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强渡澜沧江
向西边走
山地步兵团司令部命令:
遵照毛主席“整营、整团都要学会武装泅渡”的教导,根据军、师党委首长的指示,确定二营月日在澜沧江完成营的武装泅渡,实施步兵营强渡江河的战术演习作业……
英志是尖兵。
出了军营往西,部队便行进在大山中。英志在尖兵班。野外行军,尖兵班做完一系列的探路侦察等训练科目后,就无所事事。和平时期,哪有什么敌情,甩开脚步,顺着公路往前走。一路上观风望景,说说笑笑,心情舒畅,不像在大部队的行军队列中让人约束。离开了紧张许久的兵营,来到大自然中,像飞出笼子的鸟,感受着自然界里的美丽阳光和清新空气。
一些老兵喜欢外出拉练。
部队向西面走,目标,澜沧江边表村,路程六十几公里,时间两天。行军速度不快,主要是保持体力,准备渡江。
澜沧江有多宽?在这崇山峻岭之中,有什么样的奔腾江河?几个月前从临城回来路过红旗桥的时候,英志见过一段那江水,几十米宽窄,不起眼,没放在心上。若是像北方的松花江那样一两千米宽阔,平时空手渡江就让人折腾半天,说起来还让人费点精神。就这里的水也叫江?就这样的江也要泅渡?笑死英志也,几分钟就划拉过去了!
这次野营拉练内容不少,出发前传达的文件说,除了武装泅渡还要搞营级的山地实弹进攻演习,以检测野战部队泅渡江河后的作战能力。听说,师首长们还要前来观战。
入夏以来,四连就在温泉前面那个大水塘子里泡了一个多月,超强度训练。虽说后来全连官兵全副武装能在那水塘里游上几圈了,但是那毕竟不是大江大河啊!英志曾在北方的松花江里畅游,现在是连队的游泳教练,他心中常隐隐忧虑,就这群初学游泳的旱鸭子也去渡江?
中午时分,尖兵班登上了山巅。
山风呼啸,扑面而来,极目远望,蓝天下的群山绵绵延延,山顶着天天连着山,漫无边际。天蓝蓝山绿绿,白云在山间飘,山在云间云在山间,似梦似幻。幽幽山间,白云深处,有茅屋草棚点缀,翠竹芭蕉,青烟袅袅,山野人家。仙境还是神居?不免引人神往。人在山中,山在心中,胸阔神怡,风光无限。人在山中快步行进,山峦迎面扑来,宏壮雄伟,**激胸怀。他们向大山扑去,融化在那山野云雾之中。
大栗树遐思
晚上,部队在大栗树宿营。
部队行军的速度不快,走了一天才走了三十来公里路。野营拉练前几天,部队行军的速度都不快,这是让士兵逐步适应野外训练的一个过程。
四连在公路下边的一个村子里扎了营,晚饭过后,英志、高玉平几个人拥着排长上了公路,来到了大栗树客栈。年轻人到哪里都新鲜,大山中的公路边有旅社有小街道,自然要来看看这方风光。
旅社就建在公路边上,门前有几棵高大的栗子树,几个人合不拢来,想来总有几十年的光景。大栗树的地名就是依着这几棵栗子树起的吧?栗树高大,绿叶成荫,那旅社却已是陈旧:门前石台阶,木制的对开门面;泥土围墙,房上是片片弯月青瓦;几进院落,各房间还有楼道相连;客房是一式的两层木板阁楼,走在上面“咚咚”作响。听当地老乡们说,这旅社是当年抗战时期修筑滇缅公路的时候一起建造的,很是兴旺过一段时光。从房屋那陈旧的墙板和油漆斑驳的梁柱上看去,依稀能辨出往昔岁月的光华,想当年这里人来人往,曾经是怎样的热闹场面!而如今,这里虽也有人车来往,但因红旗桥那方有新建公路,毕竟也是门庭冷落了。
望苍山,茫茫如海,看残阳,晖红如血,在这里的山野中,在过去的岁月里,曾有多少人在这条公路上走过,在这客栈里停留过?这里又曾发生过一些什么样的故事?如今岁月远去,只留下这静静的天空,苍茫的群山。
有一支军队从这里走过。
功果桥怀古
第二天,太阳老高了,连队才从驻地出发。
部队沿着公路,在山谷里行进。行军速度仍然很慢。吃过中饭,才晃**到了澜沧江边。
部队要过桥,一座铁索吊桥。桥有一个奇特的名字:功果桥。
