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箱中男孩

(1)

当孔自强说到这儿的时候,林美纶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得不说,视觉冲击感太强了,虽然没有身临其境,但她还是能想象到那个恐怖场景。只听身边的牛智飞哼了一声,说道:“继续说,后来呢?”

孔自强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有些不能自拔,沉默了片刻才道:“有年春天,文辉在哲盟右旗,就是哲达木盟右明安旗揽了点土方活,安排我和季宏斌去看工地。开始我也没多想,可是到那儿以后待了大半年,眼看就入冬了,文辉还不让我们回塞北,说什么可能还有活,让过了年再说。季宏斌就有了点想法。”

林美纶知道季宏斌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的车祸,所以听得格外认真,同时还用右胳膊肘推了牛智飞一下,示意他把记录做好。后者“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季宏斌有次喝酒,和我说肯定是文辉担心我俩知道他和赵保胜强奸杀人的事,想把咱们支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干掉,让我也小心一点。我以为他说牢骚话,这家伙说话一向云山雾罩、大大咧咧,所以根本没当回事。”

“等下。”林美纶打断了孔自强问道,“季宏斌和你说话的时候,就直接说文辉强奸杀人?”孔自强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对,只有我们俩的时候,他经常这么说,开始还是猜测,后来就说得煞有其事,其实他也知道我们都没当回事,就是一种调侃和宣泄吧。要是有别人在场,我印象里有一次和文辉说起女人,季宏斌说过‘你小子这辈子没白活,还整个选美冠军玩’这类的话,但他是不是和别人说过我就不知道了。”

看林美纶无话,孔自强循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说完这话的第三天晚上,季宏斌吃完饭骑摩托车去城里打麻将。我们项目部驻地偏僻,离城里挺远,骑车得二十来分钟。晚上没事时,季宏斌经常骑摩托去打麻将。谁知道这一去就没了音信,当天晚上也没回来。第二天我们才发现摩托车摔到沟里,人脸朝下死在一个小水泡里,尸体都硬了。”

“死因是什么?”林美纶问。

“给的结果说是溺亡。可这人骑着摩托车栽倒在脸盆大小的水坑里,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我一直想不通,回去咋琢磨咋害怕,想起他死前说的话,我就有点担心,琢磨回家一趟和家人商量商量。”他点了支烟,抽了两口,“我到家才知道,季宏斌死的头两天,文辉到我家来过,说是路过,还给拿了点别人给他的外地特产。我媳妇一听也吓得够呛,觉得文辉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啊。和季宏斌媳妇一打听,也去他家了,我媳妇就吓得不行了,撺掇着我马上离开塞北。”

“你们就来这儿了?”

“我们开始没想跑这么远。本来我大兄哥在郑州做生意,我们在那儿待了一年多。后来有一次,我媳妇上街遇到了一个塞北市的熟人。回来后,她觉得不保险,和大兄哥一商量,他正巧有个朋友在这儿混得不错,我们全家就都搬来了。当时我就寻思这次就来个隐姓埋名,就趁着当地拆迁的时候花大钱改了名字,也在这里落了户。”

说到这里,孔自强知道的情况也说得差不多了,再往下又介绍了他创办汽修厂的经过,和林美纶他们需要了解的内容联系也不大。

又聊了一会儿,林美纶想着还要尽快赶回去和董组长交差,便起身告辞。

“林警官、牛警官,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文辉、马志友的事,你们一定要弄清楚啊。季宏斌虽然有不少毛病,可他罪不至死,还请你们还他一个公道。”临行前,孔自强诚恳地说道。林美纶望着他古铜色的面孔,魁梧的身躯似乎也变得单薄起来。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曾经叱咤怀志的人变得如此胆小慎微?林美纶说不清楚,她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林美纶的脑海中始终萦绕着这样一个场景:残月如钩的暗夜,郊区荒凉到一望无际的蒿草丛里,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老人正卖力地挖着脚下的泥土。他身边地下,放着一具因浸水多日而严重变形的尸体……为什么马志友始终没有提过自己找到了儿子的尸体呢?不仅他没有提过,警方掌握的资料和李玉英的日记中同样没有说过。要不是找到了孔自强,他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秘密。马志友当年把儿子的尸体藏到什么地方了呢?

