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历史传说中的情爱传奇

谭正璧的历史小说多取材于民间,有中华民族的古老神话,有世代流传的美丽传说,有风流不羁的文人故事。在这些题材中,谭正璧倾向于着重表现人与人之间的情爱关系。在谭正璧笔下,有不同身份、地位、关系的各种人物或简单单纯或错综复杂的爱情传奇,有对爱情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有对爱情的望穿秋水的等待,有对爱情的以死相随,有潇洒不羁的爱,有爱恨交织的内心矛盾与挣扎……这些情爱传奇或如行云流水缓缓而来,或**不羁藐视礼俗,或慷慨激昂以死明志。通过男女之间的情爱传奇,谭正璧进一步揭示了人物的生存境遇和命运波折,以及情感的失落和生存的困境,并隐含了作者对现实的愤懑与抗争。

其中《奔月之后》与《女国的毁灭》两篇是以神话传说为创作素材的。《奔月之后》以嫦娥偷吃仙药奔月的传说为素材创作而成。在作者笔下,嫦娥之所以奔月是因为爱情的失意,后羿是个“不解温柔的勇士”,虽然算是一个部落之长,但是嫦娥“却感到精神上莫大的苦闷”,在“万分寂寞”“难以消遣的时候,她总是在回忆那过去了的用尽世界上的黄金也买不回来的美丽的童年的梦”。而这个梦就是到“比西王母的瑶池还要美丽”的月宫做女主人,陪伴“具有着世界上一切男性所特有的美点”的吴刚。怀着对爱情的幻想,嫦娥背叛了后羿,偷吃了后羿从西王母那里得到的不死之药。虽然嫦娥终于到了月亮上,但是月亮上的现实是让她失望乃至绝望的,她连生存都无法继续下去。而后羿对此极其愤怒,怀着复仇之心想用他的神弓把月亮射下来,但最终为了他的事业,为了全世界的光明,后羿只能望月兴叹了。《女国的毁灭》写的是穆王及其部下闯入西王母女国的神话传说,立足点是西王母与穆王之间的情爱,是人神或者人仙之间的情和爱,强调的是西王母及女国其他女子对穆王及其部下们的思念——“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并且对神仙国度的消失给了一个解释——“全国里同时产生了许许多多的小孩子”,“这些本来长生不老的女子,从此便一天天的衰老。她们本来是一朵朵永远不开放的蓓蕾,所以得青春常驻,但是一开了花,一有了子,当然不能不新陈交替,把未来的世界让给后代的人,所以就全和别国的人一样,也有了生老病死了。这本来和平美丽的在西方的有名的古国,就被穆王这一次西征所完全毁灭了”。

其他作品则大多根据民间故事、历史记载、文人传说演绎而成。如《坠楼记》根据历史上绿珠与石崇之间的故事铺写而成。绿珠是一代绝世美女,据《太平广记》中记载:“昔梁氏之女有容貌。石季伦为交趾采访使。以圆珠三斛买之。”[1]所以石崇在做交趾(今越南)采访使的时候,途经广西博白,惊慕绿珠的美貌,就用三斛明珠买了,带回了洛阳。由此,绿珠成了石崇的宠妾。

绿珠与石崇之间的故事,在史书中有记载,同时也是后世历代文人诗词曲赋、小说文集常用的题材。《晋书》如此记述绿珠及石崇之死:时赵王伦专权,崇甥欧阳建与伦有隙。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使人求之。……崇尽出其婢妾数十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被罗縠,曰:“在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则丽矣,然本受命指索绿珠,不识孰是?”崇勃然说:“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远照迩,愿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又返,崇竟不许。秀怒,乃劝伦诛崇、建。崇、建亦潜知其计,乃与黄门郎潘岳劝说淮南王允、齐王同以图伦、秀。秀觉之,遂矫诏收崇及潘岳、欧阳建等。崇正宴于楼上,介士到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崇曰:“吾不过流徙交、广耳。”及车载诣东市,崇乃叹曰:“奴辈利吾家财。”收者答曰:“知财致害,何不早散之?”崇不能答。[2]

