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扑朔迷离

(1)

马志友有气无力地躺在病**,浑身上下没有几处完整皮肤。多数伤口已经处理过,他被包裹得像一个尚未完成的木乃伊。可能是听到动静,他微微转过头,正看到脸色铁青的老杜站在面前。

“马哥,你每次去我家是不是都偷偷翻我手机来着?”老杜重重地喘着气,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你媳妇还活着的时候,你每次都待好几个小时,不是喝茶就是和我侃大山,问这问那,我拣能说的都和你说过,你是不是偷偷记下来了?”

马志友艰难地抬起眼皮望着他,很轻地点了点头。老杜完全被激怒了,他把脸贴近床头,双手就那么在空中挥舞着,李伟甚至感觉他一不小心就会按到马志友胸口上。“你这是让我犯错误,难得我这么相信你,说了多少内情给你?”

老杜沮丧地直起腰,忽然从腰间取出手铐,飞快地铐上自己的双手,转过身,目光焦灼而涣散:“李警官,你说对了,我的确给马志友透露了情报,犯了错误,你把我带回去吧。”

李伟打量着这位干了半辈子刑警的老同志,心中微有感触。他曾经听人说过,老杜除了工作以外没什么爱好,不喝酒不打牌,不好旅游不吹牛,连抽烟都是只在工作需要时才抽,向来严于律己。况且对这个案子,老杜的投入丝毫不在自己之下,如今出此纰漏就好像精心烹制的菜肴被人撒了一把沙子,着实不会好过。自己在这事上虽然问心无愧,可方式是不是有点问题?

想到之前和董立的不愉快,李伟由衷歉疚。如今老杜的态度也让自己多少有些难堪,觉得做事时多些手段亦不至于此。做了二十多年警察,李伟今天又一次感觉自己还很稚嫩,似乎缺少一点沟通技巧。

有时候想做一个好警察不仅仅是满腔热情和秉公执法。他思忖良久,用诚恳的语气对老杜说道:“对不起杜哥,这事我帮不了你……”

李伟正想着再说几句客气话,谋求老杜原谅,床头的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随即站在他们稍远位置,一直关注马志友的两个护士不约而同地大声喊起了医生。李伟这时候才注意到她们刚才一直在病房中,脸上不禁有些发烫,好在这时候没人注意他。

医生风风火火地进来,把李伟他们都请了出去,两人面面相觑,站在急救室外约有十多分钟,才听他在屋里大声喊家属,再进去时,医生宣告了马志友的死亡。

李伟心中感情波澜激昂,好像人一下子被掏空,感觉疲惫不堪。

他颓然退回走廊的长椅上,从警以来亲手抓获的嫌疑人在他眼前一一闪过,继而这一个月以来关于“二四灭门案”的点点滴滴渐隐渐现。

这种感觉跟编剧全身心投入某个剧本创作,最终完稿时那种大病初愈的感觉一样,相信没有别人能体会和理解。他疲惫地站起身,和门口的同事交代了几句,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医院大门走去。

马志友死了,曹麟撂了,可李伟总觉得案子还没有结束。他想到了刚刚收到的那个箱子,心里又是一阵紧张。就和坐过山车那样,心脏不强大还真承受不住。好在那个箱子已经由董立他们打开,里面只是一把深深埋藏在冰块中的匕首。

“这匕首擦得很干净,没有指纹,不像用过的东西。”董立把手中的证物袋交给李伟,“看日期是提前几天寄出来的,就是为了吓唬文辉。可惜马志友身上的东西都被炸碎了,要不然那些纸末里准有他接下来的计划。”

“这事要是放到美剧里,法医准能用高科技把那堆碎纸屑还原。”

牛智飞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到他们的对话,笑眯眯地插了一嘴。李伟把匕首还给董立,先说了马志友的死讯,又问文辉的情况。

“留置室呢,这几天吓得够呛。”董立说。

“我去和他聊聊。”李伟说着离开专案组办公室,到留置室找文辉。两人一见面,文辉挺害怕,一个劲地往墙角钻。李伟搬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点了支烟问道:“我有那么可怕吗,你吓成这样?我告诉你,你害怕的人已经死了,曹麟也被抓了。”