带着一系列疑问,林美纶和牛智飞用最快的速度返回了怀志,向董立和杨坤汇报了这次的发现。这时候他们才知道,昨天队里发生了两件大事:蓝韵案的突破性进展和李伟的负伤。

听完林美纶的叙述,杨坤把目光投向在场的李伟和董立,显然想听听他们的意见。董立还是老样子,仍然是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思路,不赞成把有限的警力过多投入到和“二四灭门案”无关的事情上,全力破案为第一要务。他甚至不认为文辉和赵保胜与当年的马硕、曹芳失踪案有什么联系,最起码没有证据显示和二人失踪有关联。

“孔自强的话不能全信,最起码,他拿不出任何证据显示当年文辉、赵保胜就是杀害马硕、曹芳的凶手。所有的一切都是听说,甚至是听季宏斌说的。要知道这个人可一向不靠谱,是个喝多了敢说和比尔·盖茨拜过把兄弟的主儿。”董立声音洪亮,在场好几个干警都频频点头,十分认可他的意见。

第二个发言的人是老杜,他告诉大家当年和季宏斌接触的人就是他,就是李玉英日记上称为“小杜”的警察。“我和马志友相交多年,他在部队的时候就是我的营长。这几年他身体不太好,精神尤其差,记忆力也衰退得厉害。但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找到了儿子的尸体,如果真是这样,我不可能不知道。”

“你的看法呢?”杨坤问。

“季宏斌酒后的话不靠谱,甚至有一半能信就要烧高香了。马志友组织人找过儿子不假,应该是没有找到的可能性比较大。”

“能不能找到当年帮他找人的船老大?”

“很难,过去二十多年了,在济梦湖打鱼的人不知道换过多少茬儿。又没有什么线索,找人都是临时雇用,我估计和大海捞针也差不太多。”老杜回答道。

“这事先放一下,把精力和资源集中一下吧,压力太大了。”杨坤说着把目光投向李伟,“下一步你的任务是找马志友聊聊,把他和儿子的事彻底查清楚,我觉得这样更靠谱。马志友的身体状况也要搞明白,看能不能排除嫌疑。如果不能,嫌疑还很大,那我们再找当年的蛙人也不晚。”

杨坤又把目光投向侯培杰:“小侯带人去趟右旗,找当地的交通部门核实一下季宏斌的死因。我们现在不能把面积扩得太大,还是谨慎一点好。”

“张志虎那边怎么办?”董立问道。

“等他醒了看情况。如果不能并案,把蓝韵的案子交了,让别的队接一下。李伟这边如果能排除马志友的嫌疑,那我们全力把曹麟拿下来,争取一个月内破案。”杨坤说得掷地有声,分工也相对明确。林美纶又重新和李伟分到一组,去马志友处核实他们这次得到的线索。

谁知散了会,李伟并没有带林美纶去找马志友,而是开上了去塞北的高速公路。面对林美纶的疑问,李伟的解释很简单:“我在蓝韵的iPad 上发现了一点奇怪的线索,需要核实一下。”

“不去马志友那儿了吗?”

“等回来吧,我觉得不能贸然下结论,马志友的嫌疑很大,我总觉着漏了什么线索。不行就找家医院给他做一次全面体检,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作案的能力。”放在以前,林美纶会完全认同李伟的话。可从嘉信回来,她对马志友的同情心占了上风,越发觉得这个可怜的老人怎么看都不像和灭门案有什么联系,否则他为什么要等二十年呢?

