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地论师的兴起和心性论的发展——兼论《大乘起信论》的主旨及作者等问题

地论派的形成与《十地经论》的翻译有关。前文已述菩提流支、勒那摩提合译世亲《十地经论》,佛陀扇多为传译。由于菩提流支一勒那摩提师传、宗趣不同,对经文的理解、表达亦异其趣,由此分成两大派系,慧光虽然曾参助译事,并合其两诤,共成通部,但其所宗为勒那摩提一系,由慧光建立地论师南派,号相州南道。北派由菩提流支弟子道宠开创,号相州北道。

一般认为,南道认为佛性现有(本有),以第八识为净识,北道认为佛性当有(始有),以阿梨耶识为染识,在判教方面,南道将佛教经典判为四宗《毗昙》为“因缘宗”,《成实》为“假名宗”,《般若》为“不真宗”,《华严》《涅槃》《法华》等为“真宗”。北道则别立《华严》为“法界宗”,显其殊胜,故为“五宗”。

南北二道的分歧是理论方面的分歧,不是一般的宗派势利之争。北道宗菩提流支之说,属于纯粹的唯识系统,故以第八识为染识,为杂染之根本,与真谛、玄奘所宗一致,南道宗勒那摩提之说,虽亦属唯识一系,而杂取如来藏思想,故以第八识为净识,将之与如来藏、真如视为一体,为一切染净之法的依持。南道视藏识同乎如来藏,本在众生自身中,故认为佛性本有、现有。北道以藏识为杂染之本,本非清净,需要经过外缘熏习才可能转染成净,转识成智,故认为佛性当有、始有。

南北两道当有、现有之争影响巨大而又深远,导致后世唐玄奘远至印度以求解决这一问题。但两道的著作大多散佚,南道尚略有残余,北道则全然不存,对其争论的具体内容难以悉知。而两道的辩论确实推动了心性论的发展,并促使中国佛教不惟单纯接受印度的佛教思想,并且加之以自己的理解和创造,发展了印度佛教理论尤其是心性论,这对于后世台贤禅宗及唯识一派都有很大的影响。这一时期堪为典范的著作便是《大乘起信论》。

《大乘起信论》真伪问题,近代中日学者多有考据和争论,兹不具述。《起信论》的出现可说是南北两道争论的产物,也是地论师与小乘毗昙宗、成实宗对抗的产物,从其流传、名相、思想等方面来看,它与地论师南道慧光一系关系甚密,很是可能是此派的著作。

据吕澂先生所述[1],唐慧均《四论玄义》卷十云:“《起信论》一卷,人云马鸣菩萨造。北地诸论师云:非马鸣造论,昔日地论师造论,借菩萨名目之,故寻翻经目录中无有也。未知定是否。”

由此可知,唐初时尚知此论为地论师之作,故法上《众经目录》中不录。后世不知根底,人云亦云,将此论真当成了马鸣的作品,并且又找到了一位译家真谛,于是马鸣造、真谛译便成定论,无复疑者,直至近代,才有人对之重新考察,求其本来面目。

从此论的流传来看,与地论师南道有关,据《续高僧传·昙迁传》,昙迁曾“偏就昙遵法师,禀求佛法纲要”,在北齐佛法兴盛之时,不求荣利,隐居林虑山黄花谷中净国寺,“研精《华严》《十地》《维摩》《楞伽》《地持》《起信》等”。可见齐灭之前昙迁即已研精《起信论》,此论形成当在公元577年以前。后昙迁又在彭城讲解《起信论》,影响很大。故此论是由慧光再传弟子昙迁传出的,此论的释著最早是净影慧远的《大乘义章》和《大乘起信论义疏》,慧远为法上传人,亦是慧光再传弟子。因此此论是由慧光一门传出并最早加以注释的。

