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希望这不是你消失的理由

蔚澜几乎找遍了巴塞罗那大大小小的大街小巷,直到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她才在阴冷潮湿的巷子里见到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初年。初年每每这个样子,一定是想到过去那些年的噩梦,她不了解,要有多伤,才能把一个女孩子逼到这样的地步。

蔚澜把初年扶起来,她惨白着脸,全无血色,嘴里呢喃着什么,只依稀能听到对不起三个字。“宋初年,别给我装无病呻吟了,清醒清醒,你的乔慕笙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不想他死就立刻跟我去医院。”蔚澜恨透了这样的初年,没有生命力的,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似的。

乔慕笙三个字很快让初年恢复些许神智,她怔怔地问:“他怎么了?”

蔚澜翻了翻白眼,顺手招来一辆的士,说:“为了追你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初年心里一个咯噔,迅速上车,蔚澜紧随其后。乔慕笙当然没有蔚澜说的那么严重,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那惨白的脸,连蔚澜看了都心疼。看初年这丫头以后还敢不敢这么任性躲起来不见人。

推开病房门前,初年一度紧张到呼吸凌乱,在看到乔慕笙安静的闭目养神时,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她看着他静静在那里,五官轮廓深刻,令人移不开视线来。她的乔慕笙,一直都是那么好看的男人,年少的稚气和骄傲如今蜕变为成熟男子的内敛。

蔚澜推了她一把,小声在她耳边说:“他摔倒的时候伤到大腿根部了,疼的一度休克,现在刚从手术室出来,我把他送到医院后就急着出去找你了,你好好照顾他。”

初年抱抱蔚澜:“谢谢你。”

她真心感谢蔚澜,这几年,如果没有蔚澜在身边时不时帮助自己,初年不确定她是不是有勇气坚持到现在。蔚澜是肆意快乐的女孩子,与她截然相反,初年有时极羡慕蔚澜那样的生活姿态,蔚澜崇尚活在当下,喜欢什么就应该买给自己,不拘束,不痛苦,不哭,不难过。这样的人生纵然被人看成奢侈,却可以得到自由和快乐。

蔚澜耸了耸肩,冲初年眨了眨眼说:“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对自己好一点,我不想下次再在三更半夜的满大街找你了。”说完转身一溜烟不见了。

初年呆愣了一会儿,慢慢挪动步子到乔慕笙身边。他连睡着的时候眉心都是蹙着的,年少时他张扬的笑脸,真的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可是怎么办呢乔慕笙,我喜欢着的,初识时你桀骜无谓的张扬笑容,怎么现在反而弄丢了呢?

初年闭了闭眼,就在那个空挡,她的手腕被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乔慕笙飞快的抓住,乔慕笙半眯着眼,咧着嘴笑的像个偷吃了糖果的孩子:“抓住你了,这下你可跑不掉了。”

一股心酸一下子涌上初年的心头,她抚上他的额头,轻轻为他捋去额前的碎发:“干吗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明知道身体不好,何苦还追出来。”

乔慕笙把初年的手拉到跟前,放在唇边吻了吻她的手掌,他的手指微微颤着,却坚定有力的与她交握。如此光彩夺目的男子,若不是没了双腿,大概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子了。

乔慕笙认真得看着初年,目光粲然,悠远宁静。“初年,以后不要这样跑掉,我会害怕。你也知道我无法追上你,你那样子跑出去叫我怎么能安心?”

初年愧疚的低了头。那时她只顾自己的情绪,从而忘了乔慕笙见她这样会有多担心多紧张。直到蔚澜告诉她他在医院,她才慢慢清醒过来,她竟忘了乔慕笙会担心自己。

初年靠在他胸口,乖顺的承诺:“再也不会了。”小手滑向他毛毯下的双腿,他身体用力一颤,握住她的手阻止她进一步窥探。初年从他手里轻轻挣开,轻柔的为他按摩大腿,抬头问他:“还疼不疼?”

