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肖邦
“如果有一天你坐在钢琴前不知道该弹些什么,那么就弹肖邦的《练习曲》吧!”某位钢琴家的话一语道破肖邦《练习曲》两方面的重要价值:任何一位钢琴家想保持艺术生命的活力,都将与它为伴,同时性格多变音乐丰富的它也将成为你生活中最善解人意的朋友之一。
最近,钢琴家邹翔的独奏音乐会重新引发了我对肖邦《练习曲》的兴趣,以前,我更加关注每首作品的技术性,并收集了很多演奏家的录音,一首一首地比较其中的差别,甚至连演奏时间都烂熟于心,但这次,我已经觉得过去的老一套再嚼无味,所以打算换个角度谈谈《练习曲》。
就以时间作为这次复习的线索好了。我确实也在重新梳理肖邦生平的过程中有了新的认识。
肖邦生于1810年,逝世于1849年,一生只有短短39年。很多人为他扼腕,感叹为什么才华横溢的音乐家生命往往如此短暂。其实答案就在他们的音乐当中——并不是天堂需要音乐,所以召唤天才前往,而是在人间,人们需要用一生体会的情感路程,他们已经早早完成,就算生命的功课结束,接下来也再无遗憾了。39年时间,肖邦的情感体验没有任何一处空白,和每个人一样经历了少年、青年、中年、晚年四个阶段。
1810年出生直到1829年,是肖邦在故乡波兰华沙度过的少年时期,也是他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期。肖邦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地道的波兰人,他身上的斯拉夫情结是母亲的遗传,从小就懂得“忧郁”的含义,哪怕是钢琴上最初弹出的简单旋律,也是带着伤感的小调。虽然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但是少年时的肖邦眼里都是自由快乐。波兰乡村的生活气息熏染了他,让他谙熟民间音乐的旋律、舞蹈的节奏,并印刻在脑海里永远不会消失。17岁时,肖邦进入华沙音乐学院学习,波兰的点滴生活使他的作品有血有肉,感情充沛,正统的音乐教育让他对各种作曲技法得心应手,音乐铺陈有序。少年时的肖邦一直在汲取营养,波兰时代给了他无比宝贵的酝酿和积累。
1829年是肖邦生命的转折之年。这一年,他离开了波兰,从此再未返回。少年时代被离去的马蹄声甩在后面,就这样匆匆结束了,从此,肖邦开始了一段新的生命旅程。离开波兰后的第一站是维也纳。当时,维也纳是欧洲的文化艺术中心,是无数艺术家梦想的地方。肖邦被维也纳的景象震撼,这里与他在波兰所经历的一切完全不同,他在写给父亲的信中曾提到“我坐在四轮马车上,维也纳的街道很繁华”。肖邦不是没有打算留下,但是维也纳并没有给她一个好的开始,在这里,他的音乐会遭到冷遇,充满才能和灵感的维也纳显然还不适应肖邦带有“异国情调”的音乐,人们的反应并不那么热烈。离开维也纳后,肖邦前往斯图加特,后来又辗转到了巴黎,其实,巴黎并不是肖邦的最终目的地,他计划前往伦敦。
刚刚来到巴黎的肖邦也并没有马上获得认可,第一场音乐会举行时,他很担心遇到在维也纳一样的冷遇,而且情况的确仍然如此,音乐会举行得不很顺利,肖邦演奏自己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时,连乐队都没有请到。但可能因为法国的血缘,巴黎却又悄悄给了肖邦一番眷顾,带给他很多意想之外的东西,包括朋友、全新的生活和想法。在巴黎,肖邦感受到了时代洪流的最前端,很快与19世纪新人文思潮的代表们融合在一起,在巴尔扎克、席勒、海涅、李斯特、密斯凯维支、德拉克洛瓦身边,他呼吸到了清新思想的空气,找到了属于巴黎艺术家的天地——贵族沙龙。在这里肖邦得心应手地施展自己的才华,很多著名作品都是这一时期创作的。到1837年的八年时间里,肖邦一直带着年轻的迷茫与幻想不断寻觅。清代诗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经形容过做学问的第二个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虽然两事有异,但这也是肖邦那时状态的真实写照。
