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历史的发展与文明的连续、断裂问题

现在,我们有必要来探讨文明的连续/断裂与历史发展的关系问题。

文明的连续与断裂,看起来是一个可以直观地加以解决的问题。譬如,对于中国文明的连续性,几乎不须经过论证,人们凭直观就是能够予以确认的。这是因为中国文明的连续性具有比较充分而明确的证据。不过,在另一种情况下,文明的连续性问题就比较难以说明。譬如,人们通常都认为,上古近东(美索不达米亚、埃及等)文明是已经断裂了的古文明。可是,过去西方的一些欧洲历史(A General History of Europe)教科书,就是从古代近东一直说到近代欧洲的;英国的《剑桥古代史》也是从近东讲到欧洲的。为什么?因为编者看到了古代希腊、罗马文明对于古代近东文明之间存在着继承性。这种继承性是否也算一种连续性呢?为了使问题本身更加清晰,这里有必要对“连续”的概念给以明确的分析和说明。

亚里士多德在论述运动时已经对连续性作出了非常周详而且富有启发性的论述。他之所以把运动与连续性放在一起研究,那是因为“运动被认为是一种连续性的东西”。[1]历史的进程也是一种运动,因此他的论述对于我们认识文明发展的连续性问题是很有帮助的。

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说:“‘连续’是顺接的一种。当事物赖以互相接触的外限变为同一个,或者说(正如这个词本身所表明的)互相包容在一起时,我就说这些事物是连续的;如果外限是两个,连续是不可能存在的。”[2]“顺接”的意思是什么?亚氏说这就是“事物顺联着,而又接触着别的事物”。“顺联”的意思是什么?亚氏说:“顺联的事物必然联于某一另外的事物,并且本身是在后事物。”大体同样的内容又见于《形而上学》。[3]

亚氏在《物理学》第5卷第3章说明了“在一起”、“分离”、“接触”、“顺联”、“顺接”以及“连续”等概念,其目的就是要说明什么是“连续”,从而什么不是连续。我们可以试用下面的图解来给予比较直观的说明。

图1:A—B—C

图2:A—B、C—D

在图1中,BC既顺联于AB(即BC依次排在AB之后),又接触着AB,所以BC顺接于AB。而且B既是AB的终点,又是BC的起点,AB 对BC的外限是B,BC对于AB 的外限也是B。于是两个线段的外限同时为B,B自身当然是同一个,是可以互相包容的。在这种情况下,这两个线段是连续的。也就是说,直线ABC虽然中间有一个B 作为一个分阶段的标志,但是它仍然是一条连续的直线。这是一种抽刀断水水复流的川流不息的景象。

在图2中,CD既顺联于AB(即CD依次排在AB之后),又接触着AB,所以CD也顺接于AB。可是图2的顺接是另一种不同于图1的顺接,也就是说,AB对于CD的外限是B,而CD对于AB的外限却是C,二者的外限尽管既相连又相接,可是它们的外限不是同一个(一个是B,一个是C),自然也不能互相包容。在这种情况下,AB线段与CD线段就是不相连续的,或者说,它们是断裂的。

图1与图2所示在属(genus或译种)上同属于顺接,而种(species或又译属)差不同:前者是外限为同一个,而后者则是外限不是同一个(分别为二个)。从而,前者为连续,后者为断裂。连续与断裂区分的关键在此。

亚氏在一般地说明连续与断裂的本质区分以后,又进而讨论连续与“一个运动”的关系。亚氏在《物理学》(第5卷第4章)中说:“既然任何运动都是连续的,那么无条件是一个运动必然的也是连续的(虽然任何运动都是可分的),并且,如果是连续的运动也必然是一个。因为,不是任何一个运动都能和一个另外的运动相连续的,正如决不可能在任何两个偶然事物有连续性,只有那些其外限是同一的事物之间才能有连续性一样。……因此,无条件的连续的并且是一个运动必然的在‘种’(eidos, species)上是同一个,属于一个主体,在一个时间里——在时间方面没有中途的停顿,因为运动中断就必然是静止。”[4]

根据亚氏的上述论述,我们来看中国古代文明史,那么便可发现它既在“种”上是同一个,也在主体上是同一个,又在时间上是同一个。大家谁都不怀疑中国文明史的连续性,其逻辑根据即在于此。可是,当我们把视线转向西方的时候,便又可以发现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埃及文明与波斯帝国之间、在波斯帝国与希腊之间、希腊与罗马之间,在“种”上、主体上、时间上都不是同一个,彼此之间的外限都不是同一个。如果按亚里士多德的分类,它们之间一般说来是依时间先后顺联着的,最多也只是顺接(既顺联又接触)着,那么,它们之间当然只能是断裂的。所以,包括黑格尔在内也不否认它们之间是断裂的。

