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三祖僧璨与《信心铭》

禅宗三祖僧璨大师是一个比较奇特的人物,其生缘族姓、生年寿数一无所知,而化迹宗风也颇多神秘之处,是以有人怀疑他与道信的关系及其在禅宗中的地位,有人怀疑他的作品。那么为何他不言自己的身世籍贯,使得后世不得其传呢?这或许与他早年的经历有关。

早期的禅宗史料皆对僧璨的事迹语焉不详,如《传法宝记》谓其“不知何处人”,且“后竟不知其所终矣”,《楞伽师资记》谓其“罔知姓位,不测所生”,《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亦称“不得姓名,亦不知何许人也”,只是对其归宿有了交代,道是葬于山谷寺后,然亦未说年代。或谓禅宗后人有为祖师编造历史的嗜好,然而一直到现在,三祖的姓氏名号还是未编出来,可见终究毫无线索可寻,一点凭据没有,也不能随便乱编。

对于三祖不言自己姓字的理由,禅宗未做任何解释,倒是房琯于《三祖碑》中做了一番辩白,谓是“大师以没生犹幻,何有于家;变灭如云,其谁之子?故蒙厥宅里,黜其姓氏,代莫得闻焉”。原来三祖之所以故意不言姓氏宅里,是为了说明世法无常、一切皆空的道理。这一解释显然是站不住脚的。既如是,为什么二祖、四祖、五祖、六祖等历代祖师皆不如此,都有姓名、族里传世呢?难道他们皆不明此理吗?

到底是为什么呢?房琯又在碑文中暗泄消息,“又以诸行生灭,是相虚妄,故随无朕诸,心无所(住?)。或持衡屠门,或操量酒肆,不及其味,不言所利。声场**室,不累其志,仿佛乎维摩之僖欤。此盖大师天授之奇也。”原来大师早年原非虔诚的佛教徒,而是一个市井浮浪子弟。

从其所操之业来看,大师其少也贱,非出大家巨族。从其所为之行来看,大师也不是一个正经的杀猪汉和卖酒郎,因为他并未将其所得用于养家糊口,而是千金买笑,往来于声场**室、秦楼楚馆,积旬日之劳,博一时之欢。无维摩之财,有寡人之疾。其志或无累,其身则难当。在这种情况下,他身染“风疾”也就不足为怪了。

诸书皆云,大师在遇可师之前身患“风疾”,那么此疾何疾,此“风”何“风”,中风之风乎,疯狂之风乎,麻风之风乎,风马牛之风乎?

首先要排除的恐怕是中风,从各种记载来看,大师并无行动不便之迹。那么是不是失心风之风呢?可大师曾“佯狂市井”以避祸,璨大师晚年亦“托疾山阿”以避世,如此似乎有这种可能。然可大师只是“佯狂”,并非真疯。如果僧璨真的半疯半傻,可大师是绝对不会收其为徒的。何况从其求可师为其忏悔之语来看,并无半点痴呆疯狂的迹象。

《祖堂集》卷二载那连耶舍三藏有谶云:

初首不称名,(后周第三主己卯之岁,有一居士不说年岁,不称姓名,故言不称名)

风狂而有声。(风狂者,三祖有风病。有声者,远近皆知有病,故言有声也)

人来不喜见,(人来不喜见,患风之形状)

白宝初平平。(白宝者,玉也。玉边作粲,璨字也,三祖名璨大师)[1]

如此似乎证明三祖得的应当是失心风,然而这一后起之说的可信度是十分有限的。

那么璨大师是否得了麻风病呢?这种可能性是比较大的。麻风病是一种慢性传染病,症状是“皮肤麻木,变厚,颜色变深,表面形成结节,毛发脱落,感觉丧失,手指脚趾变形等”[2]。独孤及《镜智禅师碑铭》称其“谓身相非真,故示有疮疾”,看来他的身上确有疮疤。房琯碑文称“时人号为赤头璨”,看来他头顶的毛发已经脱落一尽,且有红色疤痕。由于他得的是传染病,故“人来不喜见”,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当时南方确实流行麻风病,如智岩大师就是因为积极治疗麻风病而被传染上疾病,最终由此灭度。

虽然不能否认僧璨得的可能是麻风病,但亦有可能的是风流之疾。既然他经常出入声色场所,故染上此症的可能性相当大。他之所以幡然悔悟,就是因为身上的病已经相当严重了。从他“身有疮疾”、头上赤红等症状来看,大概已经是晚期了。这种病按照当时的医学水平是极难治愈的,他的生活条件也使其难以得到很好的治疗,在求医无门的情况下,他转而忏悔其罪,求救于慧可大师,这是非常自然的。

