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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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三个月基础训练很快接近尾声,809团的新兵遭了多大的罪,从他们那用一大缸水,用十袋漂白粉,怎么洗都洗不掉满是汗渍和泥巴的迷彩服上,就能略知一二。步兵六连的新兵就更不用说了,“睡不好觉,尿黄尿,头拱地,嘴啃泥,誓死也要夺红旗”这些可不光是嘴上喊的口号,差不多都兑了现,否则他们也不会把全团新兵训练第一名的红旗夺回来,挂在荣誉室里。高远和战友们一个个差不多都脱了层皮,稚嫩的脸也变得乌黑,像洪巧顺擦过的于排长的皮鞋,坚硬、坚韧、坚毅罩也罩不住地写在脸上。

从地方青年向合格军人的转变,算是转了第一步,接下来的第二步恐怕能转过来的不多,即使有很多人堂而皇之地穿了多年军装,那也不过是穿着军装的老百姓,跟在步兵六连这样战斗连队成长起来的真正军人,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六连的训练真叫苦,那才是真正军人的训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话用他们身上正合适。

高远他们冬天到的部队,饱尝了三九的寒冷。至于三伏天会什么样,他们连想都不敢想,只想熬过这寒冷的冬天再说,夏天对他们来说也许是奢侈的,至少不会对身体的某些重要部位甚至对下一代产生巨大的影响。

三九天趴在地上练射击,那感觉确实不错,整个身子像个壁虎似的紧贴地面,真正地与大地母亲拥抱,可三九寒天的大地母亲体温也不暖和,甚至比儿子们比周围的任何地方都冷。高远的老二已经被冰得拔凉拔凉,再也不会产生一丝邪念,这恐怕也是从地方青年向合格军人的一种转变,先来个六根全净,断了私心杂念。

第一次实弹射击,六连的新兵很不争气,虽然平均成绩在各新兵连名列第一,可不及格的人数太多了,居然有十七八个,还有五个“零蛋光秃”。于排长也不着急,带回连队也不讲评,只是挨个用鹰眼盯了一遍,又把三个班长狠盯了一遍,转身往团里方向走了。

三个班长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马上一班长大声说:“妈了个巴子的,还吃个屁饭,走,上营部小靶场预习去。”

新兵们都觉得很过意不去,也觉得这是最理想的一种结果。他们亲眼见到过老兵们射击不及格时的场面。步兵六连的规矩,不论是考核还是平时的体会射击,凡是不及格者,一律由靶场爬回连队,五里地,爬得浑身都是土,没一个叫苦,更不敢流泪,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有泪不能流,像把几乎撒出来的尿硬憋回**那么难受地把泪水憋回到心窝里。

上了小靶场,不管是打优秀的,还是不及格的,统统采取“连坐”的方式。你打得好,其他人不行,那也不成,集体利益高于一切,一枪独秀不是本事,全体弹无虚发才是步兵六连的传统。

高远是天生的神射手,第一次实弹射击就五枪四十九环。他枪举得很稳,甩过大鞭子的手,摆弄起这种小家伙什也是得心应手,主要还是于继成教得得当,射击课讲得明白,没有废话全是干的,纠正动作也是干净利落,很随意地用脚踢了踢新兵们分开太大或太小的腿,用手在枪口处随便顶一顶看看抵肩的确实程度,又让几个班长用检查镜挨个检查一遍,人家于排长拍拍屁股,戴上墨镜走人,知道自己的弟子不会丢什么脸。

当五发子弹喷出枪口后,看着百米外的示靶牌十环十环地报靶,浑身上下的通畅,太舒服了,快感随之而来。高远射得很快,别人刚打不到三枪的时候,他的五发弹已经穿过目标,钻入靶挡。随后就是把枪置于依托物上,稍侧转身,用眼睛瞟着后侧的于排长,盼望着那双带有冷酷性质的眼睛与自己对视,企盼那双眼睛由冷酷变成温良的赞许。