这样,我们就可以进一步来看连续性与历史发展的关系。

既然要谈历史的发展,就不能不首先谈“发展”一词的本义。按“发展”一词,在中国传统文献里少见,而“敷展”、“开展”之类的词与“发展”基本词义相通。中国古代文书通常写在纸卷(更早是在编好的竹简)上,平时不用,可以卷起,以便收藏,用时发卷展纸即可。总之,“发(开也)展”与“开展”、“敷展”讲的就是同一过程。“发展”在英文(来自法文)为development\[de(意为“下脱”、“分解”) +velop(意为“包”、“裹”)\],在德文为Entwicklung\[ent(意为“免除”、“揭去”)+wickeln意为(“包裹”、“卷绕”)\],在俄文为развитие\[раз(意为“打开”、“分解”)+вить(意为“编织”、“卷绕”)\],基本的意思都是把包裹或卷绕着的东西打开或展示出来。现在用“发展”对译西文以上各词,实在是很妥帖的。在法、英、德文里,这个词还可以用来表示摄影底片的冲洗或显影,也就是说,具有从潜在到实现的意思,中国的“发卷展纸”实际上也是具有从潜在到实现的涵义的。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第3卷第1章中说:“潜能的事物(作为潜能者)的实现即是运动。”(201a11)又说:“运动是潜能事物的实现,只是当它不是作为其自身,而是作为一个能运动者活动着而且实现的时候。”(201a29)[5]看来,亚氏的这一说法颇有似于发展的概念。

以上是从词义的层面对于“发展”的解说。现在,再来看黑格尔对于“发展”的论述。他说:“发展的原则包含一个更广阔的原则,就是有一个内在的决定(Bestimmung,似乎加一个‘性’字为好)、一个在本身存在的、自己实现自己的假定(Voraussetzung,似乎以译作‘预设’或‘前提’为好)作为一切发展的基础。”[6]在这里,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黑格尔的发展概念与亚里士多德的entelecheia (通常音译为“隐德来希”,依陈康意见当意译为“现实”)概念的近似;而entelecheia原义是“达到了目的”[7]。

黑格尔对发展作了上述总的说明以后,就立即把作为发展的基础的内在决定性归结为“精神”(der Geist, Spirit)——以世界作为其舞台、财产和实现自身的场地的精神。黑氏也认为:“发展同时也是有机的自然事物的一种本性。”不过他认为,发展在自然界是和平而宁静地实现的。“然而关于精神方面,那就大不相同了。‘精神’从它的使命到实现有意识和意志做媒介;这些意识和意志最初是埋没在它们直接的自然生活当中;它们首先的对象和目的便是它们自然的使命的实现,——但是这样的使命既然受着‘精神’的鼓励,所以也就拥有无限的吸引力、强大的力量和道德的丰富。所以‘精神’是和它自己斗争着;它自己可以说便是它的最可怕的障碍,它不得不克服它自己。‘精神’真正的欲望便是要达到它自己的概念。[8]但是它自己把那个概念遮蔽起来,而且傲然以与概念的隔绝为得意。精神的发展,并不像有机生活的发展那样,表示那种单纯的生长的无害无争的宁静,却是一种严重的非己所愿的、反对自己的过程。”[9]他又说:“当‘精神’脱却它的生存皮囊时,并不仅仅转入另一皮囊之中,也不从它的前身的灰烬里脱胎新生,它再度出生时是神采发扬、光华四射,形成一个更为精粹的精神。当然,它向它自己作战——毁灭自己的生存;但是在这种毁灭当中,它便把以前的生存作成一种新的形式,而每一个相续的阶段轮流地变做一种材料,它加工在这种材料上面而使它自己提高到一个新的阶段上。”[10]

从上述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到黑格尔的发展观对于亚里士多德的从“潜能”(dynamis)[11]到“现实”(entelecheia)的运动观的出色的发展。尽管亚氏也在从“潜能”到“现实”的运动中看到了其中存在的矛盾(运动中的每一具体阶段对于其前驱已成现实,而对于其后继者则又为潜能,与上引黑氏文句中有下画线处意思相通),但是,像他这样鲜明而锐利地指出了事物内部存在的横向矛盾正是其纵向发展的根本原因,而且正是由于事物在矛盾中的自我否定导致出发展中的质变,[12]的确显现出了辩证法的精义,对于我们的历史研究给予了极有价值的启示。

