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子夜》与农村三部曲:左翼社会写实的最佳小说

加入“左联”对茅盾的文学创作确实起到了转折的作用,在《子夜》与农村三部曲等茅盾中期小说中,早期小说中那种女性视角与浓重的抒情性消失了,以知识青年为主人公也消失了,而是依据马列主义的统一世界观客观再现社会现实。由于早期小说的女性视角,不免将女性的敏感与伤感带入小说,茅盾本来就是“杏花春雨江南”的才子,这就使其早期小说在审美风格上显得阴柔与感伤;在中期小说中,由于主体被屏蔽以及所写的吴荪甫、赵伯韬与老通宝、多多头等大都是苍劲有力的人物,使其小说的审美风格显得阳刚。值得注意的是,茅盾在《子夜》等小说中实践的现实主义,既不同于传统的现实主义,也不同于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传统现实主义的世界观往往植根于基督教或科学,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则是在理想的光照下对社会主义社会的反映,茅盾却使用马列主义社会科学的世界观来再现并非社会主义社会的半殖民地上海与土洋混杂的传统乡村,因而其小说很少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理想化的弊病。

在茅盾的小说中,《子夜》是构思时间最长也是最为用心的小说,而且在正式开笔前几易写作提纲,他的都市与乡村交织的宏大写作计划后来不得不让位于以都市为中心,小说题目也由《夕阳》改为《子夜》。另一方面,20世纪30年代也为现实主义文学在中国的诞生准备了条件。首先,西方的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是基于统一的世界观,这在多元混杂与追求个性自由的五四时期是很难做到的,然而随着“一元超现代模式”在左翼文坛的确立,统一的世界观就不成问题。其次,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都是在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城市中兴起的,只有到了30年代的上海,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现代景观才为现实主义文学准备了丰厚的土壤。这就使《子夜》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现实主义杰作。

《子夜》一开场,乡下的吴老太爷被带到上海以躲避战乱,却受不了光怪陆离的现代刺激而猝死。吴府的丧事成为上海各色人等的交际场合,善于投机的买办资本家赵伯韬找到民族资本家吴荪甫及其姐夫杜竹斋,说服与他们联手结成公债多头,利用市场操纵战局,他们的联手果然有所斩获。但是吴荪甫的心思不在公债投机,而在振兴民族工业上。实业界同仁孙吉人、王和甫推举吴荪甫牵头,联合兴办一家银行,希望能用银行的资本来经营交通、矿山等民族企业。这正合吴荪甫之意,于是益中信托公司很快就成立起来了。吴荪甫在大鱼吃小鱼这一点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他想到的是民族工业的起飞。就在他雄心勃勃地发展民族工业时,他在家乡双桥镇的企业因农民的反抗而遭受到损失,上海工厂里的工潮也闹得他很头痛。他对付工人很有手段,提拔智勇双全的职员屠维岳作为他与工人之间的代言人,买通带头闹事的工头姚金凤平息了工潮。当姚金凤被当成资本家的帮凶而工潮再起时,屠维岳献计吴荪甫开除姚金凤而提拔出卖姚金凤的工人,工人上当不同意开除姚金凤,而向工人告密者的日子反而难过了,用这种反间计终于平息了罢工。而在这时,赵伯韬正与益中信托公司进行鏖战。双方经过几个回合的交锋,赵伯韬终于击溃吴荪甫为首的益中信托公司,致其严重亏损。于是吴荪甫陷入了空前的困境,一方面他想再与赵伯韬较量必须有雄厚的资金,另一方面他为了聚集资金而盘剥工人,又激起了新一轮的工潮,加上军阀连年混战、农民濒临破产,吴荪甫终于觉悟到在中国发展民族工业是何等艰难。最后他将自己的丝厂与公馆抵押出去进行背水一战。然而姐夫杜竹斋却在公债市场上临阵倒戈,致使吴荪甫彻底破产。他企图用枪自杀又被医生撞见,就仓皇携妻一起去庐山度假。