慧远《大乘义章》多处引述此论,或称《起信论》,或称《马鸣论》,表明慧远最早将其作为马鸣著作,但尚未称其为真谛译著。但慧远《大乘起信论义疏》卷初即已明述此论产生的缘起,暗示它只是中土著述托名以马鸣,并非真是马鸣之作。《起信义疏》称“所以菩萨造此论者”,是由于佛灭度七百年时,有法胜菩萨出,依毗婆沙广论,西方沙门及萨婆多部义抄出二百五十偈,造四卷毗昙,不久又有达摩多罗菩萨依西方沙门义与譬喻师义,扩充法胜之作而造《杂心论》十一卷,“此二论主并宣有相之教,令退异乘,因缘为宗。虽明空理,但法上横计定性,不定法体”[2]。故于佛灭八百九十年后,诃梨跋摩出,依毗婆沙此方沙门义与昙无德义,造《成实论》二十卷,“偏宣无相之教,明生法二空,观空得道为宗”[3]。以毗昙为有相因缘宗,成实为无相假名宗,是综合了慧光四宗论与虎丘山岌师有相教、无相教、常住教三时教说。两宗并不是大乘究竟之说,“虽三论主造论宣通,犹谓六识名相之事,非题极理”。然而“众人等竞习此论,执为究竟,兴弘于世,将欲隐没牟尼大意。是故复出马鸣菩萨,愍伤众生拕非人流,感烦佛出极意潜没,依《楞伽经》造出《起信论》一卷也”[4]。

慧远述此论造作缘起,已明确表示此论并非真的马鸣菩萨所造,作论的“马鸣”是在法胜、达摩多罗、乃至诃梨跋摩之后出现于世的,法胜为佛灭七百年时人,诃梨跋摩为佛灭八百九十年后人,作论的“马鸣”当然只能是佛灭九百年以后的人,怎么可能是佛灭五百年时的马鸣菩萨呢?

慧远亦提到此论创作的社会环境和直接原因,当时毗昙、成实极为流行,众人竞习此三论,执为究竟,小乘炽盛,佛说大乘极意不显。这种情况显然不是印度的社会现实,《成实论》在印度很少流传,印度诸地任何时期也未出现过毗昙与成实共同盛行的局面,这是南北朝时期中国佛教的现实情况。当时南方盛弘成实,有庄严寺僧旻、开善寺智藏、光宅寺法云,号成实三大家,名重一时,北乡流行毗昙,智游、慧嵩,志念三叶相承,号毗昙宗,南方三论与成实并兴,北方地论与毗昙同存,南北两地都出现了大小乘并存的情况。由于地论师以大乘自居,自然看不上弘扬小乘毗昙、成实的毗昙师、成实师,双方的冲突、争斗是不可避免的,慧嵩便由于与慧光弟子法上不睦,迁居徐州。《起信论》作者深为小乘盛行的局面感愤,遂作此论,欲令众生生起大乘正信,不为小乘杂学所惑,故其应属于与小乘毗昙宗相对立的地论师一系,为中土之人。

从此论名相来看,应与地论师南道有关。此论所述名相甚多,唯“本觉”二字他书未见(《金刚三昧经》有“本觉利品”,此经疑伪,后面将述),可谓是论主的独创。此前论及心性,皆言“本净”,以清净寂灭为本,未有言及心性以觉为性者。但晋时中土高僧已然言及心性寂与照的关系,寂即是净,照即是觉,寂即是止,照即是观,止观亦同定慧。故以智慧为佛性,前人(包括印度佛教贤圣)早已言之,佛性具有净、善、觉、常、乐、我等特性,觉性自然亦属佛性。但言及心性本觉,于名相方面可谓创举。此论立本始二觉,“依本觉故而有不觉,依不觉故而有始觉”。心性本觉,由于无明的染污而现不觉之相,由此不觉而有始觉,除不觉之相即得始觉,即是除去染污,重现本觉之体,故始觉又同乎本觉。本始二觉同乎佛性本有(现有)、始有(当有),心性本觉即同本有佛性,始觉即是始有佛性。此论以佛性本有(本觉)为宗,又立始觉义以会通佛性始有(当有)之说。心性本觉,佛性本具,但由于受到无明妄念的染熏,现为不觉之相,只有去除烦恼妄念,才能显发本具的佛性,始有佛性觉照之用,从而见性成佛。从体上讲,佛性本有,心性本觉;从用上言,佛性始显,心性始觉。从因位讲,本有佛性作为涅槃正因,但又有无名烦恼的杂染,不得出离三界轮回;从果位讲,去除无明烦恼,始得显发真本,见性成佛。此论立本始两觉以会通本有、始有之当现二常,当是南北两道争论融通的产物。

