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蓝韵的秘密

(1)

苇楠大厦是苇楠集团总部,位于怀志县解放路的正中心,是整个县城的标志建筑。在新区建好之前,怀志县的县城由三纵三横九条主干道组成,苇楠大厦和对面的文化广场曾经是县城最热闹的黄金地段。如今虽然县政府南迁,又是寒风刺骨的早春时分,可临近傍晚时,遛弯的人仍陆陆续续,偌大的广场显得似乎不很宽敞。

文延杰右手拄着拐杖,站在文化广场临近马路的一侧,静静地望着对面的两个人。他认识宋建鹏局长,只是不太熟悉。站在宋建鹏身边的中年警察看上去挺干练,虽然不清楚名字,但前几天听老佛爷说是从塞北专门为赵保胜案调过来协查的刑侦专家,如今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蓝韵的案子也归他负责?一种不祥的感觉掠上心头,文延杰有些头痛。

身后的文化广场上,司机马四还在和写字的马志友闲扯。文延杰很不耐烦地把他叫了过来:“和他有什么说的,警告几句就完了。”

“我再嘱咐两句,备不住这老家伙和警察瞎嘚嘚什么。”马四毫不在乎地说道。文延杰冷哼一声,心想,自从他儿子死后,这个老头在文化广场写了二十多年的字,也没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要不是老佛爷谨慎,他才不会费这个事,巴巴的大冷天跑到这儿来喝风。

不过凡事有利也有弊,这次倒没白来,正遇到宋建鹏和那个刑侦专家出现在蓝韵死亡的现场,这让文延杰有些吃惊。他想了想,吩咐道:“你回去吧,我去办点别的事。”

“哦,文哥你不回去啊?”马四懵懂地问道。文延杰摇了摇头:“我还有事,你回去吧。”

打发走了马四,文延杰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去锦城商务酒店。其实酒店就在苇楠集团西边一点,离这儿很近,只不过文延杰身有残疾走不远,还是坐车方便。怀志的出租车司机很少有不认识他的,所以也没要钱,下车的时候甚至跑过去,拉开门搀着他进了酒店大门。

“文总,您来了。”大堂经理姓李,是个机灵的自己人,这让文延杰感到很放心。他问警察是不是来过,李经理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刚才来了两个人,这会儿正在监控室看录像呢。”

“怎么样?”

“挺好,按您电话里的吩咐,正给他们看呢。”李经理神秘地说道。文延杰点了点头,知道老佛爷比自己经验丰富得多,他这么说就一定没问题,也不再多问,一瘸一拐地走进电梯,上了顶楼的办公室。

关好门,文延杰先从保险柜里慢慢取了四十万块钱,拿提包装好,然后从电话本里翻出于亮的电话,让他到锦城酒店七楼办公室来一趟。他相信这家伙肯定不愿意来,但又不敢不来。

文延杰的判断很准确,不到半个小时,于亮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外。他先在门口喘了一阵儿,才鼓起勇气敲响了门。随着文延杰“请进”的声音落下,于亮战战兢兢地探头进门,正对上文延杰犀利的目光。

于亮低下头,很小心地说句“文总”。文延杰示意他坐,问他想喝什么。于亮往前探了探身体,随口说自己不渴,不劳文总麻烦。文延杰点了点头,还是打电话让秘书给他泡了杯茶。

“我刚从北京回来,一下飞机就听说蓝韵的事,就想问问你怎么回事。”文延杰平静地说道。于亮愣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刚听警察说她是从这儿跑出去的,可能去了对面的咖啡厅,其他的他们还没说,也没找我谈。”

文延杰点了点头,露出一副悲痛的表情:“我们部门在酒店有两间长包房,用来商务接待,平时就是蓝韵她们办公室打理。不知道她到这儿有别的事没有,既然警察已经介入,应该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你也别太伤心。”

“嗯,我知道,谢谢文总。”于亮对文延杰的关心回答得非常谨慎,似乎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两人又沉默片刻,文延杰从座椅下面取出个黑色的旅行提包,放到桌上。

