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诡谲的新命案

(1)

三人离开饺子馆时已近子夜,送牛智飞和林美纶回了局里,李伟信步在清寂的怀志县大街上,往事一件件回**在脑海中。

二十年前,李伟还未从警校毕业,在怀志县公安局刑侦一中队实习,他们局的大队长就是如今的市局局长宋建鹏。由于马硕和曹芳失踪案影响大,再加上临近澳门回归,全社会对这种案件相当敏感,所以局里上上下下都非常重视。

案件发生后,整个大队忙得四脚朝天,与这次“二四灭门案”的动静不相上下。有天晚上开会到深夜,宋建鹏和高荣华对现场的情况产生了一些争执,于是他们连夜开车前往济梦湖案发现场调查。

那天晚上,济梦湖冰天雪地,前后左右都是雪,将湖岸与结冰的湖水连接到一起,难以分清界限。李伟和另外一个同志跟在宋建鹏与高荣华身后,听他们不停地争论案情。

忽然听到“咔嚓”一声巨响,走在李伟面前的大队长宋建鹏整个人突然消失在众人眼前。接着冰面发出连续不断的撕裂声,好像一头猛兽在发出攻击前的狰狞吼叫。与此同时,脚下一个刚刚裂开的冰窟窿里闪现出一个人的两条手臂,正在奋力挣扎。

须臾之间,李伟顾不得多想,纵身跳进湖水当中。一瞬间整个人被冰水铺天盖地地包裹起来,只觉得像无数钢针透过衣服和皮肉直接扎进了骨头里,使他的身体几乎动弹不得。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同志也跳进了水里,和李伟一同豁出命去向宋建鹏的方向会合。

在精神作用下,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李伟奋力抓住了宋建鹏的一条手臂,机械般地紧紧抱住,艰难地将宋建鹏托出湖面,在高荣华的帮助下把人拉了上去。

三人上岸后都是脸色苍白,嘴唇青紫,人抖成一团。就是从那天起,宋建鹏记住了李伟,常和别人开玩笑说李伟是他的救命恩人。之后李伟才知道,高荣华和这位大队长也是师徒关系。小十岁的宋建鹏是高荣华第一个手把手带出现场的徒弟。

“这个案子绝不是普通的失踪案,我还是觉得现场太复杂了。”高荣华对案发三天后的暴雪耿耿于怀,总觉得是这场雪破坏了现场,影响了他的判断。李伟知道师傅的脾气,他不想带着遗憾退休。

二十年过去了,李伟从一名斗志昂扬的新人警察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虽然年年在内部评优秀,隔三岔五还能从市里拿个奖,可李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劲头。他仍然按时上下班;对每一个案件认真负责,在同事看来还是那个急性子李伟;他和局里每位同事的关系都非常融洽;遇到案子,李伟还是会身先士卒,冲到第一线……可李伟还是变了,变得比以前胆小。两年前,他申请了警察学院的内部考试,调离了刑侦岗位,之后除了几次较重要的案子调他去帮忙,真成了个教书先生,再不用天天往外跑、风餐露宿地整夜蹲守了。

同事们说起来都为李伟可惜,似乎将来刑侦大队长的位置非他莫属。其实李伟知道,自己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让他下定决心离开刑侦队的是一次抓捕毒犯的行动,他第一个冲进毒犯房间的时候,看到一把黑洞洞的手枪的枪口正对准他的脑袋。

那次行动有惊无险,毒犯没敢开枪。可李伟还是出了一身冷汗,这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时妻子怀孕四个月,他们还偷偷照四维彩超看了宝宝的性别。后来他每每从梦中惊醒时,总担心自己看不到儿子长大。

以前怎么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李伟坐在书房里望着满墙的昆虫标本时由衷地感慨,最终得出的结论还是自己年纪大了,胆子变小了。

沼泽正在消失,他应该考虑怎么上岸。

宋局长清晨的电话让李伟再一次走进了怀志县公安局,可他自己在办案的时候表现得怎么样呢?扪心自问,对这个案子,他思考如何应付宋局长比查案所用的精力更多。

一阵冷风吹来,李伟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战。他想到了林美纶,觉得有些辜负了她的期望。

