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六祖的思想风范
前文对六祖的生平历史和《坛经》主要版本作了考释,在此基础上,将进一步探讨六祖的思想和说法宗旨。根据前文,《坛经》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即大梵寺说法,集中体现了六祖的思想和宗旨,且诸本基本一致,下面即以此为材料对六祖思想进行探讨。另外曹溪原本是诸本中时间最早、内容最翔实、文字最好的一种,因此亦以此本为主要依据揭示六祖的人格、风范和宗旨。
六祖是一个自悟玄机的非常之人,在得五祖正式传法前就已对佛法有了相当深刻的理解。一闻人诵《金刚经》便开始悟道,表现了他的天生利根,继而辞亲远行以求道,更表现了他对佛教坚定不移的信心。从初见五祖时的佛性问答上,可以看到六祖对人人本具之佛性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故受到五祖的器重。而这一时期他的佛学思想的集中体现,便是他的传法偈语。此偈语是六祖思想发展史上的关键,一方面是他前期思想的展现,同时又是他得法的根据,是他建立自己的新思想的起点。
根据上文对《坛经》的考证,偈语之真假已不待说明。但不少人认为偈语是后人伪托,且诸本所载偈语有小异,更添疑惑。今先考证一下偈语之真假。五祖令门人作偈明心,以传衣钵。时神秀为上座,其他弟子自知弗如,故不敢作。因此只有神秀、惠能二人之偈。敦煌本神秀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惠能偈有二,一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二云:“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两卷本神秀偈“有”作“染”,惠能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曹溪原本神秀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惠能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敦煌本惠能偈显然有误,前文明言五祖弘忍“令门人各作一偈”,又言“惠能亦作一偈”,如何下文反成两偈?从内容上看,第二偈前句与神秀义同,只是颠倒“身”“心”,并无意义。后两句“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义理则远不如神秀偈。明镜虽然清净,但有外尘染污,清净本体也会被外尘覆障,因而必须保任守护。第一偈前两句言空即是色,离空无别色,身心自然空寂,虽本来清净而无清净之相。下两句之病与第二偈同,未说明任何问题,也不能对神秀偈作有力的批驳和否定。故上下并不衔接,显然有误。因此这两偈皆是误记,这也说明敦煌本是不大可靠的。今取曹溪原本为正。
敦煌本偈语之失只说明这一版本本身有问题,并不能以此否定传法偈语。以偈传法事见诸本《坛经》及他书,而对此的否定则并无根据。事实上当时神秀的资历、威望、学问等方面皆是惠能远不能及的,若非以一偈定高下,六祖之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一个出身低微、年纪很轻、目不识丁、到黄梅才八个月的舂米居士头上。
此事还有史实方面的旁证,足知其非假。据前惠能二十四岁龙朔元年(661)至黄梅,同年底得法后离去。而身为上座的神秀也偏偏在同年离去。据张说《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铭》,神秀(606—706)“逮知天命之年”至黄梅,“服勤六年”而得五祖叹赏,“命之洗足,引之并坐”,看来是准备传法于他,然而下文却是“涕辞而去,退藏于密”,退隐于不知名的地方十六七年,直至五祖逝世后才出山,“仪凤中始隶玉泉”。神秀五十六岁时正好是龙朔元年(661),在他得到五祖称赏后却“涕辞而去”,这是为什么呢?“东山之法,尽在秀矣”,如此高的评价说明五祖是准备传位于神秀的,但据下文表明终未传付于他,这又是为何呢?然一将此事与传法偈语联系起来,问题就容易得到解答了。神秀作偈不如惠能,自觉无颜再待在黄梅,但他并未灰心,而是躲到一个偏僻之处隐居起来,自己用功,后来终成北宗首领。这可与传法偈语、二十四岁说互证。
由此可知传法偈语非假,再从曹溪原本惠能偈语分析他早期对佛法的理解。惠能偈是针对神秀偈而作的,一方面展示自己的理解,一方面对神秀之失进行了批评。神秀偈前两句说明身心的清净本性,但两个比喻还是有着了清净相之嫌。菩提树、明镜台虽然明洁,但皆有色相。更有问题的是,此两句将身和心分别开来,虽顾及行文之便,然却是自生分别,有此分别心,清净本体早已受染,再拂拭又有什么用呢?下两句是讲对清净本体的保任,言修行功夫,但同样是把清净本体与色尘分别开来,心生染净念,如此保任,也未必真能使心不受染污。因此神秀偈的问题关键是多了一个分别心,将色和空、染与净视为两般,故有除染布净、遣色显空之渐修之道。有此分别心,净已不成其为净,空也不成其为空,清净本体已成染污之心,以此染污之心得悟如何可能,以此染污之心修行更有何益?