可惜高远失望了,于排长一直笔直地站在射手们的后侧,鼻梁上不知何时又戴上了那副墨镜,将眼睛完全罩住,谁都不知道他在瞅着什么,到底是看靶子还是看近方的射手,反正连看也没看打了优秀的高远。四十九环也不牛,人家于排长才叫牛,从表情上看,根本不像咱们部队的土干部,二战名将麦克阿瑟也没他牛。

瞄了一会儿,每个人都空枪抠了几十下,那边于排长也回来了,不知在哪儿弄个破自行车,车后架上驮着一箱子弹。

这回大家都明白了,优秀射手都是子弹喂出来的,步兵六连就有这待遇,平时别的连队战士空枪击发预习,六连就是实弹,开小灶的同时也给弟兄们增添了巨大的压力,谁再打不好,那可就是大粪汤子灌脑袋里了。在步兵六连当兵,如果射击不及格,那就是最可耻的,就像缺了家伙什的太监,没人会瞧得起你。

黄澄澄的子弹分发到新兵们手里,沉甸甸地感受到分量。上午的射击太紧张,发完弹就打,谁都没细看,这回大家看个仔细,不用谁说,就把子弹、男人、军人联系到一起了。是男人,是军人,就要像子弹般准确地射出去,一去不回头,直入目标,完成一颗子弹的使命。代表了多少精神,多少雄性的故事,多少青春年少的梦想,都浓缩在这小小的黄铜制成的子弹里。

打了几组后,成绩很稳定的高远、隋猛、洪巧顺等人被安排坐在后面观战,几个一直都不及格,或者成绩落差较大,忽而优秀,忽而跑靶的新兵被要求继续实弹射击。看于排长的劲头,不把他们都撸成神枪手誓不罢休。

“继成,给出几个人,老兵打隐显目标复训,明天实弹考核,今天打打体会,给派几个新兵报靶,另外抓紧时间把场地腾出来,老兵马上就带到了。”说话的是六连副连长马千里,也骑着破自行车赶到小靶场。

“腾场地没问题,只是团里有要求,新兵未下排期间,不得随意动用啊。”于继成似乎永远也改不了那牛烘烘的劲。

“唉,就一会儿工夫,用不了多长时间,反正你们也差不多了,晚饭前保证让他们回去。”副连长还算耐心,并没有拿职务压人。

于继成沉思了片刻,好不容易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话:“嗯,一班长,你带那几个成绩优秀的去给报靶,一定注意安全。”

2

零碎的枪声从山谷里一阵阵传出,几个负责报靶新兵的心也被枪声搅得零碎不堪。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清楚,自己的排长并不情愿派他们出这趟公差,也就是说这活属于白干,而且还有一定的危险。营里小靶场没有团靶场那么气派,实在太简陋,靶壕的深度明显不够,也就刚刚把人的头部隐住,待在里面心里明显没底。还没有电动设施,显隐目标需要由他们新兵手工完成升降,动作虽然不复杂,配合两遍就明白,可谁也不愿意蹲在那条破土沟里听着上面枪声阵阵。

这六连就是跟其他连队不一样,要不怎么叫军事训练尖子连,简单的复训科目,还是体会射击就搬来好几箱子弹。老兵们更是不同凡响牛气冲天,不像其他连队实弹射击前需要干部和优秀射手给校枪,他们全部由自己校枪,刚才的零碎单发射就是在校枪。隔了大约十来分钟,带有强烈实战气息的应用射击开始了,和新兵们的单发精度射击截然不同。老兵们在二百米的位置上全部采取点射的方式,十几支枪汇在一起,节奏鲜明,如水银泻地一般喷射自如,合奏般给人强烈的艺术享受。如果高远在三个月前听到这些枪声,可能会害怕,最大的是好奇,听那声音也不会产生什么愉悦,离近了听就像小孩撒尿,还有些像炒黄豆的噼噼啪啪。现在不同了,高远是一名军人,只有军人,训练有素的军人才听得出节奏,才会去欣赏这悦耳的艺术。