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脏东西的真理,在《子夜》中得到了艺术再现。这一点在民族资本的代表吴荪甫身上有所表现,尤其表现在集官僚资本与买办资本于一身的赵伯韬身上。官僚资本在任何时代都是最腐朽的,能够利用权力将民族资本压得抬不起头来。奸诈骄横的赵伯韬因为将灵魂卖给了官僚与洋鬼子,钱来得太容易,就惊人地腐化堕落。他玩过的女人无数,诸如漂亮**的交际花徐曼丽、**小寡妇刘玉英等;而他玩弄的年轻貌美仅有17岁的处女冯眉卿,最能表现资本的罪恶。冯眉卿的父亲冯云卿为了挽回在公债市场上的惨败,把唯一的女儿冯眉卿送给了赵伯韬,为的就是让女儿探听到赵伯韬在公债市场上是做多还是做空。谁知初经人事的女儿只顾在赵伯韬**睡觉,回家后在父亲的盘问下,才知道忘了父亲嘱托的大事,只好根据父亲所说的多头就是买进,想当然地以为赵伯韬有钱就是多头,其实赵伯韬当时是空头,结果弄巧成拙,使冯云卿落得个人财两空。《子夜》涉及工潮的地方很多,但多数是群像,倒是对竭力瓦解工潮的屠维岳的描写显得栩栩如生。尽管如此,《子夜》仍是一部大规模再现20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的现实主义艺术杰作。

夏志清对《子夜》的否定性评价,正如他对鲁迅《故事新编》的否定一样没有道理。不过夏志清的评价却影响了近30年来的《子夜》研究,很多人也以《子夜》的概念化来否定《子夜》。概念化确实是艺术的大敌,但《子夜》对主人公吴荪甫形象的描绘能够找到概念化的影子吗?换句话说,现代中国文学中,有哪一部小说描写民族资本家能够像《子夜》对吴荪甫的描写那样,具有非凡的生动性与复杂性呢?当然夏志清的贬低是有标准的,就是在《蚀》三部曲与《虹》等小说中,可以发现茅盾脉搏的跳动,而在《子夜》中茅盾的个人被屏蔽了。然而,如果这也能构成对《子夜》否定的理由,那么,是不是在艺术上应该独崇浪漫主义而贬低现实主义,是不是应该推崇“席勒式”而贬低“莎士比亚化”?而且从本体上说,概念化与主体被屏蔽也是对立而不能共存的。

如果说《子夜》再现的主要是20世纪30年代的民族工业与金融业情状,那么中篇小说《林家铺子》则反映了当时民族商业的凋敝。主人公林先生称得上是商界能手,他知道怎样讨好顾客,会搞集资,会囤积货物,还懂得怎样促销。他还有一个毫无二心的雇工,就是喜欢他女儿林小姐的勤快助手寿生。为了振兴林家铺子,他们主仆精诚团结,用尽了各种方法推销林家铺子的商品,然而还是不能维持惨淡经营的现状。连年的战争,民生的凋敝,强盗的横行与官僚的压榨联成一气,终于使林家铺子倒闭。入股林家铺子的朱三太与张家嫂,非但得不到股息,连股本也赔了进去,都是非常悲惨的结局。如果说《林家铺子》比《子夜》多提供了什么,那么可以这样说,当权者没有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导致了对民族商业所有生机的扼杀。结果是除非成为官商或者奸商,否则再怎么苦心经营也难以成功。

《子夜》的原来构思是要大规模反映城乡交织的中国社会,然而《子夜》中第四章专写乡村,在结构上却又游离于全书。为了弥补没有详细再现乡村社会的缺憾,茅盾创作了农村三部曲《春蚕》《秋收》与《残冬》,其中《春蚕》最为优秀。《春蚕》描写的是以养蚕为主要经济来源的江南农民,在蚕丝丰收之年,却因为洋货的泛滥而使民族丝织业凋敝,结果丰收带来的不是富裕,而是欠下更多的债。20世纪30年代很多小说都写到了谷贱伤农,《春蚕》在艺术上的成功在于以栩栩如生的笔墨,描绘出老通宝这一传统农民的形象。他忠厚倔强,相信经验与传统,认定只要辛勤耕耘就有收成。为了买桑叶他抵押了田产,为了照顾好蚕宝宝他忍饥熬夜守候在蚕房。他忌讳颇多,认为白虎星荷花会带来灾难,因而禁止儿子多多头与荷花接触。他墨守成规,仇视洋鬼子并及一切带“洋”字的东西。结果正是与洋鬼子的战争以及洋货泛滥,导致了蚕丝的丰收不但没有给他带来经济收益,反而白赔上十五担叶的桑地和三十块钱的债,老通宝气病了。相比之下,老通宝的儿子多多头就厌弃成规与传统,他也不相信靠着勤劳就能致富,并且违反禁忌与荷花交往。到了《秋收》与《残冬》,多多头就成为反抗与革命的主要人物。