可大师不计其过,慈悲为怀,带其隐居舒州皖公山,经过五年的时间,他的风疾竟然真的好了,但头上的疮疤还是留了下来,被人呼为“赤头璨”。

璨大师早年有此经历,他不言自己的姓氏族里就可以理解了。那个浮浪子弟早已得病死了,没有必要让乡人知道他现在已然脱胎换骨,成了一位禅宗大师,虽然浪子回头金不换,倒是教育失足青年的好典型,然而在禅宗屡屡为人讥谤,就连一生高洁的慧可大师都被诬为妖,让人活活打死的险恶环境下,在佛法屡遭毁禁的残酷现实中,说出这段事实不仅对大师本人不利,对于禅宗和佛教同样是极为不利的。然而尽管无人得知其身世详情,他头上的疮疤却是无法掩盖的,这段事实并未完全被抹杀,在舒州还是存在此类的传说,是以处士樊定超得以告知房琯,使之留下了蛛丝马迹。

由于薛道衡的碑文已经不存,无法知道樊定超所述是得自民间传说还是薛碑。然而有关此事的记载只此一例,无论是禅宗本身的资料中还是后来的独孤及碑中,就再也找不到类似的文字了。独孤及碑唯言大师身有疮疾,却完全不提到底是为什么身患此疾,将其早年经历一笔抹杀,这显然是为贤者讳。《祖堂集》将其疾释为“风狂”之疾,也是故意转移视线。一个“风疾”真是极尽巧思,一方面未曾妄语,避免了犯戒之失,另一方面也达到了为祖宗讳的目的,因为“风疾”可以有多种解释。

璨大师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不仅他的姓名族里不传,就连他的生卒也是如此。在早期的禅宗史料中,皆未道及其生卒时间,或是直言不知何年。只有在稍后的《宝林传》中,才为其做了一个比较详细的传记,不仅明确了其卒年,还确定了其始遇二祖、化导道信等重大事件的时间。然而《宝林传》的可信度一向是受人怀疑的,前人未言,又未提所据,因此是值得推敲的。

房碑谓“光然后人兮示没于代,遭乱遂翳兮仅二百载”,独孤碑亦称“道存形谢,遗骨此山,今二百岁矣”,塔铭谓“大师迁灭,将二百年”,可见二百年只是一个略数。从隋大业二年(606)到唐大历七年(772)为一百六十七年,符合“将二百年”之说。然而《宝林传》的大业二年灭化说却与房碑有较大距离,未知孰是。

房碑谓大师迁化后“道信奔自双峰,领徒数百,葬大师于所居之处。时人始知道信得法于大师。尔时隋末崩离,不遑起塔”,明确三祖灭化是在隋末崩离之时,道信居双峰之后。大业二年(606)杨广初登大宝,天下尚无崩离之状,虽然勉强可称之为隋末,却非战乱纷起之末季。道信始居双峰之年,当为隋大业十二年(详见下章),然而这就与三祖大业二年灭化说势如水火。

三祖于大业末年示灭的可能性不大,房碑所述或可理解为大业末年道信居双峰之后,带领徒众前来为三祖正式下葬,当时正值隋末崩离,所以也只是葬于本处,未遑立塔。

房碑固然可作如此解释,《宝林传》所说的大业二年三祖灭化说也不一定成立。《宝林传》其出也晚,其述也悉,明确指出三祖于大业二年丙寅之岁入灭。那么这一说法究竟有没有根据呢?

三祖灭化的时间是与其入罗浮之时及始化道信之时相关的。《宝林传》称隋开皇十二年(592)始化道信,这一说法得到了各种资料的印证。僧传谓道信十二三岁时遇三祖,正好是在此年,《传法宝记》亦然。《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谓是十三岁。近代又在杭州出土了刻有“大隋开皇十二年七月,僧璨大士隐化于舒州皖公山岫,结塔供养。道信为记”字样的铭砖[3],足证是说有据。而道信从学的时间有说是十年,有说九年,有说八九年,相差无几。据《宝林传》,道信从学八九年后于吉州受戒,却归侍奉三祖。仁寿四年甲子(604)三祖往游罗浮,不许道信随行,此后二载,于大业二年灭化。三祖往游罗浮三年归而立化之说亦见于《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因此《宝林传》似是可以自圆其说的。

此外,还有一个僧璨仁寿四年前灭化说。《续高僧传·辩义传》称:

(仁寿)四年春末,又奉敕于庐州独山梁静寺起塔。……处既高敞,而恨水少,僧众汲难。本有一泉,乃是僧粲禅师烧香求水,因即奔注。至粲亡后,泉涸积年。及将拟置,一夜之间,枯泉还涌。[4]

