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关于历史发展的连续性与统一性问题——对黑格尔曲解中国历史特点的驳论
一、引言
“中西古代历史、史学与理论比较研究”,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内容过于庞大的问题,从而难于比较。不过,一切大问题都是可以分析为具体的小问题的;从一定的逻辑取向出发,具体研讨问题的某些方面,比较的研究就会成为既可能又有效的方法。本研究所取的具体方向则是,着重从中西历史发展的连续性与统一性的角度来对二者进行比较的探讨。也许有人认为,中国历史文化具有发展的连续性与统一性,这是中国与其他文明古国有别的重大特点,并且已经是几乎人所周知的历史事实,似乎不必再作深究。可是,事实绝非如此简单。例如,G·W·F·黑格尔(1770—1831)也论述了中国历史的连续性与统一性,但是他的论述与其说是说明,毋宁说是曲解。对于这样的曲解,我们是有义务和责任予以辨析和驳难的。当然,要作这样的辨析与驳难,就需要对有关从历史事实到理论的一系列的具体问题作分层的系统论述。关于具体问题,我们将在以下有关具体篇章中加以分析、批判。在这一部分里,我们将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为指引,对黑格尔的一般论断的本身,以及若干根本性的概念与关系(如历史发展的连续与断裂的概念、统一与分裂的概念以及这两类概念之间的关系等等)进行分析与批判,同时提出我们自己的见解。当然,我们在与黑格尔作辩论时,一方面对于他的辩证法的积极内容都会尽量加以批判的理解和吸收,另一方面对于其唯心主义的独断思想也会尽量予以驳难与否定。总之,我们对他的论述所取的是批判和扬弃的态度。至于为什么此项研究要从历史、史学和理论三个层面来进行,这也是有原因的。请看下面的说明。
黑格尔在其《历史哲学》中提出的问题是很值得我们加以分析与探讨的。在此书第一部“东方世界”的引言里,黑格尔概略地比较论述了中国、印度、波斯等古国的历史,他以印度(多样化)与中国相比,说中国是“永无变动的单一”(immovable unity, das bewegungslose Eine),以波斯(复杂的统一)与中国比,说中国的统一是“抽象的”(abstract,abstrakte),末段又说:“假如我们从上述各国的命运来比较它们,那么,只有黄河、长江流域的那个中华帝国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国家(the only durable kingdom in the world, das einzige Reich der Dauer in der Welt.)。”[1]在“东方世界”的第一篇“中国”的开头,黑格尔又说:“历史必须从中华帝国说起,因为根据史书的记载,中国实在是最古老的国家……中国很早就已经进展到了它今日的情况;但是因为它客观的存在和主观运动之间仍然缺少一种对峙,所以无从发生任何变化,一种终古如此的固定的东西代替了真正的历史的东西(every change is excluded ,and the fixedness of a character which recurs perpetually, takes the place of what we should call the truly historical. so ist jede Vernderlichkeit ausgeschlossen,und das Statarische, das ewig wieder erscheint, ersetzt das, was wir das Geschichtliche nennen würden.)。”[2]在《历史哲学》的“区分”(Einteilung, Classification of Historic Data)章里,黑氏还把中国等东方国家的历史称为“非历史的历史”(unhistorical history, eine ungeschichtliche Geschichte)[3]。黑氏不仅对中国的历史进程提出了这样似是而非的论述,他对中国的历史著作或史学,也有其近乎荒谬的说法。他一方面说:“中国‘历史作家’的层出不穷、继续不断,实在是任何民族所比不上的。”[4]可是,他另一方面又说:“在中国人中间,历史仅仅包含纯粹确定的事实,并不对于事实表示任何意见或者见解(History among the Chinese comprehends the bare and definite facts, without any opinion or reasoning upon them. Im übrigen begreift die Geschichte der Chinesen nur die ganz bestimmten Fakta in sich ohne alles historsche Urteil und Rsonnement)”[5]。
从上述引文可以知道,黑氏承认中国历史的非他国可比的长久连续性,但是他又把这种连续的历史说成非历史的历史;他承认中国历史的统一性,但是他又把这种统一性说成抽象的统一性;他承认中国历史著作或史学源远流长,但是他又把中国的史书或史学说成只重事实而“毫不寓有历史的判断和理性”(ohne alles historsche Urteil und Rsonnement)。总之,在黑氏眼中,作为事实过程的中国历史不过是一大块内部没有矛盾、没有理性,从而结构单一、久经岁月而不变的顽石,而作为文字叙述的中国历史也不过是一大堆不含历史判断与理性的、冗长的事件的流水账而已。
由上文可见,黑氏在其《历史哲学》中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根本性的误解或曲解具有两个特点:第一,他的全部论述与结论都是在历史的比较研究中进行的;第二,他的错误并非仅仅表现在个别的、零星的问题上,而是涵盖了历史的、史学的和理论的(历史哲学性的)三个层次,其本身就是一个三维结构的整体,因此,我们的回应,首先必须是以比较研究为基础的,同时应该且必须在这三个层次上来依次展开。这就是我们的此项研究涵盖着历史、史学和理论三个层面的比较的根本原因。
[1]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6年版(以下简称中译本),第158、159、160页。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trans.into English by J.Sibree,Dover,N.Y.,1956(以下简称英译本),p. 113, 114, 115.Philosophie der Geschichte, G.W.F.Hegel Smtliche Werke, Band IX,Felix Meiner,Leipzig,1923(以下简称原文全集本), s.272,274. 王造时译本据英译本转译,但曾托人据德文本校,故并列英译本及原文本页数,以便读者复核。原文《历史哲学》还有一部分在黑氏全集第8册中,出版社无异,出版年代为1920年。以下引用这些书时,只记页数(原文全集本加册数)。附带说明,英译本在字句甚至段落上与原文全集本颇有异同(或有无)之处,盖因黑氏各次讲演记录不同与编者有所取舍之故。以下引中、英文译本而原文全集本所无者,即只注中、英文译本页数。
[2]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中译本,第160—161页;英译本,第116页;原文全集本,第9册,第275页。
[3]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中译本,第150—151页;英译本,第105—106页;原文全集本,第8册,第235页。
[4]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中译本,第160—161页;英译本,第116页;原文全集本,第9册,第275页。
[5] \[德\]黑格尔:《历史哲学》,中译本,第179页;英译本,第135页;原文全集本,第9册,第3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