乔慕笙紧绷神经,紧张的有些无措:“初年,不要碰那里了,没用的,早就没有知觉了。”

没有知觉了,又怎么会疼呢?

她却固执的摇头:“根部会疼的。我咨询过这方面的专家,你的腿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不可以连你自己都放弃。”

他在轮椅上度过了两年之久,早已对痊愈这样的词汇有了抵触,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到后来他才明白没有希望也就不会再失望。他自己的腿,他又怎么不了解。

可初年晶亮的眼睛还是感染到了他,不自觉的放松下来,嘴角带出一抹淡然浅笑,他抚着她的发点头,他想初年真是老天给他的最好最美的礼物了。

两天后乔慕笙出了院,两人都极有默契的谁都没有提起那晚让初年情绪崩溃的原因。但问题还是来了,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你如何想要忘记,也磨灭不去它曾经存在的事实。厉言的再次造访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洒下一颗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被引爆,炸的人头破血流,血肉模糊。

再见面,厉言看都未看初年一眼,目光锁定乔慕笙,冷声说:“你就这么不负责任,把公司丢在那里自己在异国他乡快活自在,好不舒坦。”

乔慕笙拧了拧眉,不同于以往的温和,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沉声道:“我们出去谈。”

厉言本也无心伤害初年,本能的侧身给乔慕笙让出道来,不曾想瘦小的初年却先一步拦住乔慕笙,表情固执态度坚决,“你身体才刚恢复,不适宜出去吹风,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我出去。”

不及乔慕笙反驳,初年快速离开,他的目光始终紧随她,直到厉言轻声咳嗽出声,他才回过神来,脸上出现阴冷,是面对初年时从来没有过的表情。有些事初年不愿意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若那些事让初年感到难过,那么他大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初年已经受不得任何伤害了。

厉言深刻感觉到来自乔慕笙的敌意,他全不在意,目光犀利:“没想到时间过去两年,你对宋初年仍然念念不忘。这些年你对苏伊照拂有加,我真的以为你们会在一起。”

“苏伊只是朋友,像妹妹一样。”

两个男人各自心照不宣,不再谈论当年的那些风流事。厉言认真道:“你该回去了,公司没有你真的不行,你妹妹一个女孩子,根本不足以应付那些商场上老奸巨猾的狐狸们。”

乔慕笙好笑得看向厉言,冷笑起来:“这是我的家事,应该还轮不到厉总来插手吧?”

厉言一怔,他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敌意究竟来自何处,他早该料到,乔慕笙来了这里,就不会轻易再走。宋初年始终是乔慕笙心里一道痛,擦不去抹不掉。

曾经,年少时被称为好兄弟的两人,现在各怀心事,再也回不到那时心无芥蒂的年华。是什么改变了他们?不管是不是因为宋初年,不能否认的是他们的确曾为利益不择手段算计过对方。商场上就是如此,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乔慕笙显然不想再跟厉言多费口舌,淡淡的下了逐客令:“你回吧,我自己的事自然有分寸,如果你对慕菲还有一丝真心,就多照拂她一些。外面冷,你让初年进来吧。”

乔慕笙的亲生妹妹乔慕菲,厉言在一年前就对其穷追不舍,乔慕笙看在眼里,没有反对。他是知道厉言曾经喜欢初年的,那时初年已经走了一年多,他想若是厉言真的能够放下,也是一件好事。但他未曾想到,厉言对乔慕菲更多的是另一种算计——倘若能娶对妻子,有些人至少可以少奋斗几年。厉言家世不差,强强联合这种事何乐而不为呢。

厉言走到门口,忽然回头问:“你和宋初年真的会在一起?即便你们可能真的没有未来?”