本觉、始觉的渊源难于悉知,一般佛教讲如来正觉以对应外道邪觉,此正觉同乎始觉,为修习所得智慧之果,《十地经论》又立净觉、杂觉,同乎此论所立之究竟觉、非究竟觉。《楞伽经》言自觉圣智(魏译称为“内身自证圣智”等),似又兼具本始二觉之义,由其自身本具、非由缘得而言,说为本觉,由其自修自度,自证自得而言,说名始觉。上述名相自然对本觉、始觉的产生有所影响,但又无切近之感。然此论又以真觉解释不觉,“以有不觉妄想心故,能知名义,为说真觉。若离不觉之心,则无真觉自相可说”。真觉是与不觉相对而生的,由不觉而说真觉,真觉即觉,即是本觉。可见本觉与真觉意义相同,同为一觉,与始觉对应说名本觉,与不觉(妄觉、邪觉)对应说名真觉。

“真觉”一词始见于《出三藏记集》卷十一昙影法师之《中论序》,又见于慧光《华严经义记》卷一,法上所作《十地论义疏》。昙影《中论序》称“如来始逮真觉,应物接粗,启之以有,后为大乘,乃说空法,化适当时,所悟不二”[5],可见“真觉”与正觉同义,亦相当于后来《起信论》所说的始觉。慧光《华光经义记》尚有释如来光明觉品残存,其中称“既有实契于心,是以得真觉发中,故言于诸佛所净修梵行也”[6]。说明只要如实契乎本心,就能得以显发心中本具的真觉之性,这是诸佛所修之清净梵行,此发自内心的真觉即是《起信论》所云之本觉。又称“所以初明不动智者,明始发真本也”[7],此“始发真本”即同始觉,意为始得显发真心本具的本觉之性。法上《十地论义疏》卷一称“真实决定者,自体真觉性,离缘得也”[8],表明自体真觉,体自本具,非由外缘修习而得,此本具之真觉渊源于地论南道。另外,法上《十地论义疏》卷一称“大法界者,是佛性异名”[9]可谓是对《起信论》中“一法界”的解释。总之,《起信论》中所用重要名相与地论师南道有关,足见此论与此系关系密切。

此论的基本思想是与地论师南道一致的,其基本思想,依照慧远的解释是“八识常住为体,修行趣入为宗。习六七识妄,故修尽拔众生等执,究根源;释八九识真,故湛然示迷方类,趣入处也”[10]。意为此论以第八识为常住之本体,以修行趣入如来藏(八识)为宗旨。六识、七识为妄识,故修习尽拔众生对之的执著以探究本原;八识、九识(九识为《摄论》之名相,慧远特引《摄论》以述《起信》)为真识,故湛然明示迷失方向的众生所应趣入之处。南道以第八识为真净识,同乎如来藏、佛性、真如等,故与《起信论》基本一致。

既然《起信论》与地论师南道密切相关,故其作者可能亦是南道一派。那么其作者究竟是谁呢。从各方面情况来看,有可能是慧光法师。前述《起信论》由慧光再传弟子传出并为之作释,故亦有可能是昙迁、慧远之作。慧远《起信义疏》卷上之上云,“言受解缘别者,昔是极圣说经是佛,今日论主不足之人,故言缘别”[11],表明论主绝非马鸣菩萨。南道至第三代,由于与北道理论上的对立和争论,学说已然趋于极端。慧远在《大乘义章》中以第八阿梨耶识为藏识、净识、真识、真如识、本识等,为纯粹清净之识,而《起信论》中阿梨耶识为众生心,是染净、真妄的和合,所谓“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不一不异,为阿梨耶识”,显然不同于慧远的观点。但慧远显然是知道论主是谁的,也很清楚作论的原因和目的。慧均称北地诸论师云“昔日地论师造论”,表明自隋至唐初地论师是知道此论底细的,据《续高僧传》,昙迁灭法之前即已研习此论,而他又曾从昙遵“禀求佛法纲要”,故此论可能得之于昙遵。因此此论也可能是慧光弟子一辈如昙遵、法上等人的作品。日本望月信亭亦认为此论为昙遵之作[12]。但据《续高僧传·昙遵传》,昙遵从慧光受学“大乘顿教,法界心原”,并且披析义理,超越时匠。但他又“赋志清高,无为立性”,并且博闻强记,手不持笔,因此“谈述有续,而章疏缺焉”。昙遵是一个不爱动笔、述而不作的人,甚至连记录都不愿作,很难想象他会写出一部《起信论》来。法上《十地论义疏》以心为第七识,“心者第七心,意者第六意,识者五识识”[13],以第七识为纯然染污的“生死之本”,而以第八识为法身,为佛性真如,立说已然极端,与《起信论》以众生心为染净之本、大乘法体迥然不同。因此《起信论》也不大可能是慧光弟子辈的作品。