惠能一看便知问题所在,其偈前两句便消除了身心、染净、色空之分别,明示空即是色,菩提、明镜当体即空,非有离空之外的色相(净相亦色相),菩提、明镜亦自无别,因而并无身心之分。菩提、明镜(空)本即是色,不必假树和台来显其色相。这两句说明诸法自然空寂,是本然境界。后两句明色即是空,“本来无一物”,说明物本非物,物本是空,离色之外无别空。本无一物、一法不立之时,自然一法不舍、万象全收。此时色空一体、染净一如,佛即是我,我即是佛,自然得入诸佛境界。当此之时,又何来能染本体之色尘,又何有能被染污之本体?因此反问“何处有尘埃”。“惹”,敦煌本、两卷本作“有”。若作“有”,“何处”则是地方、空间义;若作“惹”,“何处”则专指清净本体,与前句衔接。“惹”是招致、沾染之义,故更贴切。后两句是一种修行境界,是通过人的悟道、实行达到的。如此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色空平等无二,自然无色空之念,由是深得般若空宗之真谛,表明六祖得法前已经通过自悟彻透了如来清净禅之妙义。
这一偈语体现的思想与后来“迷则佛是众生,悟则众生是佛”是完全一致的,后者则突出了修悟法门(用)的特点,是对前者的发展。“佛是众生”(空即是色)是作为命运的必然,是支配众生的规律,但这种客观的、必然的命运只有在众生迷时,即对之不能理解时才是一种支配人的力量,一旦转迷为悟,则“众生是佛”(色即是空),众生理解了自己的本源,就使本源不再是本源了,众生自己就成了本源,成了完全自由的存在,那种客观的必然的命运便成了众生自己的意愿和选择,成了众生能够自由支配的东西,也就是成了众生的自由意志。此时佛与众生的因果关系、本末关系已经消解了,因而佛与众生的分别也就消失了。这时众生就成了大彻大悟、无所不能的佛了。这与“悟则转法华,迷则法华转”同理。
上述六祖的前期思想已是极为深刻、人所难及了,但还是对前人所述的理解,六祖自己所独创之宗旨则是在受到五祖传授和启发之后产生的,这就是“自性是佛”。六祖闻五祖讲《金刚经》至“于无所住而生其心”时大悟,方知“一切万法不离自性”,又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还称“吾所说法,不离自性”,表现了他对“自性是佛”之义的深刻理解。
自性,原指万法之本体真如所独具的一种不动不变、不生不灭、无内无外的超越时空的本性,故云一切法无常、无我,故无自性。又因万法是真如的变现,自性作为真如独具之特性又演变为诸法的特性,如水之湿性、火之暖性。六祖所言之自性则同时涵盖两种意义而又化解、超越了两种意义进入不可思议的境界,此时自性亦是非自性,是对自性本身的消解,同时也是自性最高的实现。因而六祖之自性便是一合空有而又一泯空有的非自性的真实自性,便是大彻大悟的佛,是佛与众生、天堂与世间的无分别的合一。
“自性是佛”是六祖说法之真意,是六祖的宗旨,这一宗旨集中体现在大梵寺所说法上,而且表现在全部《坛经》中,可以说六祖所说一切法都是“自性是佛”的体现,而六祖之后的禅宗一直是这一意旨的发展和展现。理解“自性是佛”必须先“识自本心,见自本性”,若不识自性、万劫觅佛不得。那么如何识取自性呢?不用心,不着意,不内觅,不外求,只念自己,此时心中无他,自然无内外之念,心无内外,自然超越了空间;当此之时,无前念,无后念,无前后则无生灭,自然超越了时间;只念自己时,心不在有无,亦无色空之念;只念自己时,心自无他,自然亦无“自己”之念,如此亦在完全肯定自己时完全消解了自己。如此超越时空、不在有无、非自性的自性便是真正的自性,识此自性便可自然得悟。
“自性是佛”之旨使以往的佛学经义焕然一新,成为具有新意和生命力的理论。如六祖在讲般若时讲到“自性般若”,认为“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学人“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这种“自性般若”便是人人皆具的本觉之心,禅宗之传心,即是指此心。“自用智慧常观照,故不假文字”,这种本觉之心具有非文字所能表达的超常智慧,即是佛家的真慧,故不可以文字传达。“自性般若”是众生成佛的根据和结果,也是成佛的法门和工具,只有回向识取自性般若才能真正成佛,若向外求取,只能得到世俗的知见和智慧,反成障道因缘。
六祖在为大众解释功德净土时提出“身中净土”。使净土教义有了全新的意义。他认为染净不在东西,而在于迷悟。心迷则所遇皆是秽土,心悟则所处皆是净土。迷人不识身中净土,愿东愿西,自生东西净染之分别,此心早已自污,此身亦自在秽土,如何能生西方净土!如若识取“自性西方”,自净其身,即身无秽恶,则能达至身中净土,西方即在眼前,当体即是西方,何用外求西方呢!六祖的“身中净土”“自性西方”破除了当时中国人对西方世界和外在的弥陀的迷信,引导大众自信自爱,自净自悟,从理论上深化和体现了“自性是佛”义,也从实际上有利于时人的思想解放和觉悟。
