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石头希迁与青原一系
石头希迁(700—790)被认为是与马祖齐名的大禅师,有关他的传记资料主要有《祖堂集》《宋高僧传》《景德传灯录》等,其中僧传最为可靠。
据《宋高僧传》卷九《唐南岳石头山希迁传》:
释希迁,姓陈氏,端州高要人也。母方怀孕,不喜荤血。及生岐嶷,虽在孩提,不烦保母。既冠,然诺自许,未尝以气色忤人。其乡洞獠民,畏鬼神,多**祀,率以牛酒祚作圣望。迁辄往毁丛祠,夺牛而归,岁盈数十,乡老不能禁其理焉。闻大鉴禅师南来,学心相踵,迁乃直往,大鉴衎然持其手,且戏之曰:“苟为我弟子,当肖。”迁逌尔而笑曰:“诺。”既而灵机一发,廓若初霁。自是上下罗浮,往来三峡间。开元十六年罗浮受具戒,是年归就山,梦与大鉴同乘一龟,泳于深池。觉而占曰:“龟是灵智也,池是性海也,吾与师乘灵智、游性海久矣,又何梦邪?”后闻庐陵清凉山思禅师为曹溪补处,又摄衣从之。当时思公之门,学者麏至,及迁之来,乃曰:“角虽多,一麟足矣。”天宝初,始造衡山南寺。寺之东有石,状如台,乃结庵其上,杼载绝岳。众仰之,号曰“石头和尚”焉。初岳中有固、瓒、让三禅师,皆曹溪门下,佥谓其徒曰:“彼石头真师子吼,必能使汝眼清凉。”由是门人归慕焉。或问解脱,曰:“谁能缚汝?”问净土,曰:“谁能垢汝?”其答对简速,皆此类也。广德二年,门人请下于梁端。自江西主大寂,湖南主石头,往来憧憧,不见二大士为无知矣。贞元六年庚午岁十二月二十五日顺化,春秋九十一,僧腊六十三。门人慧朗、振朗、波利、道悟、道铣、智舟,相与建塔于东岭。塔成三十载,国子博士刘轲,素明玄理,钦尚祖风,与道铣相遇,盛述先师之道。轲追仰前烈,为碑纪德,长庆中也。勅谥“无际大师”,塔曰“见相”焉。[1]
此传记乃依刘轲之碑而成,最为可靠。希迁生于久视元年(700),他见惠能,当在先天二年(713)七八月时,其年七月八日,大师称吾欲归新州,令门人速理舟楫,自曹溪南下新州。希迁能够于六祖最后之时前来礼拜,并得见大师,也是难得的福报。当时希迁十四岁,从家乡高要到新州也不甚远,往见六祖是完全可能的,不过若非特别的机缘,六祖在临终的宝贵时间中是无法接见一个十四岁的童子的。传中又道“既冠,然诺自许”、毁乡里**祀,下文又言往见六祖,若是冠岁之后,就无缘见到六祖了。《祖堂集》称“童子辄往林社,毁其祀具”,就避免了这一疑问,又道“师世业隣接新州,遂往礼觐”,六祖劝令出家,乃落发离俗,既然家有产业邻近新州,前来礼拜就更加合理了。不知这一段是出于《祖堂集》还是刘轲碑。
希迁在出家之后,上下罗浮、往来三峡间,看来他多次到罗浮山,又到三峡、庐山等地游历,游方参禅,具体行迹不详。开元十六年(728),二十八岁,始到罗浮受具足戒。
希迁从学行思的时间,僧传称受具之后,“归就山”,此山不知是指国恩寺还是宝林山,有与六祖同乘灵龟之梦,后闻行思之名,乃往,而《祖堂集》则云“六祖迁化后,便去清凉山靖居行思和尚处”,当依僧传。如此他从学行思,不会早于开元十六年(728)。
希迁从学行思十余年,开元二十八年(740),行思迁化,希迁为师办理后事之后,便于天宝初年来到衡山,住止南台,庵于石上,故号“石头和尚”。由于怀让示灭于天宝三载(744)八月,故石头来山必在此前。
希迁在行思晚年曾经受命前往南岳致书怀让,希迁问“不慕诸圣、不重己灵时如何”,怀让道是“子问太高生,向后人成阐提去”,希迁则言“宁可永劫沉沦,不慕诸圣解脱”。这次会面给希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故他在行思灭后又来到衡山,得到当时住锡此地的怀让及坚固禅师(亦六祖门人)和明瓒(普寂门人)的推许和帮助。
希迁在南岳二十余年,广德二年(764)门人请其下山到梁端传法。贞元六年(790)灭化,建塔于南台。
