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雨夜奔袭永城县

夜漆黑,天闷热,部队行进在山路上。

大栗树旅社门口,有一盏昏暗的路灯。几个在门口纳凉的人见到这支夜行的军队,不免有些惊诧,天这么晚了,这些急速行进的士兵们要去哪里?

黄昏的时候,紧急集合的号音突然在山村里吹响了。此刻,英志和高玉平、赵旭才几个人正坐在江边渡口处的大岩石上说笑。武装泅渡大获成功,庆功宴也刚刚吃完,几个人便来这江边纳凉,边说些渡江中的趣事。想还能在山村里美美地歇上几天,搞搞助民劳动,再好好看看山村四外风光,恢复恢复体力……这突来的紧急集合又是搞啥子名堂?

“又睡不成懒觉喽!”赵旭才不满地唠叨着。

几个人急急地向连队驻地跑去。

“任务:远距离奔袭。目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快速行动,出其不意突然出现在远方无准备之敌面前,将他们歼灭之。目标:永城。路程,一百二十六华里。时间:明天早晨八点钟准时到达指定位置。出发!”

连长田光简单下达了命令,连队立即上路。

武装泅渡成功,进攻演习顺利,达到了预期效果。团部临时增加了训练科目,战术运动演练,远距离奔袭,强行军,一夜之间将渡江部队拉回永城。

一百二十六华里,六十几公里,一个晚上强行军,听听就让人心里打憷,那些入伍多年的老兵们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急行军!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只有十多个小时的时间了!队伍里议论纷纷,这样的奔袭以往只在解放战争中追击国民党残敌的故事中听说过,现在我们?!

夜幕降临,部队踏上了归程。

澜沧江依然在身边奔腾,恶浪撞击险滩礁石发出的轰鸣声仍然在山谷中回**,可是,如今的江水已经不再让人惧怕,它已经被这些勇敢的士兵们踩在了脚下。在他们的眼中,澜沧江现在只是一条浑浊的小河沟而已。

士兵们的心中充满了豪迈,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阻挡住这支军队顽强的脚步。

暮色中,功果桥在人们的身后远去,山谷的风陪伴着它的寂寞,无声地见证着岁月的变迁。

部队开始上山的时候,天黑尽了。

走着走着,英志的左肩膀忽然针扎般疼痛。在这黑暗的大山里,有多少野兽凶恶的目光在盯着你?望望四周那些黑黑的森林茫茫的山影,就让人毛骨悚然,何敢偷懒掉队?英志咬牙跟着队伍行进。又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朝鲜族的人来,于是将背包顶在了头上,肩膀的疼痛果然轻松了许多,浑身顿时气力倍增。

山路上,队伍前方传来口令,各班排长支部委员跑步到队伍前面集合,连队要在行进途中召开支部扩大会议。冉福主持,内容简短:各班排长支部委员要发挥党员带头作用,鼓舞士气,铆足干劲,团结友爱互相帮助,紧跟队伍不许掉队,坚决完成奔袭任务!

一时间,队伍里传来一阵急促细小的声音:

“缩短距离,快步跟上!”

“检查装备,整理行装,不许掉队!”

“互相帮助,发扬团结友爱精神!”

“党团员要发挥带头作用,帮助身体差的同志!”

“……”

在正常情况下,行军速度一般是每小时五公里,人员全副武装,枪支弹药、背包干粮负荷约四十几斤重,若在平坦路面这速度算不了什么,可现在是爬大山啊!并且要两天的路并在一天走,且是夜行军时间紧任务急,算算每小时要走六至七公里且中途不许做饭没有休息时间!听听就让人心里紧张,只有咬着牙走!

队伍里再也没人说话,只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队伍里充满了一种紧张的气氛。偶尔,有老兵唠叨:连里除了少数几个干部外,还没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走过这么长的路程。

天黑,天上无月。云重,偶尔能从云的缝隙中看到几颗星星在闪亮。暗夜中,四外群山阴森朦胧。天闷,无风,部队在山路上行走,汗水早已把军衣湿透。

上山,行军速度不快,但就是不休息。往日正常行军个把小时就能歇个十来分钟,这次却大不一样,连续走了几个小时了,前方却仍然没有传来休息的命令。部队像条巨龙,在夜幕中快速地向前移动着。

英志的腿开始酸胀……远方有座城,城里有他的家,此时夜深沉,亲人们都已经进入梦乡了吧?英志的心中充满坚强……天边有朋友,此刻夜静静,她可在灯下想……南方的大山中,他正在翻山越岭,艰难跋涉!