六祖讲到戒定慧时亦联系自性。他认为“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乱自性定,心地无痴自性慧”,如此戒定慧都变成了内在的自身的意志和境界,不再是外在的约束和追求的目标。此时戒定慧皆归于自心的起用,自然没有了时间上的次第和意义上的分别。“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因此定慧一体无二,自然无先后之分。即慧之时,心无动静生灭,自然常定;即定之时,心无分别障污,自然常慧。又云“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者,于念而无念”,“无相者,于相而离相,”于一切境,念念不住,即是无住。可见六祖之无念并不是单纯的摄心凝心,百物不思,不是离念而无念,而是于念而无念,亦即体知念自性非念,故念而无念,此即自性无念。无相无住亦同此义。
六祖讲禅定时亦云“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是为禅定”,认为“自性不动名为禅”,“心地无乱自性定”。自性不动,十二时中自然常定,亦无出入,此是真禅定,最自然、最简单、最轻松,用不着住心看净,也不必摄心不动,同时也最难把握。当此之时,无染净之分,亦无动静之相,更无用心用力之处,故不被净缚,不被心迷,自然轻安,自然得自性般若真慧。但念自性,自无动静,无动静时,便得真定,此是自性禅定。
六祖又在传香忏悔门中明示学人要“自净其心,自修其行,见自己法身,见自心佛”,直示“自性是佛”之旨,并要学人归依自性三宝,自度自戒,自成佛道。认为自性中有三身佛。自身本净,即是清净法身,自心思量变化而成诸相,即是自性化身,自性不染善恶,即是本来实性,亦是圆满报身。自性本来是佛,因而成佛也不能外求,只能内觅,成佛方式也只能是依靠自力,自悟自修,自度自成,不能靠外在的佛和菩萨,“自性自度是名真度”。如此六祖把成佛的责任和权利完全交付给了众生自己,命运成了自己的选择,心正即自然得入佛道,得入天堂净土,心邪则自会堕入恶道,进入地狱秽土。
禅宗又以传心法门著称,但六祖似乎并未系统地说明“心”的意义。不过六祖也多次提及自心,又言“自心是佛”。所谓自心,即是自性本心,此即使六祖所传之心。心有染净、迷悟、善恶,此分别心皆是妄心,禅宗所传乃无分别之真心,心量广大,遍布虚空,无形无相,亦非语言所能描述。佛教各派都讲真心,但什么是真心,如何识取真心又很难说清楚。六祖对此作了简捷直接的说明,真心即使自性本心,即人人所具之自心,心念自性时,心即性,性即心,心性合一而入诸佛境界,此心即是佛心。自心迷时,性即是心,自心若悟,心即是性。自心常念自性,自性即是自心,如此自心即得自性般若,自然觉悟,故曰:“自心是佛”。
六祖之传心法门又称南宗顿门,此顿悟法门后来又得到神会的大力提倡,似乎成了惠能所传法的根本特点,而顿门说法起于六祖生时,原本中即有“顿教法门”之说。但六祖并不过分强调顿渐之分。他认为“法无顿渐,人有利钝”,由人根性之利钝,才有法门之顿渐。利根见性疾,故有顿悟法门;钝根见性迟,故立渐悟法门。由此顿渐本无上下高低之分,根性质利者宜学顿门,根性钝者宜学渐门。顿渐本是见性之法门,佛法本身非有顿渐。所以强立南能北秀为顿渐两宗,甚至像神会那样以顿攻渐、分别优劣是不适当的。
六祖之顿悟法门也是“自性是佛”义的一种体现,与竺道生之佛性“当有”、明理不可分、悟则全体皆见的顿悟义不同。六祖之顿悟,即“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识取自性,自然无内外生灭之分别心,自然超越时空,即无时间生灭,自然无顿渐之意,自然“一悟至佛地”,此“一悟”不需要任何时间,实亦无顿,无顿之顿乃是真顿。这才是六祖顿悟法门的真意。神会所云龙女须臾发心成佛,剑斩众丝所合之绳等与六祖所说全不相应,只是旧传顿悟意的翻版,足见他对于六祖宗旨之无知,这正与他实践上的攻击北宗“法门是渐”相应。