“好好干吧,把我们当年欠的功课补上,我全力支持你。”大年初一早上,宋局长离开前,在赵保胜家门口满怀期待地拍了拍李伟的肩膀。

“这么大的案子,我怕不行。”李伟再一次躲避。

“我了解你,没有问题。除了你,我想不出更好的人选了。”宋局长信心满满地说,“这个灭门案如果真和当年的案子有关,也只有你能行。”宋局长叹了口气,“我也是凭感觉,找证据要靠你来了。如果高师傅还活着,你们能再联手多好啊。当年我们的精力和资源都很有限,甚至连一九七九年的往事都没有搞明白就结了案,你这次可不能这样。”

宋局长是个君子,不仅受人点滴会报以涌泉,还继承了高荣华追求完美的办案风格,纵然后者已不在人世,他仍然言出必践。

李伟的脚步停在一家快捷酒店门前,抬头看了看闪烁的霓虹灯,抬腿走了进去。他不愿回宿舍,只有先找地方休息了。可他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困意消弭得干干净净,又坐起来看了会儿手机,不知什么时候竟睡着了。

刺耳的铃声将李伟从睡梦中惊醒,他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是杨坤的电话,再看时间时已是早上九点钟了。电话里,杨坤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局里对他的内部调查暂时结束,他今天就可以恢复工作。

通话结束之前,李伟真想告诉杨坤自己不愿再回专案组,案子由董立带着年轻人办就好了。可每每想到宋局长充满殷切希望的目光、林美纶那发自内心的钦佩,他又说不出口。

“好吧,我知道了。”李伟草草应了一声。

“你去见见董立,听他安排下一步的工作计划。昨天晚上汇报案情的时候,我们已经议过了,把追捕曹麟作为当前的首要任务。”

果然是这样。

李伟暗自叹了口气,看来曹麟第一嫌疑人的身份已经坐实,下面的调查恐怕会是A 组为主、B 组为辅。这样一来,想弄清楚马硕失踪案详情的难度要大得多。别人不说,董立这一关就不好过,他一准儿要以“二四灭门案”为主,历史恩怨只是背景,要先迅速破案。

李伟的猜测非常准确,一个小时以后,他在董立的办公室里果然听到了类似的意思。董立先是拍着李伟的肩头说了几句安慰他的话,话锋一转道:“你查到的这个曹麟非常可疑,下面我们还是重点把他的情况摸透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们现在的时间很有限,还是要把精力放到眼前的案件上来。早已定性的东西再翻出来未必是什么好事。”

李伟很反感董立这一套,动不动就摆老资格,好像就他有资格教训人。虽然李伟承认董立的做法也许可以破案,但很多案件中他采取的和稀泥、掺沙子等办法,往往掩盖了很多本应该暴露的事实,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类似的事情,我们吃亏还少吗?就李伟个人的经验来看,那些历史上的冤假错案是怎么产生的,难道不值得深思吗?

这时候,李伟不愿意和董立起争执,反正他是负责人,让自己怎么干就怎么干呗。至于宋局长那头,他也好交差。我们一直在查,两个年轻人不辞劳苦地前往苇楠集团给当年的当事人做了笔录,还动用了自己的私人关系。结果反而不如过程重要,只要他们做了就好。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吧,实在破不了也没办法,只能愧对高师傅了。

董立见李伟没有说话,以为自己说服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道:“曹麟的养母贺东婷现在塞北,你今天就辛苦一趟,看在她那儿能摸到什么情况不。本来打算让小林他们去的,可这丫头说要带着牛智飞找个苇楠集团的熟人打听文辉的事。年轻人有工作热情还是好的,我也不能太武断不是。”

看样子董立并不知道林美纶他们去苇楠集团其实是出于李伟的授意。李伟无奈地点了点头,从桌上拿起车钥匙就走:“我和谁去,不能自己问吧?”

“我一会儿和老杜打个招呼,你带B 组的汪红去吧。昨天晚上马局长已经说过了,由我来协调专案组的全部资源,争取本周能找到曹麟。”董立信心满满地说道。看样子,他在局长那儿下了军令状,要赌一把大的了。

汪红是和林美纶同一批来怀志县实习的女警。与林美纶出众的外形和爽朗的性格不同,汪红是典型的沉默寡言型。看上去很单薄的她戴着一副大眼镜,肤色泛黄,使人怀疑是不是有些营养不良,神色忧郁。似乎这种类型的女性很难和警察这个职业联系起来,偏偏她还是个刑警。