独山与皖公山相连,故印顺法师认为独山的僧粲就是皖公山的僧璨,还考定“在道信二十一岁顷(600),僧璨去了罗浮”[5]。如此僧璨可能于仁寿二年(602)灭化,这一方面符合三年南游之说,一方面又与“泉涸积年”相应。这一说法与道信从学僧璨八九年左右之说更加契合,而少了《宝林传》道信自吉州受戒后重回皖公山的蛇足(僧传与《传法宝记》皆谓吉州受戒是在三祖南游之后)。

印顺法师的僧璨卒于仁寿四年前的说法是正确的,然而更有可能是在仁寿三年(603)。据《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之《三祖传》:

(僧璨)隐居舒州司空山。于时信禅师,年十三,奉事经九年。……璨大师至罗浮山,三年却归至岘山,……于树下立,合掌而终。葬在山谷寺后,寺内有碑铭形像,今见供养。[6]

如此道信(580—651)十三岁即开皇十二年(592)从学三祖,奉事经九年,即到开皇二十年(600)后,僧璨与宝月禅师、神定一起前往罗浮山,道信欲随往,大师不许,三年后三祖回到皖公山,其时已经到了仁寿三年(603),三祖示灭,有立化之异。

据《楞伽师资记》,僧璨“隐思空山,萧然净坐,不出文记,秘不说法,唯僧道信,奉事粲十二年,泻器传灯,一一成就”,道信以开皇十二年(592)始事三祖,经十二年,恰是仁寿三年(603)。

据《续高僧传》道信本传,道信得知皖公山二僧(即僧璨和神定)静修禅业,“闻而往赴,便蒙授法,随逐依学,遂经十年,师往罗浮,不许相逐”,如此道信从学十年后三祖往罗浮,即是仁寿元年(601),三年后归皖公山,恰在仁寿三年(603)。

《楞伽师资记》说得很清楚,从开皇十二年(592)道信始事僧璨至其灭化恰为十二年。由于其间有往罗浮之三年,如何划分则是一个小问题。《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与《传法宝记》云是先九年奉事,《续高僧传》则谓先奉事十年,古人贯以虚岁纪年,是以既有可能先九年恰好九年,后三年实为二年多,也有可能前九年为八年多,后三年实为三年,亦有可能前者为八年半多,后者为二年半多,加起来仍为十一年多,总之都是十二年。《续高僧传》是最早的资料,可谓当时的记录,若无更加可靠的史料,不应轻易否定。

总此三说,虽然道信大业末年即居双峰,但是三祖于隋末离乱之时灭化的可能性还是基本上不存在的。独孤及《镜智禅师碑铭》谓隋内史侍郎薛道衡曾为三祖撰碑,薛道衡(540—609)大业五年(609)为炀帝所害,如此就排除了三祖大业末年灭度的可能。房碑所载只能是后来的传说。总之,三祖灭化时道信已于双峰开,并有弟子数百是根本不可能的,只可解释为道信于隋末带弟子前来为三祖修墓,而非三祖刚去世之时。而《宝林传》的大业二年说也有疑点,虽然《宝林传》举韶州清远县禅居寺有三祖大师堂,且有三祖于隋甲子年(仁寿四年)末在此居留一年的传说为证,然而这也许是后起之说,不足为凭。薛道衡仁寿末年为襄州总管,炀帝即位,迁播州刺史,炀帝忌其诗名,终夺其命。因此若薛道衡果为三祖撰碑,肯定是在其任襄州总管之时。皖公山距襄州地界不远,大概是薛道衡听到了三祖立化的神奇故事,故为之撰碑。三祖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游化为务,不近官府,且卒无荣嗣(道信当时并不出名),若无其地与襄州为邻的关系,是不可能劳动薛道衡这位当世文豪为之作碑的。如此三祖于仁寿三年灭化的可能性更大。