林美纶没有赞同李伟的话,李伟却并未发觉:“iPad 上的线索非常重要,如果能证明我的猜测,那孔自强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赵保胜被杀的原因也就能解释清楚了。”李伟并没有告诉林美纶他们要去哪儿,但他看起来似乎胸有成竹。

“你先看看我手机上的视频,这是昨天晚上我们去找赵保胜的司机时,汪红做的记录。”李伟说着打开一个视频发给林美纶。只见视频里有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坐着交代问题,背景好像董立的办公室。

“这是赵保胜的司机张晧,‘二四灭门案’后找过他,不过当时忽视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李伟解释道,“我也是在听iPad 上面的录音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视频里张晧正在介绍赵保胜的情况:“赵保胜做事很低调,除了公司的事情,很少提以前的经历。这几年文辉比较注意个人声誉,很多慈善活动都会参加,还找人写传记捐款啥的,整个怀志都知道他是个有担当的企业家,算是洗白成功的典型。赵保胜和他比起来,其实没少做善事,但他特别低调,经常去伏云寺进香烧纸,还皈依了,是个在家修行的居士。”

张晧声音不高,话说得毫无保留,一点儿也没有因为是苇楠集团的司机就偏袒文辉。在这一点上,他和苇楠集团的其他员工有着明显区别,不像他们那样有所顾虑。看得出,他比较倾向赵保胜,对文辉多少有些意见。

“你经常和文延杰打报告,和赵保胜去伏云寺上香烧纸?”是李伟的声音。

“对,赵保胜在塞北市有套房子,放着上香的东西,我们上香就去那儿拿些纸钱,每年都有这么几回吧。”张晧回答道。

“你有钥匙吗?”

“钥匙就在车里。”张晧说,“除了上香,他哪儿也不去,我也没有进去过,每次都是在门口等他。”

李伟告诉林美纶,他在蓝韵iPad 的备份资料里听她和文延杰的对话,文延杰话里话外对赵保胜经常去上香意见不小,说文辉老糊涂了,让这么个快把家搞成庙的家伙当地产公司的老大。

“可是赵保胜家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啊!”林美纶疑惑道。李伟点了点头,对她能提出这个问题表示赞许:“问得好,我也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原因,所以拿了钥匙和地址要去赵保胜在塞北的那套房子查一查。”

两人边说边聊,找到赵保胜位于塞北市的房子时已经是傍晚了。

他们迎着西下的夕阳,打开了那套位于某老旧小区一层的单位房,迎面看到的竟是一个神龛前的灵位。

昏暗的房间里堆满了纸钱冥币,都用白色的布带捆扎得结结实实,像小山般层层叠叠。正中两尊灵位前放着香炉、蜡扦和用来盛放供品的碟子。几张之前没有烧透的纸钱在开门的时候被带进的风刮得四处飞散,发出轻微的毕剥声。

林美纶跟着李伟走到灵位前,看到上面的猩红大字仿佛是用鲜血书就,释放出摄人心魄的气息。灵位上面的大字是“佛力慈悲苦海无涯”,下面则书写着被供奉者的名字:谨供马硕、曹芳之灵位。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瞬息间,整个房间堆叠得如同小山般的纸马、香锞好像都被赋予了生命,伴着舞进屋中的阴风发出的惨淡哀号,好像在不停地诉说着二十年前灵位上两个年轻生命的凋零,入耳间已满是一句又一句的“冤枉……冤枉……冤枉……”

(2)

给队里打完电话,李伟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马硕、曹芳的灵位前一动不动。他眼前好像出现了那位曾和文辉一起叱咤怀志的风云人物,年过半百以后,经常在这间阴沉沉的房间中祈祷忏悔,心境着实寂寞凄凉。林美纶可能觉得无聊,左右走了一圈,指着捆好的纸钱道:“上面写的也是‘马硕、曹芳收’。”

李伟没有回答,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至此已经可以证明赵保胜、文辉二人与马硕、曹芳失踪案的关系绝非他们自述的那样,仅仅是盗窃一辆汽车那么简单。可季宏斌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呢?再经过孔自强的转述,这里又有多少水分呢?