茅盾是现代大规模描写中国社会的杰出作家。从《霜叶红似二月花》到《锻炼》,他试图将他经历的现代以恢弘的规模再现出来。他也是现代中国擅长描写女性的杰出作家。虽然郁达夫小说以追逐女性的浪漫著称,但他的多数小说都是以“于质夫”为中心,留在读者脑海中性格鲜明的女性形象并不多。然而,茅盾的早期创作除了《动摇》等较少例外,无论长篇小说还是中短篇小说几乎都是以女性视角看世界,即使在《动摇》中,茅盾也刻画出孙舞阳与陆梅丽两个相互映衬性格鲜明的女性形象。虽然在中期创作中,女性形象已不占主导地位,但他描写女性形象时,往往是寥寥几笔就写得活灵活现,如《林家铺子》开头对林小姐的描绘。在后期的《腐蚀》与《霜叶红似二月花》等小说中,女性再一次跃居显眼的位置。

值得注意的还有茅盾的矛盾:当他作为文学研究会的首席批评家时,他竭力反对主观抒情与印象主义,力倡客观写实,试图将艺术科学化,推崇将人类情感纳入实验室的左拉。然而他随后的创作从《蚀》三部曲到《野蔷薇》《虹》,都具有浓重的抒情性与象征性,与他的理论倡导是矛盾的。20世纪30年代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允许将主观的理想带入作品时,他却力图屏蔽主观,真实地不加粉饰地再现中国社会,这在一定意义上实现了他早期倡导中艺术科学化的主张。

原典阅读

入沪猝死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

这时候——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辆一九三○年式的雪铁笼汽车像闪电一般驶过了外白渡桥,向西转弯,一直沿北苏州路去了。

过了北河南路口的上海总商会以西的一段,俗名唤作“铁马路”,是行驶内河的小火轮的汇集处。那三辆汽车到这里就减低了速率。第一辆车的汽车夫轻声地对坐在他旁边的穿一身黑拷绸衣裤的彪形大汉说:

“老关!是戴生昌罢?”

“可不是!怎么你倒忘了?您准是给那只烂污货迷昏了啦!”

老关也是轻声说,露出一口好像连铁梗都咬得断似的大牙齿。他是保镖的。此时汽车戛然而止,老关忙即跳下车去,摸摸腰间的勃郎宁,又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就过去开了车门,威风凛凛地站在旁边。车厢里先探出一个头来,紫酱色的一张方脸,浓眉毛,圆眼睛,脸上有许多小疱。看见迎面那所小洋房的大门上正有“戴生昌轮船局”六个大字,这人也就跳下车来,一直走进去。老关紧跟在后面。

“云飞轮船快到了么?”

紫酱脸的人傲然问,声音宏亮而清晰。他大概有四十岁了,身材魁梧,举止威严,一望而知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大亨”。他的话还没完,坐在那里的轮船局办事员霍地一齐站了起来,内中有一个瘦长子堆起满脸的笑容抢上一步,恭恭敬敬回答:

“快了,快了!三老爷,请坐一会儿罢。——倒茶来。”

瘦长子一面说,一面就拉过一把椅子来放在三老爷的背后。三老爷脸上的肌肉一动,似乎是微笑,对那个瘦长子瞥了一眼,就望着门外。这时三老爷的车子已经开过去了,第二辆汽车补了缺,从车厢里下来一男一女,也进来了。男的是五短身材,微胖,满面和气的一张白脸。女的却高得多,也是方脸,和三老爷有几分相像,但颇白嫩光泽。两个都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了,但女的因为装饰入时,看来至多不过三十左右。男的先开口:

“荪甫,就在这里等候么?”