令人遗憾的是,黑格尔把他的辩证法在严格的意义上只是运用在其所集中注意的精神领域。他把自然界的发展看成是缺乏内在矛盾和斗争,从而只有量的方面的平静的发展。这当然有其当时自然科学进展程度的局限(进化论尚未出现等),因此无足为怪。不过,当他说了“精神的发展,并不像有机生活的发展那样,表示那种单纯的生长的无害无争的宁静,却是一种严重的非己所愿的、反对自己的过程”。接着就说:“它不但表示那自己发展的形式,而且还表示着要获得一个有确定内容的结果。这个目的,我们在一开始就决定了:便是‘精神’,便是依照它的本质、依照‘自由’的概念的精神。”[13]接着又说:“世界历史表现原则发展的阶程(Stufengang,gradation),那个原则的内容就是‘自由’的意识(Bewusstsein,consciousness,最好译为‘觉醒’)。”[14]原来精神的本质与世界历史发展的原则就是自由,于是他的历史哲学就是按自由的发展来划分阶段的世界历史的架构。他在《历史哲学》“区分”章里说:“东方从古到今知道只有‘一个’是自由的;希腊和罗马世界知道‘有些’是自由的;日耳曼世界知道‘全体’是自由的。所以我们从历史上看到的第一种形式是专制政体,第二种是民主政体和贵族政体,第三种是君主政体。”[15]接着就在此篇中把世界历史分为古代东方(幼年时代)、希腊(青年时代)、罗马(壮年时代)和日耳曼(老年时代)。其实这只不过是把他所谓的“知道‘有些’是自由的希腊罗马世界”——即作为“精神”本质的自由的发展第二阶段——一分为二而已。

黑格尔把世界历史解释为精神的发展史,把它的原则内容解释为“自由”,这样看起来就在形式上解决了他的理论中的一个基本的困惑或难解的死结。

因为按照黑格尔对“发展”所作的理解,“发展”本身就不仅是一种连续性的展现过程,而且是一个具有内在必然性的连续过程。的确,连续性是发展的必要条件,没有连续性就没有发展可言。过程都中断了,还谈什么发展?亚里士多德论连续性时对此早有说明。可是,黑格尔对于世界历史的说法是:在东方世界的时期,世界历史还是非历史的历史,只有从作为东方世界的末端的波斯转入西方以后才开始成为真正的历史(eigentliche Geschichte, proper history)。这样就使人们产生一个印象,即真正的历史是在波斯被希腊(马其顿)征服、希腊被罗马征服、罗马被日耳曼征服等由征服造成的文明断裂的过程中实现的。这样,以连续性为必要条件的历史发展是否还存在呢?这是否违背了黑氏本人的发展观呢?

现在,以上所提的问题,对于黑格尔来说,已经被消解了。他可以完全不管世界历史上某些文明断裂或某些文明连续,把这些置于不屑一顾的位置。[16]因为他已经下了指令:历史的主体是“精神”,不管具体文明是连续还是断裂,作为历史主体的精神始终是同一个;发展或运动的内容就是“自由”,不管具体文明是连续还是断裂,作为发展或运动的内容的“自由”在“种”上始终是同一个;东方、希腊、罗马、日耳曼这些本来在历史上是断裂着的文明,一旦被解说为“精神”的幼年、青年、壮年、老年时代以后,不同年龄段之间的外限自然也就成为同一个(如幼年的终点同时也就是青年的起点等),于是在总的时间上也融为同一个。老黑格尔没有犯任何一点逻辑的错误!完完全全符合亚里士多德关于连续的定义,一切都“完满地”解决了。

当然,黑格尔在谈历史即精神发展时不计具体国家的文明之断续,还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即黑氏所说的发展本身就是断裂与连续的统一,或者说其中包含了发生质变的连续。可是,按照我们整理出来的亚里士多德的运动连续的公式:A—B—C,设令A为幼年阶段、B为青年阶段、C为老年阶段,那么三个阶段之间是存在质变的,不过由于B为同一,所以这种质变实际是兼连续与断裂而有之。中国古代文明史中也有A—B—C式的阶段质变,而这种发展可以说其本身就是兼有连续与断裂的辩证的发展;并非必定如同西方那种A—B、C—D的模式,只有从世界的范围来看才是兼断裂与连续的辩证的发展。当然,关于中国文明兼有断裂与连续的辩证发展的具体历程,那要留待以下有关篇章再作具体论述。