在史书中,绿珠不过是做了权力争斗的牺牲品。因为绿珠的这种坦然赴死是符合封建礼教对女性的要求的,也是让男人们满意的。“美人抱义死,千载名犹彰”,绿珠的绝伦美艳、不菲身价、以死回报、镇静从容、果敢节烈,使历代文人骚客对其不惜笔墨。有关绿珠的诗词文章有很多,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主题就是赞扬绿珠的节烈。但《坠楼记》却着重表现了绿珠爱与恨的纠葛及在爱恨中的痛苦挣扎。作者超越史书记载和历代文人的笔墨,谭正璧将这段历史加以改写,去除了石崇与孙秀之间的政治纠葛,突出了绿珠与石崇之间复杂的情感关系,给绿珠坠楼做了一个新的解释。在谭正璧笔下,石崇是绿珠的杀父仇人,而绿珠之所以成为石崇的妾,目的就是打听有关自己父亲下落的消息。绿珠目睹石崇的罪恶残暴及对女性的喜新厌旧、毫不珍惜,又亲身体验着众侍妾的周旋争斗,即使石崇很宠爱她,绿珠也开心不起来。当她知道石崇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的时候,仇恨和愤慨积郁在她的内心,让她更加痛苦,“他爱我的程度增加,我的苦痛也在增加”。当孙秀索要绿珠时,绿珠担心的是自己再也没有机会报仇了,于是她在最后的时刻拔出了挂在墙上的剑。但是她一个毫无经验的弱女子,剑未举起就被夺下了,她遂以为事情败露,于是一吐心中仇恨然后转身从窗口跳了下去。

整篇小说中,绿珠深受石崇的宠爱,但石崇却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处在“他爱我的程度增加,我的苦痛也在增加”的挣扎中。在孙秀以抢夺绿珠为名派兵围杀石崇时,绿珠终于还是做了复仇的工具,只不过是以自己的身体、青春和生命为筹码和代价。作为一名美艳的女子,绿珠是权贵们争夺的玩物,说到底只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对于绿珠来说,坠楼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以爱情为主题的中国传统言情小说历来钟情于才子佳人模式,谭正璧的历史小说创作也受到了相关影响,颇有一点才子佳人模式的味道。在他笔下,男主人公大都是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女主人公都是貌美如花、冰雪聪明,更重要的是二人能够彼此心意相通,如《金凤钿》《牡丹亭》《清溪小姑曲》和《华山幾》。但是与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不同的是,这几篇小说情节简单并都以悲剧收场。

《金凤钿》是一个佳人思慕才子,渴望爱情并为情而死的故事。小说开首引用《牡丹亭·寻梦》中的[懒画眉]曲:“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睡荼縻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表现女主人公金凤钿对杜丽娘追求真爱的认同并以此来点明金凤钿对爱情的渴望。金凤钿痴迷汤显祖的《牡丹亭》,越迷越深,后来就爱上了这个素未谋面的作者,终因相思而患疾。信件几经周转,到汤显祖手中已为时过晚。金凤钿因相思而死,至死未见到汤显祖,而汤显祖也只能看着这美丽年轻的姑娘的遗容,“眼泪像雨点般的接连不断的零落在她的遗骸之上”。《牡丹亭》中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金凤钿也是为情而死,但是却没有也不能为情而生。另外,《牡丹亭》里有一个大胆聪明的丫环红娘,金凤钿身边也有一个这样的丫环阿紫。

与《金凤钿》情节、主题都很相似的一篇小说是《长恨歌》,也是有情人难成眷属。金陵才子张坚怀才不遇,有雅作而无人赏识,甚至被老师辱骂唾弃,在茫茫人世中仅有两位知己,一位是闺阁未嫁女子,一位是两江总督。前者是张坚在旅途中偶然得知,但是早已去世。后来张坚遇到了两江总督,但是这位知己也不幸亡故。张坚于是想寻访这位闺阁知己的“埋香所在”,“一谒遗冢,俾得香花供谢,差足酬平生知音于万一”。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张坚并没有找到那家酒店和那个老婆婆,自然也就不知道这位知己的香冢所在了,只能空自感叹:“不料鲰生命薄,无福无缘;明知有知音于人间,而夕阳缥缈,芳迹杳然。这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汤显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文人,坚持气节,有高尚的操守,但也因此而一生仕途不顺,命运坎坷。张坚的际遇和汤显祖相类似,也是胸有才华而不得志,不愿丧失文人气节,谭正璧选择这样的人物原型来写小说,可以说不仅仅是对才子佳人模式的一种借鉴,也足以表明谭正璧的自况意味和用心良苦。

至于《清溪小姑曲》则有富家千金和落魄公子偷偷约会后花园的味道,写的是一个官宦小姐芳心萌动,不拘礼教假扮神仙偷偷约会外乡文人的风流韵事。这是对率性自然的人性的赞美,一切礼教约束、等级门第在此都是多余的。但是令人遗憾的是,最后的结局却不是大团圆,两有情人并没有成为眷属,“几个月后,当金陵城里都传述着赵文韶夜会清溪小姑的神话的时候……赵文韶已回到他的故乡会稽去了”。