“马志友死了?”文辉惊愕地问道。

李伟沉默地望着他,没有直接回答:“人这辈子要经历很多事啊,有的事还是别做,要不然你自己就能把自己吓死!”说这话的时候,李伟想到马志友的结局,不胜感慨,对面前的文辉丝毫没有同情。

文辉可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辩解道:“李警官,我一直想和你们说说这事。你不能听马志友的一面之词啊。”说着他抹了把嘴角的唾沫,又道,“当年的事我早就说过,你看看你们以前的问讯记录。”

“那你再和我说一遍吧。”李伟给他倒了杯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文辉一口将水喝干,用手掌在嘴巴上抹了一下道:“好,我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着文辉的讲述,李伟的思绪也像一缕轻烟,追随着他穿越二十年的时空,回到那个改变了很多人命运的时代。那时候,文辉还是“怀志四害”的大哥,是个自认为在社会上颇有影响力的人。

受到港台电影的影响,二十年前的年轻人很乐于把自己装扮成所谓的帮会成员,在本该上学或工作的年龄,他们却游离于校门之外,靠义气和暴戾来武装自己。就在那年的正月十五之后那几天,一个阴沉沉的日子里,文辉早上从家里出来,到赵保胜家找他和自己去收钱。

他们先到怀志一中门口,这里已经有三四个中学生在等他们了。

见文辉和赵保胜过来,几个学生立即站定,规规矩矩地叫了声:“文哥、赵哥。”

“钱拿来了吗?”一般这种时候,文辉都是站在后面不说话,赵保胜上前和他们交涉。其中一个高个子点了点头,把自己怀里的一个纸包递了过去。赵保胜拿起纸包掂了掂,掀开一个角微微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少啊?”

“还没开学呢,年后返校的学生不全,有些回外地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家过年。还有没有压岁钱的,也不能硬来不是。”高个子赔笑道。

赵保胜回头看了眼身后冷冷注视看他们的文辉,用下巴虚点了一下,有意压低声音道:“你自己和文哥交代。”

“别,赵哥给说两句好话,开学了我就补上。”高个儿学生谄笑道。赵保胜用阴狠的目光打量着他,半天才哼了一声:“这是你说的啊,到时候就算文哥不说什么,八爷那边问起来,你掂量着办。”高个儿学生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好的好的,谢谢赵哥。”

赵保胜口中的八爷是怀志县的大混混儿,姓丁,当年号称“怀志第八”。前七名都是已经死、老、逃亡的历史人物,所以他就成了怀志县所谓的第一社会大哥。当然,八爷这个第一是他自己封的,有多少含金量谁也不知道。而且这家伙不懂收敛,九年后扫黑除恶第一个被抓进去判了十八年有期徒刑的就是他。那会儿文辉早已在赵苇楠的帮助下干起了工程,还靠着给希望小学捐款赢了个好名声。

当然,二十年前的文辉还是个半大小子,处于靠着八爷名声招摇撞骗的阶段,事实上他根本不认识八爷,只是听赵保胜说八爷的二叔家和赵保胜家住一个胡同,他曾经叫过两声八爷罢了。

另外几个孩子也过来把自己的纸包递给赵保胜,赵保胜满意地从中抽了几张塞回他们每人手里。“等开学以后,把钱都收齐,要是找不到我们,就放到上海路游艺厅。”

离开学校,赵保胜和文辉把钱分了分,每人约莫有个七八十块。

他俩找了个酒馆坐下来吃饭,谈起了下午该干什么。文辉怅然道:“靠学生这几个钱也不够花的,咱们得找点别的路子。”

“让老孔碰瓷儿、季哥去抠皮子,咱们找个洗浴设局。三道沟那个愣头五不是说认识洗浴的人吗,让他找外地黑头过来玩,三五局下来就够一年花的了,比这不强?”赵保胜嘴里嚼着酱牛肉,含混不清地说道。

文辉哼了一声,对赵保胜的提议有些不以为然:“他俩能干啥?