没吃过猪肉当然看过猪跑,高远他们几个新兵在老兵练习的时候就知道这是在二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三种距离上,采取卧、跪、立三种姿势的应用射击,目标是隐显的,就是说需要高远们举着靶子,听射击指挥员用对讲机下口令给一班长,再由靶壕的一班长传达给大家,统一把靶子举上去,间隔十秒再迅速竖直取下,让射手们暂时失去目标。

一班长不断提醒着新兵们注意,出靶要及时,落靶要迅速,要给老兵们增大难度,让他们感觉真正有敌人有目标在前面出现一样。

射击一方的指挥员副连长也不断用对讲机指挥着一班长,不时地表扬着新兵们的动作,还许诺,一会儿老兵们打完,剩余的子弹让新兵再过把瘾。

一班长有点犯愁,这么打下去,晚饭肯定要耽误了,中午饭弟兄们就没吃,于排长肯定还要生气。他知道排长什么习惯,时间观念极强,说几点就是几点,前后误差控制在五分钟之内。可没办法,副连长的官大,组织的还是全连老兵射击,谁敢拆这个台?在步兵六连还没有谁敢公然冒犯上级,还是以连队利益为重吧。

新兵们可不管那些事,他们突然来了劲头,这靶不白报,没白受惊吓,也不白挨饿,一会儿还有“小灶”,对他们来说,对枪和子弹的偏爱超过了一切,甭说晚饭误点,就是不吃又能如何?恐怕此刻就是拿千金拿美女来换,他们也会义无反顾的选择枪和子弹,选择射击。

此时的高远并没有太多地理解枪和子弹的含义,他只是觉得那东西好奇,是一种儿时的向往。至于为什么男孩子都有一种对枪的热爱,就说不太清了。那可是一件杀人的利器,枪身不长不沉,能折叠,背在身上拿在手里都感受不到多大的分量,甩过大鞭子的粗手,一拿起来就觉得很舒服很舒适。操作还简单,不像学数、理、化、外语那么麻烦,眼睛不瞎,有手的人几乎都可以轻松自如地操作,至于能不能打得准那是另外一回事。轻轻地抠动板机,枪膛内的子弹就会飞出去,可以把百米以外的人轻松打死。子弹就更不用说了,小小的弹丸结合在弹壳之上,原理并不复杂,弹壳内的火药燃烧产生助推,将弹丸推离弹壳,旋转中挤出枪膛飞出枪口,奔着目标,奔着要射杀的人而去,就是这么简单。高远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自己还有几乎所有的男人对枪对子弹如此倾心呢?如果有推论的话,人们对枪和子弹的热爱,似乎可以演化成对杀人的热爱。恐怕新兵们,包括大部分老兵还没有更多地研究这些问题,恐怕谁也不想杀人。

这些能把人弄疯的哲学一般深刻的枪与子弹,士兵与枪的关系,直到高远当了兵遇见了于排长才逐渐明白一些。军人们的射击与杀人看似一回事,其实完全不同。尽管练的是杀人技能,可那是为了制止更多的人被杀。

高远没当兵之前,还听说过一句老话叫“子弹不长眼睛”,现在终于知道了,子弹是长眼睛的,在步兵六连老兵的枪口发射出的子弹,那就跟长了眼睛一般。不到半个小时,新兵手中的靶子,就被老兵们的枪打得跟筛子一样。

让子弹长上眼睛,是一名战士最朴素的理想,而实现这一理想的最佳方式,就是把枪当成战士的第二生命。枪有了生命,枪法练得炉火纯青,那子弹自然就长了眼睛。所以很多军旅诗歌和散文,都把战士形容为一把钢枪,或是一颗普通的子弹。将枪和子弹赋予生命的含义,于是枪人合一,年轻的士兵就像枪一样,在士兵方阵中挺直了脊梁,又在最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子弹似的飞射出去,短暂地划出一道生命的轨迹,瞬间变成了永恒。