一般认为顿悟法门简捷明快,是卖贱了的天堂门票。其实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真理本身具有简单性,六祖直示“自性是佛”之旨一扫自古以来的烦琐义学,清除了种种接引学人而实误人的障道因缘,将如来知见直接显现在众生面前。由此学道,自然得悟。以此发心,自然成佛,此法门自然是成佛的最简单、最直接、最快的方法。因此可以说顿教法门是最易的。从现实的方面而言,六祖法门简捷明快,而且并非必须文字知识作基础,因而一般的平民、不识字的劳动者、甚至哑巴等只要心神清楚的人都可以学,而且不识字者少了所知障,入道未必比识字者慢。因而六祖之法犹如大雨普润一切众生,为最广泛的学人,尤其是下层人民开辟了最广阔的、最可行的成佛之路。由此入净土及诸佛境界,不费心,不用力,不花钱,可以说是最便宜的“门票”。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顿教法门又是只有利根之人才能接受的最难的成佛之道。“自性是佛”直示了六祖境界和至此境界之法门,但识取自性又是最难的,因为自性离一切分别,亦非文字知解所能得,一般的人根本无法理解。因而成佛之道一方面近得没有距离,一方面又无限远,远得无路可通。渐修之道路虽然遥远难行,但总算可以除染布净,由迷到悟,还是有路可通,有法可行的,对钝根之人来说不失为现实易行的成佛之路。而顿教法门,悟则一念顿超,直入佛地,迷则万劫沉沦,永在轮回。识取自性,则当下成佛;不识自性,则永无悟日。因此这种无次第的顿门对钝根来说是很不适当而又最为难行的,因此六祖亦讲渐修,在传香忏悔门中就讲了戒、定、慧、解脱、解脱知见次第五分香引导学人,因为钝根之人毕竟占大多数,不能只为少数利根者着想。因此法门本身并无难易,由人利钝而生难易。
六祖深刻卓异的思想与其伟大超绝的人格是一致的。他出身贫寒,受过长期的艰苦生活的历练,又得五祖真传,创立了“自性是佛”的新思想,故有朴实、庄重、超迈的风格。六祖立身至大而又深得平等一味之旨,故其作风最为朴实。观六祖言行,无论半点虚饰,无论丝毫世态。对神秀及其法门,只是据实而言,无贬抑,亦无吹嘘。讲禅宗传承时又直言自己是三十三祖,不故作谦逊。六祖无论说法接引,都从正面讲起,无棒喝机锋,不标新立异,不故弄玄虚,总是直示本性,令学人自悟。他破除了一切对于佛、菩萨、经典及西方净土的迷信,也从不把自己摆在高不可攀的大导师的位置上,而是让学者回向识取自性,识取身中净土,依靠自力觉悟。六祖一方面不迷信佛和经典,一方面又不以谤佛悖经来哗众取宠,而是从经义中提取新思想;一方面是独特的新义,一方面又与经义相合。这些都体现了他的朴实作风。
六祖还改变了延续已久的密传制度,公开讲述自己的新思想。代付一人的密传制有利于保持传承的稳定,使之不至于断绝和发生混乱。但这种制度也有很大弊端,代付一人,其他人都成了庶出,因而可能发生争夺继承者的内讧。而且其他弟子所传法未必不如嫡传者所说,如此以传承定高下也不公平。六祖知此弊端,故不再传衣,也不指定传法弟子,让诸弟子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显示各人、各派的佛学水平,避免了不必要的争端。同时他不再向某一弟子独传法要,而是公开向大众讲述自己的新思想,直示“自性是佛”是真意,使之得到最广泛的传播。这种公开性与其新思想是密切相关的。“自性是佛”直示了自性本心,此心不同于过去所言的离文字相、无法言说、难以把握的本觉之心,故六祖心法已非不可道路的密法,法即非密,传法方式自然不再是密传了。公开性非常有利于六祖思想的传播,当时曹溪听法者就有数千人,其后学弟子又都是公开说法,使其思想越传越广,影响越来越大,在中国思想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而且其思想也具有超时代的意义,还有破除迷信和个人崇拜,弘扬个性与自主意识,树立自信、自立、自强的现代精神的作用,表现了永恒的强大的生命力。
惠能的思想主要见于《坛经》,主旨依然是道信、弘忍等上代祖师以来的一心之旨,会通般若真空与如来藏妙有两大思想体系以说明此心,藉教悟宗,其注力较多的经典有《涅槃经》《金刚经》《维摩经》《楞伽经》《法华经》《菩萨戒经》等,并非专宗一种经典。
惠能因闻《金刚经》而入道,故其早期(五祖授衣法以前)注重般若思想,从其传法偈可以知此。惠能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此偈乃针对神秀偈而作,神秀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前文已述神秀偈乃依如来藏思想而述理行、体用、悟修之义,惠能偈则依般若思想而述染净俱空、无相无得之理。众生身心本来清净,而又无有净相,身心空寂,无相可得,故不见树台色相;万法皆如,物本涅槃,诸法性本空寂,一物不存,一法不立,何有尘埃染相!故染净俱不立,心境皆空寂,无证无修,此为真修真证。神秀以自体身心为净,外物客尘为染。惠能则强调一切皆空,一法不立,不立净相,则勿须小心守护;不立染相,则不必用心去除。故由此空寂体中,而有任运自在之意,不像神秀那样念念用心,拘泥执著。但惠能此时只知破相,不解显体,故五祖认为此偈“亦未见性”,不过较之神秀的执相起心还是高出一筹。