咱们下午先去济梦湖转转,搞点鱼也行。到时候把鱼拿回来找人处理了,比你说的那些靠谱。碰瓷儿和抠皮子都得有人罩,没人罩你又没人带你入门,光凭咱们四个非得让人打死不可。”

“车到山前必有路—— ”赵保胜酒量不济,说到这儿已经开始有些高了,文辉一摆手制止了他:“别废话,哪次你办成事了?还得让我给你擦屁股。愣头五上次说带你找大哥卖针,他妈什么都没见着就让人追着砍,不是我偷了个摩托,你不得让人剁成八段?还信他呢,一个牛皮匠。他伤好了?”

“嘿嘿,谁让你是我大哥呢。”赵保胜谄笑着端起酒杯,“没钱没姑娘,奶奶的真寂寞呀。”文辉瞪了他一眼:“少喝点吧,一会儿还有事呢。”两人结了账离开酒馆,迤逦着往前找出租车。头两辆车见他们出来都机灵地掉头走了,第三辆车的司机在睡觉,一个没留神叫赵保胜逮了个现行。

“大哥,去济梦湖。”赵保胜一屁股坐到车上,司机不情愿地开车前往济梦湖。这几位在怀志县是“名人”,司机也不愿意惹事,所以下车的时候并没有跟他俩收钱。就这一点事也成了赵保胜日后吹牛的资本,被李玉英记下当成了罪证。

两人顺着湖边往里走,发现今天没几个人钓鱼,弄点鱼的想法就没成。两人沮丧地越走越远,眼瞅着就没什么人了,在酒精作用下,赵保胜脸色绯红,左右踅摸了一阵儿,指着远处的黑点问文辉:“那边是不是有一辆汽车?”

文辉定睛瞅了瞅,好像还真是辆车。赵保胜和他对视一眼,阴恻恻地说:“把车搞回去,够打半年牌了。”

“过去看看。”两人往前走了一阵儿,果然发现是辆黑色的桑塔纳汽车,不过车里隐约好像有人。文辉正想说走,赵保胜的眼里突然像看到金子一样冒出火来:“文哥,你看车里那妞盘儿真靓,我得过去喽。”说着就往前跑,文辉一把没拽住,赵保胜已经拉开车门,将头探了进去。

(2)

换作平时,赵保胜可能不会这么冲动。今天中午他喝了半斤白酒,此时正在兴头上,从腰里噌地拽出把尖刀,一下子就顶到了司机位马硕的脖子上。等文辉过来的时候,马硕已经被他拉出了车。

“你也出来!”赵保胜打着酒嗝凑近体如筛糠的曹芳,有意用鼻子往前凑了凑:“香,真香。”说着扭头看文辉,“文哥,先捆起来呗?”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先弄上车,换个地方再说。”文辉唠叨着过去,和赵保胜上前要押马硕和曹芳,谁知道马硕趁他们不备突然将赵保胜推了个趔趄,转身就跑。文辉这时候还没上车,忙绕过去追他,赵保胜也虎吼一声扑将上去,在十余米开外的草丛里扭打成一团。

赵保胜个子不高,也没有多强壮,但打架经验丰富,下手又狠又准;相较之下,马硕身体素质不错,但经验远逊赵保胜,几个照面下来,他就支持不住了,被赵保胜打得鼻青脸肿,鲜血迸流,散得到处都是。

一直在旁边的曹芳见男朋友吃亏,也从车里滚了出来,她已被捆上双手,一时半会儿也没起来,只在地上大喊:“你们别打他,要多少钱都给你们。”

赵保胜拖着马硕回到车上,把曹芳也塞了进来。就这样他在后面看着两人,文辉驱车沿着湖堤一路往北,直到济梦湖西北岸的松树林外才停下。这里是华垣山脚下,已至路尽头。

文辉让赵保胜把马硕和曹芳赶下车,指着面前的松柏林道:“这里平时没人来,我就算把你们俩挖个坑埋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当然,你们俩要是配合,我们就考虑考虑。”