那桥挺长,也宽,几根百米长短的铁索凌空横跨江面,每一根铁索都是由许多碗口粗细的铁环链接而成,铁索两端牢固地镶嵌在两岸山岩上巨大的水泥墩座上。桥面上铺着厚厚的木板,可以行人,还可以走车!江风吹过,江桥微微晃动,江水在桥下奔腾而过,发出哗哗响声。
说起吊桥,英志不免脸红,南方城乡遍布,北方孩子却哪里见过?初过这种吊桥,是一次在永城南边曲硐村边的一条小河上的夜练。一座小桥,几米长。连队快速通过,桥就晃得厉害,英志一上桥立刻眩晕,忙又退了回来。众人哄笑。英志心中不服且又怕晕,急中生智也顾不上脸面,手脚并用爬了过去!从此成为连队一笑料。不过,在以后的几次拉练中,英志还是学会了过吊桥,心平气和目视前方大步通过,从此不惧。
英志大步走在功果桥上,心中忽然感慨万千:这是什么年代修建的桥?我们的先人用什么样的技艺和工具在这深山峡谷奔腾激流之上造出如此巨大工程?铁索上那一个个早已锈蚀的铁环见证了怎样的世道风云,经历了多少车水马龙行人拥挤的热闹景象?可如今这铁索吊桥形单影只,孤零零地在山谷中摇,再少见行人车马。自下游新建红旗水泥大桥,这里就更少人问津。岁月流逝,只剩下两岸桥头岩壁上那往昔过路的文人骚客的几块题字,竭尽赞美这索桥及两岸风光,高超技艺,千古绝伦。多少年过去,人们来了又走了,只剩下孤摇索桥、空谷清风、不尽江流。
走过江桥,弯下江边,看到江水,英志心中忽又好笑:铁索桥宏伟壮观,可这桥下之水却也太过丢人现眼,和北方那宽河大江相比,这水只能唤作河沟!抬头仰望,那宏伟索桥凌空飞架两岸,百来公尺长短,可这桥下之水多说也就三十米宽窄,弄不好十来分钟便可游个来回!英志在北方大江中搏风斗浪大眼没看上眼下这条小河沟,想军队大批人马在这里搞什么武装泅渡,未免兴师动众小题大做,满腹轻蔑。
队伍里也是一片不屑之声:
“这点水水算个哪样子嘛,还没的永城那个塘子宽呢!”
“不是吹牛,老子下去游个来回照样跟得上队伍!”
“天气热,让我们来就是耍耍啦!”
“团长老倌看你们在团里边憋得难受,给你们找点乐子,叫你们好好闲闲。”
“……”
部队沿江而上。
公路在山边盘绕,江水在路边弯弯,江面忽宽忽窄。走了一段时间,英志忽然觉得江水有些变化,与在索桥那边所见不同:此地江水浑浊,水面黑暗,湍急汹涌,在队伍身边急速奔腾。两岸山高林密,树绿水黑,这就让人有不祥之感。越往前走,越感到山谷里空气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来。路边有芭蕉林,像是进入了热带地区。
悠然间,又过一弯,前面有村庄,庄前有稻田,江面也宽。这里的江水有些平缓,只是江水越发浑浊,像是山洪。有些地方的水已经漫到了公路边,有些草木小树泡在了水里,阴森漆黑,像是沼泽。
远处,忽然传来阵阵轰鸣声,越往前走,那轰鸣声越大,有些震耳。队伍里议论纷纷,大家都觉得奇怪,在这平坦的江面上,在这深深的峡谷中,有何方怪物会发出那么大的响声?
又前进了几公里,那轰鸣声也越来越大,终于,在一个江水的拐弯处,人们看到了那发出巨大轰鸣声响的源头!澜沧江水流到这里,山谷中的水道忽然变得狭窄起来,水道深陡且水道中还散落着十几块黑色的巨大礁石。那礁石足有几个人高,且奇形怪状巨齿狼牙一般阴森。上游宽阔的江水流到这里,猛地涌到这狭窄的水道中来,瞬间变得湍急汹涌。一路奔腾的江水迅猛地冲上那些礁石,顿时撞击出巨大的浪花,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那响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人心胸。那奔腾的江水,那黑色的大浪,那鬼怪般的礁石,那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情景让人们目瞪口呆,行进中的队伍里再没有人说话,再没有那不屑之声。这就是他们要武装泅渡的澜沧江?在这里下水,没一个能活着上来!