紫酱色脸的荪甫还没回答,轮船局的那个瘦长子早又陪笑说:

“不错,不错,姑老爷。已经听得拉过回声。我派了人在那里看着,专等船靠了码头,就进来报告。顶多再等五分钟,五分钟!”

“呀,福生,你还在这里么?好!做生意要有长性。老太爷向来就说你肯学好。你有几年不见老太爷罢?”

“上月回乡去,还到老太爷那里请安。——姑太太请坐罢。”

叫做福生的那个瘦长男子听得姑太太称赞他,快活得什么似的,一面急口回答,一面转身又拖了两把椅子来放在姑老爷和姑太太的背后,又是献茶,又是敬烟。他是荪甫三老爷家里一个老仆的儿子,从小就伶俐,所以荪甫的父亲——吴老太爷特嘱荪甫安插他到这戴生昌轮船局。但是荪甫他们三位且不先坐下,眼睛都看着门外。门口马路上也有一个彪形大汉站着,背向着门,不住地左顾右盼;这是姑老爷杜竹斋随身带的保镖。

杜姑太太轻声松一口气,先坐了,拿一块印花小丝巾,在嘴唇上抹了几下,回头对荪甫说:

“三弟,去年我和竹斋回乡去扫墓,也坐这云飞船。是一条快船。单趟直放,不过半天多,就到了;就是颠得厉害。骨头痛。这次爸爸一定很辛苦的。他那半肢疯,半个身子简直不能动。竹斋,去年我们看见爸爸坐久了就说头晕——”

姑太太说到这里一顿,轻轻吁了一口气,眼圈儿也像有点红了。她正想接下去说,猛的一声汽笛从外面飞来。接着一个人跑进来喊道:

“云飞靠了码头了!”

姑太太也立刻站了起来,手扶着杜竹斋的肩膀。那时福生已经飞步抢出去,一面走,一面扭转脖子,朝后面说:

“三老爷,姑老爷,姑太太;不忙,等我先去招呼好了,再出来!”

轮船局里其他的办事人也开始忙乱;一片声唤脚夫。就有一架预先准备好的大藤椅由两个精壮的脚夫抬了出去。荪甫眼睛望着外边,嘴里说:

“二姊,回头你和老太爷同坐一八八九号,让四妹和我同车,竹斋带阿萱。”

姑太太点头,眼睛也望着外边,嘴唇翕翕地动:在那里念佛!竹斋含着雪茄,微微地笑着,看了荪甫一眼,似乎说“我们走罢”。恰好福生也进来了,十分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真不巧。有一只苏州班的拖船停在里挡——”

“不要紧。我们到码头上去看罢!”

荪甫截断了福生的话,就走出去了。保镖的老关赶快也跟上去。后面是杜竹斋和他的夫人,还有福生。本来站在门口的杜竹斋的保镖就作了最后的“殿军”。

云飞轮船果然泊在一条大拖船——所谓“公司船”的外边。那只大藤椅已经放在云飞船头,两个精壮的脚夫站在旁边。码头上冷静静地,没有什么闲杂人:轮船局里的两三个职员正在那里高声吆喝,轰走那些围近来的黄包车夫和小贩。荪甫他们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的甲板时,吴老太爷已经由云飞的茶房扶出来坐上藤椅子了。福生赶快跳过去,做手势,命令那两个脚夫抬起吴老太爷,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于是儿子,女儿,女婿,都上前相见。虽然路上辛苦,老太爷的脸色并不难看,两圈红晕停在他的额角。可是他不作声,看看儿子,女儿,女婿,只点了一下头,便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候,和老太爷同来的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也挤上那“公司船”。

“爸爸在路上好么?”

杜姑太太——吴二小姐,拉住了四小姐,轻声问。

“没有什么。只是老说头眩。”

“赶快上汽车罢!福生,你去招呼一八八九号的新车子先开来。”

荪甫不耐烦似的说。让两位小姐围在老太爷旁边,荪甫和竹斋,阿萱就先走到码头上。一八八九号的车子开到了,藤椅子也上了岸,吴老太爷也被扶进汽车里坐定了,二小姐——杜姑太太跟着便坐在老太爷旁边。本来还是闭着眼睛的吴老太爷被二小姐身上的香气一刺激,便睁开眼来看一下,颤着声音慢慢地说:

“芙芳,是你么?要蕙芳来!蕙芳!还有阿萱!”