刘轲之碑,乃得于石头门人道铣,故比较可靠,其碑撰于石头塔成三十之后的长庆年间(821—824),而石头得到“无际大师”、塔号“见相”的荣誉,已经到了僖宗之时。
石头希迁嗣法青原行思。他依据般若与华严经义,倡导灵知明觉之心,以理事之境发明此智性之心,由此开悟,而获解脱。石头示云:“自己心灵,体离断常,性非垢净,湛然圆满,凡圣齐同,应用无方,离心意识。三界六道,唯自心现,水月镜象,岂有生灭。”[2]此段文字前句述灵知真心,后句述生法妄心,前者明理,后者言事。真心具足一切理,妄心总摄一切事。故同样言即心即佛,自性是佛,马祖强调的是如来藏本心,石头则吸取《金刚三昧经》般若与华严结合的思想,强调的是无住本觉本利之心,即六祖所述之自性般若,智慧之心。马祖立真净之心,禅定之心,亦即心体,石头立灵明之心,智慧之心,即是心用。故马祖一系信任心是道,以自己身心之全体大用、扬眉瞬目,施为举动显示佛法,石头一系述“触目是道”,以理事之境发明般若自心,境境见智,事事明心。
有关石头的思想资料不多,除上述几种外,还有《宗镜录》。
据《宗镜录》卷九十八:
石头和尚云:“且汝心体,离断离常,性非垢净,湛然圆满,凡圣齐等,应用无方。三界六道,唯自心现,水月镜像,有生灭耶?汝能知之,无所不备。诸圣所以降灵垂范,广述浮言,盖欲显法身本寂,令归根耳。”[3]
此段与上引《景德传灯录》所载一致,但更加完备。他还是强调心体离两边,非二见,心性具足一切,外现三界六道,内有无量功德。心体即是法身,本来空寂,归根返本,修道之要。
又据《宗镜录》卷九十八:
大颠和尚云:“老僧往年见石头和尚,问曰:‘阿那个是汝心?’对云:‘言语者是心。’被师喝出。经日却问:‘前日既不是心,除此之外,何者是心?’师云:‘除却扬眉动目一切之事外,直将心来。’对云:‘无心可来。’师云:‘汝先来有心,何得言无心?无心尽同谤。’我时于言下大悟,即对云:‘既令某甲除却扬眉动目一切之事,和尚亦须除之。’师云:‘我除竟。’对云:‘将示和尚了也。’师云:‘汝既将示我心如何?’对云:‘不异和尚。’师云:‘不关汝事。’对云:‘本无物。’师云:‘汝亦无物。’对云:‘既无物,即真物。’师云:‘真物不可得。汝心现量意旨如此也,大须护持。’”[4]
这段对话也是非常珍贵的资料,表现了石头大颠师徒的机锋应对。“真物不可得”,所得即现量,体现了石头的思想宗旨,与前段法语一致。
《参同契》是中国禅宗史上的经典著作,一般认为其作者为石头希迁,此说其实未必,还需要探讨。
最早明确提出《参同契》为南岳石头之作者为《祖堂集》,并载其全文。其后《景德传灯录》等亦从其说。
据《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四《文益禅师》:
师后迁住清涼。上堂示众曰:“出家人但随时及节便得,寒即寒热即热,欲知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古今方便不少。不见石头和尚因看《肇论》云‘会万物为己者,其唯圣人乎’,他家便道:圣人无己,靡所不己。有一片言语,唤作《参同契》。末上云‘竺土大倦心’,无过此语也。中间也只随时说话。上座今欲会万物为己去,盖为大地无一法可见。他又嘱人云‘光阴莫虚度’,来向上座道,但随时及节便得。若也移时失候,即是虚度光阴,于非色中作色解。上座于非色中作色解,即是移时失候。且道色作非色解,还当不当?上座若恁么会,便是沒交涉。正是痴狂两头走,有什麼用处。上座但守分随时过好,珍重。”[5]
这是交代《参同契》创作的缘起,然而此说与《祖堂集》记载不一。
据《祖堂集》卷三:
因读肇公《涅槃无名论》云:“览万像以成己者,其唯圣人乎!”乃叹曰:“圣人无己,靡所不己。法身无量,谁云自他?圆镜虚鉴于其间,万像体玄而自现。境智真一,孰为去来?至哉斯语也!”