昨天刚下过雪,高速还没有开。李伟和汪红来到高铁站,买了张怀志到塞北的高铁票,到达塞北东站的时候竟比平时开车还快了十多分钟。他们打了车,汪红找出贺东婷的地址交给司机时,李伟才注意原来目的地竟是个养老院。

资料上显示:贺东婷,一九五四年生人,今年六十五岁,可她本人明显苍老得多,头发几乎全白了。好在精神不错,非常健谈,声音甚是洪亮,相对标准的普通话中偶尔夹杂着几句方言,提到儿子曹麟便滔滔不绝起来。

在养老院的多功能厅里,贺东婷听李伟说完立即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曹麟去年底来过一次,给我留了四万块钱,就再也没信了,过年也没来。”

“他以前过年都来看你吗?”李伟问道。

“前几年都接我回家过年,这两年没有,以前都是初六才回来。”

贺东婷似乎无限留恋之前的生活,神色中透露着深深的遗憾。李伟点了点头,示意汪红记录,然后问道:“你们还是回怀志吗?”

“不是,是他在塞北的家。我们家房子早卖了,二〇〇五年我住院得病要用钱,曹麟又坐牢,我就找人帮忙卖了房子。后来一直租房住。曹麟出来以后去泉州跑船,一走就是半年,就托人把我送到这儿了。他自己在塞北租了房子。”

贺东婷声音不高,可在李伟听来这是极重要的一条线索。之前他们并没有掌握曹麟在塞北市的这个住址,也可能是二婷没有完全说实话,这可是找到曹麟的重要线索。想到这些,李伟心里一翻个儿,感觉宋局长的愿望怕要落空了。

其实能尽快破案是好事,就是他心里多少会有点遗憾吧。李伟想着站起身往外走去,他得和养老院的院长聊聊,让他们同意贺东婷带自己去一趟曹麟的这个新家看看。

没准儿自己很快就解脱了呢?

(2)

“我这个儿子,有和没有一样,自打出狱就消失了,一年也见不着两回面。问他忙什么就说出海了,可钱呢,我怎么一分没见着?”

可能是终于有了倾诉对象,贺东婷的话匣子像开了闸门的水龙头。

“当年抱孩子的时候我就说过,这男孩子没良心,要抱就抱女孩。

福利院的几十个孩子里,曹芳最漂亮,我们最后就看中了那丫头,可她非说要和弟弟在一块儿。老曹和我说,抱上一对龙凤胎也能凑个好字。谁知道如今是这样的结局。要说曹芳的确是个好孩子,可她的命不好啊。”贺东婷平时在养老院可能也没什么朋友,说起来没完没了。

“要说这打鱼可不少挣啊,肯定都让那狐狸精骗走了。”

“您这是说谁啊?”汪红奇怪地问道。

“就那个叫二婷的女人呗。”

“她和曹麟是怎么认识的?”李伟问。贺东婷回身瞅了李伟一眼,下意识地沉默了几秒,似乎对这个不苟言笑的警察有些发怵:“他们是在饭馆认识的,我听老马说我们曹麟出狱后经常和他去家门口的一个饺子馆喝酒,就是这个叫二婷的家里人开的饭馆。”

“现在还开着吗?”

“早黄了,这是曹麟刚出狱的事,多少年了?他们好上以后,曹麟就去了泉州,对我这儿爱搭不理。要不是老马帮着张罗找个养老院,我看我非饿死不可。”

“哪个老马?”听到这个名字,李伟蓦然警觉起来。贺东婷似乎没有注意到李伟的情绪变化:“就是马硕他爸爸马志友,两口子也都是苦命人。”

“马志友和你们关系很好吗?”李伟示意汪红这段要着重记录。

听李伟这么问,贺东婷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忧伤,双眸中的神采突然也消逝了八成:“我和老曹,就是曹红军,一九七二年来塞北插队认识,后来在这儿成家结婚。他考上了县中学当老师,我们就没回老家。我先天不孕,但抱的两个孩子都很争气,尤其是姑娘,长得漂亮成绩又好,谁知道他们小学刚毕业老曹就死了。我一个人把他们拉扯大,还没上完高中就遇到了那件事。你说我一个女人怎么出头?