军人是什么?你在工作你在娱乐你在梦中的时候,在远方保护着你的那个人。

军人是什么?你在安然度日你在享乐人生的时候,却时时准备为祖国献身的那个人。

军人是什么?军人就是血汗,是生命,是功勋也是被遗忘。

军人是什么?军人是大山,是江河,是土地,是天空,是月亮,也是星斗。

宇宙苍穹,历史现在。

山中无风,山里无光,路边的森林,茂密的草丛,奇形怪状的山石地形,一切都是那么阴森怪异,让人产生莫名恐惧。有枪,有子弹,可这恐惧让人不知所然。这恐惧产生出一种无言的紧张,让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必须要时时紧跟着队伍前进。

营部严令:各连队务必保证,不许一个士兵掉队!

如果有一个士兵掉了队,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在这深山老林之中,那后果将不堪想象!

夜渐渐深了,山野中万籁寂静,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野兽的号叫。那声音在黑暗的山野里回**,阴森恐怖,让人毛骨悚然。那是何物?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乌云笼罩上来。星星看不见了,山野看不见了,夜空显得更加漆黑。

夜半时分,部队终于到达了山顶。天色漆黑,四外望不到山野,只能从脚下不再走上坡路来判断山势的高低。人困马乏,这时候,前方传来了就地休息的命令。大家或坐或卧,一下子都倒在了地上。有的人刚坐下来就睡着了,有的人还打起了轻微的呼声。队伍里没人说话,大家都很累。

十分钟刚过,刚刚着地的屁股还没坐热,出发的命令就下来了。于是,大家立马起身,相互督促着,又整装上路了。

营部的潘医生和卫生员于金顺走在后队,部队休息的时候,见五连的两个兵把背包打开了,正在往地上铺。于金顺奇怪,“你们在整哪样?”“太累了,不想走了,睡一会再说。”潘医生一听,大怒,“你们这是在找死哪,这么黑的天万一再遇见个野兽你们还想活吗?赶快滚起来,打好背包走路。不听话我就告诉你们连长去!”那两个兵一听这话,只有乖乖地重新打好背包,起身上路。

部队开始下山,行军的速度开始加快。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话让人百思不解,上山不是更累更难么?怎么下山反倒难呢?只有走在云南大山中的人才能知道其中的苦楚。下山的路上,行军的速度加快,每迈出一步全身的重量也就随之下沉一次,双腿的负荷也就加重起来。很快,膝盖就开始酸软,腿肚子就开始胀痛,脚脖子也开始发抖。为了减少腿部的承重,每迈出一步,双膝都要略略弯曲,双脚落地都要尽量轻便,以避免速度加快带来的疲劳和摔倒的意外。

夜色中,部队越走越快。

天空开始下起雨来。

夏天的雨,泼洒的水,说话之间,那雨就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了。就像有人在天上往下倒水,盆洒瓢泼,豆大雨点,满山遍野哗哗声响,轰轰态势。

队伍前面传下令来:打开雨衣,以防落病。没几个人动作,天热,雨水也热,那雨水浇在身上,就像冲澡,反倒爽快。雨水不断从天上流下,全身早已湿透,分不清流下的是雨水还是汗水。

大雨滂沱,部队开始在雨中行进。不许休息,也没地方避雨!

后队传来报告:王启才和吕忠国不见了!

田光听罢一惊,立即命令一排长原路返回,务必将两个人找到,且要人枪俱在!“这两个老油条,名堂就是多得很,准又在搞啥子新花样!”田光对袁义远道,“找到以后,跑步跟上队伍!”

