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竹露清声
我喜欢古诗词,就像我喜欢音乐一样,这两样爱好从少年时代开始陪伴我,虽然我也曾在不同的阶段对她们“厚此薄彼”,但是时间总不会太长。她们像一对孪生姐妹,互相默契而通灵,在我身边,形影不离。
音乐和诗歌之间素来有缘,她们的关系并不是我赋予的,我无权将她们连接在一起,任何人都做不到,只有缪斯才可以。歌唱和吟诵与人们相伴久矣,她们就像某一个器官——眼睛、耳朵或者鼻子一样,并不是后天习得,而是与生俱来。如果不是书籍帮我们记录音乐和诗歌的起源,我真会以为自从人类出现的那天起,世界上就已经有了美妙的乐音和颂唱了。
我喜欢把听音乐的感受和读诗的感受相互贯通、相互比较,并且觉得有些难以形容的感触,反而用它们彼此相互诠释更加精确简明。有时费尽心思,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描绘聆乐的感受,最终发现音乐中的意境恰是诗中境界;有的时候诗中形容的意象捉摸不透,而想来想去,却机巧地发现,原来它就藏在某一段音乐当中。这种通感让音乐与诗词默契地两两对望、相映成趣。
有一次,在听巴伦博伊姆演奏的斯卡拉蒂奏鸣曲时,我完全被巴伦博伊姆浑然天成的声音和表现力所打动。他演奏时不动声色,眼睛里、手指间全是音乐,这样的音乐不需要打磨,天生丽质,饱含童真,有点朴拙又带着晶莹,有些憨态又露着顽皮。一曲结束后,有人问我感受,我不假思索,四个字脱口而出:“竹露清声。”
“竹露清声”,望文可生其意:秋晨雾重,凉意渐上枝头,竹叶上露珠凝集,顺叶尖滑下,滴落石上。似有声似无声,如果有声,就是那清脆的一响,如果无声,直须看那青翠的一丛。区区四字间,意境深有可为,给人想象无限,光是声响和画面就够人们体味一会了。“竹露清声”并不是我自己的话,宋代文论家魏庆之的《诗人玉屑》中,说到诗中的“秀句”时,举出无数让人觉得“观词得尽人间美景”的句子。其中有孟浩然的“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声”。原文道“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尤,介其间能不愧者,惟吾乡之孟先生也。先生之道,遇景入韵,不拘奇抉异……谢脁之诗句精者‘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先生则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声’,此与古人争胜于毫厘也。称是者众,不可悉类。”大意是指唐玄宗时的诗句,大多沿袭建安体,世人尤其推崇李白、杜甫,但不愧于李杜二人的,当数孟浩然。众多诗人诗作,很少有人能胜过前人谢脁句中的意境,唯有孟浩然这一句“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声”可与其一论高下。
其实《诗人玉屑》中的记载也颇有些差误。孟浩然原诗为《夏日南亭怀辛大》,诗云: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选到《诗人玉屑》当中,变成了“竹露滴清声”。虽然如此,但我依然愿意将错就错,用“清声”所升腾的意境。要是非说出二者之别,我倒觉得这“清声”和“清响”,一句取晨景、一句得夜色;一个仿佛说的是林中玉珠坠落的清澈声音,一个似乎说的是月下寒波沉潭的幽深响动。如果今天用在巴伦博伊姆演奏的斯卡拉蒂上,当然还是第一个更贴切了。
如果要说出音乐与诗词相配的原则,我真一时难以总结出准确的规律。不过,人们可能会认为诗词生性浪漫,所以,越是浪漫的音乐越能与之相配。其实不然,若说诗词结构,须讲究平仄韵律,按严格的字数填写,不仅如此,句与句之间的关系也有限定,何时对偶何时对仗,皆要循一程之规。这一点恰恰与音乐曲式相同,尤其是古典主义,无论作品结构还是调性运用,作曲家必需遵守严格的框架,音乐在规整中生发。但若说到诗词内容,显然是浪漫、丰富、细腻、多情的,在表达情感时,它们可以完全忘却本形,精神游弋在外。好的诗词篇章与音乐一样,不会因形式固定而拘泥,相反,在形式的限制下,它们体现出工整严谨的结构美,这也是其最动人之处。
