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好声音之霍洛维茨——静安详,动疯狂
如果“键盘好声音”里没有霍洛维茨的名字,那简直太不合情理。有人认为评价霍洛维茨毫无意义,因为他已经是众所熟知的21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他的音乐毋庸置疑,技术更是无懈可击。我仍然决定写他,因他“静安详,动疯狂”的戏剧性极其富有带动力,每一次看到热情的他都让人不禁手舞足蹈,每一次听到深情的他都让人潸然泪下,这一点,没有第二个钢琴家可以做到。
RCA发行的一张《霍洛维茨演奏的李斯特作品集》中,收录了霍洛维茨从20世纪50年代一直到80年代的录音,包括《第二叙事曲》、《安慰第三首》、《宗教与诗的和谐》、《葬礼》等六首现场录音。其中录制于1979年的《梅菲斯特圆舞曲》让人惊叹,已经76岁高龄的霍洛维茨实在雄风不减当年。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年龄给钢琴家技术带来可怕的侵蚀,即使练习方法再正确,即使手的机能再强健,岁月的力量也不可抗拒,先是双音不再整齐,接着大跳和连续八度精准度降低,然后是迅速的跑动颗粒性减弱。在聆听一个年老的钢琴家时,我们应该忘记技术,因为这些早已内化在他心中,只是今天无法再呈现,并不影响他对作品的表达。年近八旬演奏《梅菲斯特圆舞曲》,即便对霍洛维茨来说,也具有一定挑战。调琴师按照大师的意愿,将施坦威的琴键深度调浅,并且使之适当松弛,这样可以减少钢琴家在演奏过程中耗费的体力。霍洛维茨在钢琴上的表现总是出人意料,绚丽迷惑的音响随着音符的铺展迅速蔓延开,“梅菲斯特”的**并未减退,这位魔鬼他在手中也不曾苍老,即使须发全白,他仍然活灵活现,眉飞色舞。
霍洛维茨指下有着通透明亮的声音,他钟爱施坦威钢琴,演奏基本都在施坦威钢琴上进行。施坦威钢琴的音色既有金子般的光芒,又结实厚重,在霍洛维茨手下,它们组合形成的音色没有第二个钢琴家能够做到。不要以为霍洛维茨没有细腻敏感的音色,他对触键的追求也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他不喜欢太深的琴键,也不喜欢手指过多的感觉到琴键的反弹,他认为这样会降低手指的敏感度和对音色的控制,难以实现更精确的要求。施坦威公司的首席调琴师弗兰茨·摩尔曾经为霍洛维茨服务,在回忆录《与钢琴大师在一起的岁月》中提到,霍洛维茨总共弹过5架施坦威钢琴。其中第一架是他的岳父、指挥大师托斯卡尼尼送给他的结婚礼物。在霍洛维茨生命的最后五年里,另一架他一生最爱的施坦威钢琴一直跟随他,包括回到故乡俄罗斯,在莫斯科演出时使用。
有的钢琴演奏家年轻的时候就很成熟,沉默寡言,表情凝重,心思缜密,情感丰富,他们的音乐意境深邃,耐人寻味,我认为鲁普、阿劳、米开朗基利比较典型;另一类似乎是乐天派,即使年老,仍然保持一颗童心,眼神嘴角都能流露出顽皮的表情,他们的音乐纯真无瑕,让人发自心底地感动,比如巴伦伯伊姆、古尔达,当然霍洛维茨也属于后者。
在演奏生涯中,霍洛维茨的风格发生过很大改变,中间以几次隐退和复出作为质变与升华的台阶。年轻时的霍洛维茨演奏起来令人眼花缭乱,李斯特和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他弹起来得心应手,丝毫让人感觉不到负担,而且有越弹越带劲之势。30岁以前的霍洛维茨是位“技术狂人”,他的演奏听起来“雷霆万钧”,看起来“飞沙走石”。他有着一切技术超群的钢琴家共有的特性,包括像布索尼、戈多夫斯基等人一样改编钢琴作品,使其难度提升到“变态”的地步。李斯特的《死之舞》和《卡门幻想曲》就是他所改编的代表性炫技作品。霍洛维茨一生非常喜爱自己这两部改编作品,曾多次在音乐会上演奏,也在不同时期录制了唱片。他不满30岁时演奏的《死之舞》和《卡门幻想曲》几乎达到让人叹为“听”止的地步,热烈劲爆的音响效果几乎要击碎你的音箱,掀翻房顶,冲到外面的世界才肯罢休。就算年过半百时,碰到这首曲子,霍洛维茨还是会演奏得血脉贲张,1968年,他在美国纽约卡内基音乐厅演奏时,手臂伸展,全身用力,几乎是在与钢琴搏斗,他已经完全成为一个键盘上的魔术师,给欣赏者带来一个又一个惊叹。