“你把这个拿上。”文延杰平静地说。于亮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迟疑了足有二十秒才躬身过去取过提包,顺着没有完全拉上的拉锁缝隙往里瞅了一眼。

瞬间,于亮像是被孙行者施了定身法的妖怪,怔怔地望着对面的文延杰,屋子里的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了。文延杰对他的表现并不意外,许久才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是公司给蓝韵的,你收下吧。”

“还……还是给她家人吧。”于亮嗫嚅道。文延杰不愿多解释,语气不容置疑:“这是你那一份,她的家人我会安排,你拿回去吧。”

“这—— ”于亮有些犹豫,对于文延杰的命令,他没有反驳的资本。就听文延杰又道:“警察肯定要找你,好好配合他们,争取早日弄明白蓝韵的死因。”

“我明白,我明白。”于亮说着话站了起来,像个受老师训话的小学生。文延杰没再说什么,想了想,从桌上拿出盒香烟来:“抽根烟吧。”

“哦,我不会抽烟。”于亮说着,回身拿起提包向文延杰告辞,“我得先走了,家里还有事呢。”

“行,那你回吧。对了,你在联通公司上班是吧,我这儿需要再多装一条专线宽带,你给我安排一下。”文延杰说道。

“好的。”

“慢点,我腿脚不好,就不远送了。”文延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于亮点了点头,再次和文延杰打过招呼,倒退着出了他的办公室。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背心都已被汗水打透了。

下楼的时候,于亮的电话响了,是自己办公室的号。打电话的人是部门主任石辉,说有三个警察来单位了解他的情况,问他能不能到单位来一趟。于亮望着文延杰刚给自己的提包,左手拿着电话竟在电梯里站了七八分钟,直到电梯再次启动才恢复意识。

于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到单位的,他浑浑噩噩地跨出汽车,被傍晚的寒风一吹,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个冷战。回身望着那个黑色的提包,好像装着一枚随时会炸的定时炸弹。

站在会议室门外,于亮本想听听警察和石主任在说什么,意外地发现石辉不在房间。一男一女两个警察正站在外屋门口聊天。

“这事我得和你道歉,你知道我媳妇怀孕了,这几天一直也没陪在她身边。想着曹麟的事有个眉目好去陪她,所以就没理解你的意思。刚才宋局和我说过了,我既然答应了他,这次就一定要办好这案子。”一个男警察说道。

“看你说哪儿去了,李哥,我就是想让你帮蓝韵讨个公道。你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了。”一个年轻的女警察声音回道。

“那好,我们长话短说,就按刚才商量的分工办,你去和小牛挖曹麟那条线,重点还是之前的既定方针,争取把历史问题搞清楚查明白,主要是马志友有没有嫌疑,有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都要搞明白,有问题我们再碰。”男警察又道。

于亮担心警察误会自己偷听他们谈话,忙咳嗽一声走进会议室,果然两个警察都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男的高大魁梧,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目光犀利;女警察相当漂亮,身材匀称高挑,比起蓝韵这个苇楠集团公认的美女来竟还强上三分。

“你是于亮吧?”男警察掏出警官证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我是市刑警队的李伟。”他刚说了这么一句,那个漂亮的女警察就见缝插针地和他打了招呼离开,外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里面谈吧。”李伟带着于亮进屋,他这才发现屋子里还坐着另外一个女警察,人很瘦小,正拿着记录本等着他们。李伟摆了摆手让于亮坐下,对他说道:“你认识蓝韵吧?”

“认识,她是我女朋友。”于亮连声说道。李伟点了点头,从旁边拿出自己的记录本,翻看了几眼:“她死了,你知道吗?”

“我听说了。”

“你听谁说的?”

“蓝韵出事的地方离锦城商务酒店很近,她人也是从那儿出去的。

那家酒店其实是苇楠集团的下属企业,她经常在那儿开会办公见人什么的,所以我们和那儿的人不陌生。她出事后没多长时间,酒店的前台就打电话告诉我了。”于亮解释道。

李伟点了点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蓝韵今天到酒店干什么去了?”