几个新兵的想法跟高远都差不多,他们被本连老兵的射技折服,更为能在这样一支具有多年训练传统的光荣连队当兵而自豪。他们完全可以在给父母和朋友、同学的信中,尽情地吹嘘这段骄傲的当兵历史。实际用不着添油加醋,把实际情况复述下来,就会让那些没有当过兵的人,对部队对自己产生极大的兴趣和尊重。要知道很多人当兵三年也没怎么摸过枪,恐怕也就新兵结束时打过五发实弹罢了。那还逢人便吹,咱那子弹打得海了去了,把耳膜都震穿了孔,把肩膀都抵出了老茧,身子骨被枪身产生的后坐力坐散了架云云。

还有一些东西是新兵们万万想不到的,他们最开始担心的安全问题现在居然成了最不屑一顾的东西。因为老兵们的射击水平太精湛了,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出错的概率几乎为零。这么想应该没有问题。“越是精确的射手,练习射击越仔细;越是有训练传统的连队,组织训练也越严密。”这话说得没错,尤其适用于六连。但还有一句话,就是“严格按照操作规程,也会出事故”这可不是人为,算是“天灾”。不过,很多时候天灾都是伴随着人祸。

步兵六连这次实弹射击也深深地受到自然条件的影响,客观因素极为不利,而那也是副连长马千里最看重的理由,在不利条件下练兵,在恶劣环境下摔打部队,必须要从难从严要求。还有一个最不利的条件,应该算“天灾”了,就是那条高远们现在站着的靶壕。

靶壕的长度和宽度都没什么问题,要命的是深度,大部分地段的深度在两米以上,也就是说世界上除了姚明等少数人以外,报靶人员藏在壕内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除非在外面射击时,缺心眼似的爬上壕沿,探头看看对面射击的老兵,试试子弹能不能打死人。

靶壕内的新兵都跟高远和洪巧顺似的没一个缺心眼,还都鬼精鬼灵,否则他们不会成为几次实弹射击都优秀的“高手”。不出意外,六连新一代的“特等射手”就会在他们中间产生。

一切都在不经意间进行着,不论报靶的新兵,还是外面射击的老兵,都忘了那句古训“子弹不长眼睛”。而一个瞬间,也许就是一个巧合,上天跟六连开了个玩笑,命运跟机灵鬼洪巧顺开了个玩笑。一颗子弹在那一刻没长眼睛,又像是长了眼睛,荒唐地偏离了靶子,而又准确地接触到洪巧顺的头部。

在众多枪声中,突兀出来的一声“乒”,震惊了靶壕内外的军人们。子弹击中洪巧顺的一刹那,高远的大脑也像挨了一枪,瞬间一片空白,他被吓傻了。第一个跑过来的一班长和听到消息不到半分钟就跃入壕中的副连长,都呆立在躺倒在地的洪巧顺旁边,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团卫生队的救护车半小时后赶到,可也只能算是来收尸。洪巧顺的脑袋被打得揭了盖,神医在世也无济于事,更别说那两个兽医改行的军医了。

命运如此的不公,有些人一辈子尽干错事,可福大命大造化大,洪福齐天;而有的人一辈子只干了一件错事,就追悔莫及,甚至失去生命。洪巧顺的一辈子只有十九岁,算得上事的只有两件是错的,一是用枪油擦了排长的皮鞋,排长不予计较;二是为了出靶迅速,省着胳膊酸腿疼,耍弄了一把小聪明,在脚下垫了块石头,说是站得高很省力,轻轻一抬靶子就上去了,胳膊是省事了,再不酸了,结果这辈子想酸也酸不了。证明了那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人精往往干的都是傻事。

高远是现场目击者,亲眼目睹了洪巧顺中枪的全过程。他和洪巧顺离得最近,他们离一班长带的另几个新兵最远。原因是靶壕里的一堵墙,墙里面原来是存放发电机的,后来发电机抬走了,那个地方就被利用成了靶位。班长在他俩越墙前也叮嘱了两句,主要还是说靶子举的高度和出靶时机等配合上的问题,并没有进行安全方面的要求,谁能想到会发生这么奇怪的事?

