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杀手

(1)

蓝韵出事的第二天,钱晓娟就请了假。本来打算五一结婚时让蓝韵给自己当伴娘,谁知道出了这档子事,钱晓娟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地产公司的赵总大年初一被杀,搞得钱晓娟直到初六都没有休息,跟着蓝韵没日没夜地瞎忙活,陪着文董一帮人连夜开会。直到蓝韵自杀的消息突然传出,像一下子抽干了钱晓娟的精气神,她有些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该休息一下了。

今天是大年初八,按理说早该上班了,可钱晓娟就是打不起精神,连睡觉时都噩梦连连。中午饭她没出去吃,一口回绝了男友的邀请,猫在家看韩剧,可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心里有种说不清的焦躁。

本来下午想开车去济梦湖走走,谁知道中午刚过,家里就来了两个不速之客,钱晓娟的计划被迫取消。来找钱晓娟的是两个警察,男的姓李,将近四十岁,颜值还在线,老帅哥一枚,棱角分明的面孔不怒自威。他身边的女警察瘦瘦小小,其貌不扬,沉默不语,像是个极有心机的人。

李警官先是说了几句客气话,打扰她休息之类。其实钱晓娟知道他们是冲什么来的,谁让她是蓝韵最好的朋友呢?可她没有把话说破,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闲话,李警官终于话锋一转,把话题引到了蓝韵身上。

“我听说你是蓝韵出事当天请的假?”这位警官说话的时候不像影视剧中的警察那样咄咄逼人,话说得慢条斯理,还半眯着眼,好像在和人聊天一样,让钱晓娟感觉很舒服,多少有些好感。她拿着水壶给两位警官的茶杯里续满了水,轻轻地叹了口气:“是啊,一听蓝韵出事,我腿都软了,什么工作也不想干,就想回家躺着。”

李警官端起茶来呷了一口,抬头看看钱晓娟,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钱晓娟发现这个中年警官一直微闭的双眸中射出来的目光锐利而敏捷,表现出一种极强的自信,通常这种人都具有超出寻常的观察力。只听他问道:“听说你和蓝韵关系不错?”

虽然李警官的声音不高,可钱晓娟仍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无形压力从四面八方向自己奔涌过来。她不敢隐瞒,如实回道:“我们是高中同学,一直关系很好。她大学毕业以后和男朋友在塞北市桥南区开了家饭店,在那儿认识了文延杰,后来和男朋友分手,就来苇楠集团工作了,说起来也有两三年了吧。”

“她和现在的男朋友于亮是来怀志县之后才认识的吗?”

“对,他们去年才在一起。”

“那蓝韵和文延杰是怎么一回事?”李警官说话的时候,那个女警官一直在低头做记录,当听到他问这句,也抬起头把目光对准了钱晓娟。钱晓娟知道这事瞒不住,说道:“其实他们就是那种关系,说恋爱也不算。文延杰家里很有钱,在怀志县又有势力,再说还是已婚。

所以家里不可能让他和蓝韵这种普通人家的女孩来往,反正我听说文董对蓝韵不太满意。蓝韵也知道他们没什么结果,所以才找的于亮,奔结婚去的。”

“于亮知道蓝韵和文延杰的事情吗?”

“我觉得应该知道吧,反正苇楠集团没人不知道。但他怎么想的我就说不清楚了,听蓝韵有时候说起来,于亮人挺老实,她也挺满意这个对象,不过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文延杰不同意他们来往,也不是有什么条件。”

“蓝韵家还有什么人?”

“她和母亲长大,单亲家庭,父亲很早就和她妈离婚了。她好像还有一个哥哥,都住在塞北。蓝韵自己在怀志有一套房子,但她很少过去。”

“那她在哪儿住?”

“多数时候都住宿舍,只有和文延杰一起的时候才去那边。”

“蓝韵最近和你说过什么没有,比如她和文延杰或苇楠集团的什么事?”