果不其然,袁义远率人冒雨往回走了不远,就见到路边的森林里有火亮。走近一看,在一个山中猎人搭盖的小茅屋里,那王启才和吕忠国正架着小行军锅烧稀饭呢!野营拉练中,每个班的副班长都配有小行军锅。袁义远见状,气不打一处来,他二话不说,冲进小茅屋,几脚便踢翻小锅踩灭柴火,“狗日的,无组织无纪律,在这大山里不要命啦,碰见个野家伙咋个办?带上家什,赶快跟我走!”说罢,拉起两个人,“跑步前进,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们!”

云南的大山里,有土豹子,有山熊、野猪,也有狼,还有蟒蛇。

雨越下越大,山野中一片哗哗雨声。山水也下来了,在路边的小沟里快速流淌着。

下半夜的时候,困劲上来了,人困马乏。部队在不停地行进,双脚在不停地迈动,脚酸腿软,头脑中也开始麻木,双眼发沉,再怎么使劲也不愿睁开。当兵几年,许多人会走路睡觉,那不用学,自然而成,走夜路太困了,走着走着,自然就会睡着。于是一个个手拉着前面那个人的背包带子,就放心地去睡吧,且还不会偏失方向不会掉队。会睡的偶尔还能做个小梦。可有时候大意了,睡过头了,那抓背包带子的手就会不知不觉地松开了,就会不自主地走出队列。要么摔倒在地,要么就撞到路边的小树上,惊醒后,骂声娘,在同伴的扶持下,回到队伍里,继续向前跟着走。这会儿工夫,有一个小子就滚到了路边的小沟里,还呛了好几口水,几个人急忙跑过去把他拉起来,这才没有被水冲走。老小子气得大骂,众人一阵笑声,完事继续走路。

走着走着,忽然间,后队一阵骚乱,许多人停下了脚步,奔向路边。有情况传到田光耳中,二班的一个兵掉在了路边的土坑中,情况不明。田光下令要副连长回去处理情况,其他人员不许停留,跟上队伍,继续前进。

刘德新来到土坑边,打开手电筒查看。土坑不深,人来高,那兵坐在坑底,不动。由于穿着雨衣,一时看不清是谁。“哪个在下边?”刘德新问身边的几个战士。

“是江文祥。”

刘德新向坑里喊道:“江文祥,你摔得怎么样?伤着没有?”

坑下不回话,却见江文祥的身体有些抖动,忽然传来哭声!他胃痛他委屈他想家,他这时候应该躺在城市里的家中,在温暖的被窝里做青春大梦,而不是在这边远深山滂沱大雨之中奔波,还走路睡着了一时不慎掉在这个阴森的土坑里,雪上加霜难中加难不免让人伤心落泪,失声痛哭!

刘德新一听哭声,不由大怒,“日脓包,没骨头的,哭个哪样嘛,给老子爬上来!”

谁料那江文祥听到骂声,立时浑身血涌,你妈的,老子摔在坑里你不来安慰我也就算了怎能还骂人?真气杀人也!他顿时站立起来,“你敢骂老子,你再骂一声?”

刘德新一见他站立起来,二话不说,立即弯腰伸手,抓住江文祥的双肩,一使力便将他拽上坑来,“废话少说,给老子快点走路去!”

那江文祥也怒火中烧,“走就走,哪个怕了!?”

刘德新不再言语,带着几个人,快步向队伍追去。

雨夜中,刘德新暗笑:有意思,有时骂人也是一种激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不过,出于对战士的关心,回到队伍之后,他还是派卫生员去看看江文祥,他知道那个兵有胃病。

冉福问:“情况怎么样?”

刘德新回道:“看来还不坏。只是老大不小了,还会哭鼻子嘞!”

冉福禁不住笑起来,“娃儿些,啥时候能长大哟!”

时间已经是下半夜了,大雨仍在不停地下,队伍仍在不停地走。后半夜了,天就有些凉,天好像漏了一样,雨水不停地往身上泼洒。许多人穿上了雨衣,他们边走边睡,头脑中再也没有什么思绪,只剩下一个字,走!