如此推论《起信论》很可能是慧光法师的著作。前文已述《起信论》中本觉、始觉等重要名相源于慧光《华严经义记》,虽只余残篇,亦有多处言及二觉。如“初明文殊者,始证真性波若根本妙惠故也”[14],“文殊为首者,欲明始发于妙实也”[15],皆明始觉。又云“既明方便契实,故方便德就,是以德熟归本,还应于实故”[16],还称“本摄众德”,所谓“德熟归本”,即以各种方便契合实际,从而去除烦恼,成就功德,返归本觉的真本,还归实际,即始觉同于本觉也。《起信论》中有“大智慧光明义”之句,显然出自《华严经·如来光明觉品》。

慧光是精通大乘经典的名僧,时人多以他为大乘佛法的最高权威和象征,而他又是一位著名的律师,律师向来是注重信仰的,故他著《大乘起信论》,劝导众生生起大乘正信,并从理论上说明大乘教法的殊胜,以对抗当时盛行的小乘毗昙宗与成实宗。此论可能是慧光晚年之作,故言简意赅,深见功力,也可能当时并未公开刊行,只是传给了弟子昙遵,昙遵又传给了昙迁。光统律师本无冒用马鸣名义的企图,故论文无一言提及作者是马鸣。后周武灭法,佛教凌迟,慧远等人深惧大法不起,故借马鸣之名以弘扬此论,又恐后人误认为果然为马鸣之作,不知方便行权,故慧远又于《起信义疏》中委曲说明,暗示此“马鸣”实为佛灭九百年以后的中土高僧,且为破除小乘毗昙宗有相教、成实宗无相教的不究竟之说,立大乘常住教而作此论。慧远以此托名马鸣,亦非刻意作伪,由于当时中土尚盛行重视印度经典、轻视中土著述的习气,“佛所说者,名之为经。若余人说,佛所印可,亦名为经,如《维摩》《胜鬘》是也。若佛灭度后,圣人自造,解释佛经,名之为论,凡夫造名为义章”[17],中土著述不可轻易称之为论,故只得托名马鸣以增强其影响。但慧远亦未想到为之找一个译者,既然托名马鸣,就必须有译者才行,慧远并非不知此理,只是不想必意作伪,故意如此。后世便又以之为真谛译著,并种种附会,弄假成真。考之史实,昙迁在齐灭之前便已研习此论,而此时真谛译著绝不可能传到北方。昙迁为了避难逃到南方,才开始接触真谛所译之《摄论》,并第一次将之传到北方。灭法之前,真谛译著只偏传于岭南,即使金陵一带亦难觅其迹,怎么会传到遥远的北方呢?

《起信论》所依经典,慧远认为是《楞伽经》,近人吕澂先生认为是魏译《楞伽》[18],而慧远在《大乘义章》中亦多引宋译《楞伽》加以说明,故《起信论》所依并非只是魏译,而是参合二译并而用之,除《楞伽经》外,还有《华严》《十地》《维摩》《不增不减经》《宝性论》等,此论是融贯诸经而为己意之作,故难于悉数其渊源。

《起信论》的根本思想是以一心为本,由一心、二门、三大、四法、五门等为主要内容,目的是劝令众生起大乘正信。此论依《楞伽》而不盲从《楞伽》,以一心为本,此一心即众生心,即阿梨耶识,即心真如。一心分为二门,二门还归一心,一分为二,融二为一,是此论的一个重要特点。一分为二,以分述其理,为智慧观;二还为一,以去除二见,为禅定行。一分为二,故述一心二门,言真妄,生灭不生灭,觉不觉、染净等;二还为一,故融合能所,使正智真如、止观、体用、本始二觉、无明境界等合而为一。在《楞伽经》中,能所、真妄是分别而言的,如讲心,自心现量为自心受无明熏习而现妄境界,为染心、妄心;自觉圣智为自心受净而获正智,为净心、真心。此论则将之合为一心,又通过二门分述其理。又如经中正智与真如能所有别,分为二法,真如寂中清净,为所觉真境,正智澹然明觉,为能觉之心。此论则将能觉之心与所觉如如合而为一,合称心真如。既云心自性清净,又言心性本觉,将本净与本觉、禅定与智慧、止与观合为一体。