钱晓娟知道李警官是想搞清楚蓝韵的死因,其实她也想知道,遂主动提到了蓝韵的身体状况。她觉得这些也许对警察办案有所帮助:“没怎么说过,就有一次和我说现在被捆到苇楠集团这艘大船上了,要沉船也不能和他们一块儿沉,还说必须想办法脱身。其实她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我知道她在吃抗抑郁症的药,但我觉得没多严重。”

“平时有表现吗?”这次问话的是那个女警察,这是她进屋以来的第一句话。钱晓娟想了想,给了肯定的答复:“有,她经常一个人发呆,老说头痛。有时候我也旁敲侧击地劝劝她,但她很少正面回答我,就说要是有一天她出事了,就让我去报案,说肯定是文家对她不满意下的手。”

“你说的文家是指文辉?”李伟提高声音问。

“应该是吧。文辉是董事长,文延杰是集团公司的总经理,一个是文董,一个是文总。”

“赵保胜死了以后,这几天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大年初一我们被临时叫去上班,总裁办就是平时整理会议纪要、发文件之类的事情。但这次他们一直开会,就让我们待着,不能下班,也没什么事做。除了蓝韵能进出会议室,我们都是待命状态。”

“开会的人都有谁?”

“文董、赵副董,就是文辉的媳妇赵苇楠,还有文延杰和他媳妇宋艳,在集团管行政;登陆科技的老总武斌和财务总监耿总,好像还有两三个股东。”钱晓娟想了想,补充道,“蓝韵去世的前一天,其他人都走了,开会的好像只有文董他们家三个人和股东代表,赵副董、武斌和耿总都没参加。”

“有你不认识的人吗?”

“没有,都经常见。”

“会议内容知道吗?”

“不清楚,但那天蓝韵很紧张,中午我回家吃饭,下午刚到公司就听说了她自杀的事。其实我也感觉挺困惑,请了假想清静一下,直到今天也没去上班。”

李警官没说话,拿起女警的记录本往前翻了翻,问钱晓娟知不知道蓝韵有几部手机。钱晓娟不明白,随口说了句就一部。李警官显然不太满意,让她再好好想想,似乎很重视这个问题。

钱晓娟茫然地抬起头,将最近一段时间蓝韵的事捋了一遍,终于回忆起自己好像有两次见过蓝韵看另外一部手机。虽然两部手机的型号和外壳都相同,可从新旧程度还是明显能看出区别。蓝韵没提,钱晓娟也没说破,她知道虽然是好朋友,但前者有很多秘密不会和自己分享,她不能多问。

李警官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像这才是他要的答案。又聊了一阵儿,他忽然提出让钱晓娟带他们去办公室找找这部手机。钱晓娟很奇怪地望着这位自信的警官,不禁问道:“你们怎么知道那部手机在办公室?”

“因为她身上和宿舍都没有。”这位警官办事极为干脆,起身时已经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就等钱晓娟穿外套和他们动身了。钱晓娟知道这时候躲不过去,只好和家人打过招呼下楼出门,登上警察的车。

“你怎么评价蓝韵?”李警官边开边问道。钱晓娟苦笑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久才道:“其实小韵是个好人,从小就帮她妈干活,上学的时候,每个暑假都勤工俭学。她人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去美院当模特的收入挺高,足够自己一学期的生活费。”

说到这里,钱晓娟停住了,想到素日里蓝韵那美艳的面孔,她的眼圈有些湿润:“可能就是从小不富裕的原因,她一直特看重钱和物质,赚钱的渴望比普通人强烈。正因为这个,她才开影楼、开饭店,老想赚大钱,可每次都赔得一塌糊涂。”

“和人相处怎么样?”