荪甫在后面的车子里听得了,略皱一下眉头,但也不说什么。老太爷的脾气古怪而且执拗,荪甫和竹斋都知道。于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都进了老太爷的车子。二小姐芙芳舍不得离开父亲,便也挤在那里。两位小姐把老太爷夹在中间。马达声音响了,一八八九号汽车开路,已经动了,忽然吴老太爷又锐声叫了起来:

“《太上感应篇》!”

这是裂帛似的一声怪叫。在这一声叫喊中,吴老太爷的残余生命力似乎又复旺炽了;他的老眼闪闪地放光,额角上的淡红色转为深朱,虽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着。

一八八九号的汽车夫立刻把车煞住,惊惶地回过脸来。荪甫和竹斋的车子也跟着停止。大家都怔住了。四小姐却明白老太爷要的是什么。她看见福生站在近旁,就唤他道:

“福生,赶快到云飞的大餐间里拿那部《太上感应篇》来!是黄绫子的书套!”

吴老太爷自从骑马跌伤了腿,终至成为半肢疯以来,就虔奉《太上感应篇》,二十余年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赠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是他坐卧不离的。

一会儿,福生捧着黄绫子书套的《感应篇》来了。吴老太爷接过来恭恭敬敬摆在膝头,就闭了眼睛,干瘪的嘴唇上浮出一丝放心了的微笑。

“开车!”

二小姐轻声喝,松了一口气,一仰脸把后颈靠在弹簧背垫上,也忍不住微笑。这时候,汽车愈走愈快,沿着北苏州路向东走,到了外白渡桥转弯朝南,那三辆车便像一阵狂风,每分钟半英里,一九三○年式的新纪录。

坐在这样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驱驰于三百万人口的东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却捧了《太上感应篇》,心里专念着文昌帝君的“万恶**为首,百善孝为先”的诰诫,这矛盾是很显然的了。而尤其使这矛盾尖锐化的,是吴老太爷的真正虔奉《太上感应篇》,完全不同于上海的借善骗钱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吴老太爷却还是顶括括的“维新党”。祖若父两代侍郎,皇家的恩泽不可谓不厚,然而吴老太爷那时却是满腔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时候的父与子的冲突,少年的吴老太爷也是一个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习武骑马跌伤了腿,又不幸而渐渐成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着又赋悼亡,那么现在吴老太爷也许不至于整天捧着《太上感应篇》罢?然而自从伤腿以后,吴老太爷的英年浩气就好像是整个儿跌丢了;二十五年来,他就不曾跨出他的书斋半步!二十五年来,除了《太上感应篇》,他就不曾看过任何书报!二十五年来,他不曾经验过书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与子的冲突”又在他自己和荪甫中间不可挽救地发生。而且如果说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僻,又执拗,那么,吴老太爷正亦不弱于乃翁;书斋便是他的堡寨,《太上感应篇》便是他的护身法宝,他坚决的拒绝了和儿子妥协,亦既有十年之久了!

虽然此时他已经坐在一九三○年式的汽车里,然而并不是他对儿子妥协。他早就说过,与其目击儿子那样的“离经叛道”的生活,倒不如死了好!他绝对不愿意到上海。荪甫向来也不坚持要老太爷来,此番因为土匪实在太嚣张,而且邻省的共产党红军也有燎原之势,让老太爷高卧家园,委实是不妥当。这也是儿子的孝心。吴老太爷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土匪,什么红军,能够伤害他这虔奉文昌帝君的积善老子!但是坐卧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动的他,有什么办法?他只好让他们从他的“堡寨”里抬出来,上了云飞轮船,终于又上了这“子不语”的怪物——汽车。正像二十五年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维新党”,使他不得不对老侍郎的“父”屈服,现在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又不能“积善”到底,使他不得不对新式企业家的“子”妥协了!他就是那么样始终演着悲剧!