五祖见惠能利根自悟,堪任雕琢,便密传衣法,明示心要,此后惠能才真得大法,契悟最上乘一心之义。惠能始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并呈会处云“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地”,得到了五祖的印可。那么惠能理解的自性是什么呢?其实即是指自心本性,本心之性,即是五祖所言“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后来惠能更立“自性是佛”作为自己禅法的中心,并云“我所说法不离自性”。由此惠能由前期的般若思想转入以般若真空显示如来藏自性妙有,以自性说明一心,使其思想进入成熟时期。
惠能的自性理论是受五祖的传授和启发而建立的,其意义非常巨大,标志着禅宗理论上的成熟和完善,并为后世由理到行准备了条件。禅宗以心传心,所传之心当然是智慧真心,慧可、道信称之为本心,弘忍、神秀称之为本真心、真心。但清净本心如何与当下自心联系起来呢,弘忍或称此心为本心、自心,强调此心非由外得;而是从生处心,但此心又不是我见妄心,不是情识人心,真心妄心不可相混。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六祖便用自性说明此心,一方面表明是众生自有本有,非由外得;一方面表明是真净之性体,非是杂染外相。自心生起正见,便是自性本心,自心邪见炽盛,便是烦恼妄心。心悟即心成性,心迷性即是心。自心迷悟是问题的关键,染净在于迷悟,解脱流转亦在于迷悟,故智慧的开悟对于禅修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六祖多次强调迷悟的意义和作用,如言“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迷人渐修,悟人顿契”等,如此将一切染净诸法都归于一心,此心起用而生诸法,心迷则生染法,心悟则起净法,这是禅宗的根本思想。六祖认为,“一十八界,皆从自性起用,自性若邪,起十八邪;自性若正,起十八正”,神秀则云:“自心起用有二种差别,云何为二?一者净心,二者染心……净心恒乐善因,染体常思恶业”[1]。六祖以定慧为一心之体用,定是慧体,慧是定用,体是本体本性,是本,用是由本体派生之作用,是末,但二者恒常相即,相互决定,虽有体用本末之别,而不可以轻重论之。慧者无定,即成散乱知见,为世间干慧;定若无慧,即入死寂空定,便成无情。用无体不立,体无用不活;用离体则散乱,体离用则不显。前人多言由本生末,由体起用,故述从戒生定,由定发慧,六祖则为三学同归一心自性,并无次第之分,故反其道而言之,认为定慧一体无别,不惟从定可以发慧,而且从慧可以生定。心无智慧,邪见炽盛,如何能入正定?心自开悟,一念不起,自然心常在定,无有出入。定本心定,长坐不卧,身止不动,只是身定外定,不是内定心定。因此须以用显体,由慧生定,藉教(智慧言教)悟宗(神定心宗),明心见性。
六祖这种染净在于迷悟的思想亦是继承上代而来,《杂心论》卷十一有“正解涅槃路,邪惑生死径”之语,慧可亦言“本迷摩尼为瓦砾,豁然自学是真珠”,迷则摩尼是瓦砾,悟则瓦砾是真珠,三祖僧璨言“迷生寂乱,悟无好恶”,道信亦引智敏禅师训云“一解千从,一迷万惑”。六祖继承并发展了这一思想,指出定慧体用相生相即,并大大深化了对体用关系的认识。
六祖倡言自性是佛,标志着禅宗理论上的成熟。自性是佛是道信心即是佛理论的发展,六祖进一步证真之心,非离妄心之外别有真心,自心离念即是本心真心,自心分别则是妄心染心。如此就将本心真心与当下现实之人心结合起来,二者本来一心,一体非二,迷时则是人心,悟时则是佛心,心迷本心即是妄心,心悟妄心即是本心,心性本净,而有迷悟之用,若主开悟,自知本心,则见性成佛、顿成佛道。自性是佛义还继承并发展了慧可自度自修、自成佛道、精诚内发的思想,众生自性具足,无欠无缺,自心识取自性,则自成佛道。迷悟染净全在自心,他人无法替代,自知自见,自修自悟,方是解脱之路。
自性是佛,万法具足,故不须外求,任心即道。惠能发展了道信、僧璨任性自然,逍遥合道的思想,强调自性具足,自由自在,不用观心看净,不用持戒坐禅,皈依自性三宝即是持戒,自心不动即是禅定,故不断烦恼,不修佛法,染净俱不立,顿悟顿修,无有渐次。烦恼本无,无物可断;佛法本有,不用修证。但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便可顿成佛道。见性之人,去来自由,任运即是,无须造作。