根据这一原则,此论对《楞伽经》的一些名相进行了改造,如《楞伽》言相、名、妄想、正智、如如五法,此论则将正智、如如合为真如,以为净法,以无明、妄心、境界(相当于妄想、名、相)为染法,故改五法为四法。此论又将六度改为五门,以修行成就大乘正信,五门即施门(布施)、戒门(持戒)、忍门(忍辱)、进门(精进)、止观门(禅定、智慧),强调止观俱行,定慧双修,这也是当时禅师共有的特征,相传慧光的同门僧稠禅师曾著《止观论》二卷,此论也许受其影响。此论还将信解行证四个入道步骤合而为三,在分别发趣道相部分,讲到三种发心,一为信成就发心,二为解行发心,三为证发心。将解行合而为一,强调慧解与修行的兼备同行。真如与正智、禅定与智慧、止与观、行与解是一致的,都是指能与所的关系。真如为寂灭之体,正智为能觉之用,禅定、止即达到清净寂灭的状态,智慧、观即是能觉之正智,解同智慧,行即禅行。此论的中心思想即去除能所、内外等分别二见,从而会归一心,故处处会合能所,合二为一。这一思想对后世禅宗亦有影响,故道信、弘忍藉之以为教典。

此论与地论师南道思想一样,都是调和如来藏与唯识理论,虽为唯识一系却又偏重如来藏思想,这也是《楞伽经》的宗旨。因此此论以如来藏为一切法之本,强调真如缘起,反对以杂染的阿梨耶织为缘起之本的说法。真如与如来藏为一体异名,都是纯粹清净的,阿梨耶识则是不生不灭(净)与生灭(染)和合之产物。因此,此论虽然讲到心真如门(真)与心生灭门(妄)二门,但真妄、染净并非是对等共存的东西,而是妄依真有,“依如来藏故有生灭心”,“以依真如法故有于无明”,是故如来藏为一切法本。这是因虚妄染法没有自性,不能自立,只能依附真法而有。这种妄依真有、真心为本的思想是与如来藏系理论密切相关的,如来藏系经典以如来藏为众生身中本有常住的真净实体,以无明烦恼为虚妄无实、没有自性的杂染外相,以真为本,以妄为末,真为实存,妄为虚设,故破妄显实、见性成佛是完全可能的。因此如来藏不仅是一切净法的根本,也是一切染法的根本。

此论以如来藏(真如)为一切法之本,但亦未能解决这样一个问题,即纯净的如来藏(真如)如何能够派生出杂染的无明烦恼。既云如来藏为一切法本,就包含有本体论的意味,由本体论自然会引申出生成论,即如何由本至末,由静到动,从净到染,如此便会陷于哲学思辨的泥潭。这一方面《起信论》的解释并未超过《楞伽经》。宋译《楞伽经》卷四云:“如来之藏,是善不善因,能遍兴造一切趣生。譬如伎儿,变现诸趣。离我我所,不觉彼故,三缘和合,方便而生。外道不觉,计著作者。为无始虚伪恶习所熏,名为识藏,生无明住地,与七识俱。”[19]所谓妄依真有,并非由真派生出妄,而是指无始虚伪习气并无自性,不能永久存在,只能依附常住不灭的如来藏存在,就如藤罗必须依附大树生存一样,但藤罗并不是大树的派生物。而从认识的方面来看,真妄是相互依存的两个概念,亦是分别二见,不可执著,真心无分别,无念为根本,故不应执求真与妄谁派生谁。《起信论》又多引《华严》三界唯心之义说明自心现量,明述一切境界皆是自心的分别妄见,并非真有,心灭则种种法灭,心无分别自然就能随顺真如,达到清净寂灭的境界,对于染法的缘生不必刻意执求。