“挺好的,所有人都说她平易近人,虽然和文延杰相好,可自己从来不提,能多低调就多低调。而且她这个人特别心细,可以说心细如发,往往能想到很多别人意想不到的细节。文董虽然不喜欢她和文延杰来往,可在工作上很倚重她。”

闲谈间,他们已经驱车来到了苇楠集团门外,远远地一辆消防车停在楼门前,挺显眼,周围站满看热闹的人。钱晓娟心念一动,知道八成出事了。

跳下汽车,钱晓娟三人挤过人群,看见公司保安已拉了警戒线。

她左右瞅了瞅,并未见异状,向一个保安打听出了什么事。

“今天早上总裁办着火了,上面救火呢。”一个保安认识钱晓娟,过来给她介绍情况。他话音还没落地,那边姓李的警官急切地打断了他们:“火势大吗?”

“挺大的,总裁办都烧光了,连周围第三会议室和总经理办公室也烧得啥也不剩了。”保安说道。

“我们上去吗?”钱晓娟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道,这几天也该苇楠集团走背字,屋漏偏逢连夜雨,难道公司和人一样也有自己的命运?

可她走了两步又察觉不对,原来那个姓李的警官站在原地没动。

“李警官,你怎么了?”钱晓娟好奇地问道。李警官没有回答他,扭过头问保安火是几点着起来的。保安挠着后脑勺想了想,说监控室发现并报警的时候是早上五点多,他那会儿还没接班,所以不是很清楚。李警官点了点头,看了眼消防车和身边的女警说道:“让他们先查吧,估计这事暂时不用咱们管。”

“专案组也抽不出人手处理啊。”女警察说了之后,也问李警官要不要上去。他摇了摇头,转过脸问钱晓娟:“蓝韵那套房子,就是你刚说很少有人知道的房子里有家具吗?”

“家具?”钱晓娟对警官的脑回路非常费解,她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有啊,都是实木家具。”

“有没有需要两只手拉开的那种柜子?”

“这—— ”钱晓娟被李伟问蒙了,踌躇道,“好像有吧,怎么了?”

这时李警官身边的那个女警好像想到了什么:“李哥,你的意思是?”

“小汪,你还记得蓝韵死前的奇怪动作吗?后来解释是说她患有OCD,就是强迫症,做出旁人无法理解的动作。根据小钱所说和我们对蓝韵的了解,她虽然有轻度抑郁症,却并非强迫症,这一点一定要搞清楚。”

“区别很大吗?”姓汪的女警问道。

“抑郁症是一种极端的坏情绪,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身体反应,比如失眠、厌食、身体僵硬等。强迫症则是一种情感认知障碍,也是一种情绪认知紊乱,特征是对正常思维产生强烈的情绪失控,所以这两个要区别对待。”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昨天晚上我专门查了多半宿的资料才弄明白,简单点说,就是轻度抑郁症的病人一般都神志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强迫症在某些时候做出的行为,自己可能都无法理解。”

“这么说,蓝韵死前的行为……”汪警官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

“对,我怀疑她是有意为之,就像这场大火。”李警官抬起头往楼上瞅了两眼,“走吧,这里肯定没有什么了。”说着几个人上了车,这位李警官挺犹豫,“回去申请一下搜查令,看看能不能去蓝韵的那套房子看看,要是晚了恐怕又被清理干净了。”

“走流程怎么也得两天时间吧。”姓汪的女警察回复。钱晓娟这时候才明白他们想干什么,虽然她平时对警察谈不上什么成见,但也没怎么打过交道,算是无感。此时,她从姓李的这位警察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办案的专注,对他印象不错,挺愿意帮忙。

想到这儿,钱晓娟觉得应该和警察说实话,最起码说出自己知道的东西,也省得以后人家查出来自己反而被动,于是说道:“我有蓝韵家的钥匙。”

钱晓娟话音刚落,汽车就突然来了急刹车,把她和汪警官都吓了一跳。只见李伟很凝重地盯着钱晓娟,一字一顿地问:“钥匙在哪儿?”

“在家呢。”钱晓娟怕李警官不信,又补充了一句,“我家的钥匙蓝韵那儿也有一把,我们互换了一下,想着万一哪天谁需要呢。”

“那……方便带我们去看看吗?”李警官突然有些惆怅,钱晓娟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汪警官轻声问了一句:“用不用和董队说一声?”