“我不知道,她经常过去,不过今天她没和我说。”

“她死时的具体情况你知道吗?”

“不清楚,酒店的人就说她突然从酒店房间里跑出去,很奇怪。”

“你看看这个。”李伟说着,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于亮。

照片里蓝韵脸色苍白,外面套着羽绒服,里面只裹了条浴巾。

他接过才瞥了一眼就感到浑身发冷,刚才文延杰阴鸷的神情和送他四十万块钱的意义开始在脑子里清晰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大年初一她去我们家吃饭,中午就被公司打电话叫走了。后来电话里她才告诉我,说他们公司赵总死了。其实赵保胜的事已经传开,我听说了。”于亮长叹一声,说道。

“你们过年也没休息?”

“我初三值班,其他时间如果有故障报修才过来。”说到这儿,于亮可能担心李伟他们没听懂,遂解释道,“我们工程部门负责自建基站的故障处理,这是我的分内工作。”

“蓝韵最近有什么异常吗?”李伟问。

于亮此时心乱如麻,巴不得快点结束问话,有些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自从赵总家出事以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也没听她说过别的异常情况。”

“我是指这一段时间。”

“没有。”

“她身体怎么样?”

“什么意思?”于亮警惕地抬起头,不知道这个警察所指何事,正遇上对方犀利的眼光,连忙又低下脑袋,“挺好啊,没什么事。”

“精神状态呢,最近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于亮不太自信起来,微微能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烫。李伟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示意身边正在记录的女警,问话已经结束了。

“你一会儿还有别的事吗?”

于亮没想到警察会问这么个问题,满脑子都是如果对方问到文延杰和苇楠集团自己该怎么应对,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随口回道:“没事啊,本来晚上约蓝韵吃饭。”

“那跟我去一个地方吧。”李伟不容置疑地说道。

(2)

送走文延杰和他的司机,马志友又蘸着小半桶特制的墨水,在文化广场的地上写了会儿字,眼瞅着天黑下来,行人渐少。他慢慢地边收拾东西边等地上的字迹完全干透,准备回家。

就在此刻,一辆汽车驶近停下,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警察。马志友之所以知道他们是警察并非他们穿了警服,事实上这两个人都着便装,只是那辆汽车的牌照他很熟悉,经常在县公安局院里见到而已。

看到停下的汽车,马志友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他微微侧过头,向远处黑暗中那个强壮的身影瞥了一眼,提起笔在地上写了“慎独”

两个大字。

“您是马志友马叔吧?”待马志友写完,那个漂亮的女警察才和蔼地问道。马志友疑惑地抬起头,警惕地望着对方,并未说话。女警察对他的反应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和身边的男警察对视了一眼道,“我是咱们县公安局刑警队的,我叫林美纶,这是我的同事牛智飞。”说着话,她拿出警官证给马志友看。

“你们是来告诉我儿子的消息的吗?”这么多年来,但凡有警察上门,马志友开口的第一句话从来没有变过。林美纶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想和您聊聊别的事。”她说完这句话停顿一下,补充道,“可能和您儿子的事也有点关系。”

“哦。”马志友没有继续问下去,木讷地等待着警察问话。林美纶对他的状态有点迟疑,往地上瞅了两眼:“您在写诗啊?”

“啊。”一听不是说儿子的事,马志友又低下了头。林美纶见他无话,也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才好,踌躇片刻,歪着头读起了马志友写在地上的诗:“离恨如旨酒,古今饮皆醉。只恐长江水,尽是儿女泪。

伊余非此辈,送人空把臂。他日再相逢,清风动天地。”读完诗,她站直示意牛智飞记录一下,才重新把目光对准盘坐在地上的马志友。

“这是隶书吧,写得真好。”