高远也觉得奇怪,明明离靶壕边沿还有一大片遮蔽物呢,洪巧顺就是再垫两块石头也不至于露出头去,可为什么子弹就那么邪门,那可是从战友枪里打来的子弹啊。想起战友,高远的心再次揪紧,像有根针在他心上面一针一针地穿梭缝线。他联想到和于排长那次龙虎山上的“煮酒论英雄”,自己仅凭着对一位战友不到三个月的接触,仅看到了一次睡在上铺兄弟溜须排长的举动,就在握有“生杀大权”的上级那里给人家定性,说了那么一套排比式的坏话。那些坏话杀伤力不可小视,哪句不像子弹一样狠狠射向自己的伙伴?亏得遇上于排长这样英明决断的领导,换上其他人,还真不好说,即使洪巧顺不死,他的“一部分生命”也会在高远那些“子弹”打击下遭到重创。

“娘的!”

这是于继成赶到靶场对一班长说的一句话,也是高远第一次亲耳听到于继成骂人,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于排长失态。排长愤怒的眼睛几乎要瞪出火星子,把一班长吓得再次呆若木鸡,就跟刚才看了洪巧顺的死一个模样。

“娘的,你眼睛瞎啊?你把人带过来没看看这积雪当不了遮蔽物?”于继成嘴里骂出第二个娘,闪亮的皮鞋,狠狠踢着靶壕前沿很厚的被冻成硬块的一层积雪。那层被一班长和高远、洪巧顺曾当成“救命防护层”的跟冻硬的土地一个颜色的雪块子,顿时像被炮弹炸开一样现了原形,翻着白渣的雪片激溅着愤怒,抽打在高远他们的脸上、身上、心上。

子弹是穿过那一道雪墙飞过来的,那天下午六连老兵射出的唯一一颗没有着靶的子弹,一颗普通的子弹要了一个普通士兵的命。

洪巧顺成了死在步兵六连的第二千三百五十五个人,之前的二千三百五十四人都是烈士,都壮烈牺牲在战场上,只有他是个例外。部队也有个怪现象,战时死多少人都不怕,平时死一个人也不行,那是人命关天。

接下来的事就多了,先是洪巧顺远在农村的父母急匆匆地赶来。两位老人风尘仆仆根本就是地道的农民,并不像洪巧顺平时跟大家说的,什么家财万贯,什么房车宝马,什么市里大款。也没有像他说的,什么老于世故精明透顶。老人质朴的背后是通情达理,就像当年无怨无悔推着小车支前的模范一样,不想给部队添麻烦。痛哭了儿子一顿,就急着要走,不提过多的过格的要求。抚恤金什么的有多少算多少,没有好像也无所谓。可人家再没要求也会有一点,当时就难倒了步兵六连的干部,连团首长也觉得难办。老人想让自己的儿子得一个烈士的称号,他们觉得这是应该的,死在部队当然是烈士。

师、团联合调查组的同志,比洪巧顺父母来得还快还急,这是要通报全军区部队的重大责任事故,不快怎么行?团里面除了军务股、保卫股负责调查事故原因,政治处还派来了最能挖掘典型的“大笔杆子”组织股胡股长,看看洪巧顺的死有没有什么英雄壮举,能不能评为烈士,能不能化腐朽为神奇,把坏事变成好事,让六连这面大旗,不至于因为死一个人栽个大跟头而倒下,也圆了洪巧顺生前的梦想,给他父母一个最好的交代。

3

“高远,洪巧顺同志中弹的时候,你是唯一站在他身边的人,你一定要认真回忆,把当时的详细过程说清楚……”