自己曾经答应宋局会把这件事查清,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曹麟的嫌疑最大,如果直接抓他定罪也许能宣告“二四灭门案”和安慕白案结案,甚至胡梓涵的案子也很有可能和他们有关系。但二十年前的马硕、曹芳失踪案却越来越复杂了,有一种永远也不会找到真相的感觉。

另外,李伟对马志友的怀疑不仅没有随着案件的进展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只是庞杂纷乱的线索怎么也理不清头绪,梳理不出有价值的线索,让他着实头痛。这么一个精神有问题的老人在里面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他又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答应了这么件棘手的事。

这套房子是典型的两室一厅格局,面积并不是很大。除了这些纸钱和灵位以外,空无一物,好像只是赵保胜用来忏悔和寄托精神的所在一样。李伟带着林美纶走出房间,默默地坐回汽车,相对无言,静静地望着踟蹰天际的残阳发呆。

一个小时以后,董立带着老孟、老杜和侯培杰赶到了;杨坤有工作在身,只是打电话嘱咐了几句。这次董立难得地部分赞同李伟的意见,也认为文辉、赵保胜与马硕、曹芳的联系并非偷车那么简单,但就下一步的调查方向,他与李伟再次产生了分歧。

董立仍然固执地认为曹麟是本案的第一嫌疑人,所以他的归案是最重要的事情,只要他落网,所有的疑问应该就可以解释清楚,不用劳师动众地靡费警力去查文辉。可以把对文辉和赵保胜的调查放到第二个阶段,也就是曹麟归案以后再说,这样也好向上级交代。至于马志友,由于没有直接证据显示他与“二四灭门案”和“安慕白案”有关系,暂时应放弃调查。

李伟不同意董立的意见,他仍然希望从马志友和文辉入手,查清二十年前马硕、曹芳失踪案的真相,既然现在有了这些线索,为什么不弄清楚。难道就为了所谓的破案率和上级的压力?李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火气,没等董立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同意,最起码我要对马志友的身体状况进行评估。还有文辉那边我也会查,如果他不说,我有权扣留他到说为止。”

“胡闹。”董立对李伟的态度相当不满,“你知道文辉是什么人吗?没有证据你就抓人,非要把事情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董师傅,我一直尊敬您,因为您是我的前辈,经验也比我丰富得多。但今天这件事和这个案子绝非经验可以解决,否则二十前我们就结案了。我答应宋局长查清,就要负责到底。我不管他文辉是什么人,就是天王老子我也照查不误。”

警队中,同事之间相处,尤其是李伟这种相对年轻的同事和老一辈纵然意见相左,一般也会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即使有意见也都藏在心里,绝不外露。这也是中国人几千年来的儒家传统和职场规则。

像李伟这样公然和董立针锋相对的,为数不多,在场的人都被他们搞得有些蒙。

“李伟,你不用拿宋局长来压我,私下爱怎么查是你的事情。只要你是专案组的一员,就得听我安排,由我来负责专案组也是领导指派,有意见你可以向上反映。另外,马志友的身体检查我可以替你提出申请,但什么时候能批下来我可说不好。”

“好,我听从安排。马志友的事也不用董组长费心,我自己出钱替他检查,我倒要看看他得了什么病。”李伟说罢扭头而去,待回到车里心下也有些后悔:今天这是怎么了?答应宋局长是自己的事情,怎么和专案组的工作混为一谈?二十年前的案子复杂和人家没关系,再说董立压力也大,先破案再调查也没什么不对。真该死!