但毕竟尚有《太上感应篇》这护身法宝在他手上,而况四小姐蕙芳,七少爷阿萱一对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虽入“魔窟”,亦未必竟堕“德行”,所以吴老太爷闭目养了一会神以后,渐渐泰然怡然睁开眼睛来了。

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了;光秃秃的平地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似的一串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啵——地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的小箱子冲将过来!近了!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觉得他的头颅仿佛是在颈脖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发光的,立方体的,圆锥形的,——混杂的一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了轰,轰,轰!轧,轧,轧!啵,啵,啵!猛烈嘈杂的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吴老太爷悠然转过一口气来,有说话的声音在他耳边动**: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车罢工,这月是电车了!上月底共产党在北京路闹事,捉了几百,当场打死了一个。共产党有枪呢!听三弟说,各工厂的工人也都不稳。随时可以闹事。时时想暴动。三弟的厂里,三弟公馆的围墙上,都写满了共产党的标语……”

“难道巡捕不捉么?”

“怎么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哟!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不要性命的人!——可是,四妹,你这一身衣服实在看了叫人笑。这还是十年前的装束!明天赶快换一身罢!”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的对话。吴老太爷猛睁开了眼睛,只见左右前后都是像他自己所坐的那种小箱子——汽车。都是静静地一动也不动。横在前面不远,却像开了一道河似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匆忙地杂乱地交流着各色各样的车子;而夹在车子中间,又有各色各样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赶在屁股后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从什么高处射来的一道红光,又正落在吴老太爷身上。

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点,所谓“抛球场”。东西行的车辆此时正在那里静候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的命令。

“二姊,我还没见过三嫂子呢。我这一身乡气,会惹她笑痛了肚子罢。”

蕙芳轻声说,偷眼看一下父亲,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车里的时髦女人。芙芳笑了一声,拿出手帕来抹一下嘴唇。一股浓香直扑进吴老太爷的鼻子,痒痒地似乎怪难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乡下去过,也没看见像你这一身老式的衣裙。”

“可不是。乡下女人的装束也是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

像一枝尖针刺入吴老太爷迷惘的神经,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识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装束;虽则尚在五月,却因今天骤然闷热,二小姐已经完全是夏装;淡蓝色的薄纱紧裹着她的壮健的身体,一对丰满的**很显明地突出来,袖口缩在臂弯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突然塞满了吴老太爷的心胸,他赶快转过脸去,不提防扑进他视野的,又是一位半**似的只穿着亮纱坎肩,连肌肤都看得分明的时装少妇,高坐在一辆黄包车上,翘起了**裸的一只白腿,简直好像没有穿裤子。“万恶**为首”!这句话像鼓槌一般打得吴老太爷全身发抖。然而还不止此。吴老太爷眼珠一转,又瞥见了他的宝贝阿萱却正张大了嘴巴,出神地贪看那位半**的妖艳少妇呢!老太爷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动,喉间是火辣辣地,好像塞进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时指挥交通的灯光换了绿色,吴老太爷的车子便又向前进。冲开了各色各样车辆的海,冲开了红红绿绿的耀着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进!机械的骚音,汽车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气,霓虹电管的赤光——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心灵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只有头晕!直到他的刺激过度的神经像要爆裂似的发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脏不能再跳动!

呼卢呼卢的声音从吴老太爷的喉间发出来,但是都市的骚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萱都没有听到。老太爷的脸色也变了,但是在不断的红绿灯光的映射中,谁也不能辨别谁的脸色有什么异样。

汽车是旋风般向前进。已经穿过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静安寺路上开足了速率。路旁隐在绿荫中射出一点灯光的小洋房连排似的扑过来,一眨眼就过去了。五月夜的凉风吹在车窗上,猎猎地响。四小姐蕙芳像是摆脱了什么重压似的松一口气,对阿萱说:

“七弟,这可长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么好玩,我只觉得乱烘烘地叫人头痛。”

“住惯了就好了。近来是乡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来。四妹,你看这一路的新房子,都是这两年内新盖起来的。随你盖多少新房子,总有那么多的人来住。”

二小姐接着说,打开她的红色皮包,取出一个粉扑,对着皮包上装就的小镜子便开始化起妆来。

“其实乡下也还太平。谣言还没有上海那么多。七弟,是么?”

