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翅吧,入内雀

楔 子

要死了啊。

有什么关系,反正人总是要死的。

但这早死晚死的区别可大了!

死有重于山岳,也有轻于鸿毛,死得其所才是最重要的。

曦照雀影

日头还没有出来,天空中已经带了些蒙蒙的亮意。深邃微白的天空中,残月还斜挂着,零落的几颗星星陪在月儿左右,路上漆黑一片,野草在微微颤动,旅人趁着早起天凉爽,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水就上路了。

远方的地平线处,夜开始褪色,耀眼的火球正慢慢往上爬,欲完成它照耀万物的任务。于是大地苏醒了过来,连同它承载着的万物一块儿醒了过来,露珠闪着光,不知名的飞虫在晨风中飞来飞去,鸟雀开始聒噪起来。

旅人并不讨厌这样的生机,但也不能贪眼驻足,他才刚出发,还有极长的路要走。只是这看似平静的黎明,却有一丝不和谐之处。

面前的雀鸟比平时还多,围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吵个不休。

旅人一时好奇,循着雀鸣向前走去,胆小的麻雀听见人的脚步声,一哄而散。

旅人看见一具尸体。

一具臃肿的尸体!

如果光是尸体,那还不足以让旅人呼吸停滞。最为诡吊的是,尸体仰躺在地上,五官扭曲,说不上的狰狞,嘴巴张大着,里面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旅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尸体的口中飞出了一只活麻雀。

树叶上闪光的露珠,如流星一般坠落。

无数可怕的影像在旅人脑海中闪过,江户有着成百上千的怪谈,其中一则就与目前的情况相关,麻雀是会杀人的,它们啄食人的灵魂,钻进活人的腹内吃光内脏。

“妖怪,是妖怪,入内雀,入内雀吃人啦!”

旅人丢开碍事的包袱,踉跄着跑远了,他披头散发,被吓得失了神智,不断尖叫。

大和屋

重兵卫在家里修整自己养的盆栽,刚修剪掉枯枝。

古畑跑进了重兵卫家,一见到桌上的茶壶就抱住喝了起来。

“你不要像吉冈那样!”重兵卫见状说道,“急急忙忙的,见了茶壶比见了我还要亲切。”

古畑大口饮下小半壶凉茶,露出一丝苦笑,放下茶壶,坐好,求助似的看了重兵卫一眼,无奈地说道:“你就不要嘲讽我了,城郊的入内雀,你知道了吗?”

“咦,那是什么,新怪谈吗?”重兵卫歪着头问道。

这大上午的,他还没见过外人,但听到古畑这些没头没脑的话,重兵卫很快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说道:“是不是又有什么诡异的案子了?”

古畑如此匆忙来找他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案子。

阿音刚刚回来,听到了古畑的话,立马举起手,跑到重兵卫面前,“这个我知道。”

她刚和婆子一起出门采购本日的食材,听到了街上的传言。江户人的日常生活大多无聊,一旦某地出现了什么怪事,很快就会传播开来。

古畑看着这个小姑娘,笑了笑,说道:“好了,那就由你把这件事告诉重兵卫吧。”

“城西郊区,有一位旅人发现了一具无名尸体。死者是个大胖子,身穿华服,应该是个有钱人。他的身上挤满了麻雀,麻雀把尸体啄得血肉模糊,还有很多麻雀吃空了尸体的内脏从喉咙口钻出来。

旅人看到后连忙捂住嘴巴,不让麻雀进到自己嘴里才逃出生天。”

阿音看到重兵卫入神的样子,继续道,“据说那群麻雀正在江户城的上空盘旋,寻找着新的受害人,所以看到麻雀一定要小心,如果它身上沾血或者盯着你的嘴看,那一定就是入内雀,必须捂住嘴巴,尽快赶走它。现在市面上用来打麻雀的弹弓都快卖疯了。”

“咳咳咳……”喝着茶的古畑差点把茶水呛出来,这才多长时间,案子就被编排得面目全非了。

古畑连连摆手,“算了,还是我来说吧,再这样发展下去,都不需要捕吏,只能找阴阳师来破案了。事情是这样的,案发地点的确是在城西郊区,一位行脚商发现了一具尸体,从穿着上看,死者确实是一位富人,身边也有麻雀。”