好在董立之后找到杨坤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杨坤并没有因为破案压力大而偏袒董立,反而支持李伟。“既然这样就让李伟按他的工作思路来吧,二十年前的欠账我们也该还一还了。如果他办不好,我们再商量嘛。”

“问题是时间紧啊,曹麟这边还一点线索没有呢。”董立没想到杨坤会倒向李伟那边,心下有些懊恼。杨坤听出他有情绪,笑道:“老董啊,案子是要破的,如果我们只为了破案而破案,恐怕还会弄出疑案。就像曹芳、马硕失踪案一样,一放就是二十年。”他稍微停顿一下,调整思路,继续道,“文辉那边既然有疑点,我们就搞清楚。现在人手紧,就让李伟带着小林先干吧,我们要相信他。”

董立走出办公室,心里挺不高兴。专案组这种工作他做了几十年,一向成绩斐然,局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他董立的名号?如今出来李伟这么个愣头青,要不是和宋局长有关系,恐怕早让他找借口支走了。杨坤还这么偏袒他,真应该让他赶快回去教书,而不是在这里碍事。董立打定主意不干涉李伟,也尽量不给他提供资源和便利。

李伟这边回去也和杨坤谈了一次,但他们的对话很简单。杨坤同意李伟按自己的思路去办,在不影响专案组工作的前提下,把二十年来复杂的线索梳理清楚,彻底给马硕、曹芳一个交代。临了,他又说道:“你要不放心马志友,就带他去医院查查,最好有个理由。费用这块儿,我来想办法。”

“我总觉得马志友在这个案子中的角色并不这么简单。”李伟说道,“他当过兵,反侦察能力很强。虽然上了年纪,但协助曹麟,他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们的关系也能说明这个问题。”

“有证据吗?”

“还没有,所以得先从生理上确认他有没有能力参与这个案子。

这样吧,我让小林出面找马志友,他们还算谈得来,就说我们这儿有个名额空下,给他做次全面体检,也正好和他聊聊当年的事。费用方面我能解决,你先别管了。”李伟说着,离开杨坤的办公室找林美纶商量,第二天就带着马志友去了塞北市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

王医生的话将沉浸在回忆中的李伟和林美纶拖回现实。李伟接过检查报告,匆匆翻到结果一页,赫然看到“大脑皮层萎缩并中期阿尔茨海默病”几个字。他沉沉地吸了口气,将报告随手扔给林美纶。

“说明不了问题,恐怕还得找实质证据。”李伟面无表情地走到医院门口,点了支烟弹。“现在去哪儿?”林美纶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明白马志友怎么就成了李伟的眼中钉,就算有医院的报告还如此不依不饶。

她知道李伟肯定有下一步的安排,也不多说话。果然,李伟并没有过多纠结报告的内容:“还是把二十年前的事情彻底查清楚吧,文辉和赵保胜在马硕和曹芳失踪案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不了解那天的真实情况,就不能给马志友洗脱嫌疑。”

“从哪儿开始?”

“找文辉,他是唯一的当事人。这次由不得他了,我必须让他开口。”李伟斩钉截铁地回答。两人正说到这儿,听到身后好像有动静,原是马志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们身后。伴随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老人正用一支小毛笔蘸着水蹲在地上写字,横七竖八毫无章法,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马叔,你怎么跑出来了?”林美纶俯身搀起马志友,心里一阵苦楚,为他的命运感到难过。马志友站起身,用木讷的目光盯着林美纶:“什么时候帮我找儿子啊?”