好多事还是马志友帮着张罗,一来二去就熟识了。”

贺东婷说到这儿,有意停顿了一阵儿,又继续说道:“曹麟脾气不好,当年听说他姐姐出事还打伤了文辉的儿子,也是马志友找战友帮着和文家说情,又赔了钱,要不然文辉能饶了他?听说马志友有个战友是县武装部的部长,和县驻军的某个首长关系好,首长出面打了招呼,文家才不敢追究。后来马志友经常替我去看曹麟。你们不知道,我有老寒腿,反而不如他去的次数多。”

几个人说着话已陪着贺东婷办妥了手续,坐上警车去曹麟的出租屋。一路上贺东婷絮絮叨叨个不停,仍然对曹麟只给自己四万块钱这事耿耿于怀,直到李伟有些不耐烦了,随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曹麟挣得多?”

“他给我看过合同,远洋船员,一年八个月就挣十几万,还有提成,怎么就给这么点?我在老人院一个月一千六,一年就小两万块钱,你说他给留的四万不才是两年的房费?”

“合同,他拿给你看的吗?”李伟警惕地问道。

“是啊,我逼着他拿出来,我可信不过那个女人。”贺东婷说话间拿出钥匙打开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李伟和汪红没敢贸然进去,打电话知会了专案组,才陪着贺东婷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贺东婷车轱辘话没完没了,直到董立带着技术人员过来,还在絮叨曹麟如何对自己不好,老马为人不错,云云。

房间异常整洁,明显被人特意清理过,卧室除了枕头上几根残留的头发,并没什么发现,甚至连有效的指纹都没有。倒是在马桶的水箱里,技术人员发现了一把用塑料袋包裹的单刃切割刀。

“马上送回去检查,还有那根头发也要对比一下。”董立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事情明摆着,要是能确认这把刀就是“二四灭门案”案发现场的第二把凶器,曹麟的嫌疑就非常大了,这对案件侦破来说可是巨大进展。

不知不觉已是午后两点,李伟看贺东婷面露倦色,便商量着把她送回养老院。董立正和技术人员小声商量什么,下意识地摆了摆手,李伟便让汪红陪着贺东婷上了董立的车。要说汪红的脾气可真好,听了老太太一路的牢骚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声细语地安慰。李伟边听她们说话边摇头,心想,要是这事让林美纶遇到了,恐怕做不到汪红这么耐心,至多是默不作声吧?

说曹操曹操到,就在他们从养老院返回曹麟租房现场的时候,林美纶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李伟接起电话,听筒里立即传来林美纶带着哭腔的声音:“李哥,你快来一趟,牛智飞出事了。”

见鬼,真是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本来李伟打算回去就把现场的事情推给董立,他带着汪红回县局写报告。话是这么说,小心思还是想早点下班,看这意思让汪红把今天的情况整理出来没什么问题,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林美纶的一个电话全都给打乱了。

当然他不会责怪林美纶,只是无奈地叹口气。

“什么事?”李伟糊里糊涂地问。

“牛智飞杀人了。”

“什么—— ”

“不,不是。”电话里林美纶是王八吃花椒—— 麻爪了,“不是他杀人,是有人被杀了。”

“谁被杀了?”

“就我和你说的那个同学,我们今天一直在一起。”

“那怎么还出了这么大的事?”

“我也说不清楚,你先来吧,在红旗路米兰咖啡厅。杨队让老杜带着侯培杰他们过来了,正给牛智飞做笔录。”林美纶越说越急促,就差哭出来了,“我在车里给你打电话,该怎么办啊?”

李伟安慰了林美纶几句,开车把汪红送回现场,正准备离开时被董立拦住了。

“你干什么去,贺东婷呢?”

“送回去了。”

“送回去怎么不和我说一声,你过来我们碰一下。”董立不耐烦地说道。

李伟没理他,发动了汽车:“我得回去一趟,牛智飞出事了。”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把车给我留下……”

李伟不想和董立多解释,牛智飞和林美纶今天的行动其实是自己授意的,于公于私他都得去,否则说不过去。这边反正有董立和专案组,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想到这儿,他回了句“那边可能还有线索”就跑了,留下一脸蒙的董立望着李伟离去的地方生闷气。

怀志县米兰咖啡厅门口,李伟见到了林美纶。

“李哥—— ”林美纶跳下汽车,满脸委屈地等着他。李伟拉着她上了自己的车。

“怎么回事?”