“哦?”重兵卫的目光亮了起来。

古畑说道:“这当然是可以解释的,好比我们遇到座敷童子那么诡异的案子,到头来还不是有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

“所以说,围在尸体周边的麻雀究竟怎么解释?”阿音问道,她最讨厌别人卖关子了。

“很简单,凶手在尸体上撒了一把米,又在嘴里塞满了米,所以引来了大群麻雀。”古畑道,“有些贪吃的麻雀吃掉了尸体外围的米,自然就钻进嘴里吃米去了。等人一靠近,麻雀受惊飞出人口,乍一看,就如同是从人体里钻出了的。”

如果撒米引麻雀的话,米不被吃光,麻雀就不会离去。这是不是说明死者才死没多久?阿音马上把这点说了出来。

古畑摇了摇头:“麻雀日间觅食,夜间休息。尸体在夜间就存在了,伴随着日出,雀群觅食发现了尸体上的米,所以才围聚过来,用这一点来判断死亡时间并不可靠。”

“还是应该先让仵作验尸,然后查出尸体的身份。他既然有钱,可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找出他的身份应该不难。”

走失一个穷人没人会在意,倘若少了一个富人或者贵人,那的确引人注目。

重兵卫继续说道:“案件有几个疑点,死者那样身份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那儿?是有人威胁,还是熟人相约?当然最显眼的还是米,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猜想这案子说不定和米铺或者料理人有关。从这些方面出发应该能找到一些线索。”

古畑点了点头,他正是这样去做的,想来也快要有结果了。

“对了,这案子既然由你负责,来找我有什么事吗?”重兵卫问道。

古畑露出讨好般的笑容:“重兵卫,我们也很久没在一起办案了,你也老是遇到这种案子,我们何不……”古畑邀请重兵卫一起办案的请求还未说出口,就被打断了。

吉冈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头儿,有事发生了!”他注意到古畑也在这里,“咦,你怎么也在这里?”

“说得好像我不能在这里一样。”古畑随口说道。

吉冈还想再说些什么。

“有什么事情,你快说啊!”阿音催促道。

“等一会儿!”吉冈抓起茶壶对着口,咕噜噜地灌下了大半壶。

就这样,重兵卫家里的凉茶都被消灭了。

放下空茶壶,吉冈心满意足地抹了一把嘴:“事情是这样的,城西郊区发生了命案,据说和入内雀有关,我就去了奉行所一趟,他们告诉我说死者的身份已经查到了,是大和屋三屋的掌柜。头儿,我们把这桩案子抢过来吧!”

大和屋正是一家大米铺的名字。

“你知道这案子是谁负责吗,什么都不知道就想抢?”古畑不动声色地问道。

“不管是谁,都要抢!这案子明显就是奔着我们来的,应该由我们来破。”吉冈说道,“我们查了这么多和妖怪相关的案子,论经验和实力,谁能比得上我们。”

突然,吉冈压低了声音:“再说,入内雀又是一种妖怪,说不定那个妖僧也会来凑热闹。”

一想到妖僧,重兵卫、阿音和吉冈无一不是咬牙切齿的。

“所以这个案子应该交给我们。”吉冈道。

吉冈话音刚落,重兵卫、阿音和古畑都捧腹大笑。

只有吉冈一个人摸不着头脑:“你们笑什么,吃错东西了?我可是认真的,不和你们开玩笑,我们一定要抢这个案子。”

吉冈还不知道负责入内雀案的正是古畑,也不知道古畑在他来之前就打算提出一起调查的请求。

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凑巧。

古畑见吉冈一本正经的样子,便强忍住笑,走到吉冈身边,一个擒拿手将吉冈压倒在榻榻米上:“我现在告诉你,我就是负责入内雀案的人,你还想强抢吗?”

