横在周舟面前,仰着头问他:“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他的目光却直接越过我,落在周舟的身上,他的黑色西装就像一片乌云笼罩在我的头顶上。

“小舟,我想和你谈一谈。”

“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这次开口的是人是周舟,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视线从路放转移到了白色的窗帘上:“我以为,你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我不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路放没有再走近,也没有离开,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周舟,深褐色的眸子里倒映出她发顶上的旋,视线就像海水一样冰凉。

我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更不敢与之对视,只是紧紧地握住周舟的手,像冰块一样的手。

我想,只要在这看似宁静实则凝重的氛围内再呆十分钟,我肯定会心脏病发或者爆血管而死,因为路放的视线压迫性十足,他的身影更像一块巨大的沉重的石头,用力地压在我们的胸口。

最后妥协的还是周舟,她拍了拍我的手,对我说:“夏昕,你先出去,我和他谈一谈。”

“有什么好谈的。”我能感觉到像刀子般的视线落在我的头顶,一刀一刀地凌迟着我,虽然这不是我的事情,但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提高了声音:“我不出去!我不会再让他伤害你了!”

“哼。”她冷笑了一笑,“你出去吧,没事。回去学校帮我拿多两套换洗的衣服过来,我不喜欢这里的病服,质量很差,刺得我的皮肤很痛。”

在周舟的强烈要求下,我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在我将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看到路放在她的病床边蹲下,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愧疚,就像他好像真的很伤心一样。

“小舟,对不起。”

房门将路放低沉的声音与外面的充斥着消毒水气息的空气隔绝开来,我靠在房门上许久都没有动弹。

年轻的男人扶着大腹便便的妻子从走廊上路过,他们小声地谈论着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好。我的脑海中不停地闪过几个画面,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我并不知道,在离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傅亚斯正坐在b超室的门口等着颜梦。他百般无聊地把玩着手中已经没电的手机,将它往上抛,又接住,再上抛,又接住。

在几个来回之后,手机突然从他指间飞了出去,砸在了地面上,屏幕上出现了几道明显的裂痕。

黑暗中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这个世界玩转在鼓掌中,一夕之间,所有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我推开宿舍的门的那个瞬间,我以为我走错了地方,正打算说声“抱歉”关门走人的时候,林朝阳凄厉而嘹亮的喊声把我唤了回来。我手扶着门的把手站在门口,看着满屋子的铜版纸碎片、碎成好几块的光盘、印着大头像的抱枕、靠垫、袜子,还有大小不一的手办模型、演唱会门票、签名照、满地的纸巾以及坐在地板上正在努力地撕着写真集的林朝阳,太阳穴突突地疼着。

我从来都不知道林朝阳以收集了这么多有关于LEN的东西,我和周舟一直都觉得她疯狂几乎变态地迷恋着那个选秀明星,收藏了几百个G的图片视频什么的,没有想到她还藏了可以堆满我们整个屋子的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真不知道她平常都把这些东西藏在了哪里。

而现在,她正在努力地用力地将自己的收藏品摧毁,能撕就撕,不能撕就砸,砸不掉的,她肯定还会进行二次处理。

“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

林朝阳红肿着眼睛抬起头,她的嘴巴还咬着她平常碰都不让我们碰一下的特意从网上订做的抱枕,她像野兽撕咬着猎物一样,把抱枕咬开撕碎,棉絮在空中飞舞着,我不禁打了个喷嚏。

“夏昕,LEN吸毒了,被逮捕了!”她含糊不清地对我说:“你知道吗?LEN吸毒了!”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又不像你一样脑残粉整天疯狂地追星,我还要给周舟送衣服去医院,你快把东西给我收拾好了!”我有些不耐烦地对着她敷衍道,“吸毒就吸毒,你不是总是口口声声说你会爱他一辈子吗?现在就是验证你的感情的时候了,等他从戒毒所或者从监狱里出来,你又可以继续追着他跑了!好了,现在乖乖地给我起来收拾东西!”

我轻轻地拉了拉她,可是林朝阳还是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没有应答我,没有反驳我,就像压根听不到我说话一样。我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才听到她近乎无声的喃喃自语:“你说LEN怎么会吸毒?他不是一直都很反对吸毒的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吗?因为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国际戒毒日的公益演出上,他当时说了一番话很让我感动!可是他怎么可以吸毒?你说他怎么可以吸毒……”

林朝阳的情绪很不对头,我不再与她玩笑,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吗?”