成为一个优秀的钢琴家后,每一点蜕变和成熟都来源于自省,敢于否定自己,弃现在于不顾,舍得冒险投入新的思考当中。所以,霍洛维茨三次称病离开舞台,回归之后都将一个全新的自我展现在观众面前。40岁以后,霍洛维茨已经成为“身怀绝技”的隐者,尽管他的音乐会数量超出了当时所有钢琴家,录制唱片的数量也很惊人。这时的他既有着惊人的铿锵有力的金属声音,又有梦幻般的柔美音色。很多人对霍洛维茨的触键很感兴趣,因此去研究他的手型,其实,对于一位大师来说,关键问题并不在于手掌或者手指的形状,他们的精力几乎全部集中在,如何通过触键的调整得到自己想要的音色。对于霍洛维茨来说,想象有多丰富,音色就有多丰富,手的变化是为了追求音色的变化。霍洛维茨对手指接触琴键的部位也非常讲究。越是靠近琴键的根部触键,琴音越轻,音色越柔;越是接近琴键的末端触键,琴音越响,音色的弹跳性就越强。甚至有时在演奏延长音的过程中,他的手指会从琴键的一端滑向另外一端,以追求延长音音色的细微变化。在不同的琴键位置演奏,结合演奏时手指的力度和速度变化,使得霍洛维茨的钢琴音色像彩虹一样瑰丽多变,并且富有层次。
霍洛维茨的音乐是一种个性化的音乐,他在演奏时,经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神来之笔。他用天性中的浪漫和热情,在一部作品中挖掘到最符合自己性情的内容,并经过加工将它放大到极限,往往正是这一部分闪烁的灵光,使听者如痴如醉。在听霍洛维茨演奏的舒伯特《降B大调奏鸣曲》作品960时,我的体会尤其深刻。霍洛维茨舒伯特的与众不同,来源于似断又续的音乐情绪和表达方式。在主题的表述上,他就已经显示出独特的个性,那两句中间的一点停顿,让等待的心忽然一揪,随后又舒一口气放下,但是已经全然不能摆脱他营造的氛围了。晚年的霍洛维茨在音乐安静下来时具有很难名状的力量,尤其当洗脱杂念的静与仍然天真的热情交织时,毫无顾忌地相互对比时,我想不止我一人感受到生命旅程之初的欣喜和斜阳归路时的淡然,对于听到的一切,也只能用叹息作为回报。960第二乐章真让人不敢多听,就像一个令人不敢触碰的纯白世界,寂静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一切环抱其中,叫人担心的不是太静,而是恐怕沉浸在这纯净无瑕的享受当中,但是,当第三乐章跳跃而出时,才感觉到眼泪其实早已经积聚好,就等这几个音符颤动一下你的眼眶。
霍洛维茨晚年音乐的浪漫绝对不是仅仅通过音色实现的,而是以音色为呈现方式,更多是对句法和作品结构体验的升华。霍洛维茨从给听者带来感官震撼逐渐转变为占领听者的心灵,从最根本之处挖掘可能生**漫情感的每个细胞。他的音乐,听起来是感性的浪漫,但是经过几次洗礼重建后,已经不再是“随意偶得之”,而是精心将调理隐藏起来,将浪漫呈现于外表。在演奏《童年情景》时,霍洛维茨手指下的音符不像弹出的,而像是用指尖温柔地抚摸而出,就像抚摸着自己大部分已经忘却,但是隐隐又感觉舍不得的童年。每一段小曲都是一个故事加一张照片,他用柔润而多彩的音色征服了听者的耳朵,又用充满画面感的音乐征服了人们的大脑。霍洛维茨也许还是一位深谙心理学的大师,他用钢琴催眠,然后呼唤出你心底埋藏最久的故事。每次听他的《童年情景》时,我都会想到他在1985年返回莫斯科举办音乐会,当返场曲目《梦幻》演奏结束后,美国的专栏作家安德鲁·卢莱(Andrew Rooney)曾经在文章中记录了最真切的感受:
在音乐会的后半部分,看着这位82岁的天才的演奏,因为某种我无法解释的神秘原因,我的眼睛湿润了,不是悲伤,而是喜悦。这多少与我的自豪感有关,就在那一刻,我为自己是同一个文明中的一分子而自豪,而这位正在演奏钢琴的伟大和不朽的老人也是其中的一个部分……当电视镜头从键盘上霍洛维茨的手指移到听众席中一位苏联公民的脸上时,我感到自己的眼泪快掉下来了。他看上去不像是敌人。他紧闭双眼,头略微后倾以便面部朝上……一滴泪珠从他的脸颊流下。同一滴泪珠,从我的脸颊流下。
此刻,我也正在听这首《梦幻》,30年后,同一滴泪珠,从我的脸颊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