《起信论》在述及染净重习时又有所创见,对于原来如来藏的寂灭无为有所不满,特赋予真如净法以熏习无明染法的净熏功用。事实上,由于真如已与正智合为一体,自然具备了能熏的能动性,已不同于一般所说的寂灭为性的真如。真如为净法,净法唯一,无明为染因,由无明染熏次第而生妄心业识,由妄心又生妄境界六尘。真如净法常住不变,无明染因虽然能熏习真如,却不能丝毫改变真如净性,只是使之外现染相而已,不能损减真如实体。真如净法熏习无明,由于无明虚妄无体,没有自性,久远熏习能令无明渐减渐灭,从而断除烦恼,进入涅槃。染净互熏只是覆障与灭除的关系,真如除灭无明,无明覆障真如,但二者并不相应相杂,无明不能改变真如净性,真如亦不能改变无明染性。在这一方面,《起信论》完全站在如来藏思想的立场上,而与唯识系之转染成净不同。

关于染净熏习问题,还可以追溯到部派佛教时期,大众部(分别论者)与萨婆多部对此各执己见,大众部执心性本净,客尘烦恼所染污故,相不清净,有部则表示反对。于是便有学者误认为有部反对心性本净说,其实有部反对的不是心性本净,而是客尘烦恼能够染污本心这种异见。有部认为客尘烦恼不与本心相应相杂,亦不能改变本心的净性,烦恼只能覆障本心,不能染污本心,并非本净之心,因客尘烦恼染污而成为染心,去掉烦恼后又变成净心,而是心性常净,不受染污。有部又引契经说明此义:“世尊亦说,比丘当知,此日月轮,五翳所翳,不明不照不广不净……如日月轮,非与五翳相合相应相杂,彼翳未离,此日月轮不明不照不广不净,彼翳若离,此日月轮明照广净。如是非此心与贪瞋痴相合相应相杂,而贪瞋痴未断心不解脱,贪瞋痴断心便解脱。”[20]此心本来解脱如日月轮恒常明净,烦恼五翳丝毫不能改变此心的净性,染净二法本不相应,亦不会相杂相合。这一思想至后世发展为如来藏理论,亦影响了《起信论》。

《起信论》在许多方面受《宝性论》的影响,在讲到染净熏习时更为明显。《宝性论》以自性清净心、不正思维、业烦恼、阴界入为四法,以虚空、风、水、地四大为喻,《起信论》之四法与此一致。又《宝性论》引《胜鬘经》云:“世尊,依如来藏故有生死,依如来藏故证涅槃。世尊,若无如来藏者,不得厌苦乐,求涅槃,不欲涅槃,不愿涅槃故。”[21]以如来藏为众生厌生死、求涅槃的正因,这正是《起信论》真如内熏的根据。《起信论》染净互熏义颇有特色,妄依真有,依真如而有无明,无明反熏真如,则有妄心,妄心反熏无明,则有境界,境界反熏妄心,则有业行,其次第是真如、无明、妄心(识)、境界(名色六处)、行。此处依据十二因缘而又有所改进,以真如本生代替了无明本生,由无明缘行改为无明缘起妄心,妄心变现境界,并由于贪执境界而造种种业行,如此更显合理。染熏包括无明、妄心、境界三种染法,净熏则有真如、妄心两种净法。其中妄心是无明与真如相互熏习的产物,其中包含染净两种成分,也是染净势力对抗消长的中枢。无明熏习真如,无明炽盛,妄心即是染法,能受凡夫业执苦及二乘、菩萨生灭苦;真如熏习无明,真如势显,妄心即为净法,能够厌生死苦,乐求涅槃,分别世间涅槃染净二法而厌染趋净。熏习还必须因缘俱足,依靠真如内净力之内因与佛,菩萨教化之外缘相结合,才能远离生死,达到涅槃。