“瞎写着解闷吧。”马志友说完,仰起头问林美纶,“你们找我什么事啊?”林美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挨着马志友在路边台阶上坐下,望着地上的字迹逐渐消失。本来她打算问问马志友对赵保胜、文辉了解多少,从这个角度也好切入当年的案子,按李伟的意思还可以排查一下他的嫌疑。事实上,在林美纶看来,面前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怎么也不可能和“二四灭门案”扯上关系。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马志友没有理会身边的两个警察,抑扬顿挫地背起了古文,声音挺大,搞得好几个路人往这边看。林美纶和牛智飞一头雾水,但仍安静地听着。

待他背完,林美纶也有了主意,想着问起马志友儿子的事似乎更能引起老人的兴趣,说多了也许真能问出点什么线索,便道:“我想听您说说马硕的事,他是怎么失踪的,您对曹芳又知道多少。”

果然,一听林美纶问起儿子的事,马志友浑浊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兴奋,他挺直身体说道:“马硕是我儿子,让文辉、赵保胜害死了,我这几年一直都在往上反映,可就是因为证据不足不能抓人。这回既然出了这么档子事,正好借这个机会把文辉抓起来,给我儿子报仇。”

在儿子的事上,马志友思路清晰,也明白林美纶和牛智飞此行的目的。虽然他不知道这次赵保胜被杀是否能让儿子的案子有所转机,可该说的他还是要说,不愿意放弃一丁点儿希望。

“曹芳和我儿子是因为选美大赛认识的。那时候他刚分到交警队上班,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曹芳,后来他们就处了朋友。曹芳是个特别单纯的姑娘,人长得好看,又聪明,难得的是她还不是那种物质女孩。当时她选美大赛得了冠军,有不少有钱人请她代言产品做广告吃饭什么的,都被她拒绝了。就因为这个,她还换了呼机号,就是一心一意想和我儿子处。他们正月十五那天出去玩,就再也没回来。后来文辉和赵保胜被人发现在卖马硕的车,可这两人怎么都不承认自己杀了人。”

“那您怎么能确定就是他俩干的呢?”林美纶插言道。

“肯定是他们,我知道。这个文辉是报复我当年抢走段彩霞的事,对我心存不满;我弟弟又打过他。文辉这种人睚眦必报,怎么可能不记仇。”说起以前的事,马志友像变了个人,记忆力尤其惊人。牛智飞从车上取了几瓶水过来,顺手递给马志友一瓶。

“段彩霞是谁?”牛智飞问。

“段彩霞是我第一个媳妇。她爹段国富和我爹马永碌交好,就想把小女儿段彩霞嫁给我。我家三代单传,那时候我马上要去当兵,可我爹不知从哪儿听说以后有政策只能生一个孩子,怕我要不上儿子,就逼着我提前把婚事办了,谁知道就因为这个事出了岔子。”马志友拧开水瓶喝了口水,深深地叹了口气。

“出什么事了?”

“段国富早年刚来怀志县的时候,和武装部的干事文良关系很好,他们经常在一处喝酒。段国富这人平时没啥坏毛病,在公社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就是好喝酒,还是那种每喝必醉的人。这人酒后吹牛,嘴上从来没把门的。就因为这个,他和文良定了娃娃亲,把女儿许配给了文良的儿子。可这事除了文良谁也不知道,偏偏人家当了真。”

“这个文良和文辉是什么关系啊?”牛智飞惊愕地问道。林美纶闻言忙拽了他一把:“肯定是他爸呗。”

“没错,文良的儿子就是文辉。段彩霞长得漂亮,在怀志县城可出名了,你们说文辉怎么能不惦记?他就把子虚乌有的事情当了真,非要去段家讨个说法。当然这事我们不知道,段家自己把事压下去了,我和段彩霞结婚一个星期以后就当兵走了。”

“然后呢?”