“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马硕怕他们对曹芳不利,一直在前面挡着她,“我钱包里还有一百多块钱,你都拿走。”

赵保胜一听只有一百多块钱,心里就老大不乐意,嘟囔着从马硕兜里掏出钱包,还没翻到钱就像被马蜂蜇了一样叫唤起来:“我×,你是个警察啊。”

文辉也吃了一惊,探头看时,发现马硕只是个刚入职的交警,随即松了口气,把钱包抢过来翻出钱数了数,一共一百二十多块。还有一张银行卡。那时候人们用存折还比较多,银行卡这东西在怀志县属于新鲜事物,他捏在手里问道:“这里面有钱吗?”

“有钱,两千多。”马硕只求文辉能放过他们,一下子把所有的底牌都亮了出来,“钱都给你们,车也给你们。我们俩走出去,好吧?

这车是我爸的名字,到时候我帮你过户。”

文辉拿着银行卡问出密码,转头和赵保胜商量:“带着他们去取钱不太方便,要不然我去取,你在这儿看着他们?”

“我去吧,你们在这儿等着。我看车里油不多了,顺便去加点油。”赵保胜说道。文辉想了想,觉得也行,又担心赵保胜加油出了岔子,就多了个心眼:“你自己别去加油,最好让他们去。不行你带这男的去,我和这女的在这儿等着。”谁知道赵保胜愣了一下,小声说道:“男的心眼多,我带女的去吧。”

文辉没多想,点头同意了。他这会儿还不知道赵保胜心里打着什么歪主意。说起来赵保胜和他是发小儿,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文良去世的时候,文辉还在强制劳教,是赵保胜替文良打幡摔盆儿当了孝子,为这事文辉回来感动得热泪盈眶。

赵保胜带着曹芳走了一个多小时,直等得文辉和马硕五内俱焚,生怕他俩出了什么事。直到汽车停下来的时候,文辉的心里才松了口气,他眼瞅着赵保胜脸色铁青,曹芳双眼红肿,与走时大有不同,当下就有些困惑。

“没事吧,取回来了吗?”

“取回来了,两千。”赵保胜把钱交到文辉手里,转头回到一边抽烟。曹芳木着脸躲到马硕身后,什么也没说。马硕回头低声和她说了几句话,她也只简单地嗯了两声。文辉走到赵保胜跟前,和他商量怎么处理马硕他们。赵保胜阴沉地小声说了句什么,看文辉没听明白才又提高了点声音:“不行办了得了,扔湖里也没人发现。”

“不行。”文辉只想搞点钱,完全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我去吓唬吓唬他们,你先把车往远开开。”说着转过身,就听身后的赵保胜喊了句“文哥”,遂转过身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你去吧。”赵保胜又点了支烟,脸色多少有些不自然。文辉也没往心里去,走到马硕身边道:“你的驾驶本我拿走了,要是一个月内,我们俩没事,我就把它扔了,你自己补一个去。要是我们哥们儿出事,我就找人带着这个去你家找你,到时候小心你全家。”

马硕一个劲地点头保证,他身后的曹芳显然心事重重,低着头什么也没说。文辉折回来和赵保胜打了个招呼,两人开车往回走,就在这时,文辉的呼机响了。

“是老季,一会儿我们过去找他们,看看谁去把这车处理了。”文辉说着发现赵保胜好像有什么心事,说话有点心不在焉,便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我……先让老季他们过来吧。”赵保胜说,“前面有个IC 卡电话,我去给他回一个。”文辉没理解他的话,也没往心里去,点头同意了。赵保胜打了电话回来,才说道:“文哥,我和你说个事。”

“什么事?”

“我刚才……”

“刚才怎么了?”

“我带那女的加油取钱,回来的时候我没忍住,把那女的……”

赵保胜没说完,可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吓得文辉冷汗直冒:“你真的干了?”

