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之趣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人们如果想通过文字读懂、读透贝多芬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再高明的作家,再准确生动、深刻精练的文字,面对这位音乐家的平生,也仅仅能作为注解和辅助。这也许就是音乐作品存在与流传的原因之一,让我们今天还能更敏锐地洞悉昔日圣哲的精神世界,所以,还是停下来听听他的音乐吧!
贝多芬在今天的世界里是个神话,名字知晓率几乎无人能及,是老幼妇孺眼中“音乐”的代名词。他一生完成了令人惊叹的音乐创作,交响乐、歌剧、室内乐、器乐独奏、舞台音乐、歌曲无不涉及。很多旋律片段如今被改编应用,甚至用在电话等待铃音中,而且这些旋律亦能与当代流行音乐所占份额并驾齐驱。
面对贝多芬诸多伟大作品,我们需要找到“我的位置”并启动导航,否则,抽象的音乐最容易让人迷路。被称为钢琴音乐《新约全书》的32首钢琴奏鸣曲是一条很好的线索。
说到这套奏鸣曲,我曾经见过很多分类,出于种种原因,“贝多芬三大奏鸣曲”“贝多芬六大奏鸣曲”之说法不绝于耳。我个人非常反对各种关于“大”的总结归纳,原因是我们参考的因素并不足以说明此种做法的合理性。比如,“大”的标准到底是什么?曲目规模?时间长度?抑或是这首奏鸣曲被演奏的次数或在听众中的知晓程度?但是,关于这些方面从未有过翔实且权威的统计。于是主观的标准——容易理解,有明确的标题(其中的多数标题均不是出自作曲家之手),有相关的故事或者其他什么因素代替了客观标准,让这种归纳方法有了生存空间,并由一个人传向另一个人,直至更多。最终使得人们在谈及贝多芬奏鸣曲时,能想到的只有“月光”“热情”“悲怆”“离别”“田园”,等等。这种管中窥豹的做法无疑让人们忽略了很多更精彩风景,而事实是,在了解贝多芬的路上,过程更胜于结果。碎片式的欣赏只会把奏鸣曲分割成一幅幅孤立的图画,虽然犹有美感,但其中隐形的联系已经中断。所谓“隐形的联系”指的正是贝多芬乐思的发展衍进,每首奏鸣曲鲜活不衰的力量就来源于此。
如果能理解并认可上述想法,我们就知道欣赏贝多芬整套钢琴奏鸣曲是一件多么有趣且有意义的事了。这样说主要还有如下三个原因:
首先,32首奏鸣曲迥异的作曲风格折射了作曲家的人生变化。贝多芬从青年时代(18世纪90年代)即已开始创作钢琴奏鸣曲,创作一直延伸到他的晚年(19世纪20年代)。这期间一般被分为三个阶段:1803年之前的早期阶段,1803年至1815年的中期和1815年之后的晚期。贝多芬早年的作曲风格受到维也纳乐派影响,乐曲中还可以找到海顿、克莱门蒂等古典主义作曲家的影子。但是他并不满足于规整的奏鸣曲结构和古典交响曲似的音响,“新”是年轻的贝多芬在早期创作中始终追求的关键字。在与出版商、朋友、兄弟的来往信札中,他曾反复隐晦提到周围环境对自己的影响。18世纪末19世纪初欧洲社会的风云变迁作用在艺术家身上,在他们体内埋下拓展新音乐世界的种子。关于这一点,贝多芬的第八奏鸣曲(作品13号)表现得最为突出。除了《普罗米修斯》、《埃特蒙德》、《克里奥兰》等与文学有关的作品外,贝多芬第一次在自己钢琴奏鸣曲前采用标题式标记“Pathetique”(悲怆);此外,在这首奏鸣曲之前,贝多芬加入了很长一段“庄板”作为引子,后来的作品证明,这一创新并不是偶然之举,随后的第二十四奏鸣曲(作品第78号)和第二十六奏鸣曲(作品第81号)以及最后的第三十二奏鸣曲(作品第111号)中,这一做法被延续下来。1802年以后,贝多芬自知耳疾成为无法逆转的事实,经历了复杂痛苦的思想过程,而《海利根斯塔特遗嘱》更像是贝多芬与自己定下的盟约,他遗世独立的个性渐渐上升,成为中后期作品的核心人格。贝多芬最后十首奏鸣曲创作于1815年以后,这十部作品的总体基调发生了深刻变化,暗合了作曲家与艾尔德迪伯爵夫人书信中的话,“我们这些具有不朽精神的人仅仅是为痛苦和欢乐而生的,人们几乎可以说,最优秀的人物通过苦难获得欢乐”,这也是贝多芬晚年获得心灵片刻宁静的重要前提。