雨夜中,终于有人掉队了。

亚东再也走不动了,他把背包扔在地上,拖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四外漆黑,雨声轰隆,阴森恐怖,他不敢坐下,他怕。山间公路上,只有他一个人。雨水从头上流下,泪水从眼中流下,汗水从身上流下……他想远方的家,他想爹和妈。在家里的日月多好哇,爹妈呵护着他,打小到大哪受过这种苦难?平日里在训练场上那些军事训练就够苦够累的了,现在还要夜半不睡觉在雨水里走路……掉队了,追不上了。可谁想掉队啊?腿脚酸痛,实在是走不动啦……四外漆黑,阴森恐怖,他身上没有枪。他是机枪兵,身上只有两个装满子弹的弹盒。那东西很重,他真想把它丢掉。可他也知道,那个不能丢,再累也不能丢,那样太不光彩……他不想死在大山里,他只想找个地方能睡一下。连队再苦再累也是个家,他希望也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找他,他们不会丢下他……模糊中,他看到前面出现了几个人影。

雨夜中,连队每隔一段时间就清查一次人数。冉福听说有人掉了队,立刻派叶帮元带几个身体最棒的人去找,“抬也要把他给我抬回来!”

部队仍在雨夜中急进。

雨密密,天漆黑,风声紧,脚步急。不知时间几何,不知身心疲惫,远方的人们在睡梦中,这边的人们在山雨中,谁能知晓?

军人是什么?军人是苦,是累,是意志是钢铁!为了未来的战争,他们必须在各种恶劣的气候条件下来磨炼自己。有人说他们傻,说他们憨,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他们必须要付出常人不能想象的一切。

军人是什么?伟大与无名!

天亮了。

东方的天空上,彩虹终于将乌云撕开了一道裂缝,一夜的大雨终于停息,大地一片清新。

部队仍然没有停歇,仍在向前急进。望着东方的曙光,疲惫的队伍里开始活跃起来,人们重又抖起精神,大踏步地向前!

英志摸摸口袋,那里有几块小饼干,每次行军他都要备上几块。此时,他悄悄地拿出来,分给身边的赵旭才和高玉平几个人。扬名武见他嘴动,也冲上来抢走一块。一夜强行军,部队不许做饭,大家都很饿。但是他们都挺过来了,他们仍在向前急进!

阳光冲破乌云,刹那间照亮了群山,山野碧绿,空气清新。一夜的强行军,人困马乏,部队已经相当疲劳,看看时间尚早,营长下令休息十分钟,给大家解解乏。山脚下,公路边,战士们随意坐在湿地下,再也不愿起来。

这时,一辆小炮车从队伍后面急急驶来,马夫不停地吆喝着,要人们让道,且声音还挺大。炮车上覆盖着一件雨衣,雨衣下有物隆起。这引起了田光的注意,“小子,你给我站一下!”

马车夫听到喝声,急忙停下车来。

田光来到车前,一把掀开雨衣,炮车上躺着一个人。炮排长余福恩!此时,他见有人掀开了自己的雨衣,颇为不满,眯着眼睛道:“整哪样嘛……咋个,天亮了?”

田光一见,顿时大怒:一夜强行军,大雨滂沱,连队官兵个个辛苦,他小子竟躲到炮连的车上去睡大觉,气死人也,众怒难容!田光一把将余福恩拉了起来,“狗日的,给我滚起来!”

余福恩一见连长,立即惊醒,赶紧跳下车来,低头站在田光面前,一声不吭。面对着四周官兵愤怒的眼光,他还敢说什么?

田光仍然怒不可遏,“狗日的,你还有个干部的样子吗?我都替你感到羞耻!立刻扛起你的背包,回到队伍里边去!待回到连队以后给老子写检查,要在全连军人大会上做检讨!”

“是,是,”余福恩面红耳赤,道,“回去我一定好好检讨。”

“出发!”田光喊罢,又晃动起高大的身躯,快步向前走去。

一夜强行军,部队终于在指定的时间内出现在永城地界,到达了指定位置,完成了远距离奔袭的任务。

当人们看到永城县城看到山坡上的军营时,他们忘不了那高耸的群山,那漆黑的夜晚,那瓢泼大雨,那疾进的脚步,一百二十多里地呀,永生不会忘却!

团长站在军营大门口,笑眯眯地和眼前这些经过一夜急行军按时归来的顽强的士兵们打着招呼。那是士兵们很少见到的笑容,他们感受到了一种亲切一种激励,他们禁不住欢呼了起来,快步向自己的营房奔去。

灿烂的阳光中,他们有回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