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N方案

(1)

马志友坐在济梦湖边,当着警察和赵苇楠的面,把自己炸得千疮百孔。他手工制作的手雷威力不大,引爆之后躯体还算完整,只是身受重伤。

董立气得一跺脚,第一个冲上去把马志友抱了起来。接着侯培杰和几个同事七手八脚地抬着马志友上车,风驰电掣般驶向医院。这一切就发生在赵苇楠的面前和李伟的耳边……李伟深深地吸了口气,扭头回了审讯室。这边曹麟还紧张兮兮地望着他,眼巴巴地等着李伟的消息。李伟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咳嗽一声:“你继续说吧。”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话,不把刚才的情绪带出来。事实上,此时的李伟内心早已是万马奔腾,有种落寞的空寂,好像和对方格斗时蓄力已久且又必中的一拳挥出,对手忽然消失的那种感觉。

虽然情绪不高,可他怕这时候将曹麟放回去会前功尽弃,还是决定把审讯继续下去。林美纶一直跟在他身后,眼瞅着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预料,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好默默坐下记录。

曹麟迟疑了片刻,嘴唇动了几动,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那个,你们真的抓住马志友了?”

李伟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曹麟,很想问他到底担心什么,可还是放弃了:“你说吧。”曹麟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案子都是我和马志友干的,他主谋我出力。我如果不按他说的做,他会杀了我的家人。”

“什么?”李伟愣住了,曹麟的话又让他沉入了新的困惑当中,之前所有的假设瞬间都被推翻了。曹麟对他的反应也不算意外,嗯了一声道:“从我出狱开始,马志友就一直谋划着为儿子报仇,也许开始得更早吧。他虽然上了年纪,可能力很强,做事心狠手辣,要是不按他说的做,我真怕家人遭他的毒手。”

“你们之前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说他会伤害你的家人?”李伟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不太相信一个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老头子能把他控制于股掌之间。曹麟知道他不信,笑道:“奇怪吧,其实我每天晚上睡觉前,想起这些年的事情也很奇怪,好像自己一步一步上了他的套,想回头也难了。”

曹麟说到这里又和李伟要了支烟,边抽边把多年来的经过,像讲故事一样讲了出来,虽然不算惊心动魄但也是匪夷所思。

从小到大,曹麟都在姐姐的照顾下。他们姐弟相依为命,无论是孤儿院还是到了曹家,做什么事都是姐姐拿主意。他对于小时候的事情记得模糊,只是从姐姐的口中得知父母都是塞北市郊的农民,早年跟着长辈从山西来塞北落户。他刚满两岁那年,父亲乘坐村里人的三轮摩托车进城,翻了车,正好被压在车下,当场去世,那年姐姐曹芳四岁。

两年半之后,母亲被查出胃癌晚期,开始她想把姐弟俩托给亲戚照料,可是大家都不富裕,少有人收,两个孩子分开送人,母亲又有所不忍,便将他们送到了塞北福利院。开始的时候,她还能隔三岔五去看看他们,后来病发去世,姐弟俩连她葬到哪儿了都不知道。她这一去,两人就彻底成了孤儿,姐姐带着弟弟艰难地生活,守护着对母亲最后的承诺。

当曹红军夫妇来领养曹芳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要带弟弟走,这是她唯一的原则。曹红军同意了,没想到他才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只是那时候曹麟岁数小,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姐姐有一段时间终日以泪洗面,每天晚上睡前都让曹麟把她捆在**,然后紧紧地搂着弟弟才能入睡。

曹麟觉得养父对他们不好,不仅打自己还欺负姐姐,答应和姐姐离开,大不了再回福利院。他们没有成功,可这事还是引起了养母贺东婷的注意,她终于和曹红军摊牌,说这两个孩子将来要给他们养老,不允许曹红军由着性子来。曹红军同意了,还专门在曹芳生日的时候买了蛋糕和不少好吃的给他们道歉。曹麟记得姐姐那天答应了,可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还是哭得很伤心。