乔慕笙的目光瞬间凛冽起来,冷冷望向厉言,“我们有没有未来,不是你说了算。”

厉言终于还是没再说什么,猝然离开。有些话已经不必说出口,因为知道乔慕笙是决意不会再回头了。

初年孤身蹲坐在楼下的台阶上,双臂紧抱,目光空洞无神。曾以为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带给她无数噩梦的男人,每每在午夜梦回被惊醒时,总是再也无法入睡,然后便睁着眼睛到天亮。天知道,她有害怕见到厉言。

身后响起高低不平的脚步声,她一个哆嗦,本能的侧身让出一条道来,那人已经在她背后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的打量起她。两年不见,除了目光里多了一些更加坚毅的东西,她一点也没有变。仍像很多年前不谙世事的少女。

到如今,厉言发现对于宋初年,他真的还未完全介怀。对于年少时的冲动他曾经懊悔过,羞愤过,却从没有后悔过。如果再重来一次,也许他仍会做一样的选择。

“你怎么样了?”

突然而来的声音吓了初年一跳,她猛地起身退出好几步,一脸戒备看着厉言。那次的教训已经足够深刻,现在她能离他多远便多远,决不靠近一步。

厉言觉得好笑,靠在墙上戏谑道:“大白天的我能对你怎么样?你太紧张了初年。”

“不要叫我的名字。”初年大声吼过去,她厌恶这个男人,避如蛇蝎。

厉言一步步走近初年,他细细打量她,小巧的五官,白皙剔透的脸颊,还是他从前喜欢着的样子。如果……那时她真的就范与他在一起,他们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初年胃里**般的难受起来,疼的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来。她一手压住自己的胃,不想再跟这个男人再多一呆一秒钟,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本能的颤抖成了一团。就在即将跨上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手腕突的被人攫住。她浑身一震,那夜的噩梦再度回到脑海,她惊恐的啊一声尖叫出来。

厉言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慌乱之下本能地想去捂住她的嘴巴。然而初年像个疯子一般哭闹,泪流满面的求他放过他,对他又是求又是撕咬,像一只受伤的小鹿,令人充满怜惜。

初年的尖叫引来了乔慕笙,乔慕笙气喘吁吁的赶到梯口,见到的竟是这样一副场景。厉言抓着初年的手,初年则哭的泪流满面,无助的求他放过她。

乔慕笙的心痛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初年究竟曾经遇到过什么,才会如此害怕如此彷徨无助。他究竟错过了什么,把曾经独立坚强的初年变成现在这样?

“放手。”清冷的声音从乔慕笙喉咙逸出,他的心尖儿明是颤的厉害,仍要强装镇定的让厉言放开初年。

厉言眼角瞥见轮椅上的男人,终是慢慢放开了手。初年哭成一团,不能自已。

乔慕笙朝初年招手,把手伸到她面前:“初年乖,到我这里来,什么都别怕,来我这里。”

这声音仿佛有一股强大的魔力,让颤悠着哭泣的初年渐渐停止了抽噎,抬起茫然无措的头怔怔注视他,他的目光充满怜爱,如冬日里倾斜下来的阳光般温暖动人,一瞬填满她空虚已久干涸的心。初年着了魔般的,把手放到他略显粗糙的掌心,然后被握住,被牵引着走出那片黑暗泥沼中。

永远只有乔慕笙,才能抚平初年心里的恐惧与不安。除了他,谁都无法带给她那样的安全感。厉言沉默苦笑,还能说什么?还要证明什么?她会为乔慕笙平静下来,会在神经错乱时仍记得那是乔慕笙,他早就已经一败涂地,却骄傲的至今不肯认输。如今亲眼看到,再无话可说。

初年在乔慕笙的安抚下睡了一个很长的安稳觉。她一直从下去睡到了晚上,醒来时已近午夜。房间内只亮了一盏昏黄的小台灯,她素有开灯睡觉的习惯。周遭十分安静,连窗外车子急刹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转头看了很久,独独不见乔慕笙。