“走吧,没事。”李警官重新发动汽车,他们先回钱晓娟家让她取了钥匙,然后直奔蓝韵济梦湖畔的胜景小区。

李警官做事非常干脆,估计是担心再出意外,车开得很快,只用了十多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钱晓娟带着他们从小区南门进去,穿过大半个小区才找到蓝韵的房子。这是一套位于高层的大户型复式建筑,一梯只有一户。钱晓娟仔细确认无误后,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平时她好像不怎么来,就是和文延杰在一起过夜的时候才过来。

白天他们一般去酒店。”钱晓娟用很低的声音说道。

“这是文延杰给她买的房子吧?”李警官边四处转边问。钱晓娟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陪着李伟四下看。她睹物思人,又念起蓝韵和她的昔日友情,多少有些伤感。

此时是中午一点,房间里除了钱晓娟他们三人,在李警官身后仅仅两米的五门柜里,其实还藏着一个手中握有弹簧刀的人。

这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他蒙着脸,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机会,准备将手中的刀第一时间插入那个男警察的身体。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完成任务,否则他估计自己和主人都有可能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十五分钟后,机会来了。就在那屋传出惊喜的叫喊声时,男子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在钱晓娟的惊呼中化为乌有。他知道,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已经落到了警察手里,看来自己必须得动手了。

他蹑足潜踪地来到书房,稍停了几秒,看准了位置后突然提刀,一个箭步冲出,向男警察扎了过去。只要解决了这家伙,剩下的两个女人好对付,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2)

在孔自强的记忆中,一九九九年的怀志县有两件事让他印象特别深。除了澳门回归,另外一件事不仅间接导致了好友季宏斌的死,还让他心惊胆战,至今想起来仍不寒而栗。

那时候文辉和赵苇楠认识不久,还处于瞒着媳妇眉来眼去的阶段,与赵保胜、季宏斌再加上孔自强被称为“怀志四害”。他们时分时聚,也不常在一起,为什么人们就把自己和另外三个扯在一块儿呢?对于这个问题,孔自强至今也没想明白。

过了正月十五,怀志县的街道上就显得冷冷清清,拎着大包小包过年的打工仔不是北上就是南下,留下的老弱病残无力支撑起新建步行街的繁华,整个怀志像是被降维打击了一次。那几天,游**在街衢的混混儿占比绝对是一年中最高的时候。

下午,孔自强和季宏斌从录像厅出来,无所事事地站在街头嗑瓜子,眼睛不停地从每个行人身上掠过。季宏斌一条腿搭在人行横道的栏杆上,脸上充满了这个年龄少有的骄横。

“过个年欠一屁股债,得想办法搞点钱花。”丢掉手中的瓜子皮,季宏斌掏出干瘪的烟盒,丢给孔自强一根烟,“过几天孩子开学,媳妇又唠叨没钱,我他妈听得真烦。”

与季宏斌相比,孔自强的老爷子老太太都还有不错的退休金,即使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不愁生活,最起码没有季宏斌那层忧虑。只不过他对季宏斌过年这几天的表现尤其不满:“他妈的没钱你麻将还打那么大,陪着你输了个底朝天,兜比脸都干净。”

“我瞅那个黑头不像能赢钱的样儿,谁知道这小子运气真好,竟然一卷三。不行,咱们不能吃这个亏,得想办法把钱捞回来。”季宏斌愤愤不平地说。孔自强白了他一眼:“咋捞,去金沙滩洗浴做个局?”