好在没过几年,曹红军就得心脏病死了,这让曹麟和姐姐着实高兴了一阵儿。说起来,贺东婷虽然为人小气,对待曹氏姐弟其实也说得过去。就因为这一点,曹麟至今没有为难她,有条件还去看看。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就发生了济梦湖的事,曹芳和男友马硕失踪,让曹麟几乎失去了理智。他记得打文延杰那天晚上喝了啤酒,从家里专门带了把锤子。

出门的时候,有个男人站在家门口问他去哪儿。曹麟认识他,这男人这段时间经常推着他的残疾媳妇来家里找养母,具体是谁不清楚。曹麟怕他拦自己,把握着锤子的右手藏在背后,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男人走过来一把握住曹麟的右手,看见了他手中的锤子。

不过男人没有拦他,曹麟带着锤子站在文延杰学校的门口,直到晚自习结束才堵到他。后来他才知道,他是“姐夫”马硕的父亲,叫马志友。

入狱后马志友常来看他。出狱后,曹麟理所当然地住进了马志友家。马志友帮他找了工作,让他先在泉州跑船。那时候贺东婷的身体不算太好,隔三岔五地闹病。他就听从马志友的建议,把养母送进了养老院,自己安心地跑了两年船。

有回过年,马志友突然问曹麟想不想给姐姐报仇。曹麟被问愣了,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肯定地点了点头。马志友说,要想给曹芳报仇就得听他的话,完事后他们一块儿躲到国外去。于是年后曹麟没回泉州,由马志友出面倒卖了名额,说是可以混淆视听。

马志友后来很久都没再提报仇的事,只让曹麟到战友的养老院帮忙,还拿了几张假身份证给他,说他老大不小了,应该先在塞北安个家。曹麟开始觉得自己这条件不好找,再说姐姐大仇未报,不太愿意。可马志友说成家是一辈子的事,报仇要等机会,如果一辈子没机会,是不是就不成家了?

曹麟被说服了,其实他没啥好主意,顺水推舟跟着马志友去了趟龙山县,把亲事定了下来。其实曹麟的内心深处挺渴望有个家的,省得每到过年自己没地方去,孤零零的不是待在出租房就是宿舍,想着姐姐流眼泪。

马志友给他在怀志买房置地,结婚当天还作为曹麟的家人讲了话,他说儿子没了,曹麟就是自己的儿子,给儿子成家天经地义。那一刻,曹麟哭得稀里哗啦,他觉得这辈子对他最好的人,除了姐姐就是马志友了。只是马志友不允许他再叫曹麟,他给曹麟起了个新名字,说这是为了将来报仇大计考虑。

之后一年,曹麟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除了在养老院工作,就是在家摆弄花草拾掇院子,和岳父老泰山倒班跑车,过得十分平静。直到有一天,马志友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时机成熟了。

他们来到一家名烟名酒超市门前,马志友说这家店的老板娘离异,要他去接近她,利用她的资源先对付名单上的第一个人。那天他给曹麟看了名单,上面一共有五个名字:安慕白、赵保胜、胡梓涵、文延杰和文辉。

曹麟本不喜欢二婷,可他不愿违拗马志友的意思。好在马志友眼光毒辣,看人极准。二婷似乎对曹麟没什么抵抗力,双方就像干柴遇到了烈火,曹麟能做的也算体力活。

马志友说文辉父子坏事没少做,可势力过大,不太好弄。想搞垮他们,就得借助外部的力量,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尽量扩大案情的影响,只有这样才能引起重视。所以他们第一个下手的对象,那个叫安慕白的女人算是练手,由二婷提供必要的协助,尽量摆脱警方对他俩的关注。

在这之后平静了几天。马志友需要这段时间来打探警方的动静,以判断和梳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以及准备相关工具、绘制监控地图、选择作案车辆等很多工作。曹麟记得第二次动手是大年三十晚上,他从家里出来,把马志友提前给他拿的两万块钱放到史茹手里,打手语说自己要出门,也许很久才会回来。