她在阳台上找到了面朝天空而坐的乔慕笙。他挺着背,英俊动人。这样好的男子,却偏偏已经无法再站起来。初年一阵心酸,想过去把他推进屋,他的电话铃声猛然打住她的脚步声。

电话响了很久,乔慕笙才怏怏接起。

初年听到他说:“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也可能从此再也不回来了,公司的事你看着办吧。”

“……”

“我有比我的公司我的工作更重要的东西,如果你真的理解我,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催促我赶快回公司,你明明知道,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

“乔慕菲,不要拿爸妈的遗言来压我,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有选择自己想要什么的权利。”电话那头的人一定是说了什么话触怒到了他,才会让一向温和的乔慕笙说话如此严厉。

记忆里面,乔慕笙是绝对的翩翩公子哥,他修养极好,从不乱发脾气,说话举止优雅得体,曾经不知迷惑了多少女孩子的眼。而现在的他,除了不再像以前那么爱笑,其他都未曾改变。初年以为,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包括曾经以为会地老天荒的爱情。这些年,对于乔慕笙,她越来越不敢再奢望,因为那样深入骨髓的痛,她确信自己没有勇气再承受第二次。

乔慕笙回身,意外与初年迷离的目光汇合。他捏了捏手里的电话,思忖着她听到了多少。

初年把他推回房间,蹲下来把头靠在他腿上,感觉他修长的手指抚弄着自己的发丝,“回去吧,你应该去更需要你的地方。”

发丝上的大手一顿,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他霸道的把她的头抬起,问:“你不需要我吗?”

初年摇摇头:“我不需要任何人,我不习惯依赖别人,从前的过往教会我人必须独立,才能强大。乔慕笙,我已经过了需要你的年纪。”

多伤感的一句话,曾经彼此需要,现在却练就一身不再需要的本事。她怕了,怕自己已经要不起了,怕时间终究已经拆散了他们,现在的种种,不过虚无的幻境。

乔慕笙的心一下子苦涩起来,疼痛让他微躬了背,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让初年留在自己身边,此时他只想做一个任性的孩子,把她绑在身边再不许她离开。

可,是不是失去的,真的再也无法重来?

乔慕笙笑了,终究有太多不舍,有责任,有很多他该做不该做的事,他坚定而认真的对初年说:“你陪我回国,否则我就赖在这里,一辈子不离开。”

初年忽然冷笑:“乔慕笙,你真的以为这样就吃定了我?你以为,我还是多年前的我,傻的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个人的我?”

语言可以对一个人造成多大的杀伤,乔慕笙现在才真正明白。原来有一天,当初年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心可以疼的这样绝望,甚至连想要抱一抱她都没了勇气。他干哑着喉咙,在初年面前像极了一个无所遁形的狼狈者。

他低着头,额前的刘海这住他的双眼,初年忽而不忍,却一次次得告诉自己别再回头,忘了曾经受过的伤了吗?忘了那些不堪的往事了吗?这些,都是他给予她的。

那夜乔慕笙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初年,我没有吃定你,我只是怕了,哪怕有一丝能够抓住你的机会我都不愿再放开。我不想让自己遗憾。现在我做的,都是为了能够和你在一起。仅此而已。”

那之后便是他们之间少有的冷战。从少年花开到彼此成熟,他们之间鲜少会有冷战发生,印象最深的那次,也不过是那年七夕见到乔慕笙与苏伊在一起,然后彼此争执,各自冷战,不曾想那一次,是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冷战。

往事不堪回首。

初年的工作开始忙碌起来,常常早出晚归,担心乔慕笙一个人在家,又狠起心肠来不让他乱了自己的心。她如此矛盾,想爱又不敢再爱。她会在早晨出门前为他准备好一天的吃食,然后几近午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往往她回去的时候乔慕笙已经睡下了,不知道是真的睡了还是不愿意见到她,总之她每每到家,他的房门总是紧闭的。

那样算下来,他们竟有整整一星期没再见到过对方。

初年想那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就在几个月前,她真的有想过要和乔慕笙在一起,是厉言的出现将她打醒,让她意识到她和乔慕笙之间有那么多的阻隔,千山万水也不足以概括他们两人现有的距离。