林美纶见到李伟就像是受气的新娘看到了娘家人,一肚子委屈终于有了倾泻渠道,竹筒倒豆子一样讲起经过来。

今天早上,林美纶和牛智飞找她在苇楠集团总裁办工作的同学蓝韵了解文辉的情况。蓝韵和林美纶是小学同学,但都不是怀志县人,只是她男朋友在怀志联通工作,家在这里,她就跟着过来了。小时候她们关系不错,毕业后各奔东西。去年同学聚会的时候两人再见,才重新恢复联系。今天看到林美纶来,蓝韵挺惊讶。

当林美纶旁敲侧击地说出来意,并提到“二四灭门案”时,蓝韵的神色明显有些异常。林美纶敏锐地感觉到了蓝韵的变化,加强了问询的力度。

“赵总被杀以后,文总连着开了几天的会,也在讨论这个事。”蓝韵说。当林美纶问她都有谁参加的时候,她很快说出了几个名字。

“一般都是文董和儿子文延杰、儿媳宋艳和财务总监耿总,其中有几场会议还有两个大股东。”

“就这些吗?”

蓝韵有些犹豫,林美纶又问了一句,才道:“有一次深夜的会议,只有文董、文总和那两个大股东。”

“那两个大股东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们经常来,但不怎么管事。好像有一个人姓班,另一个姓胡。”

“他们都说了什么。”

“这个我不清楚。”话虽这样说,可林美纶他俩都看出蓝韵有所保留,只听她继续道,“其他就没什么了。”

看她不愿意说,林美纶没多问,话题被引到了文辉的公司业务和生活上面。蓝韵回答得很慢,但大都是有什么说什么,没再保留。这里面能引起林美纶注意的内容很少,只有最近两年赵保胜和文辉关系的确不太好,以及文延杰今年成为苇楠集团实际负责人这两条信息似乎还有深挖的价值。

“你听说过‘老佛爷’吗?”林美纶问。蓝韵茫然地摇了摇头,对此似乎很陌生。

离开苇楠集团,林美纶和牛智飞商量着晚上有没有必要再去蓝韵家里找她一趟,他俩都觉得她说话欲言又止,不知道是不是和在公司说话不方便有关。正说到这里,蓝韵打来电话,约他们下午两点在米兰咖啡厅见面,说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他们。

“后来呢?”李伟急切地问道。

“我们一直在咖啡厅等到三点钟也没见蓝韵,电话也不接。我和牛智飞就商量着先回专案组。”林美纶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们正准备出去的时候,蓝韵自己走了进来,脸上的神色很怪。”

“然后呢?”

“她好像不太舒服,走路踉踉跄跄,也不说话。牛智飞过去扶了她一把,谁知道她一下子就倒在牛智飞怀里了。我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去查看时,人已经死了。”

(3)

林美纶脸色苍白,显然吓得不轻。李伟以为她说完了,正想安慰几句,她又开口了,这次更是语出惊人:“蓝韵走路踉踉跄跄,神色特别古怪,而且她只穿了一件过膝的羽绒服,里面围了条浴巾,光着腿,趿拉着一次性拖鞋,然后就什么衣服都没有穿了,很狼狈,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她。”

塞北市冬天滴水成冰,虽然已是立春时分,可白天的最高温度也在零下。这时候谁敢只穿件羽绒服出来?再说,穿一次性拖鞋和没穿鞋又有什么区别。林美纶虽未明说,可李伟感觉她似乎暗指蓝韵有不为人知的事情败露,仓皇出逃。

“现在人在哪里?”李伟问。

“屋里,老孟、陆宇和市技侦的人都在。”

“队里谁来了?”

“老杜、侯培杰。”

李伟点了点头,虽然只寥寥几句,可他还是本能地感觉到这案子不简单,自己最好别沾这牛皮糖,省得甩不脱。心里虽然这么想,可林美纶毕竟是关系不错的同事,还是女性,所以他又安慰了几句,想着去看看现场,和牛智飞、老杜他们聊一聊,把面上的工作做到位,过几天她缓过劲儿来也就没事了。

恰好这时候,老杜和侯培杰出来抽烟,李伟径直走过去,打过招呼,老杜开门见山道:“人死得很蹊跷,除了羽绒服只围了条浴巾,别的什么都没穿。”老杜面无表情,冷冰冰的,像台录音机。老杜和李伟性格相似,遇到案子的时候向来一丝不苟,两人在一起除了讨论案情,很少说闲话。

“她死前在洗澡?”李伟问道。

“有可能,但是不是他杀还不好说,现在初步判断死因是药物中毒。”老杜说完得意地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李伟,“新鲜吧,更新鲜的事情还在后面,你过来看。”他掐灭香烟,带着李伟和侯培杰走进咖啡厅,穿过忙忙碌碌的几个技术人员,在吧台前停住了脚步。