《华山幾》也是一篇表现为情而死内容的小说,是一个带些神秘性和壮烈感的悲剧,是由民谣《华山幾》(“华山畿?君既为奴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材为奴开!”)改写成的小说。宋人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卷四十六《清商曲辞》中,收录了《华山畿二十五首》,讲述的是华山女子对南徐士子的真情以死回报的故事。编者曾引《古今乐录》为注,曰:“《华山畿》者,宋少帝时懊恼一曲,亦变曲也。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妆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遂入棺。家人叩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3]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随。爱人因己而死,独留人世,于己而言,生有何欢死亦何哀,不如从从容容的随之而去,是对爱情的执著和敬仰,也是对生命的尊重和升华。生命坚守了爱情,爱情成就了生命。

谭正璧笔下还有对倾城倾国的真爱的细述——《落叶哀蝉》和《流水落花》。这是关于帝王的爱情,他们和凡人一样,也有对真挚爱情的追求。《落叶哀蝉》写汉武帝刘彻与李夫人的真挚感情。关于汉武帝与李夫人的故事,《拾遗记》《汉书》等都有记载。《汉书》曰:“初,李夫人病笃,上自临候之,夫人蒙被谢曰:‘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愿以王及兄弟为托。’上曰:‘夫人病甚,殆将不起,一见我属托王及兄弟,岂不快哉?’夫人曰:‘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不敢以燕媠见帝。’上曰:‘夫人弟一见我,将加赐千金,而予兄弟尊官。’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见。’上复言欲必见之,夫人随转乡歔欷而不复言。于是上不说而起。”[4]李夫人死后,汉武帝下令以皇后级别的葬礼予以安葬。还记载:“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帏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相思悲感,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5]晋代王嘉的《拾遗记》中记述道:“汉武帝思怀往昔李夫人,不可复得,时始穿越昆灵之池,泛翔禽之舟。帝自造歌曲,使女伶歌之。时日已西倾,凉风激水,女伶歌声甚遒,因赋《落叶哀蝉》之曲曰:‘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帝闻唱动心,闷闷不自支持,命龙膏之灯以照舟内,悲不自止。亲侍者觉帝容色愁怨,乃进洪梁之酒,酌以文螺之卮。”接着又叙述道:“帝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帝惊起,而香气犹着衣枕,历月不歇。帝弥思求,终不复见,涕泣洽席,遂改延凉室为遗芳梦室。”[6]谭正璧在小说中叙述了这些事情,把这些传奇事件作了合情合理的解释,去掉了仙气灵异,增加了人情人味。

《流水落花》写的是南唐后主的爱情,南唐的灭亡及南唐后主的阶下囚生活。后主一继位南唐就是宋的属国了,懦弱的后主一步步向宋让步,内心也很痛苦,于是就在与小周后的爱情中寻找慰藉。爱情是他的唯一寄托,他们的爱情也显得愈加的珍贵和美好,但是可悲的是,当后主和小周后被软囚在宋都后,厄运一步步逼来——小周后被招进宋宫遭受凌辱。后主空有将满腔悲哀和悔意注入诗词之中,故国之思、身世之感、往事之悲、现实之愁,尽在他的词中。如果后主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么精通才艺的他生活将是何等惬意,谈情说爱、吟诗作词,才华风流可绝代,然而历史和命运注定了他的悲剧人生。

《百花亭》可以说是一篇有关爱情的狎妓小说,“风流郎君”王焕与名妓贺怜怜一见倾心,以致迷恋不已而不思进取花尽了积蓄。后来,一位军需官乘置办军需之际,居然挪用公款给怜怜赎了身并要娶怜怜为妻。而怜怜深知军需官这是犯法的做法,那么自己就是罪魁祸首,于是她想尽办法约见王焕资助他去投军立功。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军需官也受到惩治。在谭正璧的历史爱情小说中,这是最“大快人心”的一篇。

综上所述,情爱传奇可谓是谭正璧历史小说创作的切入点。爱和情在谭正璧的笔下被演绎的多姿多彩,他既写到了男女之间的爱欲情仇,也表现了男女知音之间超越一般意义上的情爱的惺惺相惜。而综观他笔下的那些情与爱,大都有一种幻美色彩。谭正璧在小说中表达的不是一个多情男子对美好爱情的渴望与追求,而是寄托了作家对人间美好事物、美好情感、诗意生活的追求。在他的小说世界中,有超越仙界与凡间的界限的人神之恋,有跨越阴阳之隔的人鬼之爱,神是人性化的神,鬼可以是人装扮的。这是多么富有想象力的事情,且不说这种爱情是否存在,但至少显示了作家对美好人生、美好生活的渴望。

[1] (宋)李昉:《太平广记·井》,卷三百九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1,第3205页。

[2] (唐)房玄龄:《晋书·石崇传》,卷三三,北京,中华书局,1974,第1008页。

[3]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第408~409页。

[4]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外戚传上·孝武李夫人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951~3952页。

[5] (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外戚传上·孝武李夫人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952页。

[6] (晋)王嘉:《拾遗记》,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1,第115~1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