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在一起时拼了命想在一起,在一起之后又开始彷徨迷失。

乔慕笙坐在窗边,看着初年瘦削的身影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渐行渐远。巴塞罗那真是个好地方,阳光海岸,温暖迷人。可只有那道影子能迷了他的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连看她一面都成了奢侈,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合过眼了?每日清晨看着她离开,夜晚定要看到她回来才能安心。她总累的走不动路,回来的脚步走得很慢,影子被路灯拉的狭长。他关着灯,听她进门。紧张的大气不敢出一声。好几次,他多希望初年能开门进来看看他,哪怕只是一眼,他亦觉得满足,然而她的脚步声永远都是从他门外匆匆掠过。是来不及停留,还是根本不想停留?他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他想念她,很想很想。没有比同在一个屋檐下却见不到面更让人无力的事了。

即便知道初年是故意的,即便知道她是为了让他回去,而他竟然也如此配合着她,让她不至于演一个人的独角戏。

何苦为难了自己也为难了别人。

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清晨,乔慕笙听到门外的响动,开门,安静坐在那里,初年尴尬的看他一眼,想笑,没有笑出来。想说再见,却说不出口。

乔慕笙平静的开口,脸色比以前差了许多,浓重的黑眼圈,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说:“辞了那份工作吧,太辛苦了。”他不忍看她早出晚归,十几个小时不辞辛劳的工作。

初年先是一怔,听懂他的意思后才讽刺大消说:“我没有家世没有背景,异国他乡的,除了靠我自己还能靠谁?不工作,我拿什么养活我自己?”

“我养你。”乔慕笙平淡开口,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初年心里一动,艰难的别过头去:“你凭什么养我呢?情人?小三?还是其他什么更加不可告人的身份?”

乔慕笙皱眉,这次是真的有些动怒了,他盯着她,倔强的脸上写满对他的排斥。他的初年,怎么变得这样不可理喻了呢?

“你何必说这样的话作践自己,你明知我的意思却要曲解成那样,初年,你告诉我,究竟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

原谅两个字,说出来多么容易,做起来多么难。她要如何原谅?她根本没有立场责怪他不是吗?他也只是个毫不知情的局外人而已,又有什么不可原谅的?

“你走吧乔慕笙,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你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已经不是你当初喜欢的样子了。”

乔慕笙反问:“你是什么样子?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没有变过。”

窗外一声惊雷,这样的天气多适合告别。多适合分离。

初年的冷漠疏离没能赶走乔慕笙,一通来自中国的电话却让乔慕笙第一时间赶了回去。那时初年才意识到自己多傻多天真,多自以为是,多不知天高地厚。

犹记得乔慕笙接到电话时脸色蓦然变得惨白的模样,初年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控,连手都不自觉握成了拳头。然后他挂了电话,对她歉意的说:“抱歉初年,我必须马上回国一趟。”

初年愣住了。她不懂自己,做了那么多努力不就是想让他离开自己回国的吗?为什么当他亲口说出要回去的时候她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乔慕笙见到初年低垂着眼睑,发丝散落下来,让人无法不动容。他忍不住抬手抚过她乌黑细密的发丝,放低声音问:“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去吗?”

愿意吗?初年想她是不愿意回去的,那个城市她离开两年,至今仍没有勇气踏足一步。是个软弱的人,却假装比谁都坚强。

她摇头,给他最好的微笑:“一路走好。”她只说了这么四个字,忽略他满脸的失望,满眼的期待,起身,离去。

有时候一些人的离开就是这么简单而已,只不过像是做了一个绵长的梦,在梦醒来之前仍要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太过沉沦。他们的感情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到最后谁也都不敢再主动靠近。