“对,她也没怎么反抗,我觉得算自愿吧。”

“放屁,你他妈这是强奸。”文辉气得抬手就给了赵保胜一巴掌,“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 ”赵保胜看文辉真生气了,一下子就拉住了他的胳膊:“文哥文哥,我知道错了,我也挺后悔,你说咋办呀?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文辉真想扔下赵保胜一走了之,可怎么想都觉得不行。一来赵保胜从小和他长大,跟他兄弟也没什么区别;二来自己是兄弟们的大哥,将来还指着这些兄弟给自己办事,无论如何不能不讲义气啊。对于文辉来说,可以没钱,可以没家,可以没女人,但不能没有两样东西:面子和义气。

“你把老季、老孔都找来什么意思?”

“我们一块儿过去,把他俩—— ”

“不行,你先别和他们说,我们过去瞅瞅那俩孩子怎么样了,要是他们还在的话……”文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先去了再说。”话是这样讲,可到底该怎么办,他其实没有一点准主意。可当孔自强、季宏斌赶来的时候,马硕和曹芳已经不见了。

他们找了一圈也没找着人,只好先回了家。等送走孔自强和季宏斌,文辉和赵保胜一商量,觉得怀志不能待了,他们得先躲几天再说。两个人对了口供,又张罗着把车卖了,准备拿着钱跑路,人还没来得及走就被抓了。

说到这里,文辉痛苦地蜷下身子,面孔极度扭曲:“李警官,我承认当年做错了事情。但杀人是要掉脑袋的啊,我真的没干过。而且我从来没强奸过曹芳,实际上我就没干过那种缺德事。”

“把自己说得和圣人似的,你以为你这几年躲起来事情就过去了?”李伟不屑地望着他,“当年段彩霞为什么上吊?你以为时间过去四十年,就没人知道是吧。”

文辉站起身,眯起眼睛打量着李伟:“李警官,一九七九年的时候,你出生了吗?”

“你想说什么?”李伟两道剑眉往上挑了挑。

文辉苦笑道:“四十年前,我才二十岁,连个小混混儿都算不上。

你说我二十年前没做的事情,四十年前能做吗?”

“这又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李伟道。

“我告诉你,我当年没有强暴段彩霞。我承认我威胁了她,还把她关到我家一天。但我只是想吓唬她一下,完全没把她怎么样。后来她上吊,我也有点后悔。”文辉抬头望着天花板,好像整个人都沉浸到四十年间的悔恨中,李伟静静地望着他。

“我那时候年轻,有些事情处理失当。第一次因为关押段彩霞导致她上吊,和马志友的弟弟马志亮打了一架,为这事被劳教了两年。

二十年后,又是一念之差,没有管好自己的兄弟,导致第二次入狱。

出狱后我非常后悔,曾经几次找到马志友和李玉英,想做些补偿,求他们原谅。”

“结果呢?”

“他们不见我,我只好通过做些善事来弥补我的过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忘记这两档子事。这次马志友寻仇,我真想告诉他,如果杀了我能让他儿子复活,能让他消气的话,就直接来找我,和其他人没关系。”

“你还挺够意思。”

“我是大哥,是企业的负责人。历史上有多少人年少不更事时走过弯路?我是文天祥的后人,我不能为我的家族抹黑。我也不允许家族再有任何污点。”他说着眼圈竟然红了,“文延杰是他咎由自取,除此之外,我可以自豪地说,经过我二十年的努力,怀志文家是个恪守法纪、澄明达礼的家族,我也可以安心去见列祖列宗。”

泪水终于流了出来,文辉微抬起头,轻轻地冷笑两声:“宇昂被他姥姥接走了,文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啦。好在文延杰虽然糊涂,却都是自己背锅,没有做破坏文家声名的事情,否则我决饶不了他。”

他擦了擦眼泪,摇头道,“扯远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李警官,我从没杀过人,包括你们认为的那个人。”

(3)

本来李伟对文辉的自白没多大兴趣,正自昏昏欲睡,听他没来由地提到杀人,心下突然一动:难道他还有命案在身吗?忙竖起耳朵,只听到文辉的又一番辩解:“社会上都传季宏斌是我杀的,连孔自强也这么认为,还他娘的跑得挺远。其实我和季宏斌那事真没关系,我就是想给他家送点东西,谁知道没几天他就死了,完全是意外。他是酒后骑摩托车摔进水沟淹死的。”

“他和你说过马志友的事情吗?”