“和人家不熟,不一定来。”季宏斌说,“我的意思是叫上文哥、老赵他们,直接去麻将馆堵他。那家伙每天都半夜回家,咱们也不多弄,把本金利息都搞回来就行。”他说的文哥就是文辉。

“行吗?”孔自强其实挺反感季宏斌这一套,这小子没少在这上面吃亏,连派出所、刑警队的警察都成了熟人,还不知道收敛。再说现在他们年龄也不小了,做这种事不比年轻人,能少干还是尽量少干。

“听我的,没事。”季宏斌来了精神,从口袋里摸出零钱去打电话,他给传呼台留言,让文辉到录像厅门口找他们。谁知道十分钟后没等来文辉,却被小卖铺的老太太叫了回去。

“你们的电话。”老太太很不情愿地过来喊了一嗓子,然后马上掉头,没多说第二句话。孔自强和季宏斌面面相觑,不知道谁会把电话打到这儿来,难道是文辉?果然,他们猜得没错,电话里的人是文辉派来的赵保胜。

“文哥让你们到济梦湖一趟,就是来济梦湖这条路上,快到湖边的时候有条小路往西拐。”电话里,赵保胜神秘兮兮地说道。

“啥事啊?”季宏斌很不情愿地问。赵保胜却不再多说,只是一个劲地催他们快点过来:“别问了,反正是好事。”

听说是好事,季宏斌一下子来了精神,撂下电话就打了辆夏利直奔济梦湖,路上还和孔自强猜测文辉是不是在河边捡到啥宝贝了。等他们到了赵保胜所说的地方时,没有见到文辉他们的身影,只有一辆黑色桑塔纳汽车远远地停在路边。

“这地方这么偏僻,他俩来干啥了?”孔自强正疑惑着,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顺着声音望去,赵保胜正拉开车门和他们招手。两个人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钻进了汽车。

汽车里只有文辉和赵保胜,只是与往常相比,赵保胜的脸色有些苍白,心神不宁的。当然这是孔自强事后回忆起来的样子,那会儿他和季宏斌一样,能引起他们兴趣的只有身下的这辆汽车。

“文哥,这是谁的车?”季宏斌兴奋地问道。文辉没有回答,慢吞吞地从烟盒里抽出香烟分给两人:“我一会儿带你们俩去个地方,你们下去看看。那儿有两个人,你们告诉我他俩在干什么,观察一会儿,不要让他们发现,最好能听到他们说什么。”说话的时候,文辉一直小心翼翼,声音很低,完全不像平时的他。

孔自强很敏感地察觉到这辆车的来历不简单,就把嘴边的问话咽回了肚子里。季宏斌仍然很兴奋,一个劲地问道:“谁呀,这车是他的吗?”

“让你干啥就干啥,该说的我一定会告诉你。”文辉拉下脸,季宏斌马上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别看都是混社会,他们几个人里文辉最有主意,手腕多,脑子活,平时大伙都唯他马首是瞻。

文辉一发脾气,车里的人都不敢说话了。平日里赵保胜和季宏斌处得不错,相比孔自强,他和文辉自小长大,更亲近一些,所以把话接过去替季宏斌解了围:“宏斌也是问问,怕弄不清楚下车再说错话。”

“和谁都别说话,你们俩也分分工,一个放哨、一个进去,谁进去一会儿我把准确的地点告诉他。”虽然没说去哪儿干什么,但他这郑重其事的态度搞得孔自强也紧张起来。就这样汽车往回,也就是往济梦湖的方向开了一段,文辉指着远处的一片松柏林说:“到了,你们谁进去?”

这个地方以前孔自强来过,知道穿过松柏林就是济梦湖西北岸,有一大片沙石地,靠了座小山包,相当偏僻,越往里越难走,人迹罕至,白天也少有人来。一时间车里沉默了一阵儿,季宏斌嘿嘿笑道:“都不说话,到底是什么人,我非得去瞅清楚不可。”

“那行,宏斌进去吧,让老赵告诉你地方。”文辉说着转过头看了看孔自强,“小孔下去,在树林那儿给看着点人,这边就这一条路,好看。”

“好嘞。”孔自强答应着跳下车,见赵保胜带着季宏斌在前面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眼瞅着季宏斌进了树林。他走到树林边上,只听赵保胜说:“你在这儿待一个小时,完事我们来接你,绝对不能瞎跑啊,千万记住。”说着,上了汽车和文辉扬长而去。