乔慕笙到底还是走了,飞机带走了他,也带走了初年不小心流露出来的奢望。

她把自己灌的很醉很醉,在深夜唱动人的情歌给自己,她醉眼迷离,俯瞰夜色朦胧中的巴塞罗那,这个城市多美好,每一道风景都曾是她心头最爱的。可如今,这个城市多寂寞,寂寞的在醉酒后找不到一个可以拥抱的人。

乔慕笙,我想你,我想你抱抱我,像抱孩子那样抱抱我。可你回去了,你回苏伊身边去了。

初年大声地哭出来,她就是听到了电话里苏伊这两个字,她就是对这个名字这样敏感,以至于别人随意一说她就能听的清楚。他那样紧张苏伊,她还傻傻的真的以为乔慕笙在为和她在一起做努力。

原来并没有和从前不同,只要苏伊有事,他第一选择的仍是苏伊而不是她。

从前,现在。什么都没变。她仍是那个最好骗最好哄,最容易被感动的宋初年。

乔慕笙讨厌医院,比任何人都讨厌。他就是在差不多一年之间,在医院接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的事实,又在医院亲眼见到双亲血肉模糊的尸体。对于医院,他除了憎恶,没有丁点好感。但此刻,他必须在医院难闻的药水味里度过漫长的半个下午。

苏伊自杀了,又被抢救过来了,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保不住,她从此亦被剥夺了做母亲的资格。乔慕笙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苏伊早已知道自己怀孕,偏偏还在这个时候选择自杀。没有一个女人会如此残忍对待自己的孩子,即便她不爱这个孩子。

这已经不是苏伊第一次自杀了,她的左手手腕上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痕,都是出自她自己之手。这些年她过的很不好,跟了一个男人,做了人人憎恶的小三。那个男人很有钱,三十上下的样子,对她好,却不爱她。折磨她成了那个男人最大的兴趣爱好。

乔慕笙曾经见过苏伊被那个男人打的背上腿上全是伤,她却把这些苦硬生生吞咽下去,一个字都不在他面前提起,如果不是他不小心亲眼见到,他决不会知道原来苏伊过的并不好。

她怀了那人的孩子,那人对她还是如从前般不好。

苏伊终于转醒过来,见到乔慕笙的一瞬并没有太多惊讶,“又是我妈打电话给你的?下次你可以不用理她,我又不是你的谁。”

乔慕笙始终抿着唇,她继续虚弱的笑道:“还是没能死成,没想到有一天,对我而言连死都成了奢望。”

“孩子没了。”乔慕笙忽然打断她,声音毫无感情,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苏伊怔住,手止不住颤抖的摸向自己的肚子,很久之后她才大笑起来,笑到最后眼泪成河。原来并不是不爱,而是不敢去爱,于是一次次强迫自己忘记这个孩子,然后就真的忘记了。她的孩子,被她亲手杀死了。

“我很可怕对不对?没有哪个母亲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他知道吗?”

苏伊闭上眼睛,艰难的摇了摇头:“我不想再和他有瓜葛,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这话乔慕笙不是第一次从苏伊口中听到,她每次下定决心离开那个男人,又每次主动回到那个男人身边。连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人,别人又为什么要怜惜爱惜?

“如果能彻底摆脱那个男人,你肯不肯好好爱自己,从此好好过日子?”乔慕笙阴沉着声音,听不出喜怒。

苏伊掩面哭泣,终究什么都没说。太明了不是吗,她既然愿意跟着那个男人,背后必然有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是她的选择,他无权干涉。

乔慕笙推着轮椅离去,在医院走廊的尽头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初年打电话。他不过才离开她三天,就已经想念得五脏六肺都疼了。

这个时候的巴塞罗那应该已经凌晨,他明知不该打扰她休息,却孩子气似的很想在这个时候听听她的声音,哪怕知道她很好,他也觉得安心。

初年接起了电话没有说话,隔着遥远的距离彼此无言以对。

“吵醒你了?”乔慕笙的声音变的低柔起来,眉眼不知觉间舒展开来,极是好看。

“有事?”