部队在沉闷中继续向前行进。
澜沧江忽宽忽窄,弯弯曲曲在山谷中奔流,一路上,又见到几处那险滩和礁群。那恶浪那轰鸣让人胆战心惊,内心里充满忧郁,再不敢小觑这不起眼的江水,真不知道泅渡地点的水情会是怎样?
又走过了几公里的路程。
渐渐地,那险滩礁群的轰鸣声远去了,身边的江面又变得宽阔起来,江水也平缓了许多。山谷中又现出了热带景象,翠竹芭蕉,奇花异草,稻田民居,炊烟袅袅。队伍里的气氛也轻松许多,又响起说笑声来。
黄昏时分,部队在一个小山村里宿营了。这里便是部队此行的目的地,表村。
小小山村,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大兵,顿时热闹起来。各连队号房子的,在小街道上来往买菜背柴准备做饭的,帮老乡家里扫地挑水的,大兵们忙忙碌碌,一片喧闹景象。
到达驻地的第二天,部队就开始忙碌,各连队都在做渡江的准备工作。
四连是步兵连队,不像炮连和机枪连的事多,他们还要上山砍竹子做竹筏,然后把机枪和小炮用绳索固定在上面,而步兵连只要用塑料布将背包捆好不漏水将步枪系紧别掉在水里就行了。忙活了半天,训练得差不多了,大家就三三两两地溜出村子,四处看风光去了。
当兵的习惯,到了一个新地方后,安排好食宿,总要到驻地四周去转转。看看风光山水啊,地形地貌啊,当地老乡的风俗习惯啊,等等。步兵的毛病,到哪儿都想着用这些作为打仗的依据嘛!
山村不大,当地人称寨子。山村里几十户人家,清一色的青瓦房,泥墙,二楼,板门板窗,还有一条小街,几家店铺,想必街子天也是热闹。山村四周有层层梯田,田里禾苗青绿,谷香飘溢。一条小山溪打村南边的梯田边流过,流向峡谷里的大江。那山溪水清,喝一口甘甜清凉。顺山溪向西边望去,远方峡谷中云雾漂浮,山影朦胧,隐约约见一高山上还有雷达显现。浮想联翩,不知何方战友守在那云雾山中?
英志几个人顺村边小路走到江边。
澜沧江弯弯曲曲,在深山峡谷中一路向南奔腾而下,小山村前的这段江面上没有下游那让人惊心动魄的礁石险滩、巨响轰鸣,江水也较为平缓。有趣的是,这里还有一处渡口,有一艘破旧的木船和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艄公。渡口处的江面就更窄,望着只有十来米上下。过了江,就是对岸山脚下的小路了。小路上有人来往,渡口处也不时有人摆渡过江。对岸的山很高很陡,山上草木稀疏,难以攀爬。
英志一伙人坐在江边的一块大礁石上,望着流淌的江水和两岸的景色,时有说笑。大家的口中不免又现不屑之言,就这也叫澜沧江?十来米宽窄,如果把泅渡地点选在这里的话,哼,不是吹牛,根本不用游泳,只要用脚随便蹬几下子就过去了,还兴师动众搞什么武装泅渡进攻演习?笑话啦!
渡口南边不远处,江面变得宽阔起来,有百多米宽,两岸边长满低矮的灌木丛。
渡口处,田光也来到了江边,他正在和来往过江的老乡们说笑。他看到老艄公的头发长得可以扎辫子,便叫连队理发员给他剃头,以示军民友好。
到江边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围在一起说笑,英志却望着渡口南边那片宽阔的江面,心中隐隐不安。那里的江水看似平缓,但浑浊的江水中却有许多混乱不定的江流,还有一些时时鼓起的打着转转的让人恐惧的旋涡……英志曾在北方的黑龙江和松花江里畅游,深知各条江河有各自的名堂,这里……英志有些拿不准了。他是连队里的游泳教练,虽说平日里大话连天,但此刻心中也不免暗暗打鼓。
“刘英志,”远远的,田光喊道,“有把握没有哇?”
英志勉强鼓起勇气,道:“问题不大……咱们明天见!”
问题不大?问题大了!