她整个人突然扑进了我的怀里,揪着我的衣服,大声地号哭起来。

“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们吧?我妈是个吸毒犯,不是吸毒者,而是吸毒犯!”她闷在我的怀里,颌骨紧贴着我的胸腔,她每说一句话我的胸口都会颤动一下。

“吸毒者不是最可怕的,吸毒犯才可怕。你知道吗?小的时候我们家里到处都有针头和注射器,同学朋友从来不敢去我家玩。以前我们家庭条件很好,她有自己的公司,但是我爸身体不好,一直没有出去工作。她每天都在骂我爸没有用,夜不归宿是正常的事情,后来甚至开始吸毒,整个家都给她败光了!她的公司卖掉之后我爸拖着病体去踩三轮车,赚来的钱还是给她吸毒吸光了!后来,她甚至去贩毒,被人抓了进去。不过其实这样也好,她再也不会为了钱和我爸吵架,也不会把我的学费拿走让我被老师骂!最多只是被骂几句吸毒犯的女儿!你不是一直在问我寄那些东西给谁吗?不是奇怪我从来没有谈论过家庭吗?因为我不敢告诉你,我是寄给我那个吸毒犯的妈!我怕你们嘲笑我,我有一个吸毒犯的妈!”

“从小学到初中,我基本都没有什么朋友!因为谁也不愿意和吸毒犯的女儿做朋友!他们说吸毒者很多都有艾滋病,不知道吸毒者的女儿有没有!”林朝阳已经不再颤抖了,声音也慢慢地沉了下来,“后来上了高中,我才渐渐有了朋友。这辈子,我最恨的一种人就是吸毒的!”

林朝阳从我的怀中抬起头,她脸上的泪已经干涸,留下了脏兮兮的痕迹。她站了起来,在**翻出一个硕大无比的箱子,将地上的东西统统都塞了进去,然后抱着它出走了宿舍门。

“你要去哪里?”我问。

“没有去哪里,找个地方把这些东西烧了而已,反正留着也没有意义了。”

说完,她像幽灵一样飘了出去。

我没有追上去,我其实很能明白此时的林朝阳。LEN就像一面矗立在她心上的旗帜,光新亮丽的背后是一大片污浊。

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最高大的堡垒都在慢慢地倾颓,然后倒塌,最后变成了一片只有残渣断瓦的废墟。

03.

林朝阳去了后山,她烧掉了那一箱搜藏了几年当成宝贝的东西,却被当成了烧山的纵火犯被学校的保安揪去了保安室。我费尽了口舌加上买了两条烟才和保安室的人谈妥,堵住了他们的嘴没有把这件事上报到学校,领回了林朝阳。

被林朝阳这么闹了一通,回到宿舍已经是晚上八点,周舟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好好休息不用过去医院。我像个被抽干气的**虚软无力地躺在**,不一会就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我匆匆地吃完饭赶到医院的时候,却发现周舟的病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里面空无一人,她的电话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原本我以为她只是出去散步,结果我将医院翻了一个底朝天我也没有见到周舟。最后还是护士小姐告诉我:周舟出院了,在中午的时候,独自从医院离开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像走在路上被陌生人扇了一个巴掌般愕然和莫名其妙,我告诉自己:或许她已经回了学校,只是见我在睡觉没有打扰我而已。我怀着侥幸的心理推开了宿舍门,宿舍里一片漆黑,一个黑影站在窗口晃动着,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了。

我伸手去摸墙上的灯,松了一大口气:“周舟,你怎么突然……”

就像突然被一只忽如其来的大手扼住了喉,下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挤不出来,灯光下林朝阳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诧异,她四处张望了几次之后问气喘吁吁的我:“周舟回来了吗?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到?”

我站在门口,明亮的灯光照得我直想流泪。

可是她却没有回学校。

周舟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不知所踪。

“周舟不见了,她出院了,可是她没有回来。”

“怎么会这样?她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我虚软无力地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把脑袋罩在了大衣里,好一会儿,我才突然想起周舟在医院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她要离开肯定要回宿舍里拿东西。我冲到她的书桌前,拉开她平时放东西的柜子,可是里面除了几张VIP卡外,银行卡和身份证都不见了。

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问林朝阳:“周舟什么时候回来拿东西的?你知道吗?”