“那时候我和文辉都是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伙,文辉显然比我精明得多。他等我走了以后,找机会欺辱了段彩霞,没几天她就上了吊。”说到这儿的时候马志友异常平静,似乎没有因为仇恨而多么激动,林美纶却轻轻地“啊”了一声。

“段彩霞死了以后,文辉就和我们两家结了仇。我弟弟马志亮酒后曾经和文辉打过一架。但文辉欺辱段彩霞这事始终没有啥证据,就是段彩霞死前和她妈哭着说过一回。可人一死这证据就都没了,文辉又不承认,所以这事也不了了之。后来两家又有过冲突,文辉把马志亮打成重伤,因此被判劳改两年。他在劳教期间,他爹文良也死了。”

“原来这仇是这么结下来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林美纶悠悠地问道。

“我是一九七九年秋天当兵走的,当年冬天段彩霞上吊,文辉一九八〇年五月劳教。这期间我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两年后回来探亲,才知道媳妇没了。当时我爹怕影响我在部队进步,只说段彩霞失踪,所以直到探亲后的第二年,我转业回到怀志县才得知这件事的详细始末。那时候段彩霞都死好几年了。”

“就因为这个,您认为文辉是想报复您而杀了马硕?”林美纶仍然觉得猜测的成分太多。可马志友不这么看:“是啊,文良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那天家里只有他和他媳妇两个人,去医院已经晚了。当时没有出租车,谁家有事都是找人借平板车,可时间耽误不起啊。后来就有人说,如果文辉在也许能救过来,他的后事文辉都没参加。”

“他之后没再找过你们?”

“没有,但我能感觉到他一直记恨着我。我转业以后在胜利机械装备厂铸造车间工作,后来去了公安处,和县公安局的同志们也都熟悉,身边还有不少战友都在县里各局机关任领导职务,所以他就算惦记我也没什么机会下手。倒是我儿子年轻,安全意识不够,让他钻了空子。”

说到这儿,马志友突然抓住了林美纶的手:“林警官,你一定得给我儿子一个交代,我求你了。”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鼻涕、眼泪说来就来,搞得林美纶一个大红脸,又慌得想着去拉他,险些摔了一跤。好在牛智飞眼疾手快,抢上前一把掰开了马志友的手。

“马叔,这件事你跟谁说过吗?”林美纶问。

“之前我和高警官说,他也答应我一定办利索。谁知道真是好人不长命啊,自高警官一死,我儿子的事就不了了之了。”马志友说到动情处,还低头掉了几滴眼泪。事实上,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和警察说这番话、做这样的表态了。从高荣华到如今的林美纶,又有谁能真正地帮助他呢?

“那你觉得是谁杀了赵保胜?”牛智飞突然问。说完这句话他有些后悔,怕林美纶怪自己多嘴。好在这时候,林美纶一直在温言安抚马志友,并没有说话。

马志友叹了口气,哆哆嗦嗦地喝了几口水:“我看八成是曹麟干的。曹麟、曹芳是龙凤胎,两人从小就一块儿上学放学,感情好得很。曹芳出事的时候,他还在读书,宁可不上学也要报复文辉,还打残了文延杰。”

“我听说他在监狱中不止一次说过要杀了文辉?”林美纶听马志友主动提起曹麟,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也落了地。在她看来,既然马志友能开诚布公地和他们说曹麟,那他应该不会是嫌疑人吧?

“我看他的时候,他也和我说过,不过我觉得他只是说说而已。

文辉的势力越来越大,甚至已经没必要和曹麟争执这些小事了。如今文辉是著名企业家、县总商会的成员,地位也不一样,咋也不能和曹麟一般见识。但曹麟对他的仇,我不敢说他能忘干净。”

“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这文延杰和曹麟的社会地位完全不相当,怎么可能让曹麟打伤呢?”牛智飞心直口快,有什么想法就立即说了出来,心里藏不住什么事。马志友喝了几口水,抬头看了他两眼,不屑地哼一声:“你现在看文延杰混得人五人六的,当年别说他,就是他爸也不过是个混混儿,哪有什么势力?”说完这句话,老头站起来收拾东西,把桶里的水倒掉,将笔和带来的布袋装到一块儿。

“文延杰就是让曹麟打断双腿后才猖狂起来的。”马志友冷不防说道,“曹芳死的时候曹麟十七岁,文延杰只有十五岁,还没成年。曹麟酒后去怀志一中闹事,把下晚自习的文延杰打了一顿,导致文延杰左腿两处粉碎性骨折,没能参加当年中考,也就没上高中。之后文辉托人把他安排到县工商局当临时工,两年后调到县综合执法局工作。