阴天。
士兵们全副武装,站在江边,等待着营长的出击命令。
此次武装泅渡,团党委决定由二营为先导,如二营武装泅渡成功,则一营和三营也如此参练。而二营为确保全营的武装泅渡成功,决定先搞一次小规模的演练,由各连抽一个排参加。一来摸摸江水的习性,登陆地点的选择,泅渡路线的长短,二来给这些水性不强的南方娃们练练胆气。
下水点选在渡口北边三公里左右的一个弯处,这里江面也窄,约五十米上下,水流看似也缓,岸边也没有陡坡。重要的是从下水点到渡口处这一段江面上没有险滩和礁石,泅渡起来没有风险。
午后,全营官兵集结在江岸边,观看渡江演练。团长也特地从永城团部赶来,他静静地站在岸边,看着部队操练。
五连三排打头阵。
终于,侯营长看看表,对五连长道:“可以开始了。”
五连连长付兴志神情庄重,手中小红旗猛地一挥,“下水!”
英志望着五连连长那煞有介事的样子,心中不悦:营里每有什么重大活动,他五连总是抢在头里,似乎只有他五连才是营里的标杆。其实他们连的军事技术人员素质远不如自己连队强盛,团里每次大赛都是败在自己连队的手下。可令人奇怪的是,田光和冉福这两个老家伙却从不愿意在营团领导面前争强好胜,显摆自己连队的实力,任由五连他们出风头去。看来,五连这一次是又要在营团领导面前露露脸了,他们要抢武装泅渡的头功!
随着五连连长的一声命令,五连三排的几十个士兵立刻扑向了江水中,全力向对岸游去。
岸上观战的人们神情也紧张起来,江边不时传来一些数据的报告:
“下水地点江面距离约五十米!”
“江水流速每秒四米半!”
“三排正在全力抢渡!”
“……”
天,水流速度每秒四米半?英志听到传来的数据,心中大惊,他游过的江河中没有一条有这样的流速!英志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他在心里估算着,现在是雨季,水量大,流速快但江面不宽,渡江应该不是问题,只是登陆地点可能会延长……
很快,五连的战士们在江水中被冲散了。很快,他们游水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一个个显得气力不支,疲惫不堪,顺着急速的江水向下游漂去!
岸边观战的人们群情激昂,“加油,加油”的鼓劲声震天响亮,可水里边的人还是没有气力,被湍急的江水冲向下游。五百米……八百米……一千米开外……两千多米……就在那转眼之间,江水中的人不见了踪影!
江水在两千多米处拐了个大弯,突出的江岸挡住了人们的视线。
在人们的视野里,江水中竟没有一个人登上对岸!
岸边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望着空****的江面,岸边的队伍中没了声音。
四连一排代表四连参加泅渡,此刻,他们站在江边,紧张地向着几千米外的江湾处张望着,期望着能从那里看到些什么。可是,什么也看不到。
下游渡口处有救护人员接应,岸边的人们在焦虑地等待着他们的消息。
田光、冉福和袁义远在队伍一边小声地议论着什么,神色紧张且不悦。
十分钟过去,二十多分钟过去……终于,侯营长身边的步话机里传来了声音:“五连三排已经全部在渡口处上岸,渡江成功!”
营长和身边的几个连长听到这个消息后,都很兴奋,一排的气氛也活跃起来。
“四连一排注意,”田光信心十足地望着自己的队伍,喊道,“大家有信心完成任务没有?”
“有!”队伍中响起了坚定的回声。
“下水!”
田光的话音一落,袁义远立刻率先扑向江中!紧接着,在他的身后,全排战士一个接一个地扑向了江水中。
岸边的人群里响起了“加油”的呼喊声。
英志满怀**,也勇猛地扑到了江水中去……可顿时他就傻了眼!月里的天气啊,峡谷里热得让人都喘不过气来,可这江水却怎么会那样的冰凉刺骨,就像是突然之间你被扔进了冰窟。突然之间受到了寒冷的刺激,人竟然不会动作,全身麻木,四肢冰凉,头脑中一片空白!好在身上的背包是用塑料布捆扎好的,密不透水且浮力很大,否则人立马便会沉下水去……也就那么几秒钟的光景,英志才清醒过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渡江,立刻挥动起手臂,拼力划起水来!
也就这几秒钟的光景,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英志已经被江水冲下去几十米开外了!
在岸边人们的呼喊声中,一排的人们就像是一把被扔到水里的树叶,瞬间被冲开了去。
岸上人们的呼喊声瞬间远去……英志仍全力地向江对岸冲击着。他手扒脚蹬全力地扑打着,丝毫不敢松劲。模糊中,他觉得身边还有几个人影,他们也在全力地向对岸冲击着。英志是连队里的游泳教练,他一定要亲自做出个样子给他们瞧瞧,他一定要第一个登上江对岸,然后回身向人们欢呼……就这几十米宽的小小澜沧江,对大江大河过来的英志来说,算个什么?!