初年淡漠的疏离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觉得不安,也许他这次回国让她不开心了?这样想着,乔慕笙开口对她解释:“一个朋友突然出了事,没什么亲人,只能拜托我来处理,对不起初年,等办妥这里的事我立刻回来。”

没想到初年却是极冷淡的反问他一句:“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心一下子抽紧,疼的无以复加。这一句话,将他们的关系划开的一清二楚,他好不容易和她拉近的距离又回到了原点。

“你在怪我,初年。”他艰涩的说着,微微躬了身子,胃又开始疼了。

“乔慕笙,听我的,不要再来找我,你难道还不明白,无论我们有多努力忘记那些伤害,失去的也不可能再重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何不洒脱一点说声再见。你看到了,这两年我们分开,我们都没有非对方不可,我们过得很好。”

乔慕笙想象着初年说这些话时候的样子,必定是仰着头假装坚强的,她一直是坚强独立的女孩,从小如此,甚至极少依靠任何人。如果她能偶尔软弱一些,或许他会觉得她多么需要自己,可面对这样的初年,乔慕笙真的无能为力。

乔慕笙想,哪怕初年肯在他面前表现出一点点脆弱来,他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如此无用,如此不被需要。他有多放不下她,可她总是一次次把自己推离她的世界。他们前段时间不是还好好的么,为什么他觉得她的心飘渺的让他抓不到又看不透了?

“初年,给我时间,我需要你。”他干涩着喉咙,语气里毫不掩饰的恳求让初年微微一震。

其实她知道乔慕笙的心,可让她忘记过去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她没有说再见,喀嚓一声挂了电话,也许他们的缘分终究还是太浅了,她在乎他的时候他不在意,当他在意的时候她已经想要忘却。

瞧,他们之间总是如此,分不清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多年来,她真的已经觉得疲倦了。乔慕笙,如果可以,能不能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呢?

苏伊只在医院待了三天便强制出了院。乔慕笙来看过她很多次,她不想承认,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乔慕笙对自己的帮助,她恐怕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对于乔慕笙,苏伊的感觉是极其微妙的。从年少时候的爱怜到如今习惯性的依赖,她知道她离不开乔慕笙。

但同时她却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她跟不同的男人交往拥抱接吻,甚至上床。而每每受到伤害,又忍不住想到乔慕笙身边寻找温暖。不同的是乔慕笙已经不再是年少时对她完全迷恋的少年,他如今更加隐忍,更加分得清他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他对她好,只是出于朋友的善意,而并非当初那样因为他喜欢她。失望吗?当初那么喜欢自己的少年,现在成了生命里的旁观者。说不失望是假的,但苏伊从小便好强,她不会容许自己去后悔。

“离开那个男人,重新生活吧。”乔慕笙在苏伊身边轻声说着,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种话。

苏伊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忽然问:“她好吗?”

乔慕笙蹙了蹙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苏伊口中的她指的是初年。紧了紧手指,才低声道:“不是很好。”

这个答案并没有出乎苏伊的意料,她微微侧头审视着身边的男人。虽然无法行走,更不能再站起来,可仍无法遮盖这一身的光芒。宋初年当年有多喜欢他,离开了他又怎么会好呢?

“你回去吧,乔慕笙,以后不要再管我的事了,你们好不容易团聚,你好不容易找到她,不要因为我打碎了原本该有的平静。”

“这与她无关,苏伊,那个男人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帮你处理好,希望你可以重新开始,不要再亏待自己的身体了。”

下垂着的眼睑微微动容,苏伊忽然一个转身狠狠抱住了乔慕笙,红唇吻上他的。可无论她如何吻他,他凉薄的唇始终不曾对她有任何回应,不再是年少时一吻迷失的他。原来有些感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管当初爱的有多浓烈,一旦过了保质期,就逾期不候了。

他深邃黝黑的瞳孔冷静的无一丝波澜,更加衬托了她的可笑。

苏伊笑着笑着,突然哭了起来,她拉扯着他的衬衫说:“乔慕笙为什么你不再爱我,为什么你眼里再也容不下我看不到我?你是惩罚我当初对你的冷淡吗?”