吉冈被古畑抓得生疼,连声求饶:“快放手,我错了。”

见此,重兵卫笑着说道:“古畑你就放开他吧,我看他也知错了。我们还得去大和屋呢。”重兵卫决定协助古畑调查入内雀案。

古畑松开了可怜的吉冈。

“阿音,你也一起去。”重兵卫说道。有了高女案的经历,重兵卫准许阿音和他们一起行动。

三男一女,三大一小,浩浩****地前往大和屋,一路上也算是一道风景。

大和屋已经经营了五代,从一间只卖些碎米的小铺子慢慢经营成一家大米行,还开设了四间分铺,故而江户城内共有五处大和屋,分别称之为大屋、二屋、三屋、四屋和五屋。每间铺子都有土屋家本家或者分家的人坐镇,但内部关系并没有外人想象得那么融洽,就算有血缘关系,可分开的时间一长,加之利益冲突,各屋难免会有自己的打算。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初代土屋家家主怕后人耽于安逸,便立下规矩,本家的铺子即大屋的地位并不是固定的,倘若实力不济极有可能会被取代。这给了土屋家后人动力,但也留下了祸根。

大屋后院,光斑从瓦片下投下,流水伴着花香,本该是恬静自然的庭院一角却显得有些落寞,大树在院墙投下厚重的影子,层层纸门内,有一间屋内散发着草药和檀香的苦涩滋味。

屋内两个女仆正在忙活,一位大夫指挥着她们。

土屋昌次对大夫说道:“就算我们把你的药给阿幽灌下去,可不一会儿,她就又吐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土屋家的阿幽姑娘患上了厌食的怪病,阿幽的哥哥土屋昌次遍寻名医也治不好妹妹,最后找到了这位白胡子的南蛮医(也就是所谓的西医),据说他学过南蛮医术,又懂汉方医术,所以小有名气。

但这大夫也拿这病没有办法,因为无论阿幽吃什么,肠胃都本能排斥,很快就会吐得一干二净。她现在唯一能咽下的就只有低浓度的糖水和米汤。

但这些东西又怎么能支撑一个花季少女的身体呢?

阿幽现在这副样子,任谁见了都会吓一跳,她的皮肤紧紧地贴在骨头上,就如骷髅一般,眼里仿佛有一层雾气,一点神采都无。

大夫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毫无生气的“人”。

一般的病人无论多痛苦都会抱着想要活下去的决心,而阿幽的心好像都已经死了。

大夫问道:“我叫你准备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土屋昌次挥挥手让下人把东西都拿进了屋里:鸡汤和一些流质食物。

一把年纪的佐吉劝说道:“少爷,千万不要再让那个庸医试了,那只会让小姐多受痛苦,我活了这么久也没听过这种治疗法。”

“可我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土屋昌次无奈地说道,“阿幽这副样子,我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这位大夫对土屋昌次说过,南蛮医的做法就是头疼医头脚痛医脚,身上有病灶就下刀移除病灶,简单直接。要治疗阿幽的病,首先要让阿幽吃下东西养好身体,如果她自己无法吃下食物,那就只能强行灌入。

大夫用棉布带捆住了阿幽,并用一块带着药味的布捂住了阿幽的口鼻,阿幽因为营养不良,身体极度虚弱,根本没有力气反抗,只能任由大夫摆布,很快她就失去意识,陷入了昏迷。

阿幽自身抵抗进食,让她昏迷是第一步。

大和屋的用人六助看着床褥上的阿幽。

大夫打开了阿幽的嘴巴,开始往阿幽嘴里送流质食物,他小心翼翼生怕呛到阿幽的气管,但尽管这样却还是困难重重。大夫又拿出了一段材质类似于橡胶和动物内脏鞣制而成的管子,一点点塞入阿幽的鼻中,打开她进食的通道。

这就是所谓的鼻饲法,就是把胃管通过鼻腔送到患者胃中,往患者胃中打食物,通常用于昏迷或者不能自己进食的患者。把鸡蛋、鱼等食物调成糊状,再加上开水、鸡汤,兑成流质饮食,为阿幽补充营养。

就当他们以为成功的时候,阿幽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大夫没有预料到她对进食的抵触如此强烈。阿幽的胃液往喉咙上涌,大夫立马撤掉管子,把她的头转到一边让她尽情地吐。

鼻饲失败了。

屋内弥漫着一股怪味。

“庸医!庸医!”土屋昌次连打带踹把大夫赶了出去。他们之前也尝试过在阿幽意识不清时喂食,但她还是本能一般呕吐。这次大夫提出了奇怪的鼻饲法,土屋昌次就让他试了试,结果和普通的喂食方法一样,还是无效。