林朝阳还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她不解地看着我:“她没有回来啊?身份证和银行卡是早晨我送去医院的,周舟说她要交医药费需要身份证和银行卡,叫我送过去。”

我瞪大着眼睛看着林朝阳,她无辜地朝我眨着大眼睛:“这倒是怎么了?你和我说呀!周舟走了吗?她去哪里了?会不会是回家了?还是去路放那里了……”

“你给我闭嘴!我怎么知道她去哪里了!是你把身份证和银行卡给她送去的!如果没有这些周舟就走不了!如果周舟出了什么事,你就是间接凶手!”

我随手从桌子上抄起一本书朝聒噪的林朝阳砸了过去,锋利的书角擦过她**着的手臂,留下一道鲜红的划痕,下一秒,血珠从伤口渗了出来。

林朝阳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凝固,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然后蹲下身捡起落在地上的书本,拍了拍后放回周舟的书桌上。

“周舟最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东西,我出去找她。”她的声音,从未像现在这样平静,说完之后她便转身朝门口走去。

林朝阳单薄的背影像一把锋利的刀,嗖地一声刺进了我的心脏。

我冲了过去用力地抱住了她的腰:“对不起朝阳,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周舟不见了,我心烦。”

“没事,其实你说的一点都没有错,这本来就是我的不是。”

她偏过头来对我笑,一滴热泪却飞落在我的手上。

这个夜晚僵冷得可怕。

我闭着眼睛,对着电话像小学生背诵课文一样把我要说的话都念了出来:“路放先生你好,我是周舟的室友谈夏昕,我想请问一下周舟现在在你那里吗?”

背完这几句话之后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然后我听到一个像电子音一样的女声:“小姐你好,我是路总的秘书,请问你有预约吗?”

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一瞬间被抽光,我有气无力道:“麻烦你把我刚刚说的话转述给你们路总,再见。”

三分钟之后我的电话响了起来,路放的声音丝毫没有之前的镇定与公式化,取而代之的是慌张与急促:“你说周舟怎么了?她去哪里了?”

看样子周舟并没有去找路放,在失望的同时我也在心底冷笑了几声,他是怎么对待周舟的我们大家都知道,而现在他却还是戴着这副虚伪的假面具不肯脱下,仿佛这层面具已经和他的皮肉黏在了一起,强力撕扯只会鲜血淋漓。

“周舟不见了,你开心了吗?”

说完这句话,我用力地按下挂断键然后关机,可当报复的快感消失之后,剩下的只有浓浓的落寞与担忧。

季柯然搬走了,周舟走了,林朝阳出去寻找周舟,偌大的宿舍只剩下我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

我与林朝阳以及陈川找了周舟三天,整整三天。

这三天内,我去了酒吧、旅馆、网吧、医院,以及所有周舟最喜欢的全家便利店,可是连周舟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过。我甚至去了这个城市的所有海边和江边,询问了许久都没有她的一丝线索。

夜幕降临,我站在天桥上看着这个流光溢彩的城市,我的脚下是一片繁华的车水马龙。我艰难地爬上了围栏,坐在围栏上往下望,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和从未有过的绝望慢慢地朝我侵袭而来。我什么都没有顾忌,我什么都不想去想,就这样站在天桥上大声地号哭起来。

只是在那一瞬间,一只大手用力地将我拦腰抱住,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瞬间将我从围栏上拖了下来。我正想尖叫挣扎,那股我所熟悉的气息却慢慢地将我覆盖,我整个人都笼罩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我慢慢地平静下来,回过头去看那张我所熟悉的脸。

傅亚斯喘着粗气,脸上交织着愤怒与惊魂未定:“你是疯了吗?如果我不在,你现在是不是就从这里跳下去?周舟只是消失了,你是不是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漠坚硬:“我没有想自杀,我只是看一看风景,但还是谢谢你。”说完,我转身打算离开,却被他用力地从后面一扯,整个人踉跄倒退了两步。

傅亚斯看着我,那种眼神就像在看着一个杀父仇人,他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夏昕,你到底是想要怎么样?我跟着你整整三天了,你像个疯子一样在这个城市里乱转,周舟要是真的想消失,你怎么可能找得到她!别傻了,再这样下去周舟没有找到,你自己先倒下!”

“你跟了我三天?”我诧异道:“我们不是分手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发了信息和你分手,你没有回复不是默认吗?”