她爱这个男人,可她的骄傲不容许她在这个曾经对自己俯首称臣的男人面前低头,她渴望被爱被包围,孔雀一样骄傲美丽的苏伊,即便爱也无法主动由自己说出口。

乔慕笙擦过自己的唇,心一瞬间钝痛起来。他想起初年对自己的小心翼翼,柔软的唇滑过他脸颊时那股温热,现在才发现,除了初年,再没有谁能让他的心悸动。

“我们回不去了。”他淡淡说着,那口气,像那时初年对自己说的那样。不只是他和初年回不去了,任何过期了的感情都回不去了,而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放弃,或者斩断一切重新开始。

苏伊僵化,觉得手脚一点点僵硬起来,无法动弹。他们之间很少会说关于那些过去的话题,这是这些年乔慕笙第一次如此坦白的对她说,他们回不去了。她笑,他们回不去了,那么什么回的去呢?他和宋初年吗?

“她不会原谅你。”她说出这样清醒而残忍的话,在他心上平添几道伤痕。

乔慕笙别过头,永远是别人看不到的强大骄傲,他说:“我会用剩下的一辈子去取得她的原谅,她想怎样,我便怎样。”

苏伊一震,“假如她再也不肯见你呢?再也不肯回到你身边呢?”

乔慕笙自信的微笑起来,耸了耸肩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那么我便去见她,我去到她身边,她想躲,我去追,她要逃避,我跟她装傻,只要她还爱我,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那如果她不爱你了呢?”

乔慕笙心猛地一痛。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假如她不爱他了呢?他又该如何?

“我会爱她。”他声音冷漠下去,显然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车子内的气氛冷然而尴尬,最后苏伊抿了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很多年前,她是赢家,她骄傲得看宋初年在自己面前隐忍颤抖的卑微样子,那时候的宋初年卑微的连喜欢两个字都说不出口。很多年后的今天,她输的一败涂地,宋初年即使已经不在这个城市,她也无法再留在乔慕笙身边。有些事情,终是会得到报应的。

乔慕笙直到深夜才回到公寓,昏黄柔和的灯光下映出女子轻慢的剪影。他揉了揉眉心,在那人对面的位置坐下。许多时候他总是觉得,人生太多无可奈何,为什么要让自己背负那么多枷锁,活的自在快乐一些又有什么不好呢?

乔慕菲抬头看向自己的哥哥,如果忽略那把异常碍眼的轮椅,她的哥哥称得上人中之龙。即便现在只能靠轮椅代步,他依然强大到让她钦佩,无人可及。从小她最依赖的便是哥哥,他聪明,他懂事,他什么都比她好千倍百倍,最重要的是在他的庇护下,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哥哥解决不了的事情。

直到那场空难,将父母全部带走,她才发现自己原本强大的哥哥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她才知道他心里的苦这么多年都只一个人藏着。

“你知道,那么大的公司,我一个人顶不住。”乔慕菲打破原本的宁静,看他极累的样子,又忽然不忍心再逼他。

乔慕笙只是轻笑:“有不懂的可以问我,或者厉言也可以帮到你,你该独立些了。”

“可公司是你的。”她急道,不知为什么,她有种即将失去这个哥哥的感觉,也许是乔慕笙笑起来太过飘渺,虚幻到仿佛他离她很远似的。

“公司迟早要由你来掌管,慕菲,你也知道我的身体,不可能再承受高密集的工作强度,你要试着一个人扛起这个公司。”

乔慕笙一顿,随即回头看她,目光也变的分外柔和:“慕菲,这个世上只有我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我不会放下你不管。”

乔慕菲落寞的转了身,脚步却足有千金种。是吗?不会丢下,可是为什么,你的眼里心里,如今除了忧郁,再看不到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