可想而知,这个大夫也派不上用场。

盛怒的土屋昌次命人赶走了大夫。

土屋昌次是大屋的主人,名字和战国时武田信玄的“奥近习六人众”之一同名,那位土屋昌次是金丸筑前守虎义的次子,幼名平八郎,乃武田家年轻一代里的猛将,有出众的才能。

可大和屋的这位土屋昌次却辜负了父母对他的期望,非但长得不像武将,没有一丝英气,而且胸中也无多少才干。他的父母早逝,只剩下阿幽这一个妹妹。

所幸,父母留给他一个忠心不二、又有些能力的大掌柜佐吉。

佐吉没有妻子儿女,便一心一意伺候土屋昌次。同时,大和屋还收留了一个叫作六助的孩子,六助长大后也成了土屋昌次的心腹。

正当土屋昌次忧心妹妹的病情之际,一位下人过来和佐吉耳语了几句。佐吉的脸色变了,示意土屋昌次和六助随他走。

三人走到书房,佐吉见左右没人,便关上了门窗。

“三屋的掌柜新兵卫被人谋杀了。”佐吉说道。

“哦?”土屋昌次若有所思地说道,“三屋在各屋中实力最弱,但也算是一票。新兵卫又是实权人物,看来局势又要变了,也不知对我们是利是弊。”

他们不关心案子是何人所为,只关心自己的切身利益。七年之期将近,任何一个因素的变化都会影响到最后的结果。

关于大屋的选举,每七年举行一次,若大屋相对其他屋有绝对的优势,那可以压下不举行,其他屋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上次土屋昌次的双亲新逝,大屋底子还在,佐吉又及时控制住了局面,所以才能保住地位。

这一次就不一样了,其他屋被高高在上的大屋压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它实力最弱的一天,又有谁会放过这个机会?

“三屋实力最弱,一直摇摆不定,有中立的感觉。”六助开口道,“事情一出,他们可能会继续选择中立,保存实力。当然,我们也可以开出足够高的条件,吸引他们站到我们这边来。”

佐吉也道:“嗯,有几分道理。自古以来都是弱弱相联以抗强,弱者投靠强者总免不了被吞并的下场,我相信三屋也会倾向于我们。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能开出什么条件,毕竟除了三屋,我们还要喂饱其他屋呢。”

三人的谋划还在继续。

另一边,阿幽终于醒来,她感觉到身体酸疼,但不知大夫对自己做了些什么,只是单纯感到倦怠,不单单是对身体,也对活着。

她吃力地转过头,透过门缝看到外面蹦跶着的麻雀。

麻雀,小小的麻雀都活得比自己自在,阿幽的眼神越发黯淡了。

麻雀不知阿幽的心思,依旧在外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三屋之事

重兵卫他们抵达了大和屋,不是大和屋大屋,而是三屋。

与大屋相比,三屋并不是很大,但它也算是这条街上有名的铺子,至少附近的居民都会来这里买米。但今日铺子中的气氛和平时不太一样,伙计们都低着头,有客人上门也被伙计婉言劝走了,几名眼神冷峻的捕吏守在外面,禁止伙计私下交流。

按照地位的高低,三屋的人员一一走进房间接受讯问,房间外的人听不清里面在说些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重兵卫他们了解到了一些情况。

三屋名义上的主人当然是土屋家的分家,但掌柜拥有的权力也很大,几乎形成了相互制约的格局,所以有人怀疑是土屋家的人干的。

“我们怎么可能杀害新兵卫呢,大人?”

古畑面前的是常规—— 三屋的主人,他瞪大了眼睛说道。

“人啊就要相互搀扶着才能走下去。我们家很多地方都要靠新兵卫呢,怎么可能会杀他呢?”

做到掌柜这个位置,新兵卫一定积累了不少资源,比如人脉、渠道。

“况且七年之期也快到了,我们相互之间就越发客气了,平时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常规提到了七年之期,巧妙地引导了话题。

果然,古畑他们对七年之期起了兴趣,追问下去。

常规就把七年之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比起我们这些人,我反倒觉得是外人想打压我们三屋。”

常规这人也是恶毒,想把祸水引到其他地方去。

“对了,你觉得新兵卫这人如何?”古畑继续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