六祖禅法的思想价值和实际影响是众所周知的,然其根源在于何处呢?道信、弘忍等上代祖师的禅法因然为其根源之一,亦有人认为惠能禅多取法于《金刚经》,偏重般若。但根据惠能思想的理论结构和主要内容,可知其颇受《金刚三昧经》的影响。
惠能于大梵寺说法,明言“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说明众生心性本觉,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这种本觉思想,源于《金刚三昧经》本觉本利之义。惠能唯言一觉本觉,常觉不停,如《金刚三昧经》,不像《起信论》那样更分一觉为本始二觉以及四觉。”
惠能又云“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此无念,无相、无住即源于《金刚三昧经》,此经有无相法品、无生行品,又有无住菩萨,即述此理。所谓无念,其中念有两种意义,一方面指思虑、知见之念,一方面从前念、今念、后念的不同,又代表了前后相承的时间生灭关系,故念亦是一种时间单位。六祖所述无念则兼具这两种意义,故无念亦同无生。所谓无生,只是无始之义,并不意味着住止不动,时间是念念生灭,刹那不住的,面对这种不断流动的时间,心亦应随不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诸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无念即“于念而无念”,一方面随顺时间的流注,不入死寂,一方面又心无执著,不于念上生心。惠能特别强调不可“百物不思”,对镜心不起,使心变成无情死心,这种无念是一种执著和系缚,入无记空。无念应当存念而不住念,不生分别妄念。无相为体,则除灭内外有无之相,显示真如本体;无念为宗,则消除三世生死这见,得入涅槃真宗,无相无念,则心无忘念,无妄念则显露本觉本利之心,本觉本利即是本心,既不住相,又不住念,一切不住,显发真本,故无住为本。《金刚三昧经》倡言一切不住,不住无生,不住涅槃,即明此义。
惠能言“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又反对执著坐禅,认为道由心悟,不在于坐。这一思想亦源于《金刚三昧经》,此经倡言不用持戒,不住坐禅,认为“戒性等空,持者迷倒”,“住于如理,三戒具足”,“不动不禅是无生禅”,“禅性离诸动,非染非所染,非法非影,离诸分别,本利义故。善男子;如是观定,乃名为禅”。六祖亦言“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故二者都是以自心不动、离诸分别为禅,反对形式上的坐禅。《金刚三昧经》还言受持是经者“心常在定,不失本心”,六祖亦云见性之人“无不定时”。所谓反对执著坐禅,只是不住坐禅、并非反对坐禅,坐禅仍是修习的重要形式,但不是唯一的形式,这种形式必须与自心不劝不乱结合起来,若徒有形式,便成障道因缘。
六祖禅法得自《金刚三昧经》处甚多,如经云“无名之名,不无于名”,六祖则直言“无名可名,名为自性”,如此姑不尽述。六祖本人尽管依据现有材料未曾直述此经之名和文句,但其弟子玄策、神会确曾直接引用此经,玄策为六祖之大弟子,其智慧悟境在六祖门下是第一流的,永嘉玄觉、智隍等皆赖其开示引导而归于六祖门下,据《坛经》,玄策对智隍述六祖法要时云:“吾师所说,妙湛圆寂,体用如如,五阴本空,六尘非有,不出不入,不定不乱,禅性无住,离住禅寂,禅性无生,离生禅想,心如虚空,亦无虚空之量。”隍闻上言而有所悟,便至六祖处参问,并述玄策之言,六祖对此作了充分肯定,称“诚如所言”。玄策之言大义出自《金刚三昧经》其中“禅性无住,离住禅寂,禅性无生,离生禅想”直引此经文句,只是现存本作“禅性无生,离生禅相,禅性无住,离住禅动”,元晓《金刚三昧经论》所引经文与现存本同,并释“离住禅动”云“有住著则是动”[2]。经典传本不同,文字稍异,亦不足怪,然考其文义,应以玄策所言为确。禅性本来无住,远离执著禅之系缚死寂,是念念不住、自在解脱的,“心不住法,道即通流”,心若住法,即自生滞,名为自缚,因此住禅是滞留、死寂、不通流、无活力之禅,同乎无情,不能说是动。禅性无住,表明其自在通流、念念不滞,为自由自在灵活自如之义,与住禅之死寂、停滞相反,言住禅动,义正相违。禅性本来无生,言其清净寂灭、无生无灭,远离生灭虑知相,远离分别二见,“无有动静”,因此无有生禅之分别妄想。若以禅性有生,则有始终,有出入,则非常定大定,有生禅即是生灭、出入之动相,经云:“如彼想禅定,是动非是禅”,有生禅则是有生灭出入之分别二见的妄想禅定。故前句言禅性自在通流,离死寂静相,后句言禅性清净寂灭,离妄想动相,禅门内传,自然无误,不同外家讹传。六祖对玄策之言予以首肯,充分表明了其对《金刚三昧经》的态度。