六连指导员沈玉新笔挺地站在高远面前,旁边站着更笔挺的于继成。

高远这是第二次听指导员说话,在此之前,只在连队的厕所里见过一次面。那次相会实在尴尬,早上喝了三碗被炊事班称作米粥,其实是里面若有若无只漂**几颗米粒的米汤。不到一个小时便内急,憋得难受。好不容易抹开脸,向班长请了假,离开队列,捂着小腹一路小跑奔到营房后面的厕所。根本不管里面是谁,营区的排泄场所从来就没有注明男女,这方圆几十里都是雄性世界,很少有女人出没。他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去,解裤子,掏家伙,准备开干。

“出去!”一声断喝把高远震得猛一激灵,当时差点没尿出来,随即就是一阵猛力地向回憋。攒了三碗还多的排泄物,硬是从尿道顶回了**。

高远呆呆地站在厕所门口不知所措,一个上尉军官昂然伟立,哨兵似的挺在门口,威严的面庞比于继成还多了一分肃杀。也难怪,一个 “一毛三”,一个 “一毛二”,气势理应更猛。

“首长好!”高远把双手从小腹离开,挺直身体,右手抬起,迅速取捷径挥至帽檐,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刚刚学过条令的高远,并没觉得这个地点不适合敬礼,反正新兵们的传统规矩就是礼多人不怪,只要见到戴杠戴花的马上立正敬礼,嘴里也不闲着,全是统一的“首长好”。

上尉军官没有回礼,显然条令掌握得比新兵清楚,也不回话,凶狠的目光直盯得高远浑身发抖,好不容易顶回**的**差点泛滥成灾。

高远强忍着内急,坚强的意志力支撑着他不能尿裤子,还硬夹紧双腿,做了一个刚学会的队列动作“向后转走”。

走出去大约三十米,高远停住脚步,再次以标准的队列动作来了个“向后转”。他不再觉得憋得慌,而是觉得憋屈,尿意全无,聚集**的三碗米汤也不知转移到何处去了。

“凭什么一个军官就可以管天管地还管到人家拉屎放屁,那厕所是给他家开的?”高远在心里暗自嘀咕着,马脸上的眼睛凝视着厕所方向,瞪得跟豹子一般。他要好好认认这个不让他撒尿的上尉,寻思着日后真有发达那天,定让他也憋三碗米汤。

上尉缓缓从厕所门口踱出,紧绷的“战斗脸”松缓成和平状态,浑身上下失去了所有严肃,还洋溢着巨大的幸福快乐,好像在厕所里找到了宝贝,也可能是多日便秘,终得以通畅,所以全身舒坦面露喜色。

接下来的一幕让高远永生难忘,厕所里居然真的出现了宝贝,还是花一样的宝贝。一个白雪公主般娇滴滴的身形在上尉身后闪出。

“是女人!”高远差点喊出声来,两眼迅即发直,不过他还算克制,眼巴巴地看着上尉领着女人说笑着,旁若无人地从自己身边走过。

雪白雪白的羽绒服,高挑的个子,亭亭玉立的身姿,寒风中冻得红扑扑的面颊像鲜花一般绽放。

高远眼睛虽直,但并没有看得仔细,他的面前早已是一片眩晕和模糊。一个小新兵哪敢直勾勾地细看首长的家属?还什么像鲜花一样。大部分情景,应该是头脑中经过加工整理后的想象。不过有一样看得很清楚,就是上尉军官对待“鲜花”的态度,温良慈祥的目光,不时地回头顾盼,如同一个父亲领着调皮的女儿。

直到两个人从眼前消失,高远仍傻傻地站在原地,沉浸在想象当中,忘记了体内急需解决的三碗米汤,那是他第一次切身体会什么叫精神的力量。后来,他知道那个上尉叫沈玉新,是本连的指导员,还知道那个鲜花般的女人,是指导员新婚的妻子,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在一家合资企业当白领,每年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来部队探亲。