我曾经听过钢琴家陈宏宽的大师课和音乐会,印象颇深。课上,他反复强调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奏鸣曲是有“诗韵”的,像五言或者七言律诗,不仅在大的作品结构上布局工整,每个乐句的写法也深谙诗道,合律对仗。演奏者应该用读诗的方法弹奏作品,摸清诗句中每个词的“词性”、“词义”,合理停顿换气,找到韵脚,设计好句法,才能弹对作品。在此基础上,要想弹好作品,就需要更加深入理解并理清每一句之间起承转合的关系,找到作品要表达的重点,找到音乐的“关键词”,方能有自己之意境。第一次听演奏家将诗和音乐作品的关系如此紧密地对应起来,却又几乎解释得丝丝入扣,我对此深表赞同。随后,听陈宏宽的演奏,就更让人有“以诗读乐”之感。他的莫扎特奏鸣曲k.333气韵流畅和谐,不为小的灵光乍现所动,只在乎大气象、大变迁。乐句内在联系紧密,尤其是以相似音型结束的句子,处理时既在外形上保持统一,又有巧妙的细微变化。这就是所谓的“韵”——诗也是同样,一句终了,结字都在同一韵部里,再多句也无重复,发音协而不同。至于音乐的整体结构,他的笔墨分配相当高明,绝不在细节上传递己见,即使那些处理得非常精妙的地方,也是故作平淡一带而过,不过分渲染,更不会为突出它们的独到而破坏了音乐的平衡。
任何一位爱乐者都不会拒绝浪漫主义,从情感的亲近程度上来讲,浪漫主义时期的音乐更容易使人产生共鸣,因此它也占据了我们听觉的一大部分。受文学、美术和文化思潮的影响强烈,浪漫主义忽然偏离了古典主义音乐预设的轨道,信马由缰地任意奔跑。在这样的驰骋和放任中,人们才真正认识了自己的情感,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个时代,音乐能与人的内心贴合得如此之近。浪漫主义给历史留下各种以前从未出现过的颜色,这些颜色在各种时代元素的相互勾兑下跃然而出,鲜活而亮丽。这个时代的音乐作品更像词——有诗的特点,但是长短句相间,用字用词灵活多变,少了禁忌,少了诗的严肃刻板,敢于更亲切更直接地表意。如果从起源来看,词比诗更贴近音乐。词最早是燕乐乐曲中的唱词,后来慢慢独立,成为文人手中的抒情之器。虽然如今与之相配的曲子早已遗失不见,但节奏变换的句子仍是它身份的标志,任何充满浪漫气息的音乐都能重新将它唤醒。
我有几次在听斯克里亚宾的《夜曲》时来了灵感,音乐润色了眼前看到的真实景色,使它们变得唯美和诗意。葡萄牙钢琴家皮莱斯演奏的作品第五的两首出神入化,让人几乎极尽想象都难以概括她的美好。夜像是春夜,但又不是恣情享受暖意,让人心变得蠢蠢欲动的春夜。斯克里亚宾早期的作品受肖邦影响颇深,但多了肖邦没有的仙气和神秘,他用跨度很大的琶音将气息拉长,主题的音符稀疏却绵绵不绝。皮莱斯演奏的肖邦夜曲我一直觉得过于甜腻,并不太喜欢,但是演奏斯克里亚宾时,她却清淡如风,弹得写意洒脱,偶尔靡丽之处也不太过分,反而更显疏密得当。这种美好的感觉该用怎样的文字来形容?“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的清香已在其中,还有“独棹孤篷小艇,悠悠过、烟渚沙汀。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时时,横短笛,清风皓月,相与忘形”的空阔寂寥,独有一番幽深自在。
有时,我们听音乐想要问个所以然;有时,我们听音乐的时候完全凭着感觉走;有时,我们读诗词需要咬文嚼字;有时,我们读诗词只求心底一幅图画。诗词与音乐,它们各自独享一个世界,但是位于相异时代、相异空间的二者却又在今天我的世界中形成交集,这些都是上天给我的最神奇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