《祖堂集》根本未提因此而作《参同契》之事,而且其前称“自尔,不拘小节,不尚文字”,颇有自相矛盾之嫌。而将此段《宋高僧传》本传相比,可以看出上引一段完全是插入进去的,僧传根本没有这一记载。
《宋高僧传》本传是依刘轲于长庆中(821—824)所作之碑而成,资料出自石头亲传弟子道铣,应当是非常可靠的,然而在此传中根本没提到《参同契》,也没有石头读《肇论》的记载,这不表明此事可疑吗?
从僧传及《祖堂集》来看,“不尚文字”确实是希迁的风格,从他本人及门人传记中,找不到他重视经论的记录,更何况是相对生僻、甚至为后人怀疑不是僧肇之作的《涅槃无名论》。僧传道“或问解脱,曰:‘谁能缚汝?’问净土,曰:‘谁能垢汝?’其答对简速,皆此类也”,同样的语句又见于《祖堂集》,表明比较可靠,可见“答对简速”、不拖泥带水确实是希迁的禅风,这与《参同契》的曲折回互、婉转绵密实在是大相径庭。
从思想特色来看,二者也相差很大。
据《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一:
二泯绝无寄宗者,说凡圣等法,皆如梦幻,都无所有,本来空寂,非今始无。即此达无之智,亦不可得。平等法界,无佛无众生。法界亦是假名,心既不有,谁言法界?无修不修,无佛不佛。设有一法胜过涅槃,我说亦如梦幻。无法可拘,无佛可作。凡有所作,皆是迷妄。如此了达本来无事,心无所寄,方免颠倒,始名解脱。石头、牛头,下至径山,皆示此理。便令心行与此相应,不令滞情于一法上,日久功至,尘习自亡,则于怨亲苦乐,一切无碍。因此便有一类道士儒生闲僧,泛参禅理者,皆说此言,便为臻极,不知此宗,但以此言为法。荷泽、江西、天台等门下亦说此理,然非所宗。[6]
此处虽然是讲包括牛头、径山在内的“泯绝无寄宗”,但实际上主要说的是石头希迁一系的思想,由此可知“本来无事,心无所寄”是此派的宗风。
希迁强调破遣一切,远离两边,以归于本寂法身,他侧重的是无分别,离断离常,非垢非净,无凡无圣,而这与《参同契》的旨趣正好相反,因为后者通篇都在讲分别,讲利钝、源流、理事、明暗、清浊、子母、本末、尊卑等。
假如确实是希迁所作,那么作于何时呢?若是读《肇论》后而作,依《祖堂集》及僧传,则在开元十六年(728)受具之后,见行思之前。早年的希迁有没有如此成熟的思想,令人怀疑。果如是,则自其创作至唐末近二百年,应当是广为流传了,而事实则不如是。
从现存资料来看,最早引用的是雪峰玄沙一系。
据《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三:
师在雪峰时,有僧问雪峰:“如何是‘触目不会道,运足焉知路’?”峰云:“苍天,苍天。”僧不明,遂问师:“苍天意旨如何?”师云:“三斤麻,一匹布。”僧云不会,师云:“更奉三尺竹。”后雪峰闻,喜云:“我常疑个布衲。”[7]
云门文偃(864—949)参雪峰约在光化年间(898—900)间,已到唐末。
据《玄沙师备禅师广录》卷一:
棱云:“人人桑梓,须是明始得。”
师云:“也须用及处,不可一向。”[8]
这是天祐三年(906)慧稜住招庆后二人的一段对话,玄沙引用了“万物自有功,当言用及处”句。
又据《玄沙师备禅师广录》卷一:
这表明玄沙说法经常引用《参同契》,但他们只是引用,并未明言这是何人之作。
假如希迁为作者,为什么直到唐末其流传主要限于雪峰、玄沙一系?丹霞天然、庞居士都是与希迁关系密切甚至被后世视为其传人的大德,他们皆擅长偈颂,为何在其作品中见不到引用《参同契》的迹象呢?