手语是马志友让他学会的,一来要跟史茹交流,二是他和马志友要通过手语来传递信息。马志友用水在地上写诗,中间会夹杂简易的手语,把它们拼出来就是他要告诉曹麟的内容,通常都是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和方案。有时候诗文的内容也有意义,只是曹麟多数看不太懂,一时半会儿也记不住。

马志友在怀志有很多老战友、老部下,不少在各单位的领导岗位任职,所以他想探听消息比一般人有优势。再加上他说公安局里也有熟人,使曹麟信心倍增。马志友给曹麟看过一份逃亡方案,与他本人设计的杀人计划一样详尽可行,使曹麟完全相信只要听马志友的话,给姐姐报了仇后,他就能带着家人一块儿躲到东南亚,开始新生活。

曹麟跟着马志友翻墙越脊,尽量避开路上的监控探头,来到赵保胜家的时候,正好是年三十晚上十一点。他知道,真正的复仇正式开始了。

(2)

年三十的晚上,怀志县爆竹声此起彼伏;街衢巷尾静谧清肃,偶有行人俱是行色匆匆。几个小孩从赵保胜家门前跑过,手里拿着璀璨的仙女棒,映射着孩子们欢愉的笑容。马路对面,闪烁着红蓝相间光芒的警务巡逻车穿过主干道,拐进小路,渐行渐远。

赵保胜家的别墅建在胜利机械装备厂医院后院,在原来医院后面的东风路开了个门,拐出去三百米才是主干道上海路。早几年,赵保胜给胜利机械装备厂医院干活,欠他不少钱。医院就拿锅炉房后面的一块地抵账,让他盖了别墅,房子共三层,小三百平米。

医院的西边是新华道菜市场,白天晚上都停了很多车子。曹麟跟在马志友身后,绕过横七竖八的自行车、电动车群,翻过菜市场的矮墙,从墙头跳到胜利机械装备厂医院门口的大白杨树上,再滑下树干已进入医院院内。

他们从后院穿过太平间,再从太平间往里走,就到了赵保胜家楼下。曹麟和马志友都戴着口罩和墨镜,彼此点了点头却未说话。

马志友将运动衣的两个袖子分别向上一撸,背包扣紧。来到墙角处慢慢摸索,寻定了之前留下的记号,左脚轻轻抬起半米踩到挖好的砖缝里,这个地方正好容他把半个脚掌塞进去。待用力无碍,右脚再慢慢抬起向上踩住墙壁凸起处,整个身体撑直,左脚使劲猛地一跳,右手刚好可以攀住二楼的空调外机护栏。

马志友右手抓紧了,又将左手也放了上去,慢慢地横着挪动身体,好像负着千斤重担。他让身体平平伸展,双腿腾空,双臂猛地向上一拉,将整个身体撑了起来。他竖直脖子,挺着背,瞪着眼,抬着头,只双臂用力让上半身完全与空调护栏平齐,右手迅速抬起,拼命抓住护栏最上方,一使劲将身体拽了上去。

曹麟在底下静静地瞅着马志友站在二楼的空调护栏上面,平心而论,他没有马志友这两下子,别看对方已过耳顺之年,身手却远超自己。就在胡思乱想的当口儿,马志友已经弄开卫生间的窗户钻了进去,不多时他解下绳子,将曹麟拉上楼。

这是二楼卧室的卫生间,平时没什么人用。马志友和曹麟从卫生间出来,听到楼下电视机里传来春节晚会的歌曲。此时鞭炮声越来越响,正好掩盖了他们下楼梯的脚步声。

马志友从背包中拿出几条剪好的短绳和手枪交给曹麟。这把其实只是看上去很像手枪,扳机、准星也一应俱全,但只能射一颗子弹,需要用大拇指使劲按下后面的开关来击发,没有膛线,射程也极短。