第二个原因基于更广泛的欣赏层面,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可以作为聆听贝多芬室内乐作品和交响作品的序章。维也纳乐派的作曲家经历过用独奏乐器表现乐队的创作热潮,贝多芬早期钢琴音乐也呈现出精致的管弦乐风格。在前四首钢琴奏鸣曲中,他几乎将这一手法做到极致,除了把钢琴想象成为各种乐器外,还在奏鸣曲中采取了四乐章的写作方法,以此模仿大型交响曲效果。虽然在以后的创作中,贝多芬迅速放弃了对这种创作方法的追求,但以钢琴展现声部对话的精髓的手法得以保留,甚至还有大篇幅赋格段落出现。这使得我们在听贝多芬的室内乐作品时,依稀可以找到那些曾经出现在奏鸣曲中的对话灵感。贝多芬永远不满足的另外一点,就是对乐器音域的追求。贝多芬非常善于用前所未有的演奏方式呈现别开生面的音响。他曾在把自己的新作品寄给好友时特意嘱咐“希望您不要被最后那段震音惊吓到”。如此说来,若不想被贝多芬的室内乐和交响乐“惊吓到”,不如先通过钢琴奏鸣曲打好耳朵和思想的基础。
第三个原因是我个人最关注的,也是最具有游戏趣味的。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中,隐含了浪漫主义、后浪漫主义、印象派及现代音乐密码,一旦有所发现,会让人有欣喜若狂之感。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怀疑贝多芬能穿越时空,否则他又是如何透支未来几代作曲家创作灵感的呢?仅仅在著名的第二十九奏鸣曲(作品第106号)中,就隐藏了肖邦、斯克里亚宾、舒曼、李斯特的灵感。而在二十二奏鸣曲(作品第54号)中,第二乐章不同寻常的生硬音响效果更蕴含了普罗柯菲耶夫式的幽默。关于这些,不能再多言,更多的密码期待爱乐者们自己解读,由此,你便知道,贝多芬的32首奏鸣曲不可只下一遍工夫,它会是你常听常新,每次聆听必有收获的忠实伙伴。
最后,关于贝多芬晚期钢琴奏鸣曲(一般认为是作品第106号至作品第111号)我还想单独再说几句。这些作品被称为贝多芬的涅槃之作,但是人们面对这些作品的态度极为迥异。有人将其奉若神明,尊为“人性的思索”“宇宙的声音”;有人觉得艰深晦涩,将其束之高阁。贝多芬研究者们也对曲中表达的孤岛式的意境持不同观点,也有人认为失聪导致了贝多芬晚年的作品不能保持流动性和整体感,甚至有人预测,如果贝多芬没有耳疾,这些作品将会被修改。不过,有一点毫无疑问:这些奏鸣曲是钢琴大师的试金石。一位初出茅庐的钢琴演奏者,无法准确演绎这些作品,即使他拥有超人的技巧和感知力。对于听者而言,我更倾向于避免将晚期五首奏鸣曲过分神化,这无异于将本已走下神坛的作曲家又重新推向神坛,毕竟音乐作品的最终升华是在听者身上完成的,贝多芬也不例外。
听了以上三个原因,我想将全套贝多芬奏鸣曲作为“必修课”的理由应当是相当充分了。但是,由此又衍生了一个新的问题:为何莫扎特和海顿或者其他作曲家的奏鸣曲不需要“俯瞰全景”?我也曾这样问过自己,最后得到的答案是,对于听者,当然是多多益善,不过海顿和莫扎特的时代是江河的缓流,音乐思维与灵感的变化速度不甚急速,很多细微的变化正在为未来的勃发积聚力量,而至贝多芬,时机已到,就像水流进入隘崖,瞬息变化多端,贝多芬的一生正处于这样的湍流之中,我们稍有错过,就错过了一段与众不同的风景。至于其中更深的奥秘,每个人听后都会找到自己的解读,就让听者自己去定义那个属于自己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