“没有,他从来不和我提这事。倒是我听赵保胜说,季宏斌瞒着我们,被马志友逼着指明过那两处有可能是他儿子自杀的地方。这家伙也有心眼,又怕马志友对他不利,走后又折回去悄没声儿地藏起来,亲眼看见马志友打捞上了儿子的尸体。不过这事马志友不清楚,宏斌也没和我说,怕我收拾他,其实我怎么可能那么做呢?”

李伟看了眼身边的林美纶,想起她拿回来的录音,好像孔自强还真是因为文辉才离开怀志远赴他乡。如此说来,这文辉还挺义气?李伟带着这个疑问离开留置室,开始了他的钻牛角尖之旅。

说是钻牛角尖之旅,是因为除了李伟,大家都认为案子的调查取证工作已经结束了。不仅如此,“安慕白疑似自杀案”“胡梓涵中毒案”

均和此案并案处理,专门召开了新闻发布会。杨坤代表警队发言,会后请大伙痛痛快快地喝了顿酒。

李伟那天回家了,没去和同事们聚会。出发前林美纶不知道从哪儿搞出来个盒子并递到他手里,说是送给他的礼物。李伟打开包装,发现是一个非常漂亮的蜻蜓标本,装在透明的标本盒中,黄蓝相间的身体和翅膀结合得异常紧密,看上去像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这是南美彩裳蜓,南美洲独有的品种,我托人买的哦。”林美纶笑道。

李伟笑着收下礼物,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我也送你一个标本吧。”

“你打算送我哪个?”林美纶问。

“‘侏红小蜻’怎么样,多漂亮。”

“那不是你的图腾吗,你打算飞出沼泽啦?”林美纶嬉笑道。

李伟点了点头,摆出一副相当认真的表情:“对啊,迟早要飞出来,早点还能适应环境。”

“好啊,下次给我带来。”林美纶笑得自然。李伟见天气不早,简单地又和她聊了几句,开车回塞北。之所以这么急切是因为他的妻子快生产了。

在家忙了一个星期。周一早上,李伟送妻子上医院做检查,突然想起之前带马志友去第三人民医院做检查的时候,有份报告还没拿,便待妻子查完将她托付给家人,自己骑着车去取马志友的报告。他到了医院才知道,这份报告四天前已经被人拿走了。

四天前,马志友已经死了,他又没有什么亲人,是谁把他的报告拿走了呢?李伟让医院查了下记录,登记的姓名竟然是武卫军。这几年李伟的记忆力远不如前,坐在车上抽了支烟才回忆起来,这个熟悉的名字是马志友的战友,那个养老院的院长。

比起马志友来,武卫军显得比同龄人更老一些,一多半头发都已经白了。他丝毫没有隐瞒自己去取马志友病情报告的事,只是说他走了以后,战友们想把他的东西收拾收拾,送送他。想到马志友说过警察带他到第三人民医院检查的时候没有取报告,便跑了趟塞北。

“马志友知道自己的病情吗?”想到马志友完成了很多正常人都难以完成的事情,李伟就觉得他这个老年痴呆有水分。倒是武卫军对这事看得透彻,回答李伟的问话也毫不滞涩,比之前第一次见面显得更加从容一些。也可能当时要顾及马志友的感受,有些话不方便说吧。

无论怎么说,他这会儿面对李伟更自然了。

“知道,其实马哥的病也不是那么厉害,除了少数时候都挺正常的,反正我感觉挺正常。对儿子的事也慢慢看开了,不像前几年那么撕心裂肺。”他给李伟倒了杯水,取茶叶的时候,李伟注意到他的右手缺了无名指和小拇指。武卫军注意到李伟在看他,笑道:“打仗的时候被炸伤过,捡了条命,缺了两根手指。我这个养老院就因为这个还沾了点残疾军人的光,要不然我根本坚持不下来。”

“马志友是你的营长?”