马志友本人的那把枪更好一点,是他花大力气制作的,自然不能给曹麟使用。

客厅里坐着赵保胜和妻子杜倩,儿子赵楠和儿媳宋玉乔,共四人,正吃东西看电视,听得楼梯声响正惊异间,看到两个戴着口罩的蒙面人走了出来。赵楠反应极快,转身就往外跑,被马志友一脚踹倒在门厅出口处,拽着衣领拖了回来。

马志友右手的枪口对着赵楠的头,吩咐曹麟把人捆上。曹麟先到门口瞅了一眼,看外面没什么动静才折回来拿绳子绑人。两个女人都吓坏了,蜷缩在沙发上一个劲哆嗦,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没费多大劲就捆好了。只是赵保胜还在低声求饶:“你们要什么,我都能给,绝不报警。”

“用这个把他们的嘴都堵上。”马志友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破布丢给曹麟,又亲自动手押了赵楠,把人都赶到餐厅角落,才让赵保胜跟他上楼。曹麟在楼下看着这几个人,听见楼上赵保胜在和马志友说话,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

开始赵保胜还求饶,后来马志友说出马硕和曹芳名字,他就突然不说话了,只能听到马志友的声音。他说话很小声,所以听不到内容。过了一会儿,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马志友走了下来。他用准备好的大塑料袋把身体包裹严实,上面沾满了血迹。

“动手吧。”随着马志友话音落地,曹麟也拿出几个塑料袋把自己从上到下套好,按事先商量的计划,咬着牙手起刀落,将面前三个人分别捅死。只是赵楠身体素质不错,连捅几刀还在挣扎,曹麟就有些犹豫。马志友见状哼了一声,过来补了三刀,他的身体才停止扭动。

“别摘手套,去把嘴里的东西取下来,尽量别留物证。”说着马志友在屋里转了两圈,从口袋里取出两个蛋黄派吃了,将空袋子扔到电脑桌前。他见曹麟不解,说道:“这是模仿做案,可以增加案件的神秘感,也是吸引媒体注意的策略。”

马志友还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根头发。“这是我儿子的头发,我剪下来的,可以让警察多忙活几天。” 马志友将头发随意找地方丢下,就往楼上走去。

他之前给曹麟解释过,只有这样做,才能让苇楠集团的曝光率更高。虽然事后证明,这些手段没有起多大作用,但当时绝对让曹麟心惊胆战,佩服得五体投地。两人干完这些事,马志友关了电视和灯,让曹麟上楼,自己待到五点再走。

一上楼,曹麟就见赵保胜**裸地躺在卧室地板上,身下血肉模糊。他扭过头不敢多看,心怦怦直跳,生怕这时候有人敲门发现他们。好在此时鞭炮声响彻云霄,正逢一年新旧交替,无人注意举家同庆之时赵保胜家出了偌大状况。

马志友把曹麟手里的刀要了过去,说自己会处理掉。事实上,他除了有意留在现场的一把,另外一把刀的线索也留给了警方,目的就是要把警方的注意力吸引到曹麟身上来。

“第三个目标要尽快动手,那家伙是个纨绔子弟,他妈把他当宝,我看就是坨臭狗屎。那家伙喜欢搞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把他办了,能增加案件的曝光率。”马志友淡淡地说道,“警方后面一定会注意到我们,所以对付最后两个人要准备多套计划。你先去人才市场那边儿住下,尽量少出门。缺什么我给你送。”

“好。”曹麟说。

“每天我都会在人民广场写字,你隔一天的晚上六点过去,不要走近,我写的字很大,上面就有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你按计划行事就行了,如果要联系我,就在对面的大槐树下面写上,尽量简单一些。

我看完会处理,少打电话发短信。”

“好。”曹麟仍然没有多余的话。这时候他的心情已经略微轻松了一点,不似刚才那样紧张。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可安慕白只有一个人,又是马志友动手他在旁边协助,这次让他独自杀三个人实在有些勉强。马志友看了他一眼,又道:“警察很快会找到你,到时候你听我的话,我们早作准备。”