当高远第二次见到指导员的时候,居然是在指导员的宿舍里,级别蛮高。可高远并没有半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尽管他是新兵当中最早进入连首长宿舍的人。如果不是洪巧顺的死,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得不到如此待遇。一切透着神秘,一切都让高远胆战心惊,他不知道见了指导员该说什么,不知道洪巧顺的死对指导员,对步兵六连意味着什么。

室内布置得很简单,确切地说是简洁,体现了主人的喜好。一尘不染,干净利落,和普通战士宿舍并无太大的差别。最大的不同,就是一张醒目的双人床,放在窄小空间内显得很突然很别扭,但也体现了一种身份,就像于排长的皮鞋,这张床体现出指导员不再是未婚大龄青年,算是让其他光棍单身的基层军官们眼红眼热的一种炫耀。高远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那张床,肯定不是营产营具,不是部队配发的东西,应该是自己或者求人打造,式样很老,松木质地,一看就是抗造型的,两个人在上面无论如何折腾,也不会弄闪了架子,什么声响都能弄出来,唯独那床不会嘎吱嘎吱地出声,充分显示出适合野战的特点。

一床洗得发白的军被像普通士兵那样叠成豆腐块状,估计不是主人的杰作,应该是通信员或者文书的功劳。高远略微产生了一丝疑问,这么大点的被如何能盖得下两个人?也可能是因为双人床的存在,也可能是那与床并不匹配的被子,让满屋子弥漫着一种家庭气息,和战士宿舍挥之不去的臭脚丫子味、酸了吧唧的汗味,形成巨大的反差。

可能是营房设计上的关系,连队的房间不够用,连长、指导员并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只能将宿舍和办公室通用,所以屋内还多了一张办公桌,这个就属部队配发的制式营具了。桌上除了纸、笔、本、文件夹等办公用品,还有一张镶嵌在小镜框里的照片。照片大部分被站在桌前的于排长挡住,只能隐约看到半张父亲一般的笑脸,和高远在厕所门外三十米处见到的几乎一样,而和厕所门内那母兽护犊的怒吼凶相完全联系不到一起,在高远心里再次形成巨大的反差。被于排长恰到好处地遮挡的另一半会是啥样呢?高远瞬间一阵眩晕,再次产生无尽的想象。

高远没有按照指导员沈玉新的指示,认真回忆靶壕内的事情,而是把那次厕所内的尴尬,认真回忆了一遍。他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指导员一出现,立马就会联想到厕所、哨兵、鲜花、父亲,这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汇,还会时不时地发自内心惭愧,总觉得自己在厕所里看到了“鲜花”(其实什么也没看到),相当于窥视了首长隐私,实在对不起指导员和他那鲜花般的家属,害怕指导员随时随地地给自己穿小鞋。他听老兵们传授过经验,了解首长的事情越少越好,让首长知道自己的事情越多越有利。

洪巧顺在靶壕里中弹的经过根本用不着回忆,早印在高远脑海里了,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这几天他就没睡安稳过,一闭上眼睛,就电影一般地闪现着那被掀开的脑盖,破碎的头骨,白色的脑浆,从脸上一直淌到身上,把帆布制成的子弹袋,都浸染成鲜红的花瓣样的血液。

高远像念经似的向指导员和于排长讲述那不堪回首的经历,说得语无伦次,每讲上两句,都不自觉地抬起头,看看指导员再看看于继成,不知道讲到哪儿算完。可每次接触到指导员威严的眼神,一种被审问式的压迫感油然而生,他再次产生了憋米汤那天在厕所门口的所有反应,憋得满脸通红,小腹一阵紧缩,所有分泌液都被强行顶回**。

“高远,一会儿见了工作组的首长要实话实说,不要有顾虑,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要隐瞒,更不能夸大事实。继成,你把他说的整理成文字材料,我去看看洪巧顺父母……”

令人难以捉摸一身正气的指导员刚出屋,高远就情不自禁地大声说道:“排长,我要去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