文延杰在综合执法局工作期间,文辉和现在的妻子赵苇楠结婚,和文延杰的亲生母亲张秀萍离婚。”

林美纶和牛智飞听了马志友的话很吃惊,完全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有些浑浑噩噩的老头竟对文家如此熟悉,说起文辉、文延杰的事就跟自己家的事一样张嘴就来。

“文辉发家也是在跟赵苇楠结婚以后,第一桶金就是在赵苇楠帮助下挣到的,这一点整个怀志县都知道。文延杰因祸得福,在综合执法局里认识了一帮人,借着文辉的名声拉起了自己的队伍。不过我听说他和亲生母亲张秀萍的关系更好,很少去文辉那儿。虽然他的工作其实是文辉托人安排的。”

“这个张秀萍现在在哪儿?”林美纶问。

“死了,二〇一三年就病死了。”马志友说着站起身看了眼天上稀疏的星光,“你们愿不愿和我回趟家,我那儿有文延杰的犯罪材料,还有文辉、赵保胜杀我儿子的充分证据。”说这话的时候,马志友的眼中闪烁着特异的光芒。是该拿出那些东西的时候了。

(3)

于亮忐忑不安地跟着李伟出了县联通公司,本来以为要去公安局之类的地方,谁知道李伟竟带着他和寡言少语的女警察走进了马路对面的烧烤摊。

“老板,把菜单拿过来。”李伟热情招呼两人坐下,“都没吃饭吧,我们就在这儿对付点。”说着话,他把菜单递给汪红,“来,女士优先。”

“谢谢李哥,这地方没发票吧,你是不是得和杨队打个招呼?”汪红拿过菜单不解地问道。李伟哂然一笑,大大方方地摆了摆手:“和我出来你们不用考虑这个问题,我请,也不给领导添这麻烦。”说着话,他把目光投向于亮,“想吃什么就点啊,不用客气。”

“好。”于亮疑惑地接过菜单,“到我这儿了怎么能让你们花钱,今天我请客好了。”又道,“这家店的羊肉串非常好吃,你们可以多要一点。”

“还是我来吧,让你请我们就犯错误了。你喝白酒啤酒?”李伟声音不高,面带笑容,可在于亮听来,这语气不容置疑,遂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犹豫道:“我喝啤酒好了。”

话虽这么说,其实于亮心乱如麻。要不是面前有两个警察,他早就走了,哪有心思吃饭。自从下午接到锦城商务酒店朋友打来的电话,于亮就立即前往米兰咖啡厅窥伺究竟,谁知道警方比他的动作还快,那会儿已经封锁了案发现场。他在米兰咖啡厅外面徘徊了好一会儿,正要离开又被文延杰叫回了锦城商务酒店。

由于琢磨着文延杰在酒店,所以于亮走时没有和朋友打招呼,现在想起来这绝对是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只是这会儿不清楚蓝韵的家人知不知道她出事,是不是正在赶过来呢?自己又该以什么身份见他们?揣测间,于亮又想到蓝韵最后给自己发的那条微信,一时间竟有些愣神。

“想什么呢,别光喝酒,吃点东西。”随着李伟的声音,于亮茫然地从臆测中惊醒过来,赫然发现自己竟已经喝光一杯啤酒。他不好意思地拿起一串羊肉串放到嘴里,食不知味,脑子里回想起年前自己和蓝韵来这里吃饭的情景。

那天她加班到八点多,于亮就提议来这儿吃点东西。吃完饭,蓝韵说今天锦城商务酒店的包房没人,他们就去那儿住了一夜,两人还开玩笑说省下的钱可以用来买房。思忖下来不过十余天,却与蓝韵阴阳相隔,再不能相见。

于亮一声长叹,不知不觉眼泪竟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滑了出来,直掉落到手背上时,他才幡然惊觉。面前的两个警察都没说话,安静地望着他慌忙取纸巾擦拭眼睛。