“对,我们营长。”武卫军把茶水放到李伟面前,目光投向窗外,好像在回忆几十年前硝烟弥漫的战场,“我和老杜都是马哥的兵,我们的命也都是他救的,我们欠他一条命啊。”

“既然看开了,怎么他还选择了这么一条路。”李伟没接武卫军的话,事实上他不太愿意在这儿提起老杜。

武卫军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谁知道啊,可能他心里这个结始终没有打开吧。自从嫂子去世以后,他更消沉了,我开始以为是他伤心,谁知道还在盘算这个事。”

“他们两口子感情好吗?”

“好,马哥可是个好人,和媳妇相濡以沫一辈子,就是听她的话,最后才落了这么个结局。”武卫军感叹道。

李伟听他话中有话,忙追问道:“你的意思是,他报仇的事是李玉英的主意?”

武卫军摇了摇头,似乎还在替马志友可惜:“我不知道,我总感觉是这样。马哥非常听媳妇的话,当年就说过,等无牵无挂的时候,怎么也要找文辉讨个说法,说什么嫂子这辈子就这一个愿望,要不然死也不能瞑目。”他说到这儿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含了枚味道极重的橄榄,“当时我就担心出问题,结果最后成了这个样子。文辉虽然被抄了家,可人家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

见武卫军主动谈到文辉,李伟觉得时机成熟了,问道:“文辉卖马硕的车,被抓之后,马硕就失踪了。当年马志友组织人打捞儿子的尸体,后来结果怎么样?”

武卫军用怪异的目光看了李伟一眼,似乎有点不以为然:“我只知道他找着了儿子的尸体,其他的一概不清楚。曹麟在这儿干过一阵儿,但和我们几乎没什么交流,他只听马哥的话。后来也不再上我这儿来了,马志友真没说过什么,这事我得跟你们说清楚。”想必是对李伟今天上门有些想法,武卫军一个劲地澄清自己。

李伟听他这么说,忙和他解释,说自己不是来问案的:“我没这个意思,您别多心。我就是想知道一下当年的情况,毕竟时间过去太久了嘛。”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打捞尸体是邓光中的事儿,我就是把他介绍给老马了,其他的我没参与,这个你们一查就清楚。”武卫军主动说了自己知道的事儿,李伟心下暗喜,追问道:“邓光中是谁?”

“是我们的战友腾连长的街坊,当年没事就在济梦湖打鱼,他组织了个队伍帮着马哥打捞儿子的尸体。”

“腾连长,他现在还在怀志吗?”

“早死了,听说邓光中也死了,当时就有六十岁了。你们要问,可以找找邓光中的外甥,叫—— ”武卫军想了一会儿,才道,“好像叫邢宪武吧。二○○○年以后济梦湖禁渔,他改行在东风路菜市场开了个鱼行,卖了挺长时间的鱼,前几年我们养老院的水产啥的都在他那儿进货,从二○一七年往后才不干了,具体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你有电话吗,给我一个。”

武卫军拿出手机翻了翻,找出一个号码给李伟:“不知道还用不用了,反正我知道的就这么多。马志友虽然是我的老营长,我们关系也不错,但他和曹麟的事,我们真的什么都不清楚。”

“行,我知道了,谢谢你啊。”李伟谢过武卫军,离开利军养老院就打电话给邢宪武,对方一听来意马上就提高了警惕:“啊,您好,我和马志友没什么联系,多少年都没见过面了。”

“我知道,我是问你别的事。”李伟打断了他的话,问道,“我问你,当年你舅舅帮着马志友偷偷打捞他儿子的尸体,你参与了吗?”

“我……”电话里的邢宪武好像有些害怕,半天才说出话来,“我当时才二十二岁,就是打个下手,真不知道是不是犯法。”

“那你见到他儿子的尸体了吗?”

“我没见过,当时我就是帮忙,都是我舅舅他们一夜一夜地下去找。”

“那你知道人是怎么死的吗?”