黑格尔的问题于是出现到了一个更为总体性的层面上。那就是,他的历史哲学倒成了真正的非历史的。正如黑氏自己所明晰地说明的那样,德文里的“历史”也是包含着已经发生的历史和书写出的历史两重含义的,而且德文Geschichte(历史)的字源本来就是geschehen (意思是“发生”或“出现”)。[17]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实际是他的《逻辑学》的翻版,它是抽象的精神在逻辑展开过程中的先后次序,或名之曰逻辑与历史的一致,但那不是现实世界里实际发生或出现过的真正的历史过程。何况黑格尔所说的以精神为主体的世界历史是既有起点(东方、中国等)又有终点(西方、日耳曼世界)的。且不说文明时代以前还有漫长的原始时代,我们当下所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又何尝终结于黑氏所定的日耳曼世界?黑格尔的历史哲学里的历史并非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历史,因此,可以说,他的历史哲学倒成了真正的非历史的。

[1]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200b,第3卷第1章。引文据张竹明译本(\[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68页;参见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2册,徐开来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57页。按张译本原作3章1节,今于章、节悉依苗编本改作卷、章。

[2]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227a10—14,引文据张竹明译本,第148页,并请留意上注;参阅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2册,第141页。

[3] 参见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7册,第266—267页;\[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35—236页。

[4]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228a20—228b5,见张译本,第152—153页;参见苗编全集本,第2册;徐译本,第145—146页。

[5]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译本,第69、70页。参见苗编全集本,第2册;徐译本,第58、59页。在《形而上学》第9卷中,还有对于潜能与现实的更多论证。

[6]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中译本,第95页;原文全集本,第8册,第131页;英译本,第54页。按此段原文是:Das Prinzip der Entwicklung enth#lt das Weitere, da eine innere Bestimmung, eine an sich vorhandene Voraussetzung zugrunde liege, die sich zur Existenz bringe.英译文是:The principle of development involves also the existence of a latent germ of being—a capacity or potentiality striving to realize itself.试以中译文与英译文相比,看来英译文简明易解,那就是说,发展的原则包含着一种存有(being)的潜在胚胎的存在,这种存有就是力图实现其自身的能力或潜力。所以,英译文简明地表达了原文的核心涵义,即发展即是存有从潜在到现实的转化;不过,这样的译法淡化了原文的多重涵义。而此处中译文更贴切于原文。按原文明确指出,发展所包含的更广的原则,一则是一种内在的决定性,是潜在自身经由一条必然的因果关系链向现实转化(而不仅是一般的“力图”向现实转化);再则是潜在自身就具备现成的前提条件,即自身就具备了自身展开的原因;三则是既然有了内在的决定性(因果必然性)与前提条件(因)作为发展的基础,潜在自身就必然要转化为现实。这些意思,在中译文里,尽管稍嫌累赘,都明确地展示出来了。

[7] 汪子嵩、范明生、陈村富、姚介厚:《希腊哲学史》第3卷下册,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11页。

[8] 黑氏的《逻辑学》、《小逻辑》都可以说是这一句话的展开论述。

[9]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中译本,第95—96页;原文全集本,第8册,第131—132页;英译本,第54—55页。

[10] 见\[德\]黑格尔:《历史哲学》,中译本,第114页;原文全集本,第8册,第11—12页;英译本,第73页。

[11] 黑格尔也谈到了亚氏关于潜能与现实关系的见解,\[德\]黑格尔:《历史哲学》,中译本,第97页;原文全集本,第8册,第137—138页;英译本,第57页。

[12] 关于这方面的分析更充分地见于其《精神现象学》、《逻辑学》中。

[13]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中译本,第96页;原文全集本,第8册,第132页;英译本,第55页。

[14]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中译本,第97页,第135页;英译本,第56页。

[15]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中译本,第149页;英译本,第104页;原文全集本,第8册,第232—233页的与英译本对应的一段中未见此两句文字。不过,在他说完世界历史发展原则的内容就是自由的觉醒以后,也是谈了自由进展的三个阶段(见原文全集本,第8册,第136页),所以前后的见解是一致的。

[16] 参见\[德\]黑格尔:《历史哲学》,中译本,第96—97页;原文全集本,第8册,第132—133页;英译本,第56页。

[17]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中译本,第101页;原文全集本,第8册,第144—145页;英译本,第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