“来,走一个。”李伟没事人般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于亮见他如此爽快也不推托,倒满了酒喝干。两人推杯换盏,不多时就已经喝掉了十多瓶啤酒。

“我告诉……告诉你李哥……”于亮拍着李伟的手背,脸涨得通红,“我们小韵……真是好……女孩。那个……姓文的……那么骚扰……她,都被他搞……搞成抑郁症了……还对我……那么好。我要知道……知道她会自杀……我肯定不……不让她干了……”

“别着急,你先抽根烟。”李伟说着点了支烟给于亮,本来平时于亮并不抽烟,此时却豪气冲天,只怕是海洛因来了也敢吸上几口:“李哥……小韵什么……都……和我说,我……也帮……不上……”

“你刚才说她是自杀?”李伟不咸不淡地追问了一句。于亮正说到兴头上,点了点头随口道:“肯定……肯定是自杀……她抑郁很久了。”话虽然说得不利索,可于亮还是相信自己的头脑一直保持着清醒,该不说绝不乱说。

“她有抑郁症?那个骚扰他的人姓文吗?”

“我不……不知道姓……什么。”

“你刚才可说姓文啊。”李伟淡淡地笑道。

“是吗……我记得……没有说姓……文,就说姓什么……的确有个人……骚扰小韵,她……她……她没告诉我……是谁。”于亮不记得自己说过骚扰蓝韵的人姓文,这时候当然不敢把文延杰招出去。

“来,吃点东西吧。”李伟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开始劝他吃饭。于亮起身找卫生间,来到门口的时候,忽然看到一辆汽车停在路边,车牌号似乎在哪儿见到过。

这是辆黑色的奥迪轿车,车牌号是“察A·83101”。本来现在这种纯数字的车牌就很少见,偏偏这辆车还是辆新款的奥迪,顶多不会超过两年,所以给于亮的印象非常深刻。

从卫生间回来,于亮蓦然想起这辆车应该是苇楠集团的车,脑袋“嗡”的一声,酒立刻清醒了大半。他又悄悄踅至路边,盯着停在树边背阴处的汽车瞅了一会儿,不敢确定这辆车是不是来监视他的。

“瞅什么呢?”李伟从屋里踱步出来好奇地问道。于亮脸一红,随口说了句“没什么”就回了房间。这下他再也不能坦然饮酒了,满脑子都是文延杰和门口那辆车。可能是李伟看出他有心事,问了几句,见于亮有些词不达意,便提议将他送回家去。

“不用了,我自己想溜达一下。”想着还要回单位开车,于亮谢绝了李伟的好意,又和他碰了杯酒,才惶然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于亮刻意绕过去远远地瞥了两眼,却没看清车里有没有人。

“没准儿也是来吃饭的吧?”于亮忐忑不安地边走边回头,回到单位也没有见有人跟踪,多少放了点心。他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车上,看见后座完好无损的提包时才松了口气。回家的路上,他还专门去了趟米兰咖啡厅,发现已经是大门紧闭,里面隐隐露出些微弱的亮光。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清冷的街道上几无人迹。于亮放慢车速,一直开到小区门口也没见刚才那辆奥迪跟上来,正暗自庆幸时,忽然发现有一辆陌生的SUV 汽车跟着自己进了小区。要知道于亮家住的是邮电局的家属楼,只有两栋楼的老小区里每天晚上停几辆车,大家都心里有数,很少有陌生的车进来。

正因为是老小区,所以邮电局家属楼没有物业,也没有门禁、监控等设施,甚至连路灯都坏了一多半。这楼还是于亮的父亲结婚时分的,住到现在也快四十年了。于亮故意将车停下,果然看到那辆SUV 也在马路对面停了下来。

由于担心对方怀疑,于亮还把车窗摇下来打了个电话,然后又坐了一会儿才把车开到楼门前,下车的时候看到那辆SUV 汽车跟进了小区,似乎有意停靠在背阴处的垃圾桶边上。

想到刚才烧烤摊门前的奥迪,再加上此时的SUV 汽车,于亮怎么都不能把他们和文延杰撇清关系。如果他今天没有给自己这一提包钱,也许于亮还半信半疑,此时已经相信蓝韵和文延杰是真有其事。问题是: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呢?