可是,他错了。
由于精神过度紧张,身体温度又突然受到了冰冷江水的刺激,加上人为的强体力的划水运动,几分钟之内,英志的体力消耗就达到了极限。他四肢开始酸痛,再也使不出气力,人又恢复了不会动作的状态。在这流速每秒钟四米半的江水中,人突然停止了搏斗,那意味着什么?只能顺水漂!英志这时才明白了五连的那些兵们在水中的动作为什么会那样的迟缓,那样的笨拙,他来不及再思考什么,他只能被急速的江水席卷而去。
英志在江水中漂,身边没有人。
英志现在除了眼睛会动以外,全身没有一处会动的地方,他这时才注意到江中那急速奔腾的水流。那水流古怪,毫无规律,一会儿把你冲到江水的中游,一会儿又把你卷回到出发的岸边。那水流串来串去,水中还不时地鼓起一个个大小不同的水包,旋起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阴森的旋涡,使你上下沉浮,漂流不定。在这样的江水中,无论你怎样拼力划动,抢夺水流,总是被混乱的江水裹卷着,向下游冲去。
英志下意识地摸摸背包,背包捆得还好,没透水,那是天然的救生衣。枪?枪也在。没有背包的浮力,他……他可能早就沉到江底喂王八去了!
澜沧江里会不会有王八?这么急的江水,有也被冲走了!
英志心中忽然有些悲哀:他曾得意地在全连官兵们的面前走来走去,大声大气,训练他们的游泳动作和技巧,他还在他们面前口若悬河唾沫星子乱飞大吹自己在黑龙江和松花江畅游的经历……现在可好,竟连这只有几十米宽的小河沟般的澜沧江都游不过去,只有被水冲着跑的份儿,让人丢尽了脸面!
空**的江面上只剩下英志一个人。远远的下游处,还望得见几个漂在水面上的人影,一排大部分人都已被冲过了远处的江湾,不见了踪影。江对岸的草屋,水边的树丛,高高的山峰,一样样的在英志面前闪过……就在他头脑中闪念的那短短几分钟的时光里,人已经被湍急的江水冲下去两公里开外了!
英志心里就纳闷儿:自己这么好的水性都只有在江水里漂的份儿,五连的那些人是怎么上的岸呢?难道那些南方娃的水性真的比自己还好?对面的江岸边怎么就没见到一个当兵的人影啊?英志就是不相信他们能比自己强!可是……
英志身上仍然没有气力,他心中悲伤,神情沮丧,他被奔腾的江水裹卷着,继续向下游冲去。远处,隐约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恶浪飞溅的礁石险滩在一步步地向他靠近,如果漂到那里还不能上岸,那将是九死一生!
英志继续在江水里漂浮着。转过一个大弯后,两岸边渐渐出现了一些人影,他已经漂到了渡口的附近。渡口处江面狭窄,水中没有礁石,但流速仍然很急。昨天他们在渡口岸边笑谈江面狭窄几步便可跨过,今日在江中漂过却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人在江水里漂,两岸都有十米八米距离,且流速快人无气力,根本无法向岸边冲击。
英志眼睁睁地在众人面前漂过,眼睁睁地看着对岸人群中伸出了一根长竹竿,将水里的一名士兵拉上岸去。
渡口处的两岸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群里除了当地的一些老乡,还有一些没有参加泅渡的士兵。人群中也是热闹,有叽里呱啦议论的,有高声喊叫加油鼓劲的,还有几个家伙在说风凉话的。木名富在那里高喊着:“漂哇,漂哇……唉哟哟,快看哪,又漂下来一个……”那声音让人听了真是难过。
英志在众人面前漂过,听到那些风凉话语,无力地闭上眼睛,他不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伤心的表情。
眨眼之间,英志被冲过了渡口,远处那险滩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再过几分钟,他将在那里粉身碎骨!
难道自己今天要死在这里了吗?忽然之间,英志想到了死。可是,那蓝天,那高山那绿树,那村庄那人们,那人生又该是多么的美好?还有亲人的思念,爱人的期盼,战友们的目光,难道自己就这样离开他们吗?他不愿意啊!
英志突然清醒了许多!