神会对《金刚经》情有独钟,甚至不惜篡改宗史,妄称禅宗自达摩始即以《金刚经》传宗。但他却以宣扬《金刚经》的名目,偷偷宣示《金刚三昧经》的义理:如答远法师问第四十八条末段即大段引用《金刚三昧经》;如言“解脱菩萨言:世尊,无生之心,有何取舍,任何法相?佛言:无生之心,不取不舍,住于不心,住于不法”,取自此经我相法品。又如:“心王菩萨言:尊者,无生般若,于一切处无住,于一切处无利(经作“离”),心无住处,无处住心,无住无心,心无生住,心即无生。尊者,心无生行,不可思议”,“心王菩萨言,如无生行,性相空寂,无见无闻,无得无失,无言无说,无知无相,无取无舍,云何取说(经作“证”)。若证者,即是诤伦,无净无论,乃无生行”,“千思万虑,不益道理,(注:此有脱文),则无生灭,如实不起,诸识安寂,流注不生,得法眼净,是谓大乘”[3]。以上三段中前两段引自此经无生行品,后一段引自无相法品。这些文句与现存经本文字基本一致,但亦有个别字不同,有些是属于传抄之误,故有脱文,有些则是传本不同,可以与原文对照研究。
神会引用《金刚三昧经》却不述其名,而其弟子摩诃衍则在与莲华戒辩论时公开引用此经作为自己的依据。受南宗影响的《历代法宝记》亦将此列入卷首,作为宗依。由此可知六祖门下是颇为重视此经的,并且有自己的传本,与传到朝鲜的本子稍有不同。这表明六祖之时禅宗已经公开宣示此经,使之从密传法要转为普示之法。
六祖的思想主要见于《坛经》,然由于他早年悟道得力于《金刚经》,故还传说他有《金刚经口诀》一部。此《口诀》现在有两种,一名《金刚经口诀》一卷,一名《金刚经解义》(又云《金刚经注解》,又云《金刚经口诀》)二卷,皆收入《卍续藏经》。何照清博士认为,一卷本的《口诀》内容大部与二卷本的罗适《六祖口诀后序》相同,因而可能是后人误将序言当成《口诀》正文,别成所谓的一卷本《口诀》,总之,此《口诀》实为后人之作,不足为训[4]。两卷本的《解义》亦名《口诀》,何照清认为亦非惠能之作,两卷本“较精简的《前序》,很可能就是(或较接近)公元八五四年日本求法僧携回的《金刚般若经诀》一卷。至于‘正文’部分,虽也有近似《坛经》或神会的思想内容,但由其中思想的歧义、行文语气等看来,应是出自后人之笔”[5]。
李富华先生在“曹溪南华禅寺建寺一千五百周年禅学研讨会”上发表了《关于六祖大师研究中的一个被忽视的问题》的论文,强调不应忽视对这一问题的研究。李富华先生肯定了何照清的文章的价值,然其观点与何照清有异,一是以为“《金刚经口诀》所阐述的思想完全是六祖大师的思想。它虽然简短,但比较真实。因此,作为《坛经》的补充,它可以成为我们研究大师禅学思想的另一种值得重视的资料”;二是认为现存的二卷本“疑点甚多”,应出自宋人之手,可能为惠洪所编,然并不是全无可取,其中“确有大师所说”,但不易辨别;三是认为二卷本的《前序》“肯定不会是大师所说,也不是唐人的作品,它定是宋以后之人的杜撰”[6]。
现存一卷本可能确如何博士所言,只是后人的误会,其中自然也有六祖思想,因为罗适本人便对《口诀》及整个六祖思想体系有较深的体会,但将此一卷本《口诀》作为研究六祖本人说法的资料,怕是不妥。
二卷本的《前序》,肯定不是六祖自述,当为后人之作,究竟是出自唐人还是宋人,还须研究。其中虽然多处引述六祖言教,但亦有破绽,如李富华先生所示,先谓“故造此《诀》”,又说“见此《解义》”,可见此序有可能是在《口诀》或《诀》改名《解义》之后之作,其出甚晚。其中义理亦有过失,如谓“佛性虽坚,烦恼能乱(一本作破)”,佛性不可破坏,也不会为烦恼业惑所乱。
二卷本中“确有大师所说”,但也掺杂了不少后人的理解,要想完全确定究竟哪句话为六祖亲述不大容易,然可以肯定的是,刻意将其变成一部完整的经疏不是大师本意,那些烦琐的无关宏旨的说法不会出自六祖。从整体上讲,将此作为理解六祖思想的补充资料是没有问题的,尽管有些说法可能出自其弟子或更远的后辈,其基本思想则是与《坛经》相合的。
《口诀》(以下皆指二卷本,依《慧能研究》六本对校本)强调“心行”实修的重要性,反对单纯的“口诵”,主张“口诵心行”、心口合一,这一说法在《坛经》中即多次出现,在《口诀》中更为突出。这种轻言说而重实行的观点也体现在“不拘文字”、不重名言方面,总括起来有十余处之多。