《起信论》以劝令众生生起大乘正信为归趣,因缘分表明作论缘起及目的,立义分、解释分述大乘法理的殊胜以劝信,修行信心分述五门以修信,劝修利益分说明信奉大乘法的利益、功德。止观法不过是修信心之一门,故不能视此论为禅师所作之止观教程。其述止时讲到真如三昧、一行三昧,并述无相无念之理,又言及专念西方阿弥陀佛、念佛法身的念佛三昧,颇有大乘特色,但述观法时又纯为小乘四念处之法,与僧稠之法完全一样。而且其述禅定时多言禅理,未讲具体可行的禅法,不类禅师之作。还谓坐时专行止,行、住、卧时止观俱行,这种止观法较之传统禅法有所不同,《安般守意经》等经典所述禅法坐时亦是止观俱行,这种坐时只止不观的禅法不知玄意何在。

此论尚有一些细节问题,如有此条目缺而不论,不知何故。言分别发趣道相时只释信成就发心,后两条不再解释。在讲到凡夫、二乘、法身菩萨、十地菩萨的不觉、相似觉、随分觉、究竟觉时,本应依照心之生、住、异、灭四相次第而述,知心相生(念起),止令不生,谓凡夫之不觉,此是最初之觉;知心相住,舍令不住,除分别执著念,谓二乘、初发意菩萨之相似觉;知心相异,念无异相,离分别粗念,谓之法身菩萨之随分觉;知心相灭,微细念尽,即除灭四相,得见本觉心体,心即常住,谓之究竟觉。而论中住与异颠倒,先述异,后述住,应是传抄之误,因相似觉之舍分别执著相显然与心之住相对应,且下文述“生、住、异、灭”,次第本无误。生、住、异、灭皆是心相,除去心相方得无念,无念才能得见心体,得本觉心,得本觉心,即知四相本来平等。同于一觉(本觉),而并无前后深浅之分。

《起信论》依据如来藏思想,以众生心为大乘法体,影响很大。此众生心,即自性清净心,亦即真心、本心,非指妄心、染心。此心真如相,即显示心体的不动不变、不增不减、清净寂灭;此心生灭相,即显示心自体的相用。由此心所显示的大乘法义即体、相、用三大都是真净善法,故此心亦是真心。此心亦即如来藏、真如、佛性。所谓无始虚伪习气、无明、烦恼是熏习此心的杂染外衣,与此心并不相应、相杂、相合。此论亦讲到染净、迷悟二依,但二者不是对等并列的关系。真净说为心体,是不生不灭、恒常清净的,生灭染法中才存在觉不觉的问题,迷悟依存在于生灭门中,说明心自体的相和用。迷则轮转生死,由真如入于生灭;悟则达知心体,觉其心源,由生灭入于真如。迷悟之要在于有念与无念,念念相续自然流转轮回,无念无相自然解脱生死,达至本觉。

《起信论》是南北朝时期最有价值且影响最大的一部论著,它的出现推动了心性论的开展与深入,成为台贤诸家开派创宗的理论依据之一,并刺激了禅宗的理论创新和禅法与禅理的融通。它使其时流传中国的华严唯心思想、佛性如来藏思想、唯识体系、般若空宗、毗昙理论等佛教各家理论熔铸于一体,从而使中国佛教的理论水平达到一个新的高峰。

[1] 吕澂:《起信与禅——对〈大乘起信论〉来历的探讨》,见黄夏年主编:《吕澂集》,181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2] 大正藏,44册,175页下。

[3] 大正藏,44册,176页上。

[4] 大正藏,44册,176页上。

[5] (南朝)僧祐:《出三藏记集》,401页,苏晋仁、萧鍊子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5。

[6] 大正藏,85册,234页中。

[7] 大正藏,85册,234页中。

[8] 大正藏,85册,765页下。

[9] 大正藏,85册,765页下。

[10] (南朝)僧祐:《出三藏记集》,401页,苏晋仁、萧鍊子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5。

[11] 大正藏,44册,178页中。

[12] 梁启超:《大乘起信论考证》,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

[13] 大正藏,85册,763页下。

[14] 大正藏,85册,234页上。

[15] 大正藏,85册,234页中。

[16] 大正藏,85册,234页中。

[17] 大正藏,44册,175页下。

[18] 吕澂:《起信与禅——对〈大乘起信论〉来历的探讨》,见黄夏年主编:《吕澂集》,183页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19] 《楞伽阿跋多罗宝经》,第4卷,见欧阳竟无编:《藏要》,第1册,995页,上海,上海书店,1991。

[20] 大正藏,27册,141页上。

[21] 大正藏,31册,839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