过了渡口,英志忽然感觉到身上有了点气力,手脚也能动弹起来……忽然之间,他看到江面也变得宽阔起来。江水弯过渡口,展开了一片宽阔的江面,有百十米上下,江水的流速也平缓了许多。江面上,可以望得见许多股纷乱的水流……突然间,英志发现自己的面前出现了一股较宽的水流,斜着流向江的对岸。他立刻振奋起精神,挥动起手臂,几把抢到了那股水流中去,顺着斜流向江对岸奋力冲击!
几十米……几米……又是几下拼力抢水,英志终于伸手抓住了岸边浸在水中的小树枝!可谁料,咔嚓声响,那小树枝竟然断了!
顷刻之间,英志又被水流冲下去十几米远!
英志气急,咬着牙,竭尽全力,双手胡乱地向岸边树丛里抓去!一下,几下,终于,他抓住了几根粗大的树枝,身子也立刻被水冲得平漂在了水面上!
英志心中一阵惊喜,他紧抓着树枝,扭过身子,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我到岸边啦,我游过来啦……”
可立刻,英志闭上了嘴巴,他的兴奋也变成了沮丧,在他身后的江面上,竟然空无一人!
远远望去,在空****的江面的那一方,十几个人影正顺着江水往下游漂,看不到他们的表情。那前方险滩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如果他们被江水冲进险滩……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不远处的岸边树丛中冲出三艘橡皮舟来!那橡皮舟开足马力,飞似的向着那些仍在水中漂流着的士兵们驰去。宽阔的江面上扬起一片片白色的浪花,水面上响起了一阵阵的欢呼声。那几艘橡皮舟驶到那些漂流着的士兵们面前,像捞鱼一样将他们一个个从水里拽上了船……英志深深地叹了口气,分开岸边的小树丛,爬上岸去。
师部派来的水上救护队在这里守候着他们,等待救援。
英志被湍急的江水冲下去四公里半,方才游上对岸。
英志爬上岸来,浑身无力,他在岸边趴了好一阵工夫,这才站起身来,沿着岸边的小路往回走。远远跑过一个人来,走近一看,是袁义远。他见到英志,又惊又喜,“刘英志,你也上来了?后面还有人上岸没有?”英志苦笑着摇摇头,向江那边一指,道:“瞧,都在那边漂呢!”“龟儿子,只游过来两个半,你,我,还有一个刘水元是被人家从水里拽上来的。你说这是搞哪门子泅渡嘛!”“不是说五连那个排全都上来了吗?这回咱们连可是丢老脸啦!”“放他娘的胡屁,他们连更是连一个人都没游上岸来,全都冲下去了,还不如我们嘞!”“真的?”“是了嘛,就会说假话,把我们害惨啦!”
两个人边走边说,相互讲述着自己的经历。袁义远个头虽矮但身体粗壮,他是在被江水冲到渡口后,拼力抢水才游到对岸的。
两个人垂头丧气,浑身湿透,落汤鸡一般,他们败兴而归。四连一排只有两个半人登陆,一个排长一个兵,还有一个人是被拽上岸的。其余二十几个人全都被冲到下游,让救护队捞上船去了。就这也叫武装泅渡?丢尽脸面!
渡口处响起了呼声,江面上又有人漂了下来,上游仍在有渡江人员下水!
袁义远道:“哪个龟儿子还在胡闹?走,赶紧回去报告去,让他们歇歇啦!”
水上救护队报告:一艘橡皮舟的发动机突然熄火,船被江水打翻,船上四名战士落水。橡皮舟被江水一路冲进险滩,四名战士紧紧抓住船上的绳索,在礁石恶浪中挣扎许久,终于在下游江水平缓处脱险上岸。
水上救护队报告:机枪连捆绑重机枪的竹筏被江水掀翻,三个士兵抓着竹筏,随水向下游漂去,已过了第一个险滩,正在向第二个险滩靠近!
下游处还有两个更大的险滩!
团长一听大惊,急派身边人员开着小车前去追赶,务必保证人枪安全!
那三个士兵死命抓着竹筏,闯险滩,迎恶浪,过礁群,被江水冲出去十几公里!团长派去的追击人员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江水冲过了功果桥,冲到了下游红旗桥附近的江边上!三个人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他们立即被送回到永城团卫生队救治。
三个人拼死抓着竹筏,重机枪保住了。
团长下令,立刻停止武装泅渡,“娘个×,准备不充分,水情也不看,渡个毬?还弄虚作假谎报军情,什么都上去啦?忙了一下午才过去了两三个人,照这样下去要死人的!回去,好好总结经验,弄虚作假是成不了大事的!”