牛智飞坐在吧台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监控录像。老杜指着屏幕说道:“死者进来以后突然扑到小牛身上,几分钟后就停止了呼吸。因为初步判断是药物过量中毒,所以小牛应该可以排除嫌疑,完整的检测报告估计需要一段时间。这个丫头从酒店跑出来的这一路的表现很让人费解。”

“什么意思?”老杜的话让李伟十分困惑,不由得问道。老杜让牛智飞调出咖啡厅门前的监控,说道:“你们看这一段,从死者在监控画面里出现开始,她似乎一直在做一套很奇怪的动作,一边走一边把两只手平伸,像分开面前站的两个人一样用力往两侧推开,然后她又略停顿,把脖子伸直将头往前探,两只手拼命往后划。”

随着老杜的声音,李伟果然发现蓝韵边做着这套动作边慢慢地推开门走了进去。接着,室内画面中的蓝韵虽然算正常了一点,仍然像喝醉酒一样走得踉踉跄跄。

“奇怪吧,要不是喝多了,这人的精神八成有问题。”老杜斟酌着说道。李伟没有接他的话,又把录像看了两遍,心想,蓝韵人长得很漂亮,身材高挑,神情妩媚,算得上美艳动人,单论颜值绝不输林美纶,怎么看这么好的女生也不像是个精神病。再说她是苇楠集团总裁办的主任,如此重要的岗位,相信文辉不会找个精神有问题的人来负责。所以自己之前的预感应该没错,这姑娘死得很蹊跷。

老杜听李伟没有说话,以为他同意自己的观点,继续说道:“这边让他们先弄,我打算去马路对面看看,听说死者是从那儿跑过来的。”

他指了指咖啡厅不远处的一家商务酒店,李伟抬头瞅了一眼就发现,商务酒店与苇楠集团竟然只一墙之隔,距离咖啡厅也只有几百米。

虽然脑子里充满了疑问,李伟马上就要跟着老杜推门而出的时候,他再一次被自己的惰性打败了。李伟突然意识到,这个案子和自己并没什么联系,他来这里的全部意义就是安抚受惊的林美纶而已。

之所以要这样做,其实也因为后者今天的遭遇从某种角度讲和自己有点关系,仅此而已。

他有怀孕的妻子需要照顾,还有未出世的孩子等着他,怎么可能再次让自己陷入任何形式的忙碌与危险中呢?对于刑警来说,事情永远做不完,想到后期还有数不清的材料要整理、证据需要敲定、资料审批过检还不能超期,李伟就头痛得要命,自己一向不擅长做这些工作。他停住脚步,望着老杜带着侯培杰走出了咖啡厅。

还是让牛智飞、侯培杰这样有**的年轻人去干吧,自己需要做的也许仅仅是在身后推他们一把。想通这点,李伟顿感轻松许多,迤迤然走出正门,正遇到林美纶从车上下来。

“李哥,宋局长要过来了。”

“宋局长,在哪儿?”李伟脑子嗡的一声响,暗道不好。现在这个阶段见到他没什么说的,主要是工作还没完成。就听林美纶道:“我刚给他打电话,他说一会儿过来看看。”

“他怎么想起来这儿了。”李伟无奈地抬起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借故离开还是在这儿等着。林美纶继续道:“宋局说现在专案组那边基本已经锁定曹麟的嫌疑人身份了,估计要下通缉令。你在这儿等着他吧,好像有话和你说。”

“好吧。”李伟说完抬头,发现林美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让你帮忙把蓝韵的事情弄清楚,她一定不是自杀。”林美纶楚楚可怜地说道。李伟眉头紧蹙,问谁说蓝韵是自杀。

林美纶这才犹犹豫豫地说,刚才听老杜和侯培杰走过去时,两人对话里提到过。

李伟哼了一声,无奈地叹了口气:“现在还是猜测,不要瞎想,我先送你回去,这里还是交给老杜他们好一点,我会关注案情的。”

话是这么说,可安慰的意味尤为明显。

林美纶没再说什么,低着头上了车。一路上两人没有说话,好像空气都凝固了。下车的时候,林美纶低着头,泪水模糊了眼眶。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委屈。

送走林美纶,考虑到宋局要过来,李伟又折回咖啡厅,正看到宋局的汽车停在门口。司机老郭见他过来打了个招呼,示意他宋局在里面。李伟没有进去,默默地装了支烟弹等着。

宋局长出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介绍案情的老杜和侯培杰,几个人又聊了几句,等他们离开,宋局长才示意李伟和他走走。他们顺着人行道边走边聊,老郭开着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这个案子你怎么看?”宋局长一向直率,往往开门见山,很少铺垫,尤其是和李伟这么熟了。李伟沉默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恐怕不好办。”

“不好办就不办了?”宋局长提高了声音,多少有些不满,不等李伟回答,他就问道,“你觉得蓝韵的死和最近的事有没有联系?”