据前引,似乎清凉文益(885—958)是最早提出“石头和尚”为作者的人,然而其实未必。
据《宗镜录》六十一:
祖师云:“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何者?若立规矩,则落限量,才成限量,便违本宗,但随言语之所转也。所以一切众生不知真实者,皆为言语之所覆。[10]
永明延寿(904—975)为文益嫡传门人,他引《参同契》,却只道“祖师云”,根本未提是哪一位祖师。在《宗镜录》提到的“祖师”中,可考者甚多,其中既有印度祖师,又有中土宗匠,但没有指希迁的明确修证,而其书两处引用希迁法语,皆明言“石头和尚”,这不是表明延寿并不认可希迁为《参同契》作者之说吗?
然据《石门文字禅》卷二十五:
题清凉《注参同契》
丛林故宿相传,谓石头《参同契》明佛心宗,后辈鲜有深识其旨者,独清凉大法眼禅师注文,发明居多,故南唐后主读至“玄黄不真,黑白何咎”处,爽然开悟。余谓后主所悟,盖悟法不真而已,非因其语以了石头明暗本意也,如安禅师破句读《楞严》而悟,句读且尔,矧所谓义味乎?然安于心法无疑也。予尝深考此书,凡四十余句,而以明暗论者半之,篇首便曰“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乃知明暗之意根于此。又曰“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调达开发之也。至指其宗而示其趣,则曰“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故其下广叙明暗之句,奕奕缀联不已者,非决色法虚诳,乃是明其语耳。洞山悟本得此意,故有五位偏正之说,至于临济之句中玄,云门之随波逐浪,无异味也。而晚辈乘其言,便想象明暗之中,有相藏露之地,不亦谬乎?大率圣人之言不明于后世,注疏之家汩之,非独此文也。余不可以不辨。[11]
如此清凉文益还有《参同契注》,宋代尚在,不过惠洪《林间录》卷下还认为“非特临济宗喜论三玄,石头所作《参同契》备具此旨。窃尝深观之,但易玄要之语为明暗耳”,《参同契》中竟然备具临济宗三玄,确实奇怪。不过“石头”并非希迁的专有名称,晚唐还有石头行明,与南岳玄泰同时,另外还有一个更加著名的“石头和尚”。
据《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卷一:
山僧佛法的相承,从麻谷和尚、丹霞和尚、道一和尚、庐山拽石头和尚,一路行遍天下,无人信得,尽皆起谤。如道一和尚用处,纯一无杂,学人三百五百,尽皆不见他意。如庐山和尚,自在真正顺逆用处,学人不测涯际,悉皆茫然。[12]
此“庐山拽石头和尚”既是归宗,因此清凉所说的石头和尚,未必是指希迁。
石头禅法亦非自立规矩,其法不唯承自慧可《金刚三昧经》及六祖自性般若这义,还得益于青原行思的传授。青原宗风亦于行思见六祖机缘中示其萌芽。行思问六祖:“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祖曰:“汝曾作什么来?”思曰:“圣谛亦不为。”祖曰:“落何阶级?”思曰:“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阶级即是渐次、分别之义,不落阶级即了知智慧本心,不落分别二见。不起心动念,一切不为才能心无分别,了知本心,故圣谛亦不可为。此圣谛亦不为,即不为圣见所迷。石头见怀让时言不慕诸圣,不重己灵,即是不存二见之义,又言宁可永劫沉沦,不慕诸圣解脱,更宣圣谛亦不为之理。自性本心智慧具足,即是自性般若,念念常觉悟,不假外求,故不可起心妄修、执事契理、说凡说圣。青原一系以体认智慧本心、事事见道、处处修行为宗风,倡言本利本觉之心,主张明心见性,当下解脱,由境见智,其影响亦极为深远。
[1] 大正藏,50册,763页下、764页上。
[2] 大正藏,51册,309页中。
[3] 大正藏,48册,943页下。
[4] 大正藏,48册,944页上、中。
[5] 大正藏,51册,399页中。
[6] 大正藏,48册,402页下。
[7] 大正藏,47册,573页下。
[8] 《卍新纂续藏经》,第73册,178页上。
[9] 《卍新纂续藏经》,第73册,3页中。
[10] 大正藏,48册,764页中。
[11] 嘉兴藏,23册,701页中、下。
[12] 大正藏,47册,501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