开始曹麟没办法完全相信马志友,虽然他也没有啥好办法,总在屋里提心吊胆。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马志友的策略还算成功,他有意无意地把案件的调查方向往曹麟这边引导,向警方透露一些关于曹麟的信息,警方逐渐将他列为重大嫌疑人。

曹麟这时候已经按照马志友的嘱托,离开了人才市场的出租房,装成独眼乞丐,在马志友的关照下,在苇楠集团烧起了锅炉。直到马志友被李伟和林美纶带到医院确认病情的头一天,他收到马志友的新命令:明天去塞北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等我,准备执行新方案B2。

曹麟如约见到了马志友,他知道马志友的确有阿尔茨海默病,现阶段病情尚轻,理论上嫌疑不大。B2 新方案需要对付的人是文辉的孙子文宇昂,可马志友并没有让他杀了这个孩子。就像后来他救林美纶和李伟一样,他对小孩和警察的免疫力是零,也就是说,只要是孩子和警察,都可以在马志友手中幸免于难。

为此,他们修改了计划,在可能导致曹麟暴露的情况下实施新方案C1。这是个逃亡方案,曹麟需要在头一天把自己眼睛弄瞎一只,去马志友家地下室把那具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搬出来换身衣服,再搬到汽车上。说实话他不愿意这么做,可当看到马志友阴鸷的眼神时,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C1 的执行还算顺利。说实话,曹麟这时候觉得他们应该马上离开怀志,就算对付文辉也应该再过一阵。此时文延杰已经被抓,整个苇楠集团鸡飞狗跳,这时候还能走得了,再晚就会暴露行踪,毕竟装乞丐不能装一辈子。

可马志友似乎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平静地告诉曹麟这些他都有考虑,现在曹麟要做的就是听自己的话,无论是救女警察还是李伟,他都不会让曹麟有任何危险。曹麟相信了,他相信马志友还有新方案C2、D3 以及E4 或F5……

可惜他失算了。事实上,随着名单上的人越来越少,马志友根本没把他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一个不把自己生命当回事的人,你指望他把你的生命当回事根本不现实。他不断寻找机会和警方捉迷藏,必要的时候将曹麟推出来当替死鬼。

曹麟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杀赵苇楠,再去买一具女尸完全是脱裤子放屁—— 多此一举。马志友仍然胸有成竹,使曹麟半信半疑地认为他还会救自己,直到他真的被警察抓住。

“你女儿很可爱,我会替你去看他的。”这是他们分手前,马志友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曹麟没什么亲人,本来是绝佳的杀手人选,可马志友偏偏替他成了个家,曹麟有了惦记的人,然后再用这个威胁他,不同意就亲手毁了他们。

说实话,曹麟不是一个好杀手,他没有马志友那样的魄力。他有些儿女情长,除了姐姐以外,当真的有家的时候,会把所有的情感扑上去。如今他虽然知道自己成了弃子,可在马志友没有被警察控制之前,他仍然不敢冒险。

(3)

曹麟说完了,审讯室里静谧异常。李伟看看林美纶,又望着面前的曹麟,感觉有很多话要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迟疑了片刻,问道:“就这些?”

“对,我觉得……” 曹麟欲言又止,李伟怕他还有顾虑,忙道:“说吧,我们已经控制他了。”曹麟短叹一声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仇我也算报了。以我对马志友的了解,他策划了这么多年,把所有家底都拿出来了,不可能剩下文辉。”他说到这儿又停住了,但意思很明显:只要有一丝机会,马志友就会杀掉文辉。

曹麟当然不知道,文辉此时就在公安局的留置室,自从赵苇楠出事,他就没有离开。李伟明白他的话,也没多说,转身出了审讯室。

门外杨坤、董立等人都从屋里出来,相互点了点头。董立面露喜色,先道:“曹麟这一撂,是不是可以结案了?”