拎着钱上楼,于亮还从窗口看到了那辆SUV 汽车的影子,好像沉睡一般静静地隐藏在黑暗中。他关上门,将钱扔到茶几上,人也像瘫了一样深深地陷进沙发里。

想了一会儿,于亮再次拿出手机翻出蓝韵最后给自己发的信息,脑子里浮现出一连串问号,一时不得要领。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又在家门前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于亮紧张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左顾右盼中,从厨房拿出根擀面杖,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极致。过了很久,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出现,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于亮很想出去看个究竟,可脚像生了根一样无论如何都不能动弹。他感到口干舌燥,嗓子眼儿像冒火一样要生出烟来。饶是如此,他仍不敢挪动半步去倒杯水。

他觉得自己快受不住了,这样下去非疯了不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始理解蓝韵,开始明白一个人的神经如果长年处于这种临战状态中会是什么后果。

思忖良久,于亮终于拨通了李伟的电话。他虽然不敢得罪文延杰,可更不想要这来历不明的四十万块钱。在他眼里,这分明就是四十万颗随时都可能将他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弹。天知道文延杰是不是想借此稳住自己,后面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是李警官吗?我是于亮。”于亮蜷缩在沙发深处,用极小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我有点事想和你们说说,能再来一趟吗?”

“好啊,把地址用短信发给我。”电话里李伟没有多问,似乎觉得于亮的来电理所当然。于亮停顿了一下,踌躇道:“我家门口有人盯梢,你们小心一点。”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

好在电话里的李伟相当警觉,麻利地打消了他的顾虑。

“我知道了。”话不多,可李伟的声音让他很放心。丢下电话,于亮从冰箱拿了一听饮料,当冰凉的**穿过喉咙,他似乎又有些后悔给李伟打电话了。

要是搞错了或走漏了消息,自己在怀志县可真待不下去了。可能还得跑路。一想到跑路这个词,于亮感觉有些好笑,这不是电影里古惑仔的专有名词吗?自己什么时候混到这个地步了。他沉沉地把自己丢到沙发上,再次看到那袋钱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无论如何不能和文延杰上一艘船,再跟着他沉下去吧?

这么想,于亮紧张的心情平复了一点,一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来,他的心才重新提了起来。好在这次门外传来的是李伟的声音:“表弟,在家吗?”

“在,来了来了。”于亮打开门,赫然看到把连帽衫的帽子压得很低的李伟,身边那位瘦小的女警轻轻地挽着他的臂弯,颇像一对访亲的夫妻。

“表哥,你怎么来了?”于亮边大声喊边把李伟他们让进室内。门才关上,李伟的表情就发生了变化:“什么事,说吧?”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于亮一咬牙终于下了决心:“蓝韵出事以后,文延杰今天下午叫我去他在锦城商务酒店的办公室,给了我这个东西。”说着,他将目光投向茶几上的提包。

“这是什么?”李伟疑惑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拉链拉开一点,然后猛然抬起头:“这是多少钱?”

“四十万。”

“他为什么给你钱?”

“我不知道。”于亮低着头,不敢正视李伟咄咄逼人的目光。他想了想,担心李伟怀疑自己,便解释道,“苇楠集团里都流传蓝韵和文延杰的事,我不知道真假,她从来没和我说过。今天下午,文延杰就给了我这些钱。”

“我,我老怀疑外面有辆车是文延杰派来的。”于亮小声说。

“行了,你跟我走一趟吧。”李伟说道。

“去哪儿啊?”

“你不是怕文延杰找你麻烦吗,还不和我走?”

“还有一件事。”于亮说着把手机打开,“你看这些数字,‘96、7468、54、54、968’,是蓝韵出事前发给我的。”

李伟拿过手机看了一会儿,放下手机又想了一阵儿,忽然把手机塞到自己的口袋里:“马上跟我走,看来你真有生命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