三祖始遇二祖的时间,早期禅宗史料皆未明述,最早见于《宝林传》,其云“于天平年中后周第二主己卯之岁,有一居士不说年岁,候有四十,及所礼拜”,又称三祖“以后周第二主天平三年己卯之岁遇可大师”,这里讲的时间有些错乱,后周第二主即周明帝,己卯之岁即武成元年(559),非天平年,天平为东魏孝静帝年号,天平三年(536)为丙辰岁,天平二年为乙卯岁。看来之所以误为天平年,是由于错将天平二年乙卯岁与武成元年己卯岁弄混。三祖于天平年遇二祖的可能性基本上不存在,据僧传,二祖于天平之初北就新邺,盛开秘苑,《传法宝记》亦谓二祖“后魏天平中,游邺卫,多所化度”,假如三祖此时就从学于二祖,那么他就是二祖门下资格最老、年龄最大的弟子,道宣就不可能不提到他。《传法宝记》亦先列向居士、化公、廖公等弟子,“自后门人滋广,开悟甚多”,才提到僧璨。《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称二祖于“达摩灭后,经四十年外,重开法门,接引群品,于时璨禅师奉事”,强调僧璨是在达摩灭后四十年外二祖重开法门时的亲传弟子。因此僧璨在二祖门下属于比较年轻的弟子,这也符合禅宗传幼不传长的惯例,是故其始遇二祖的时间在武成元年是可能的。《传法宝记》亦谓三祖“事可禅师,机悟圆顿,乃为入室。后遭周武灭法……”表明其得法是在周武灭法之前,可为一证。

依《宝林传》,三祖于己卯年(559)三月十八日在光福寺受具,当年归侍,经于二年,乃受付衣法,遇周武灭法,隐于皖公山十有余载,后渐出化,经二十一年,至隋开皇十二年(592)大集群品、广示正法,道信来参。受具的时间地点如此清楚,不知《宝林传》由何得知。据《景德传灯录》卷三,三祖“既受度传法,隐于舒州之皖公山,属后周武帝破灭佛法,师往来太湖县之司空山,居无常处,积十余载,时人无能知者”。如此三祖在得法之后便隐居舒州皖公山,时在周武灭法之前。三祖在皖公山隐居的主要原因是为了治愈风疾。房碑提到二祖将三祖隐于皖公山之阳,居此五年,风疾尽愈,不过却说是在周武灭法之后。

这里有几个问题,二祖何时入司空山或皖公山,在此居留多久,三祖何时何地始遇二祖等。《传法宝记》未言二祖隐居司空山或皖公山事,《楞伽师资记》亦然。《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则有“值周武灭法,遂隐居舒州皖山”之句,与房碑同,或房琯确受神会影响。由此可见,二祖隐居皖公山确实是在周武灭法之后,而三祖则在灭法之前就已经在此隐居了,二祖之所以来此大概与三祖及神定、宝月等弟子的迎请有关,因为此前他一直在北方活动。由于环境险恶,他们并未固定在一地,而是往来于皖公山与司空山等地之间,是以后世在司空山亦建有二祖道场[7]。

那么二祖在皖公山及司空山待了多久呢?据《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二祖“谓璨曰:‘吾归邺都还债。’遂从皖山至邺都说法。……经一十年,……又被毒药而终”[8],因此从离开皖公山到二祖入灭为十年,如此二祖离开的时间应在隋开皇四年(584)左右,此时距周武灭法恰好十年。大概就在此年,二祖带着僧璨、神定等从司空山又回到皖公山,不久就离去返回邺都。《传法宝记》谓三祖“遭周武破法,流遁山谷,经十余年。至开皇初,与同学定禅师,隐居皖公山”,其“流遁山谷”,大概主要是在司空山一带;其所谓开皇初,大概指的就是开皇四年(584),时距周武灭法恰好十余年。

据《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

(二祖)值周武帝灭佛法,遂隐居舒州岘山。达摩灭后,经四十年外,重开法门,接引群品,于时璨禅师奉事,首末经六年,……密受默语,以为法契,便传袈裟,以为法信。[9]

达摩示灭于梁大同二年(536),四十年外,重开法门,即到了北周宣帝即位,再兴佛法后,时为大成元年(579),僧璨此后于岘山奉事六年,恰值隋开皇四年(584)。

僧璨的生年已不可考。若依《宝林传》,武成元年(559)时僧璨约四十岁,则其大概生于北魏正光元年(520)左右。其年他受了具足戒,则其僧腊应为四十五。他得遇二祖后,从学十余年,值周武灭法,便隐居司空山,隋开皇四年(584),与同学神定隐居皖公山。开皇十二年(592),正式开法,接引群品,收弟子道信。仁寿元年(601),与宝月、神定同往罗浮。仁寿三年(603),归皖公山,立化于树下,约八十多岁。