“您是指赵保胜的案子?”

“对。”

“我说不好,需要时间判断。”

“你要给我做出这个判断。”宋局长停住脚步,凌厉地盯着李伟。

李伟愣了一下,没想到宋局长竟然如此严肃,就听宋局长说:“林美纶给我打电话,推荐你负责蓝韵这个案子。”

“她真因为这个案子给您打电话?”李伟不解,林美纶怎么能直接联系上宋局长。只听宋局长解释道:“不光是这件事,最近的案情进展我也要掌握嘛。”他怕李伟没听明白,继续说道,“林美纶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们家和我是老街坊,八十年代初我们都住在塞北老城区。

那时候我还是个普通的刑警,经常去她家吃饭。她和她哥林经纬后来都当了警察,不能不说是受到了我的影响。”

“原来是这样,您在我们这儿还有‘特情’啊。”李伟笑道。宋局长哼了一声,又道:“杨坤也和我说过,锁定曹麟你首功一件,小牛他们都说你很能干。之前我给你的任务你要完成,蓝韵这个案子我也想交给你,有没有问题?”

“真是惭愧啊。”李伟自嘲地笑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给林美纶这样的好印象,如此信任自己。看宋局长这个意思早打定了主意,说出的话就是板上钉钉,自己干不干似乎都得干了。

“小李啊,难得这么多同志信任你,干吧。”宋局长慈爱地望着李伟,目光中似乎对他能干好这件事充满了比他还要强的信心。李伟想到刚才林美纶离去时的神色和自己最近的态度,心下一阵内疚。

“行,我干。可到底能不能让您满意,我可说不好。”

“我只要前半句话就行了,后半句你收回去。要干就别留后路,这也不是你李伟的风格。”说着,宋局长和李伟都乐了。

“好,没问题。”

“行,有什么条件?”

李伟想了想,知道自己这次再推诿就对不起宋局长了,说道:“既然您说到这儿了,那我想说说我的看法。首先,既然已经锁定了嫌疑人,下面的工作相对会顺畅许多。我想借这个机会把以前的事情弄明白。就像我们之前所说,一定要搞清一九九九年马硕、曹芳失踪的来龙去脉,到底和赵保胜、文辉有没有关系,没有的话,也好还他们一个清白。”

宋局长点了点头:“这个也是高师傅想办的事情,你可是已经给我立了军令状哦。”

“第二,我还不太清楚蓝韵案的具体情况,但此事绝不简单。所以我希望由我来主导调查,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摸清文辉和苇楠集团的底。

同时专案组那边我也要安排人按我的思路整一条线,完全独立办案。”

“可以,有人选没有?”

“小林、牛智飞和汪红交给我,老杜、小侯和小班都跟董立。”

宋局长想了想,同意了李伟的提议:“这样,我让老杜他们撤出这个案子,和董立一道把精力放到曹麟那边。但专案组里,你还要向董立汇报。蓝韵的案子可以考虑由你独立进行,直接向杨坤负责,不要放弃和赵保胜案的关系,看看是不是有并案的可能。”

“是。”李伟迎着宋局长信任的目光,感觉如芒在背。难得领导和同事都如此看重自己,如果再像之前一样,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实在说不过去。

宋局长确实知人善任,又了解李伟的为人。像之前他硬着头皮接受了任务,什么条件也没提,自然就会敷衍了事。如今能开诚布公地和他这个局长谈条件,看来真有了破釜沉舟的劲头。就冲这个,宋局长看好李伟能把这两个案子搞清楚,也相信这两个案子虽然难却压不垮李伟。

李伟自己这时候也没想到,等待自己的竟是怀志县有史以来最具挑战性、最离奇、最诡谲的案件和最狡猾的对手。就在他们聊天的时候,这个对手就站在马路对面的暗处,静静地打量着他和宋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