湖边冷风袭人,眼瞅着日头往西去。孔自强找了棵背风的大树,蹲在后面,忐忑不安地往两边瞅。此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文辉和赵保胜去工厂偷电池,让他们放哨,也是事先什么都不知道,事后两人分了点钱。今天,虽然有满肚子疑问他也不敢问,当然文辉也不会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孔自强觉得早待够一个小时了,树林里有脚步声,接着季宏斌跑了出来:“风大得很,鬼影都没有。”

“你去哪儿了?”孔自强好奇地问道。季宏斌抽着烟,用下巴往里虚点一下:“挺远的,都他妈上山了。”两人正说着,文辉开着汽车回来了,赵保胜跳下汽车问他们那两人在干什么,听季宏斌说没人还挺奇怪。

“里面往出走就这么一条路啊,他们能游出济梦湖?”他说着话扭头看文辉,显然文辉也没啥主意:“八成刚才咱们出去接宏斌他们的时候走了。”他迟疑了几秒钟,说道,“咱们去那边看看,是不是回去了。”

说着,他带着孔自强又沿着湖堤开了四十分钟,来到环湖路最靠北面的一片开阔地,指着远处湖边的一块大石头说:“去后面看看有人没。”

文辉没下车,赵保胜这次带着孔自强和季宏斌来到石头后面,依旧没见到人。孔自强注意到,这里的草丛树枝都被压得乱七八糟,石头上面和地上隐隐可见不少尚未干透的点点血迹。既然文辉他们不提,他也不敢问。

这回文辉什么也没问,开着车离开了济梦湖。他们在快进城的地方下了车,文辉指挥着赵保胜把车停在郊外的一家化工厂后面,带着他们走了十来分钟,到路边坐长途车回城。

之后的几天风平浪静,孔自强琢磨这车八成是文辉他们偷来的,所以这么谨慎,想着过几天风头过去卖了车还能分点钱。谁知道很快就听说了马硕、曹芳的失踪案,接着就是文辉和赵保胜被警察传唤的消息。

这下孔自强有点蒙了,他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开始怀疑失踪的两人是不是和文辉有关系,直到确认那辆车就是马硕的车时,他才有点害怕。忐忑不安地又等了几天,他才听说文辉和赵保胜都被判了一年半的有期徒刑。

孔自强再见到文辉是他出狱一个月以后了。这期间,他和季宏斌偶有见面,却心照不宣地避谈此事。文辉出来后不久就和妻子离了婚,与小他不少的赵苇楠结婚成家,把儿子文延杰弄到了综合执法局。随着时间流逝,孔自强认为与他们做过的其他不光彩的事情一样,这件事会隐藏在记忆中,不承想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被季宏斌给抖搂了出来。

那天季宏斌喝了点酒,他们谈论起文辉给他们安排的新工程,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那天在济梦湖发生的事。季宏斌小心翼翼地告诉孔自强,这份工作其实是文辉封他们俩的口,因为当年那个案子就是文辉干的,很可能他们把马硕、曹芳弄死以后扔进了济梦湖,地点就是第一次去的地方。

“那第二次去的地方,有血的那块石头后面是怎么回事?”孔自强疑惑地问。

“那是他们杀人的地方,第二次是抛尸的地方。让咱们去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人发现,留没留什么痕迹。他告诉咱们有两人,让咱们听他们说什么,我告诉你这些都是障眼法,为了让你安心。”季宏斌信誓旦旦地说道。他又喝了口酒,告诉孔自强他见过马硕的尸体,估计是被捅死后扔下了湖。

“不可能吧,我可听说马硕和曹芳都失踪了。”孔自强现在都记得自己当年听到这消息时好像被雷劈了一样,但季宏斌言之凿凿:“曹芳被人强奸了,马硕和老赵他们打了一架,让老赵捅死了;曹芳跟着他们开车去加油,我估计是文哥怕人看出不是他的车。之后他们回到咱们第一次去的地方,把俩人都扔湖里了。”

季宏斌就像亲眼得见一样说着经过:“我听老赵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文哥强奸了曹芳,他好像没上。不过这哥们儿胆太小,老怕那两个死鬼找他的麻烦,还专门去寺庙求心安,听说每年都上香许愿,请人给他们超度。”

“你这是猜的,还是听老赵说的?”