僧璨生逢乱世,终身隐居,故其资料最少。据《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楞伽师资记》《传法宝记》《宝林传》等,僧璨“萧然净坐,不出文字”,认为“圣道幽通,言诠之所不逮;法身空寂,见闻之所不及;即文字语言,徒劳施设也”(见《楞伽师资记》)。可见他是主张实证,反对执著文字的,这是慧可门下共有的宗风。然而《景德传灯录》卷三十载有《信心铭》,云是三祖僧璨之作,由于《师资记》载其“不出文记”,故学者多疑之。但不执文字,“不出文记”亦并非完全不说法,只是不执著于文字语言,反对以文害义、以言妨修而已。不能由此执著,认为《信心铭》非三祖之作。即便不是三祖自作,其弟子录其言句,略加整理,亦可视为僧璨的著作,如达摩之《二入四行》、六祖之《坛经》等一样。且此铭文字简明,易诵易记,正合禅者之风,其思想亦与慧可一门一致,视之为三祖之作亦无不可。

此铭的中心是“一体无二”,与《金刚三昧经》相同。一体即真如本心,“二”即分别二见。一体即显示妙有本心,即如来藏,无二则扫除虚妄二相,即是般若空慧。此铭一方面继承《金刚三昧经》宗旨,以般若智慧为用,以扫除二见,一方面又进一步运用老庄玄学的思想,发挥无为自然之旨,强调任性逍遥,不取不舍。

此铭在义理、文句方面都与《金刚三昧经》有关。如言“良由取舍,所以不如”与经之“无生无相,不取不舍”一致,言“多言多虑,转不相应,绝言绝虑,无处不通”,与经之“千思万虑,不益道理,徒为动乱,失本心王”一致,又言“才有是非,纷然失心”亦与此相应。如言“不生不心”显然出自经之“住于不心”。此言“返照”普同于经之“迴神”等。

此铭亦有自己的创见。如言本心“圆同太虚,无欠无余”,即发展了《金刚三昧经》“一切众生,即此身中,本来满足”的思想,强调本心不唯无欠,亦是无余,无欠则自性具足,不用外求,不可增加,无余则自性自足,无法与人,不可减损。这种自性“无欠无余”的思想对后世禅门影响很大,成为许多公案机锋的理论依据。如言“智者无为,愚者自缚”,发挥了众生自身是佛、本来解脱的思想,强调身本无缚,心自解脱,若心迷不知自性解脱,复求解脱,欲至涅槃,则又为解脱所缚,为涅槃所病,这与《宝林传》卷八所载僧璨答道信问解脱之义相同。道信问解脱法门,璨反问道:“谁人缚汝?”信答:“无人缚。”璨曰:“既无人缚汝,即是解脱,何须更求解脱!”这种本自解脱的思想亦对后世有很大的影响。此铭还发挥了《金刚三昧经》悟道之人不用持戒,“能以自心无为自恣,而获圣果”的思想[10],复引老庄玄学之义,强调“放之自然”,“任性合道,逍遥绝恼”,不取不证,即得真证,任性自然,即合大道。

本心一体无二,守护一体之心,不起心动念,不失本心,即是一觉本觉,常觉不停,觉悟之时唯存一心,故“悟无好恶”;一念生起,本心丧失,即自生迷,迷时执著二见,故“迷生寂乱”。守一为悟,念二为迷,然“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亦不可执著于“守一”。是故慧可一系在引述般若空义,说明本心“一体无性”之理时,并非完全照搬缘起性空的理论,事实上,在《金刚三昧经》中,对于因缘生灭理论做了否定,而是用真如实体一体无相、一切相空的理论结合《华严经》“三界唯心”、相由心起、一心无相的思想以说明最上乘禅唯示一心的极义。此铭亦是如此,合般若一如与华严一心为一心如,称为本心,“至道”,强调不拣择、不取舍、不好恶、不思量,任性自然,逍遥自在,如此方可不失本心。与一心之义相应,在修习方法方面强调“不用求真”,“勿恶六尘”,不取二见,而是任心、放心,自然无事,无修为修。这种无修为修的修习方法对六祖以后的禅风有很大影响,亦是道信“直任运”“不捉心”思想的前导。

[1] 张美兰:《祖堂集校注》,5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2] 《现代汉语词典》,754页,“麻风”条,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3] 陈浩:《隋禅宗三祖僧璨塔铭砖》,载《文物》,1985(4)。

[4] 大正藏,50册,510页下。

[5] 印顺:《中国禅宗史》,47页,上海,上海书店,1992。

[6] 杨曾文编校:《神会和尚禅话录》,106、107页,北京,中华书局,1996。

[7] 徐金龙:《禅宗二祖慧可道场——司空山》,载《台州佛教》,1995(9)。

[8] 杨曾文编校:《神会和尚禅话录》,105页,北京,中华书局,1996。

[9] 杨曾文编校:《神会和尚禅话录》,105页,北京,中华书局,1996。

[10] 大正藏,9册,370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