“什么意思?”邢宪武有些蒙,不知道李伟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伟解释道:“是死后被扔到湖里的,还是淹死的?”

“哦,当然是淹死的了,他不是自杀的吗?”邢宪武疑惑地问道,“当时谁都知道他是跳湖自杀的啊,要是谋杀那不就是警察的事吗?”

“你确认?”

“没错,我虽然没见着尸体,可我舅舅他们回来说了好几天,人肯定是自杀没错,怎么了?”电话里,邢宪武斩钉截铁地说道。

李伟又反复问了几句,确认回答无疑才撂下电话。

至此,李伟相信文辉最后和自己说的应该是真话。也许他是个做事不择手段的混蛋,可自始至终这个男人都认为自己是兄弟们的大哥,是那种有担当有负责的大哥,遇到事情的时候他要先帮兄弟扛下来。文辉重义气好面子,把个人和家族的荣誉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喜欢文延杰,一直认为是他毁了文家的声誉。

从他对马志友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文辉虽然坏却没有坏到底。

最起码比起当年的赵保胜等人,他还算有良心。正因为如此,赵保胜这几年才跟着受了影响,经常做善事。马志友视文辉不共戴天,这事文辉不是不知道,他这几年也绝对有能力让马家在怀志无立足之地,可他没有这样做。

也许他小看了马志友复仇的决心吧。可这决心到底是马志友的,还是李玉英的呢?李伟觉得自己应该了解一下李玉英的情况,否则这个案子就不可能收尾。虽然已经结案,可它还没达到李伟的标准。既然宋局把案子交给了自己,就不能以结案为由草草将其画上句号,否则和当年的董立又有什么区别?

李伟骑着车漫无目的地游**在怀志大街上,不知道该去找谁了解李玉英的情况。在案件侦破初期,他就让汪红了解过李玉英。除了马志友,她在怀志县没有任何亲人,父母早亡,唯一的哥哥李玉峰也早于她去世,再找其家人似乎也不一定能了解到什么。

想来想去,李伟猛地记起师傅高荣华说临退休前整理过一批档案,其中就有未破案件的所有原始资料,都存放在档案室里。也许从那里能找到点什么。想到这儿他立刻有了精神,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就来到县局。

虽然“二四灭门案”已破,剩下的材料整理和补充细节其实才是最烦琐的工作。由于李伟是借调侦查,再加上他请了假,所以这些事务不用他参与,当然这也不是他的强项。当年他在市局的时候,就以查案和糊涂两样闻名全局。

所谓糊涂也不是说李伟真糊涂,而是指他这个人坐不住,经常把整理的报告档案搞得漏洞百出,无论怎么让他检查都是错别字连篇,气得上级都认为该给他配个专职秘书,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老师的。

否则,他手里的案子十有八九到了材料整理阶段就会超期,要不然就是材料违规,搞得全队人都帮他擦屁股。

对此李伟毫不在乎,他关注的往往是疑难案件的侦破,至于其他就是得过且过。如果满分一百,李伟的查案也许能打到九十以上,可其他工作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五十分。正因为这样,宋局有时候才开玩笑说李伟像一只合格的猎犬,适合办案而不是文案。

此时,专案组里忙忙碌碌,大家都在埋头工作,冷不防看到李伟进来都吃了一惊。林美纶尤其高兴,一下子就扑过来伸出小手:“我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李伟一脸茫然地望着她。林美纶秀眉微蹙,略带憾色,向李伟道:“你又忘了,我的‘侏红小蜻’呢?”李伟这才记起此事,忙赔笑道:“不好意思,下次一定拿给你。今天临时想到一个问题,得去趟档案室。”

“干吗呀?”林美纶问道。李伟来不及和她解释,随口说了句查查李玉英的事,就往里走。林美纶还愣在原地,喃喃自语:“查她干吗呀,不都完事了吗?”

杨坤听李伟来了也相当开心,拉着他说东道西,听说李伟想去档案室找李玉英的资料,知道他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气,便安排人陪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