“老赵没明说,就这意思呗。”

“你可别瞎说,让文哥知道非弄死你不可。”

“我知道,马志友找我帮他找他儿子的尸体,我都没敢告诉他。”

“他为什么找你去?”

“我他妈嘴欠,卖给小杜点消息的时候说漏了嘴。后来他问得急了,才说马硕、曹芳出事当天,我去过现场,是被文辉叫过去的。不过我可没提你,就说过去看看有没有人来。”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孔自强真心觉得季宏斌这张破嘴一点都不值钱,“那他找到儿子没?”

“找到了,不知道从哪儿请了几个蛙人,带着自制的潜水服找了一个多星期,在湖底找着他儿子了。不过他和谁也没说,好像偷偷埋了。”季宏斌说这话的时候难得地认真,孔自强听得脊背一阵阵发凉,似乎看到一个佝偻的身躯拿着铁锹在野外挖坑,将儿子那具沉甸甸的尸体放进去的场景。

(3)

蓝韵的家装修得很豪华,满堂的实木家具配着一水的进口家电,俨然是一副暴发户的做派,贵虽贵却稍失品味。最起码在汪红看来,自己要是有这么套房子,绝不会弄得如此俗套。

李伟显然没有注意家里的装修,进门后先是简单地四下转了一圈,然后把目光放到了卧室的衣柜上面。这是个左右对开门的实木衣柜,拉开后正对着一面镜子,里面挂满了衣服。李伟试着用手推了推柜壁,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蓝韵临死前做的动作是左右拉开,可这屋子里除了这个柜子,也没有什么能拉开的东西了啊?”他边说边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汪红跟着他的视线瞅了一圈,也有些奇怪:“难道像谍战片里演的那样,有秘密储藏室?”

两人正说着,进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钱晓娟忽然“啊”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蓝韵的办公室里有这么一个柜子,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打开,就是两边拉开那种。”她想了想又道,“好像她那部不常用的手机就放在柜子里。”

李伟叹了口气,很无奈地望着汪红:“白来一趟,我们走吧。”刚要转身离开,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蓝韵用的是什么手机?”

“iPhone,怎么了?”钱晓娟显然没有跟上李伟的思路,汪红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在屋子里寻找起来。李伟看了她一眼,笑道:“小汪的脑子转得很快嘛,孺子可教也。”

他们走进书房,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部iPad 平板电脑。整个书房很乱,好像走的时候非常仓促,没有来得及整理一样。钱晓娟还嘀咕着蓝韵怎么把屋子搞得这么乱,李伟已经让她解了iPad 的密码。

“你们还真是好朋友啊,连平板的密码都知道。”

“她一直用自己的生日当密码,其实不难猜。”钱晓娟说道。

汪红探过头去,看到李伟已经打开了平板电脑的照片文件夹,里面发现了大量没有图像的视频。他轻轻点开一个,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好像是一男一女的对话。

“这是蓝韵和文延杰!”钱晓娟惊呼道。汪红心念一动,也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就是这些,蓝韵死前发给于亮的短信说‘我手机里有’的内容肯定是这些视频,里面有录音。没想到手机被毁掉,但云端上还有备份。”

“文辉他们怀疑蓝韵手里有证据,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干脆一把火将总裁办烧掉了,这样也算销毁了证据。然后再到这里搜索一番,如果我们来迟,没准儿这里也会重蹈总裁办的覆辙。”李伟关了平板却没有合上,对身边的汪红笑道。汪红也松了口气,心想,跟着李伟这几天没白忙活,正要说点什么,猛然发现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黑衣黑裤的蒙面大汉,手里握着明晃晃的一把尖刀,就在汪红刚刚看到他的时候,对方的刀和整个身体已向李伟扑了过去。