晚饭不香,气氛沉闷。
街子天,山村里老乡杀牛,冉福为了给连队士兵们增加体力,改善伙食,派司务长李元焕买回来一百斤牛肉做给大家吃。没想到好些人吃多了,还说身上发软,使不出劲来!“土狗吃不来洋肉……吃苦的命,享不来福喽!”冉福苦笑着说,吩咐炊事班把肉分开来,每顿饭少加点肉,以后慢慢吃。
冉福担心,一下子吃得过好会影响连队渡江。
如今这泅渡失败,大家情绪低落,这饭也吃不下去了。
连队里的人吃不下去饭,营部那边也吵开了锅。晚饭过后,营部召开总结会,这就干开了。田光毫不客气,指着五连长付兴志就骂:“你他妈的弄虚作假,搞小动作,明明一个排的人都漂下去了,还硬说都上了岸,害得我们也跟着遭殃。狗日的,真要打仗的话你要坑死多少人哪?我一个排才上去三个人,不是打死就是当俘虏,你说你有多损嘛!咋个你也应该告诉我们一声,说水急浪大让我们有个思想准备看看水情研究一下对策嘛!狗日的,你丢脸还要我们大家来陪着……”侯营长也在为渡江不成功让团长批评的事情而窝火,他没好气地劝住了田光,“吵吵吵,就会吵,打仗的时候有时间吵吗?好了,好了,都不要相互埋怨了。武装泅渡失败的主要原因还是在我,工作不细是我有错,没出事故就是万幸啦!各连回去好好总结一下,尤其是四连,好歹过去了两个半人嘛,还是有成绩的嘛!要他们介绍一下经验,推广一下。明天各连队组织人员过江去看地形,分析水情,工作一定要细!散会,都给我回去总结去!”
田光回到连队,立即召开全连军人大会。他表情严肃,着重讲了武装泅渡对未来战争的重大意义和眼下渡江失败的原因,认真检讨了自己盲目乐观,认为小江小河没啥了不起,缺乏调查研究、准备工作不细、没有进行现场勘测等主观方面的错误,同时要大家稳定情绪提高士气决心完成渡江任务。“……漂哇,漂哇,在水里面漂着就是那么舒服吗?咋个就不会使力气嘞?我还就不信了,吃饭一顿能吃几大碗,到了水里就成了日脓包了,只会顺水漂了。垂头丧气,没个军人的样子,我们四连没得这种习气……同志们要鼓起勇气,我们总是还有成绩的嘛,总是比五连强的嘛,他们弄虚作假一个都没有过去,我们总是过去了两个半人嘛!大家要看到我们的成绩,看到我们的实力,我们能过去两个半人,就能过去三十个五十个人,就能让全连人都游过去的!从明天起,全连上下要认真备战,总结经验,各排长班长和游泳骨干随我去江边看地形,看水情。我们的工作要实实在在,来不得半点虚假。同志们有信心完成任务没有?”
“有!”
“好,下面就请今天渡江成功的两位功臣一排长袁义远和刘英志来给大家介绍一下他们渡江的一些经验。他们两个被那么急的江水冲下去几公里还能游过江去,很是不简单嘞!好,大家欢迎!”
掌声一片!受宠若惊!
袁义远没多少话,“我认为就是要拼力气,不能有半点松懈。别的么……也没啥子好说的了。”
英志可是真的受宠若惊,连长这样看重自己,他当然不能马虎。于是添油加醋,大言不惭,“他们在岸上喊什么漂哇漂哇的,说风凉话,咱能不气吗?一气就来劲,再加上咱还会看水流,有经验,找准机会就扒拉过去了……只是这里水太凉,太急,咱还不熟悉,要不然早就过去了,还能被冲下去四五公里……”英志连说带比划,够生动。
会场上气氛高涨,笑声一片。
渡江失败后,许是无奈许是自嘲,这“漂哇,漂哇”的声音就在连队里响起来了。如今连长和英志在会上再喊将出来,大家自然笑成一团。年轻人爱笑,这一笑,也将渡江失败的低落情绪一驱而散。
田光夸道:“好样的,有点道道。”
人们沿江而上。
田光和冉福带着十几个人,在渡口上的船。老艄公熟练地操纵着他那艘破旧的木船,几下子就摇过了江,把他们摆渡到对岸。
江水仍是那么湍急,那样浑浊,让人胆寒。想昨天在江水中挣扎拼搏,漂下去四公里多才登上彼岸几乎命悬一线,英志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人们顺着江边小路,沿江而上。走了一会儿,来到了江边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从这里能望到昨天下水的地方,也能望到下游渡口方向,短短几公里的江面上虽然没有礁石险滩,江面也不宽,但却湾多水急,水流混乱,旋涡夹着气鼓,飞泻直下,根本不利于人员泅渡。下去多少人都会被湍急的江水卷向下游。而在渡口过去,江面开阔,水流也相对平缓,江中也有几股水流流向对岸,十分有利于人员泅渡。沉默许久,英志郑重道:“我建议,咱们下水的地点可否改在靠近渡口的附近?人员下水后,顺水漂至渡口,一旦进入到宽阔水面,立即便可找准水流抢水冲击,这样可使大批人员登陆。”
“和平时期说话当然轻松,”人群里有风凉话,“打起仗来哪有时间看水情哟!”