杨坤瞅着他没说话,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李伟。李伟先问马志友的情况,得知还在抢救后沉默了一会儿,把案件前前后后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觉得案件大体脉络清晰,就是宋局问起也好交差,方道:“先弄报告吧,如果马志友能醒来再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马志友的犯罪动机,虽然大体明确,可他为什么突然选择年三十杀赵保胜,原因不太清晰。当然,我们可以解释成他刚刚准备完毕,曹麟的口供也这么说过,但他需要准备这么多年吗?”

“还是和他老伴的死有关系,李玉英刚去世不久嘛。”李伟这次没反驳董立,他想到上次去马志友家,找到了李玉英的一个新日记本,琢磨着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便回到办公桌前找到日记本打开。

日记本是李玉英根据当年情况写的一份备忘录,和上次马志友与他们说的案件经过没什么出入,详细记载了马硕和曹芳失踪前后的情况以及推论。他合上笔记,想到之前马志友家里应该还有一个日记本,就是林美纶拍摄过照片的那本还没拿回来,便起身去和董立商量。

“我已经安排小侯他们去取证了,还没顾上和你说。”董立说着打电话联系,两人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侯培杰抱着一堆物证走了进来。“董队,这是在马志友家发现的,还有一把自制的单发手枪、一堆橡胶弹、一把匕首,日记本也拿回来了。”

董立把那本日记递给李伟。李伟小心翼翼地翻开,果见这里面的字迹娟秀工整,是李玉英本人撰写。另外,在日记本中夹了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打开信纸,是李玉英临终前写给马志友的一封信。

志友亲鉴:

如晤!今精神尚好,手书此信,意携享诸事。

自跳跳走后,我夫妇相互扶持至今,承蒙你照料开导,才不致使我心生短念。如今病入膏肓,惦念之人唯志友尔。实因你呆症渐重,如痴如默,今儿大仇未报,勿轻忘记。

记得当年我未出闺中,与母推车游园,巧遇你手捧红宝书奋笔抄撰,我二人方始相识,屈指算来已近四十载。当年你说我虽然腿脚不便,却秀丽灵动,知书达礼,非我不娶。怎知我第一次对你亦所倾心,复不为你曾娶亲所困,只因家父顾虑甚重,不得已才让你屡受辛苦。好在你志不曾改,让我多受感动。

你与我多次写信,我至今记忆犹新。你曾言: 知人与人之间到底有无心灵感应,但思恋之时,总会得到来自你遥远的呼唤,是撼心动肺的心语。那一道道音符就是一封封寄自千里之外的一腔托予鸿雁的情愫和思念。

爱到深处,何等缠绵,宛如一首低婉的歌,酽酽地复唱,直唱到心底。我懂得了青春的感情,只觉得骤然间,心眼里有了一个海阔天空,有了一段绿水青山的韶华。那飞来飞去的鸿雁,宛如爱的小舟,载满一份异地相思的痴情浓爱,沿着心迹小路,往来于彼此之间。

如今四十余年过去,此时想来仍心如酒醉。你我半生夫妻,我此生足矣,只一男夭折,实平生之憾。若当年听你一言留下幼子,今日也能稍作宽慰。只计生惩罚之重,实非我夫妇二人能承之,全然罔顾政令也非你我行素,否则怎能得单位标兵十余年?

往事已矣,多言无益。你只记得我儿并儿媳命丧苇楠集团文辉、赵保胜二人之手,今生只留我夫妇一人一气,也必要此二贼偿之,以慰二灵。若呆症有犯,记不清爽,只拿出此信观之即可,当时其作案细节我已约略明白,日记续有所述,可阅之。之前我与你谋定方略十数个,待我走后你可从容就之。只世事变化,不可一味胶柱鼓瑟,切记通变之道。

孙子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方胜在暗处,始时依计行事既无纰漏;劣在警方资源充沛,你孑然一身,拖得久了定无胜算,恐有疏漏。故可提前部署安排人员名略,若不胜可只诛首犯,胁从不问。

