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天台禅法大略及其与禅宗的关系

天台宗禅教并重,其教号为大乘圆教,特重《法华》,故又号法华宗。其禅法事实上仍是以五门禅法为主,兼具法华三昧等念佛法门,故其禅教源流不同,也始终未能融为一体。智者大师所述三种止观等禅法皆属五门禅法与念佛三昧,后世亦未有所突破。对于这一事实,天台宗后世也是承认的。元怀则《天台传佛心印记》解释此事云,以六识心为所观之境正合近要,观缘九识真心如用藕丝悬山,无有效验。

天台宗义以“性具”为本,一念三千,无所不包,善恶染净诸法,俱在此一念心中。禅宗言自性具足,强调的是自心具足一切净法,而天台宗则强调自心同样具足染法,立说趋于极端。为了说明成佛的可能性,涅槃佛性系经典说阐提不断性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都有见性成佛的可能,诸多大乘经典都强调世间与涅槃、众生与佛之间并无不可逾越的距离,这都是为了使众生相信自己身心之中有佛性种子,具有解脱成佛的可能。而台家却从另一角度说明众生与佛之间无距离,不论般若类还是涅槃类大乘经典都强调众生与佛无差别,将众生引向佛,台家却独具新见,反过来说佛不断性恶,佛与众生无别,将佛引向众生。或谓佛唯具性恶,不起修恶,故有恶性而无恶行,但即如此,也难免走向歧途。言众生是佛,阐提不断性善,是为引导众生自信自悟、自修自度,既具畅明大智,又摄无缘大悲,而言佛是众生,佛不断性恶,除了在理论上说明佛具足一切的周遍性之外,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台家本义也许不是令诸佛下降为众生,只是为了说明性具之理,说明诸佛心性圆满具足、无欠无缺,且远离善恶、染净分别二见,虽具性恶而自无染,自由自在,在染不污,神通游戏,无量妙用。但如此立说总会有损佛法,在理论上未必称得上突破,在实践上则更为有害。如此只强调诸佛的普遍性而不顾其殊胜性,眼界已然有偏,虽然博得一时新奇之名,又如何能真正立足呢!

从性具说出发,台家所观之心自然也成了妄心。一念之心,具足三千,此一念心,自是真妄兼具,真妄和合之心,实即分别妄心,后世立说,更强调妄心,趋于极端。台家后世山外山内之争,即是真心妄心之争,结果主妄心说的四明知礼取得了胜利,因为这是从性具推出的必然结果。台家以妄心立宗,自然与以真心立宗的禅宗产生分歧。禅宗言守本真心,认为真心性自具足,了此真心,即见性成佛,无所欠缺。台家则认为真心唯具净法、不具染法,唯具佛界、不具九界,故有不遍之处,不能圆满具足,既有欠缺,何能成佛!台家之妄心则具足一切染净之法,三千界具在其中,若了此心,自然圆满具足,方是如来正传心印。是故禅宗以心传心,传的是真心本心;台宗传佛心印,传的是妄心。真心本自满足,即心即佛,但了此心,即可见性成佛,又何必外求染净诸法呢!若贪执外境、处处住心,自心则迷,以此迷妄染心,何能成佛?若言妄心是佛,则一切众生都具妄心,何必更言修习止观!所谓虚而能容,了见自性本心,则心如虚空,能容万法,山河大地无不在此心中,若自生妄心,分别炽盛,我见坚固,则党同伐异,有取有舍,又如何能容三界万法,台家对禅宗尚不能容,又如何能心具三千呢!

释迦立教,本是为了救度有情众生,故悲智双运,智从于悲,所说教法全是为了度脱众生,并非为了建立一宗之说。湛然对此似乎全然忘却,只说知见,不知其意义,无情无须救助,即便有佛性又有何益!禅宗依据古来经教正说,认为有情众生有佛性,六祖即曾明言“无情无佛种”,神会、慧海等人更发明其说,对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提出批评。佛性是极为殊胜的,本来旧说唯有诸佛才有佛性,后为了说明众生成佛的可能性,引导众生自信自修、自成佛道,才立信佛众生具有佛性,能够成佛之说,又为了引导一切人归向佛法,便说一阐提人亦有佛性,此说还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唯识宗立五种姓,便不承认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事实上其时言阐提有佛性,将有佛性者的范围扩展到了一切人,尚未言及其他生命。后来随着理论的发展,有性众生的范围不断扩大,以至于产生了无情有性说。禅宗基于解脱论的立场,认为一切人皆有佛性,这还是《涅槃经》的思想。因此六祖及其后世反对将有佛性者的范围不断扩大,虽然从能感苦乐方面来言,一切有情皆须解脱,但从现实的方面而论,只有人才可能通过证悟修习解脱成佛,故禅宗说成佛只讲人,不言其他动物。赵州和尚说狗子无佛性,其言甚直,其义甚明,切勿错会。

或谓禅宗并非全说无情无性,南阳忠国师即说无情说法。慧忠确实说过墙壁瓦砾是佛心,无情亦有心性,亦解说法,那么是否同于湛然之说呢?其实,慧忠反对的是“执无情无佛性”,若执著此说,误认为有情胜过无情,便起分别二见,甚至会错解宗义,将具有情识误认为具有真性,认情识为佛心,以妄心为真心。慧忠立无情说法之说,就是为了纠正此弊,引导学人破除分别情识,识取自性本心,本心无二无分别,在此意义上同乎无情。故忠国师说无情,唯取其无诸情妄,无有爱恶取舍之意,并非取其愚印死寂,无有生机灵性之意。是故同说无情,慧忠取其无妄无心,湛然言其无有灵性,名同义别,不可不知。慧忠言解他无情方得闻我说法,又说“如今一切动用之中,但凡圣两流都无少分起灭,便是出识,不属有无,炽然见觉,只闻无其情识系执。所以六祖云:六根对境、分别非识”[1]。故“无其情识系执”即是无情,有情无情时方可有性见性。

天台宗在传承方面亦试图胜过禅宗,智者依《付法藏传》立二十四祖说,以慧文直承十三祖龙树。禅宗则立二十八祖说,以菩提达摩为西土第二十八祖,中土禅宗初祖。台家认为师子比丘身亡法绝,禅宗于师子后妄加三代以接达摩,乃是编造法系。但据《萨婆多部传承记》,师子之后仍有传承,并未绝传。禅宗自认为佛祖正传,二十八祖自有宗承,而台家只能以慧文直承龙树,这种隔代私淑是难于得到公认的。为了在传承方面压倒禅宗,湛然不惜篡改宗史,硬将傅大士作为本宗始祖,并称“设使印度一圣来仪,未若兜率二生垂降”[2],意为达摩不如自称为弥勒化身的傅大士,因此禅宗不如台家。但以傅大士为天台之祖,且言傅大士胜过达摩,恐怕也难于得到公认,李华《故左溪大师碑》先述禅宗传承,为以菩提达摩为二十九代(或加入末田地),并称之为菩萨僧,可见当时台宗也是承认禅门二十八祖说的。只是湛然排他扬己,才用尽心机挑起争端,破斥诸宗,故意标新立异,结果反而使宗义越来越偏,走入歧途。

天台宗并非一无可取,其教义和禅法还是很有价值的。但自湛然始,以独见异说为荣,故意偏重佛性的普遍性而借以成立己宗的独特性,使己宗的发展道路越来越窄,从而走向极端和没落。

[1] 大正藏,51册,244页下。

[2] (唐)湛然:《止观义例》,上卷,见大正藏,46册,452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