“太平?不见得罢!两星期前开来了一连兵,刚到关帝庙里驻扎好了,就向商会里要五十个年青的女人——补洗衣服;商会说没有,那些八太爷就自己出来动手拉。我们隔壁开水果店的陈家嫂不是被他们拉了去么?我们家的陆妈也是好几天不敢出大门……”

“真作孽!我们在上海一点不知道。我们只听说共产党要掳女人去共。”

“我在镇上就不曾见过半个共军。就是那一连兵,叫人头痛!”

“吓,七弟,你真糊涂!等到你也看见,那还了得!竹斋说,现在的共产党真厉害,九流三教里,到处全有。防不胜防。直到像雷一样打到你眼前,你才觉到。”

这么说着,二小姐就轻轻吁一声。四小姐也觉毛骨悚然。只有不很懂事的阿萱依然张大了嘴胡胡地笑。他听得二小姐把共产党说成了神出鬼没似的,便觉得非常有趣;“会像雷一样的打到你眼前来么?莫不是有了妖术罢!”他在肚子里自问自答。这位七少爷今年虽已十九岁,虽然长的极漂亮,却因为一向就做吴老太爷的“金童”,很有几分傻。

此时车上的喇叭突然呜呜地叫了两声,车子向左转,驶入一条静****的浓荫夹道的横马路,灯光从树叶的密层中洒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二小姐她们身上。车子也走得慢了。二小姐赶快把化妆皮包收拾好,转脸看着老太爷轻声说:

“爸爸,快到了。”

“爸爸睡着了!”

“七弟,你喊得那么响!二姊,爸爸闭了眼睛养神的时候,谁也不敢惊动他!”

但是汽车上的喇叭又是呜呜地连叫三声,最后一声拖了个长尾巴。这是暗号。前面一所大洋房的两扇乌油大铁门霍地**开,汽车就轻轻地驶进门去。阿萱猛的从座位上站起来,看见荪甫和竹斋的汽车也衔接着进来,又看见铁门两旁站着四五个当差,其中有武装的巡捕。接着,砰——的一声,铁门就关上了。此时汽车在花园里的柏油路上走,发出细微的丝丝的声音。黑森森的树木夹在柏油路两旁,三三两两的电灯在树荫间闪烁。蓦地车又转弯,眼前一片雪亮,耀的人眼花,五开间三层楼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面了,从屋子里散射出来的无线电音乐在空中回翔,咕——的一声,汽车停下。

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汽车旁边叫:

“太太!老太爷和老爷他们都来了!”

从晕眩的突击中方始清醒过来的吴老太爷吃惊似的睁开了眼睛。但是紧抓住了这位老太爷的觉醒意识的第一刹那却不是别的,而是刚才停车在“抛球场”时七少爷阿萱贪婪地看着那位半**似的妖艳少妇的那种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说的那一句“乡下女人装束也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的声浪。

刚一到上海这“魔窟”,吴老太爷的“金童玉女”就变了!

无线电音乐停止了,一阵女人的笑声从那五开间洋房里送出来,接着是高跟皮鞋错落地阁阁地响,两三个人形跳着过来,内中有一位粉红色衣服,长身玉立的少妇,袅着细腰抢到吴老太爷的汽车边,一手拉开了车门,娇声笑着说:

“爸爸,辛苦了!二姊,这是四妹和七弟么?”

同时就有一股异常浓郁使人窒息的甜香,扑头压住了吴老太爷。而在这香雾中,吴老太爷看见一团蓬蓬松松的头发乱纷纷地披在白中带青的圆脸上,一对发光的滴溜溜转动的黑眼睛,下面是红得可怕的两片嘻开的嘴唇。蓦地这披发头扭了一扭,又响出银铃似的声音:

“荪甫!你们先进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爷!四妹,你先下来!”