“马志友,你当年找人在济梦湖找过儿子吗?”李伟灵机一动,想到孔自强对林美纶说的事,趁机问道。马志友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我儿子找不到了,你们一定要抓住杀他的凶手啊。”

李伟叹了口气,让林美纶带马志友上车:“先送他回去,我们就按刚才说的办。”言讫不再说话,开着车风驰电掣地往怀志赶,想尽快送回马志友,再去苇楠集团找文辉。马志友这时候却有了精神,非要让他送自己到利军养老院。

就在他们身后,一个戴着黑色口罩、穿着黑红条纹冲锋衣的中年人已经拐进了医院大门,站在刚才马志友写字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字迹逐渐消失。接着他转过身,走到门外拿出部功能简单的老人手机。

“您好,是利军养老院吗?我找马志友,我是退役军人事务局的,找他有点事……”

利军养老院的规模很小,位于怀志县老城区的闹市中心,只有几排平房。当他们带着马志友到来的时候,看门的老人警惕地看了李伟的警官证才让他们进去。三人穿过仅够一人通行的小道,在大杂院般的九曲长廊里转了两个圈子,中间还闯入了两个正在看电视的老人病房,这才走进最北边的办公室。李伟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怀志县还有这样的养老院,每个房间都只有十余平方米,只够放两张床、一张小桌子、两把椅子和墙上挂着的小电视。

老人对两个陌生的来访者很木然,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他们从老人的眼前匆匆走过,却没有引起一个老人的注意。最终,他们见到了养老院的负责人武卫军。

武卫军是这家养老院的创办人,同样是个失独老人。他一见马志友就大声喊了起来:“老马,退役军人事务局你一个姓贾的战友刚打电话,让你明天找他一趟,说有个战友病了,想约你去看看人家。你说你没个手机多耽误事。”

“知道了。我用不惯那东西。”在这里,马志友好像恢复了活力,神志清醒了一些,与刚才在医院相比好得多了,并极力挽留李伟他们多待一会儿。眼瞅盛情难却,他们只好捧着茶杯和两位老人聊了会儿天儿,才起身告辞。

“马哥老伴走了以后经常过来,也是一个人闷。还麻烦你们跑一趟,要不然他自己怕又走丢了。”武卫军把李伟和林美纶送出养老院门口说道,“他这病就这样,一阵儿糊涂一阵儿清楚。以前人们都说是老人病,最多叫个老年痴呆,以为不需要治疗,现在才知道还有专业名词。”

和武卫军客气了几句,李伟怕耽误时间,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半,再不抓紧又一天过去了,文辉回家就不好找他了。他急匆匆地和林美纶上车,还没来得及发动就接到了杨坤的电话。

“李伟,你们在哪儿呢?马上回来一趟。”杨坤不容置疑地说道。

李伟愣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文辉的孙子失踪了,现场又留下了苇楠集团标识的钥匙扣挂件。”

杨坤说道,“这是挑衅,而且这孩子只有五岁,要真出了事,你我都得吃挂落。”杨坤的声音透过手机听筒,仍震得李伟的耳膜嗡嗡作响。

(3)

李伟赶回专案组,董立他们已经回来。杨坤牵头开了个碰头会,简单地互相介绍了下情况。文辉的孙子叫文宇昂,是文延杰的独生子,也是文家第三代的独苗,在县第二幼儿园读中班,平时都是文延杰或妻子宋艳接送儿子放学回家。

这几天文延杰被警方扣押,宋艳要协助调查,所以就委托关系不错的同学钱浩的家人替他们接一下。两家人住得很近,以前也经常帮对方接孩子,从没出过纰漏。今天正轮到钱浩的父亲钱穆接两个孩子,路上出了点状况,晚了一会儿,等他赶到的时候,两个孩子被人接走了。钱浩的书包醒目地放在幼儿园的滑梯顶上,正中粘了一个苇楠集团标识的钥匙扣挂件。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粗心的家长!”会议一结束,李伟没等杨坤发话,就找来幼儿园的张老师问情况。得知接走两个孩子的人自称是文辉的司机,还开了一辆车身上喷着苇楠集团白色标识的帕萨特汽车。

“这人长什么样?”李伟警惕地问道。

“中等身材,四十多岁,穿着苇楠集团的工作服,烫着头,戴了副眼镜,看上去挺老实的。”张老师回忆道,“他来得很早,和我说文董在开会,要把两个孩子接回苇楠集团去。还拿了零食给孩子们,说文辉给他们买了玩具在车上,哄得两个孩子很高兴。”