“去他妈的分手,我手机没电了,后来又坏了,等换了新手机看到你的信息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我去学校找你,你却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这是借口!那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你的电话总是占线,你又慌又急,我不想你分心,所以……”

“你这是借口!”

此时的傅亚斯就像一只暴怒的狮子,我有些怀疑他会突然跳起来给我一拳,果然他朝我挥起了拳头,我护住了头,但那一拳却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落在了我身后的围栏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嘭——”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慢慢往下滴,傅亚斯推开我伸出来的手,我在他漂亮的眸子里看到了我,狼狈的我。

“夏昕,我们不分手。”

不是询问句,而是肯定句。

“我不想和你分手,夏昕。最近发生了很多我无法掌控的事情,我很累,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我不希望我们的感情最后败给我们自己。”

他用力地抱着我,如同这墨绿色的夜将我裹紧。我以为自己已经挣脱了他的桎梏,但只要他一皱眉一摇头一招手,我便傻傻地走近,即使前方是热浪是火海。

“你要相信我,我才有力量去战斗。”

04.

在周舟消失一个星期之后,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而我的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对方却提示了关机。

短信只有短短的两句话,我却可以确定是周舟发来的。

——我去西藏走一走看一看,你们照顾好自己。一切安好,勿念。

路放已经来过无数次电话,嘱咐我有周舟的消息要第一个告诉他,而我却没有。在收到周舟的短信之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给陈川师兄打电话,这整整的一个星期,陈川都在奔波,周舟失踪了,他比我和林朝阳还更紧张和慌乱。只是一个星期,他就把自己变了一个模样,从阳光帅气的学生会会长活脱脱进化成了一个满脸胡碴的流浪汉。

我甚至很不道德地猜想,如果再也没有周舟的消息,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模样?

收到周舟的短信我很冷静,给陈川打电话的时候我亦是冷静的,但当我听到陈川对我说出“我要去找周舟”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就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悲怆。

风呼呼地往我脸上袭来,站在我身边的傅亚斯遥望着远处的霓虹岿然不动,他并没有看见我的眼泪,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直到我挂了电话沉默了好几分钟后他才发觉到了我的不对劲,扭过头来问我:“怎么了?周舟不是有消息了吗?”

“她去了西藏,我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陈川,然后他告诉我,他要去找她。”

傅亚斯的脸上还是一片迷茫,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他去找她不好吗?有什么问题?”

我摇摇头没有解释,因为我知道说了他也不会明白陈川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用了多少的勇气:他不知道周舟的下落,只知道她去了西藏;他已经大四了要出去实习了,他却义无反顾地放弃了学业和事业;周舟并不爱他,以前现在甚至以后都可能不会爱他。

在这一刻,我甚至有些嫉妒周舟。

这些年她一直追在路放身后跑,从未为身边的任何风景侧目,更别说停留。陈川就像她养的一只小狗,心情好的时候就逗一逗他;心情不好就给他一鞭子,更多的时候是被遗忘在角落里独自舔伤口。但他却从未想过离开。

这个世界上或许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这样不计回报毫无保留地爱着周舟。世界上或许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像陈川爱周舟一样爱我,包括此时就站在我面前,怀抱着我的傅亚斯。

我甚至不敢问傅亚斯,若有一日,电视剧里俗套的情节在我们身上上演,他会不会不顾一切放弃所有,毫不动摇地站在我身边。若是有一日,我像周舟一样离开,他会不会去找我,抑或是很快就将我遗忘。

傅亚斯就像覆盖在大片浓雾下,我无法探寻到他的心。

陈川是在第三天出发去西藏的,我和林朝阳去火车站送他,他只背着一个背包就出发了。在他踏上月台的那个瞬间,我其实是想喊住他的,我想告诉他,不要去了,去西藏的路途那么遥远那么长,西藏又那么大,要找一个人简直像大海捞针。

但是当他转过身回头咧开嘴对我笑,露出整齐的牙齿的时候,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对他说了一句:一路顺风。而林朝阳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她趴在我的肩膀上,不停地抽泣着,鼻涕和眼泪都抹在了我的大衣上,我听见她带着浓浓鼻音的感叹:“夏昕,如果我是周舟,我一定要好好爱陈川。”

我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我们谁也不是周舟,没有办法为她做决定。

从火车站回学校的路上,我和林朝阳沉默得像公园门口的石狮子,一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有。我知道,此时她的心里和我一样恐慌。

宿舍楼下的空地上停了一辆黑色的卡宴,我看到衣冠楚楚的路放朝我们走来的那一秒,第一反应就是扯了林朝阳的手就走。可他却比我更快,大步跨到我们面前长手一伸就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这禽兽还是戴着那张面具,精致的脸上挂着一丝不苟的笑:“谈小姐,我想请问你有小舟的消息了吗?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我觉得你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下落。我查了她的银行卡和飞机航班,都没有她的消息,所以我觉得还是要来问问你。”

“对不起,无可奉告!”