“昨天咱们是轻敌,自以为是麻痹大意,打起仗来当然是要看地形水情的!”英志反驳道,“我想的应该是有些符合实战要求的,我们在上游转弯隐蔽处下水,可以避免被敌人发现以减少伤亡。而在江水宽阔处登陆,岸边有灌木丛可用来掩护,同时我方火力可压制敌方火力,掩护登陆。”
“有点意思。”田光望着英志,赞许地点点头。之后,他又转过头去,低声和冉福说了几句什么。冉福诡异地笑笑,“狗日的,让他瞧瞧咱们的!”
就这样攻上去了
四连要争当主攻连!
几天过去,四连为此做了充分的准备,大会动员,小会讨论,组织全连到江边看水情,看地形,重新整理了装备,并进行了陆地上的演练。
几天以后,经过几次争论,营部最终采纳了英志的意见,并确定了四连为此次进攻演习武装泅渡的主攻连队。
部队向进攻出发地集结,火力分队的八二、七五火炮和重机枪也已进入射击阵地,步兵分队向江边开进,进攻演习正式开始!
江岸后面的山坡上,江边的公路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得知大军要在这里组织实弹进攻演习,附近的老乡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这里,像赶街一样的热闹。
在前往江边冲击出发地的路上,英志看到一位黑瘦的中年人坐在路边,他面前的地上竟摆放着一支乌黑锃亮的二十响驳克枪!他向行进中的士兵们微笑,士兵们也在向他微笑,可士兵们却有些看不上他那支破枪!就这古董也来我们面前得瑟?看我们扛的是什么家伙,半自动,冲锋枪,机枪小炮,你那东西太老掉牙了!但士兵们对他也是敬佩,看样子他是当地的一名武装干部,他肯定是一名老兵!
“那枪我打过,好用呢!”英志对身边的高玉平说。
他们要让他瞧瞧新时代士兵们的威风!
信号弹升上了天空,炮声轰隆隆地响起来了!炮弹呼啸着划过天空,在江对岸的山顶上炸裂开来,升起朵朵浓烟。重机枪“咚咚”作响,子弹雨点般地飞向对岸。江边出发阵地,田光一声令下,袁义远和英志立刻跃入水中。身后,士兵们一个个地向江水中跃去……士兵们漂过渡口,进入到了宽阔的江面。他们找准了江流,拼力划水,通过中游,奋力向对岸游去……几十个、几百个战士终于成功地登上了江对岸!接着,他们甩掉背包,拿起武器,展开战斗队形,在炮火中向山头上敌人的阵地冲去……汹涌的澜沧江终于被那些勇敢的士兵们踩在了脚下!
可在最后的武装泅渡实弹进攻中,田光却没有渡过江去,漂下去了。他头天晚间着了凉,闹肚子,没了气力。事后,全连士兵为此笑了几天,没事就喊几句“漂哇,漂……”
田光却不笑。回到永城后,他在全连大会上说:“事情过去了,大家也笑过了,我希望大家以后也不要再喊那些话了,下次老子一定要游过去!打仗的时候一个连长没跟上队伍,这仗还怎样打?”
公元2002年,澜沧江上修起了一座巨大的水坝,功果桥永久地淹没在了库区的水下。勇士们生死强渡澜沧江的这段往事,也成了空谷长风,永在青山。
1974年7月16日,在滔滔洪水中,一支英勇的军队成功地在功果桥上游渡过了澜沧江,英志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