“这不合规吧?”李伟阴沉着脸问道。他虽然还没有小孩,可自从妻子怀孕就开始关注孩子从出生到上学的一切,知道通常幼儿园都不允许陌生人接孩子。

张老师低下头,脸涨得通红:“今天这两个孩子有第二课堂的围棋课,我是第二课堂的老师,平时不带班。再说上围棋班的孩子哪个班的都有,我对他们也不是很熟悉。何况这人还穿着苇楠集团的工装,又开着苇楠集团的车,所以—— ”

“什么所以,这是你工作的失职。”李伟粗暴地打断了张老师,“苇楠集团的汽车都喷着字吗?只有货车才有好吧。你什么时候见过小车喷字,有也是政府公务用车。”他说着又让人把钱穆找来,打听他因为什么在路上耽误了,得知是被人追尾了。

“把司机找出来。”李伟扭头就让侯培杰马上去交警队看监控,看看能不能把司机找出来。林美纶站在杨坤和董立身边,第一次见到李伟如此状态。杨坤似乎也挺费解,歪着头等他忙完了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失踪的是个孩子,对手是个疯子。”李伟言简意赅。

“快当父亲的人啊,果然不一样。”杨坤感叹道。

林美纶静静地望着焦躁的李伟,心下稍有感慨。她想到了李伟那个守护栖息地的蜻蜓理论,想到了他之前为理想、为守护一方平安所做出的所有牺牲。他是个普通的警察,也是个负责任的警察。如果说之前的凶杀案他只是恪尽职守的话,失踪的文宇昂触碰了李伟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

由于事故时间短,又处于闹市区,所以和钱穆发生追尾的司机很快就找到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家伙原来是个黑车司机,有人给了他三千块钱,约定一个小时内,让他和钱穆的途观汽车追个尾。

“什么人给你钱的,他怎么认识你的?”李伟问道。

黑车司机显然没想到能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就是一个坐车的,我不认识他。他和我说和那个开途观的人有过节儿,让我帮帮忙。我琢磨没啥风险,挺老实一人,戴着眼镜,烫着头,还穿着西装,不像坏人。”

“这钱你也敢接?拼个图,看看和接孩子们的是不是一个人。”李伟这会儿俨然成了专案组的组长,分配起工作信手拈来,把董立晾到了一边。好在杨坤坐镇,他不好发作。林美纶带着黑车司机和张老师去拼图,回来一对比果然是同一人,而且与曹麟的照片相当相似。

“就是曹麟,以为戴眼镜、套假发就认不出来他了?”李伟回身和杨坤说道,“杨队,他没走远,我们从车查起。”

“车牌号八成是假的,只能找这辆车了。”杨坤说着组织人去县交警队指挥中心,和侯培杰一块儿调取录像查找这辆车的线索。李伟问那个黑车司机,给他钱打车的人从哪儿上车,到什么地方去。

“从红旗道打车到县二幼。”黑车司机说。

“红旗道?”李伟咂摸着滋味,回过头问杨坤,“杨队,那边有多少酒店?”

“酒店可不少,快捷的、星级的还有啥假日的,七七八八得有五六家吧。”杨坤道。李伟琢磨了一阵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一直没有找到曹麟,除了有人暗中帮助他以外,我还怀疑他有另外的身份。现在正好是个机会,找人拿着照片排查一下,也许对抓捕有帮助。”

杨坤没有反对,由着李伟把工作布置下去,眼瞅着大家像陀螺一样动了起来,杨坤和李伟才意识到中午饭还没吃,看时间已是华灯初上时分。他们匆匆赶到食堂,才吃了几口就接到老杜的电话,说在离市二幼仅隔两条街的地方发现了嫌疑人的帕萨特汽车,就停在东风路格林豪泰快捷酒店门前。