六祖特别强调自心的决定作用,主张用即是体,反对僵化固定的本体说,因而创造出了“迷则佛是众生,悟则众生是佛”的句式,这种句式在《口诀》中频频出现。如谓“迷即佛是众生,悟即众生是佛”“有四相即是众生,无四相即是佛”(大乘正宗分第三);“妄念生即暗,真智照即明;明则烦恼不生,暗则六尘竞起”(庄严净土分第十);“性中无尘劳,即是佛世界;心中有尘劳,即是众生世界”(如法受持分第十三);“有我人者,即是凡夫;我人不生,即非凡夫。心有生灭,即是凡夫;心无生灭,即非凡夫。不悟般若波罗蜜多,即是凡夫;若悟般若波罗蜜多,即非凡夫。心有能所,即是凡夫;心无能所,即非凡夫”(化无所化分第二十五)等。
六祖“常行普敬”的思想使其具有浓厚的平民化色彩,易于为大众喜闻乐见,这或许与其出身寒微、早年常被人轻有关。平民化的南宗由于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因而较少受到上层政治斗争的影响,这也是其后来飞速发展,成为中国佛教的最大宗派的根本原因。
禅宗的一个根本特征就是打破偶像崇拜,将外在的东西内在化,使之与心性联系起来,惠能、神秀都是如此,这一特征在《口诀》中表现尤其突出。如将外在的三十二相理解成三十二清净行,以人身为佛塔,重“内心量大”,轻色身之大,还谓“洗手足不若净心”,将三千大千世界解释成“贪瞋痴妄念,各具一千也”等。
《口诀》还体现了六祖自由解经、“六经注我”的风格。如谓“善男子者,平坦心也,亦是正定心也,能成就一切功德,所往无碍也。善女子者,是正慧心也。由正慧心,能出生一切有为功德也”(善现起请分第二)。对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既有合乎原文的无上正遍知之说,又谓“阿者,心无妄念。耨多罗者,心无骄慢。三者,心常在正定。藐者,心常在正慧。三菩提者,心常空寂”(无得无说分第七)。又释梦幻泡影,“梦者是妄身,幻者是妄念,泡者是烦恼,影者是业障”(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如此解释显然是自由发挥,不拘文字。尤其有趣的是对四相的解释,具有多种,“迷人恃有财宝、学问、族性,轻慢一切人,名我相。虽行仁义礼智信,而意高自负,不行普敬,言我解行仁义礼智信,不合敬尔,名人相。好事归己,恶事施人,名众生相。对境取舍分别,名寿者相。是为凡夫四相。修行人亦有四相。心有能所,轻慢众生,名我相。自恃持戒,轻破戒者,名人相。厌三塗苦,愿生诸天,是众生相。心爱长年,而勤修福业,诸执不忘,是寿者相”(大乘正宗分第三),“无我者,无色受想行识也。无人者,了四大不实,终归地水火风也。无众生者,无生灭心也。无寿者,我身本无,宁有寿者”(正信希有分第六),“菩萨若见有众生可度者,即是我相。有能度众生心,即是人相。谓涅槃可求,即是众生相。见有涅槃可证,即是寿者相”(究竟无我分第十七),“如来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是真我见。说一切众生,有无漏智性,本自具足,是人见。说一切众生,本无烦恼,是众生见。说一切众生,性本不生不灭,是寿者见”(知见不生分第三十一)。这充分体现了六祖自由转经、不为经转的精神。
诚然,《口诀》肯定不会全属六祖所述,其中有后人的加工或误置。如“真语者,说一切有情无情,皆有佛性”(离相寂灭分第十四),与禅宗之说不合,因为六祖明言“无情无佛种”,然“无情”二字,也有可能是衍文。一是下文实语者、如语者都是说有情众生,二是其前亦谓“知者,知一切有情,皆有佛性”(善现起请分第二),全篇都在讲有情众生的解脱问题,而“无情有性”义未见有说。至于其释无念与神会说不合,是因为神会对六祖无念说理解有偏,《口诀》之说则无误。
总之,将《口诀》作为理解六祖思想的补充资料是可以的,但不能过于强调其价值,惠能思想的真髓肯定在《坛经》,这是不必怀疑的。作为《坛经》的必要补充,《口诀》的价值应当引起重视,其中真伪精粗尚须进一步地研究。
[1] 神秀:《观心论》。
[2] 元晓:《金刚三昧经论》,中卷,见大正藏,34册,976页下。
[3] 石峻等:《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98~9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4] 何照清:《惠能与金刚经解义》,载《中国佛学》,第2卷第2期。
[5] 何照清:《惠能与金刚经解义》,载《中国佛学》,第2卷第2期。
[6] 《曹溪南华禅寺建寺一千五百周年禅学研讨会论文集》,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