年关将至,陌头柳色无绿。我必命不久矣,你自求多福,可于小杜处多探多问。曹麟与文延杰二人尝可用,不可交心;后者与其父面和心阋,素有罅隙,可以充分利用离间之法。四害中,孔自强避祸江南,可用之可弃之,随从余便,若形势紧迫,亦可将之供于警方证你清白,图延时再定谋略。

今日卜签一文,曰此事可成:“前程杳杳定无疑,石中藏玉有谁知,一朝良匠分明剖,始觉安然碧玉期。”故你做万全准备,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我二人竭力便好。

信已至此,复不多言,你自安好,便是晴天。

妻 李玉英手书

丙申年辛丑月戊申日子时一刻

李伟拿着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将其中一处画了个红圈,走到对面老杜的桌前,将信扔到他桌子上。

老杜一愣,拿起信草草读过,当看到李伟标记的地方时脸色大变,好像喝醉酒一样,又仔细瞅过,把信扔到一边,抬头望着站在身前的李伟,如老僧入定。

李伟拉了把椅子坐在老杜面前:“这里面的小杜是你吧?之前李玉英的日记里说过,当年季宏斌出事前,你也和他们夫妇有过交流。”

老杜取了支烟拿在手中,半天没说话。和李伟就这样枯坐良久,才悠然说道:“没错,马志友是我的老上级,当年在战场上他救过我的命。我对他很信任,但绝没想到他会利用我。”说到这里,他有些歉然地看了眼李伟:“前两天你警告过我,其实我也想过这事。只是案发后我基本没有和马志友说过案情,没想到他竟然预谋了这么久。”

“你先别着急,这案子里他能利用你的地方其实有限,你回忆一下都有哪些地方?”李伟平静地问道。

“案件一开始我就应该避嫌,难得组织上信任,所以我基本上没和他见面。他打过电话,约我喝酒,我没去。中间有一次战友聚会,我去了,但没和马志友单独交流。案发前他一直对儿子的事很关注,我能提供方便的地方的确给他开了绿灯。”

老杜说到这儿,疑惑地望着李伟:“马硕、曹芳的失踪案一直没定性,只有他们夫妻认为是文辉杀了二人,我们到现在也没有充分的证据。你说我—— ”老杜说不下去了,看得出来是真懊恼。李伟想了想,让他先把这事好好梳理清楚,晚一点再和杨坤谈。

“不行,我必须得找马志友问明白,如果他真的利用我,那我要亲手抓他回来。”老杜也是火暴脾气,一辈子要强,自然不愿意在这时候摔个大跟头。他起身就往医院走,李伟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赶快和杨坤简单地说了说。

“你先和他去吧,这事我要请示一下,回头再写个报告说明情况,再看怎么处理,要是马志友还没脱离危险,你们就回来。”杨坤看老杜青着脸,连忙吩咐了一句,让李伟注意点他的情绪。李伟应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跟着老杜来到医院,疾步上楼到急诊观察室,得知马志友还没有脱离危险。

“我就在这儿等他,一定要问个清楚。”老杜气呼呼地找个地方坐下,拿起手机告诉家里他今天不回去吃饭了。李伟注意到,他在打电话时,手一直在微微发抖。

他默默地在老杜身边坐下,转眼就过了两个小时。李伟看了看兀自无言的老杜,正准备说点什么安慰他一下,电话响了。

“李哥,我是小林。”电话是林美纶打来的,“刚才文辉家那个超市给他打电话,说又收到了一个大纸箱,和上次给他寄尸块的箱子一模一样,寄信人写着马志友。”

“什么?”李伟心下一动,心想,如今马志友还在抢救,曹麟已经被抓,难道还有漏网之鱼?正琢磨,急救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匆匆跑了出来:“谁是马志友的家人,他不行了。”

老杜趁李伟和同事们不备,突然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