李伟此时背对着黑衣人,眼瞅着刀尖就向他后心扎了过去。

钱晓娟这时也发现了黑衣人,尖叫声几乎与汪红同频喊出。好在李伟的反应更快一点,就在刀未及身的瞬间躲了一下,将致命部位甩开的他却将左臂碰到了刀尖上,瞬间鲜血如注,黑衣人也被他的力量带偏,往旁打了个趔趄。

汪红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想都没想就向黑衣人扑了过去,将他撞倒在地。只是她与男人的力量差距太大,对方略一使劲已经将她甩开。李伟此时也转过身,向黑衣人奔来。

黑衣人一刀没中,已失了先机,再加上贼人胆怯,见汪红和李伟这不要命的架势先自衰了,抢身就往外跑。他这时顾不上走电梯,拉开防火门想从楼梯往下跑。李伟晚了一步,眼瞅着他下了楼梯,便在汪红和钱晓娟两人眼皮底下纵身越过楼梯栏杆,跳了下去。

李伟这一跃相当冒险,无论碰不碰到人,自己都面临着摔伤的风险。好在黑衣人这时候正到楼梯拐弯处,被李伟从天而降地重重压在身下。

汪红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一声惨叫,眼前已没了李伟和黑衣人。她跑出楼道,李伟正从下面楼梯上挣扎着爬起,身下的黑衣人已然一动不动。

“打电话,叫救护车。”李伟用右手捂着左臂,显得异常痛苦。汪红这才反应过来,拿出手机打电话。钱晓娟也从屋里出来,不知从哪儿拿了一卷纱布:“先缠上这个,我来报警。”

“你不用管,屋里等着。”李伟可能是怕钱晓娟添乱,把她打发回去以后,自己草草包了两下,弯下腰将男人脸上的面纱揭了下来。只见受伤的男人有四十多岁,身材魁梧。要不是被李伟当场砸昏,恐怕还真不好对付。

“这个人叫张志虎,我们都叫他张哥,是文总的亲信,具体干什么不清楚。”钱晓娟瞅着黑衣人说。李伟慢慢起身,脸上的表情相当兴奋:“今天的收获不错,如果能证明蓝韵的死和文延杰有关系,也许真有可能和‘二四灭门案’并案处理。”听了李伟的话,汪红心下稍感安慰,也觉得这段时间没日没夜地工作不白忙活。只是她平时不愿将情绪挂在脸上,所以跟着李伟忙来忙去,并未表现出来。

不多时,杨坤带着董立、老杜、侯培杰等专案组成员悉数赶到,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张志虎抬上车,由侯培杰和老杜跟着去医院。杨坤则带着李伟去包扎伤口,董立和汪红、钱晓娟回专案组录口供,一直忙了半夜。

送走钱晓娟时已是夜里一点,汪红疲惫地坐到办公室椅子上,感觉浑身都快要散架了。董立走来告诉汪红,张志虎被李伟砸成重伤,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目前仍昏迷,还在ICU 抢救当中,他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这个李伟,做事真没轻没重,把嫌疑人砸成这样不耽误事吗?”

汪红没理他,心下颇不以为然,当时的情况万分危急,他们失了先手不说,对方手里还有凶器,李伟能奋不顾身地追上去制伏他已经很了不起了,这时候说这话分明就是马后炮。可是她从没有直言顶撞上司的习惯,只低头不语。

正说着,李伟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左臂上包了厚厚的纱布,脑袋上肿了老大的包,看上去真像个伤兵。好在说起话来还算条理分明,与没受伤的时候区别不大:“董组长,平板电脑里的录音我们都听过了,应该是蓝韵偷偷录下的,是她和文延杰的对话。有些内容涉及文延杰放高利贷、私下限制他人的人身自由等,可以作为他违法乱纪的旁证。另外有一部分照片是文延杰带人聚众斗殴、私藏枪支、敲诈勒索的证据,可以用。看不出这姑娘还真给自己留了一手,悄悄攒下这么多东西。”

李伟也意识到了董立的情绪,又道:“不过还有一个发现,可能你会感兴趣,我觉得应该重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