吴老太爷集中全身最后的生命力摇一下头。可是谁也没有理他。四小姐擦着那披发头下去了,二小姐挽住老太爷的左臂,阿萱也从旁帮一手,老太爷身不由主的便到了披发头的旁边了,就有一条滑腻的臂膊箍住了老太爷的腰部,又是一串艳笑,又是兜头扑面的香气。吴老太爷的心只是发抖,《太上感应篇》紧紧地抱在怀里。有这样的意思在他的快要炸裂的脑神经里通过:“这简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忿怒忽然给与吴老太爷以长久未有的力气。仗着二小姐和吴少奶奶的半扶半抱,他很轻松的上了五级的石阶,走进那间灯火辉煌的大客厅了。满客厅的人!迎面上前的是荪甫和竹斋。忽然又飞跑来两个青年女郎,都是披着满头长发,围住了吴老太爷叫唤问好。她们嘈杂地说着笑着,簇拥着老太爷到一张高背沙发椅里坐下。

吴老太爷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过度刺激,烧得他的脸色变为青中带紫。他看见满客厅是五颜六色的电灯在那里旋转,旋转,而且愈转愈快。近他身旁有一个怪东西,是浑圆的一片金光,荷荷地响着,徐徐向左右移动,吹出了叫人气噎的猛风,像是什么金脸的妖怪在那里摇头作法。而这金光也愈摇愈大,塞满了全客厅,弥漫了全空间了!一切红的绿的电灯,一切长方形,椭圆形,多角形的家具,一切男的女的人们,都在这金光中跳着转着。粉红色的吴少奶奶,苹果绿色的一位女郎,淡黄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里疯狂地跳,跳!她们身上的轻绡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轮廓,高耸的乳峰,嫩红的**,腋下的细毛!无数的高耸的乳峰,颤动着,颤动着的乳峰,在满屋子里飞舞了!而夹在这乳峰的舞阵中间的,是荪甫的多疱的方脸,以及满是邪魔的阿萱的眼光。突然吴老太爷又看见这一切颤动着飞舞着的**像乱箭一般射到他胸前,堆积起来,堆积起来,重压着,重压着,压在他胸脯上,压在那部摆在他膝头的《太上感应篇》上,于是他又听得狂**的艳笑,房屋摇摇欲倒。

“邪魔呀!”吴老太爷似乎这么喊,眼里迸出金花。他觉得有千万斤压在他胸口,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碎断了;猛的拔地长出两个人来,粉红色的吴少奶奶和苹果绿色的女郎,都嘻开了血色的嘴唇像要来咬。吴老太爷脑壳里梆的一响,两眼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表叔!认得我么?素素,我是张素素呀!”

站在吴老太爷面前的穿苹果绿色Grafton[1]轻绡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说,可是在她旁边捧着一杯茶的吴少奶奶蓦地惊叫了一声,茶杯掉在地下。满客厅的人都一跳!死样沉寂的一刹那!接着是暴雷般的脚步声,都拥到吴老太爷的身边来了。十几张嘴同时在问在叫。吴老太爷脸色像纸一般白,嘴唇上满布着白沫,头颅歪垂着。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拍的一声落在地下。

——茅盾:《子夜》,3—1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

原典点评

这是《子夜》第一章的前半部分,标题是编者另加的。小说的开头,乡下足不出户的吴老太爷为躲避战乱,被儿子吴荪甫接到上海。结果一路上上海的光怪陆离、穿着性感暴露的摩登女郎、灯红酒绿与纸醉金迷,竟然将捧着《太上感应篇》25年没有接触外面世界的吴老太爷,刺激到猝死!紧接着为吴老太爷办丧事,上海滩各色人等登场,也拉开了吴荪甫与赵伯韬合作与对抗的序幕。从这个角度看,这个令人叫绝的开头显得异常的精彩,即使放在世界名著中,也是极为巧妙的。

吴老太爷进入上海的感受,集中表现了传统与现代的激烈冲突。他的猝死虽说显得有点夸张,有人也曾加以质疑,然而,这种夸张在现实主义艺术中是允许的,正如巴尔扎克笔下葛朗台的吝啬,冈察洛夫笔下奥勃洛摩夫的懒惰都有点夸张一样。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是亚洲最大的现代都会,吴老太爷的猝死,也象征着上海已开始埋葬传统而走向了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