撂下电话,李伟一推餐盘就往外走,一语未发;杨坤默契地跟了上去,也是不声不响。一瞬间,所有吃饭的同事都感觉到这二位成了对默契的搭档,而非单纯的上下级。

当他们来到东风路格林豪泰快捷酒店时,老杜已经带人把现场情况摸了一遍,有了惊人的发现:“杨队,我们找到一个孩子了。”老杜兴奋地说道。

“找到谁了?”李伟急切地问。

“钱浩,在屋里看电视呢。”经过老杜介绍他们才知道,从幼儿园出来,钱浩和文宇昂就跟着接他们的人来到了酒店。之后带他来的叔叔说一会儿他的爸爸妈妈会来接他,留了不少零食和水,让他别乱跑,然后就带着文宇昂出去了。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有吃有喝有动画片看就很好了,不会考虑别的事,最起码几个小时之内不会。

李伟他们走进酒店房间,看到汪红正陪着钱浩聊天,问来问去也没什么新鲜的内容,就是老杜说的那些。酒店的监控显示,来人带着文宇昂上了另外一辆早已准备好的SUV 汽车,离开了酒店停车场,往济梦湖方向去了。

“济梦湖那边是不是有监控盲区啊?”李伟沉思道。他身后站着老杜,不知道李伟问谁,随口答道:“济梦湖林区综合信息化建设早在二〇一五年就启动了。由于湖区面积比较大,又涉及和雁北那边对接,所以一直没能实现全湖区的监控覆盖。”

“曹麟可是有备而来。”李伟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抬起头问杨坤,“杨队,从济梦湖往北就上了华垣山,只有一条怀云路可以走,难道曹麟要带着文宇昂上山吗?”

想到此节,李伟不由得有些不寒而栗。这怀云路是怀志县通往云州市云台县的市级公路,整条公路沿华垣山蜿蜒而上,双向两车道设计,被誉为塞北市最美的一条公路,也是最险的一条公路。此路横穿察哈尔省最大的阔叶林区,上山后再盘旋而下就是雁北省的云台县辖区,全程相当凶险。自从云塞高速通车后,这条路已经很少有私家车通过,多是上山旅游休闲的驴友和一些送货的车辆。

“你是说他要逃?”杨坤边说边打电话给在交警那边看监控的侯培杰等人,确认曹麟已开车前往济梦湖,最后显示的位置是穿过无监控区上了怀云路,看样子真要上山。好在怀云路上有监控覆盖,很快他们就得知SUV 汽车沿着陡峭的山路攀上了前往华垣山最高峰、海拔两千两百多米的红莲峰的山路。

“这家伙疯了,要带着孩子跳下去吗?”

正说着,杨坤接到了济梦湖水上警察支队徐队长的电话,说在济梦湖湖滨西路,即前往怀云路的路上发现了一个大纸箱子,里面有一个男孩的尸体。

紧接着徐队长发了张照片过来,虽然照片上的人蜷缩着看不清容貌,可从穿着打扮来看,很像是被曹麟带走的文宇昂。

短暂的沉默过后,忽听得“ 扑通”一声,李伟失魂落魄地坐到了椅子上沉默不语,林美纶发现他脸色惨白。这么多日的接触,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李伟如此失落。

“走,我们去济梦湖,今天必须把这个曹麟抓着不可。”杨坤边说边安排警力赶赴济梦湖,同时要求市局与云州方向协调,做好围堵工作。

恍惚中李伟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又觉得一只滑顺温暖的手伸过来,将一包面巾纸塞到了自己手里。李伟清醒过来,看到林美纶正默默地注视着他,目光很复杂。李伟稳定了一下,问道:“小林,怎么了?”

“没事,把汗擦一擦,该走了。”林美纶说着转身离开,追着杨坤等人出了专案组。李伟疑惑地抽了张纸巾在头上抹了一把,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满头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