我扔下这句,拉着林朝阳就走,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为难我们,放我们上楼。

直到我们走进了大门,我才听到他远远传来的声音:“麻烦你转告小舟,让她玩累了就回来,我很想念她。”

穿着黑色西服的路放被冬日这丝丝缕缕的阳光笼罩在一个华丽的光圈里,他英俊得离谱的脸上还挂着若有似无的忧伤和深情。

我不敢再看他一眼,怕一不小心就跌入他设好的迷障里,即使知道那可能是假的。

在陈川走后,我断断续续地和他联系着,同时我也每天发几条短信给周舟,她的电话永远是关机,偶尔能收到她回复的短信,但大多都是在深夜。她的回复大多只有寥寥数句,告诉我她今天看了什么样的风景,遇到了什么样的人。

她对我说:夏昕,我现在一直徒步,走了这么远,我才发现从前的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可笑。我把太多的时候耗费在路放身上,错过了太多。

我不停地劝她回来,她却告诉我,她还未看透这边的风景,想要走得更远。

我没有告诉她陈川去找她了,三番两次问她的路线,却始终没有得到正面的回答。

我犹豫了三天,还是将路放的话发给了周舟,她没有回复。

在周舟走了之后的这么多个夜晚,我一直都是失眠。我不停地想起上一年冬天的晚上,我们窝在同一个被窝里讲着各自的心事,那个时候路放在她心中还是完美无瑕的模样,而我亦没有和傅亚斯走在一起。

我和傅亚斯又走到了一起,其实从和他走到一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永远逃离不了这个牢笼,挣不开桎梏。

这些天来,我越来越神经质,我甚至怀疑我得了臆想症。

在他抱着我的时候,在他亲吻我的时候,在他轻轻地拨弄着我的头发的时候,在他牵着我的手过马路的时候,我的脑子总是会自动地浮现颜梦的身影,她变成了另一个我,在傅亚斯的怀里微笑与撒娇。

每当我想到这里,我都会用力地推开傅亚斯。

在我第十三次将他推开,从他的怀抱里蹦出来后,他终于抓狂了。

“夏昕,你这是怎么了?我是你的男朋友,难道我想牵一牵你的手,抱一抱你,吻一吻你都不可以吗?”

我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我不敢告诉他,我想把他整个人都泡在过氧化氢里面,用浓烈的消毒水来洗涤他身上的污秽,或许只有这样,我才敢拥抱他,再一次毫无间隙地与他在一起。

我并不知道,此时我看着傅亚斯的眼神像在看着当年的谈老师。

他突然伸出手来遮住了我的眼睛,有些无奈地道:“你别这样看着我,就像我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夏昕,我知道前些天我忽略了你让你难过,但是我是真的想要好好地与你在一起。”

他抓起我的左手,将它贴在了他的心口。

“你在我这里。”

这是我听过的,傅亚斯对我说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我轻轻地靠在他的怀里,他的呼吸喷薄在我的耳畔,我的鼻腔满满地萦绕着他独特的清新的气息,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规律的心跳声。

他并不知道,我用了多大的意念,才抑制住想要推开他的那股冲动。

我一直在等着傅亚斯,等着他告诉我他的故事,等着他坦白与颜梦的过往。他没有开口,我便不能窥探。他所期望的我,是洁白如雪,没有猜疑,没有妒忌,应如古代宫中的妃嫔,乖乖守在宫里,等着皇帝的宠幸。

而他,永远都不会发现藏在我内心里的那些恶毒的念头。

我和傅亚斯之间,横亘着一条巨大宽广的滔天长河。

河水浑浊而川流不息,它浇灌在我干枯龟裂的心上,黄褐色的污水在沟壑里不停地涌动着。

这潮涌着的,是无尽的欺瞒,它们没过我的鼻腔,不停地朝深处蔓延。

我病态地沉沦在这种窒息的快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