1838年,肖邦生命中的重要人物乔治·桑出现了,二人的恋情使肖邦进入另外一种生活状态。他开始远离繁杂,享受西班牙马约卡岛和法国诺昂别墅的家庭生活,在乔治·桑的悉心照料下,肖邦原先感染的肺病日趋康复,身体状况的好转使他全心投入到创作当中。这个时期是肖邦的“中年时期”,他开始有时间在平静的生活中认真地面对自我,回归到自己的内心当中。这期间,肖邦创作的大型作品很多,也是他灵感最繁茂创作最旺盛的黄金时期。
肖邦的“中年时期”也只有短暂的八年,直到1845年,随着与乔治·桑感情的破裂,肖邦走向自己的晚年。这个阶段中,肖邦的生命几乎是一片废墟。一位感受力极强的音乐家除了会用情感捕捉故事,把它转化为美妙的音乐外,也能用丰富的情感完全毁掉自己。孤独的三年时间里,肖邦几乎没有写下一个音符,音乐会也只在伦敦举行了一次。他的健康每况愈下,最后在自己巴黎的寓所逝世。
肖邦的《练习曲》正创作于1829年到1837年之间,如果对应到肖邦整个生命阶段中,正处于“青年的寻觅”期。这个时期的肖邦在巴黎遇到了一个全新世界。遭遇挫折后,在朋友的帮助下,肖邦将演奏地点由舞台转向贵族的客厅。在沙龙中,全新的感受和思想扑面而来,人文主义新思潮的新锐代表、社会运动的弄潮儿全部集中在这里,他们对自由的崇尚唤醒了肖邦,他渴望带着这种思想和勇气回到自己的同胞中间。虽然外形消瘦面容苍白,但肖邦的内心中藏着一个勇士,他时时刻刻想突破现在的躯壳,亮出自己的宝剑。肖邦在写给父亲的信中,曾经提到得知波兰革命被镇压、国家彻底沦陷的悲惨事实后愤慨又无奈的心情,他谴责自己“我竟然连一个俄国人都杀不死”。
但是,19世纪的巴黎沙龙又是新旧时代交替的特殊产物。在和谐雍容的外表下,其实是不言而明的对立。沙龙里除了有新思潮的代表,还有沙龙的主人——贵族和他们的夫人、小姐,他们不是新力量的代表,他们享受现在的生活,不爱好变革,但又喜欢在沙龙中结识文学家和艺术家。他们关心的不是他们的思想,而是他们的艺术和气质。他们感兴趣的不是肖邦心中藏着的勇士,而是他手指下流淌出来的动人旋律。
肖邦在另一封写给父亲的信中写到“我过得很好,这里的贵妇人都喜欢我”,这句话和之前信中内容一起,突出地反映了肖邦此时的心理矛盾,所以,在这段时间中,他的创作同样带有这种对立的二重性。一方面,他要忠于自己的内心,写出“勇士”的声音;另一方面,他需要沙龙,在这里,他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受到关注,在巴黎社会中有立锥之地。这也就是肖邦《练习曲》——这套覆盖了整个肖邦“青年寻觅”期的作品的特征:有心底的愤怒之火,也有沙龙的中浅斟低唱,有极度忧郁的沉吟,也有心情轻松的舞动。它像一部日记,记述了这个阶段肖邦的心理活动和变化,这部日记非常私人非常秘密,是肖邦写给自己的,记述那些矛盾而真切的细微心理变化。
《练习曲》的技术性和艺术性使无数钢琴家对其青睐有加,很多作品让情绪和技术都能得到充分抒发。梳理全部27首练习曲,在情绪层次上拉得很开,几乎分布在两极连接的丝线之上。这也让整套《练习曲》有很强的戏剧性,技术上有张有弛,动静结合,慢速作品抒情而沉郁,其插入的位置也恰到好处。从技术上讲,《练习曲》确实可以帮助钢琴家减慢技术衰退,对付岁月带来的机能老化。但是,如果想在音乐会上演奏这套作品,并不是一生中随时想办就能办到的,年龄越大,手指的灵活程度就越低,这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的自然趋势,所以音乐会前,当我读到邹翔写的《现在不弹怕以后不能弹了——钢琴技术的残酷性》时深有感触。这一次认真地重新回顾这套作品,也是受到音乐会的启发,听了这么久肖邦《练习曲》,也该是重新品味的时候了。对于一名钢琴家来说,趁着年轻时完成一次肖邦《练习曲》的音乐会就显得更加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