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众审美中的 “政治剧诗”

“剧诗”是我国现代著名戏剧理论家张庚先生最先提出的一个概念,他在1962年发表的论文《关于剧诗》中,开宗明义地指出:“我想谈的题目是关于‘剧诗’。西方人的传统看法,剧作也是一种诗,和抒情诗、叙事诗一样,在诗的范围内也是一种诗体。我国虽然没有这样的说法,但由诗而词,由词而曲,一脉相承,可见也认为戏曲是诗。”[1] 很显然,所谓“剧诗”就是诗歌与戏剧的结合,可称之为诗歌体戏剧或戏剧体诗歌;但与“诗剧”相比,“剧诗”这一概念突出的是中国传统戏曲的“曲性”而非“剧性”,“我国的剧诗是有声之诗。它由‘歌诗’‘舞诗’‘弦诗’等数种‘声诗’融合而成,是诗与歌、舞、乐的结合”。[2]应当说这样的概括非常符合中国传统戏曲的美学特征。

笔者认为,以“剧诗”这一概念对郭沫若历史剧的美学特征加以概括,同样非常恰当。事实上诗人郭沫若创作的《屈原》等历史剧,首先是诗,其次才是戏剧,称得上名副其实的“剧诗”。而《屈原》的诗学品格不仅来自作家那诗性化的语言和慷慨激昂的情感抒发,不仅因为它取材于我国第一位伟大诗人屈原的生平事迹,还与作品时有穿插的歌、乐、舞的融合不无关系。如第二幕中南后为“欢送”张仪而准备的歌舞,第三幕中楚国百姓为屈原的“招魂”仪式等,虽然不像古典戏曲那样以演唱贯穿始终,但作家对古典戏曲的诗性传承,还是有迹可循的。另外,根据中国传统戏曲美学理论,《屈原》情节设置的种种“不合情理”处与人物塑造的类型化倾向,也理应不能简单地以“艺术缺陷”视之。研究古典戏曲的文学史家们普遍认为,虽然中国戏剧的产生与其他国家一样走过了“神话—叙事诗—戏剧”的道路,但由于叙事诗的不发达与相对晚熟,不仅导致了戏剧在中国的出现较晚,还直接影响了戏剧叙事功能的滞后与不发达。既然古人常常将“填词”看作戏曲创作的指代,将戏曲的故事本体称之为“寓言”,那么故事的发展是否真实合理倒无关紧要了。“‘寓言’的精神实质乃是最大限度地摈弃叙事艺术所固有的客体性制约,而将叙事结构落实到创作归旨上,从而完成寓言艺术的象征性和寓意性。” [3] 同样,既然剧作家看重的是自己主观情感的抒发和对剧中人物的理性褒贬,那么根据褒贬态度对人物形象进行类型化处理,也就成为一种自觉的审美追求。郭沫若的历史剧当然不可与此同日而语,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屈原》等作品的“象征性”和“寓意性”不仅十分明显,而且作家对剧中人物的理性褒贬也超过了对人物形象自身的塑造,这是剧中人物类型化的另一原因。

与传统戏曲的密切关联,还决定了郭沫若历史剧审美内涵的大众性与民间性。众所周知,中国古典戏曲是产生于民间并流行于民间的,“戏剧文艺的通俗性质,决定了有生命的戏剧必须选择大众作为艺术消费群体”。[4] 它必须糅合普通百姓的审美趣味与喜怒哀乐,以及他们对生活的企盼与幻想。不可否认《屈原》也是一部以当时的社会大众作为“艺术消费群体”并获得巨大成功的作品,《屈原》在当时的演出曾造成了社会轰动,这固然与作品主题强烈的时代感和作家高超的艺术才能直接相关,但笔者也颇担心一些观众走进剧场观看此剧的心理动机,其实是被一个“王后与大臣(而且这大臣还是赫赫有名的‘千古一人’屈原)之间的私情故事”所吸引。[5] 试想一下,一个国家的**漂亮的王后与国王手下最受宠信的大臣之间产生了暧昧的关系,而且王后还诬告这位大臣对她“图谋不轨”,这样的“桃色新闻”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都会吸引不少人的眼球。要知道古往今来“政治与情爱”或者说“性与权力”永远最能挑动人们的神经,也永远是大众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以社会心理的角度观察之,不难发现《屈原》取得成功的奥秘之一就在于将“政治”与“性”巧妙地加以结合,并做到了水乳交融、难分彼此。当然,这种浪漫化与传奇化以及对男女私情的过多渲染,也降低了郭沫若历史剧的艺术品位和文化水准。作家甚至让屈原不恰当地向南后说出:“我有好些诗,其实是你给我的。……我的诗假使还有些可取的地方,容恕我冒昧吧,南后,多是你给我的!”这样暧昧的话语,这在当时就招致了一些学者的批评。

[1] 张庚:《关于剧诗》,见《张庚戏剧论文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第164页。

[2] 苏国荣:《中国剧诗美学风格》,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第5~6页。

[3] 谭帆:《古典小说戏曲“叙事性”与“通俗性”辨析》,载《文学遗产》,2006(4)。

[4] 孙书磊:《中国古代历史剧研究》,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第189页。

[5] 《屈原》于1942年4月3日至17日在重庆连续公演,场场爆满、万人空巷、反响强烈,被时人称之为“陪都剧坛上的一个奇迹”“堪称绝唱”。据说,当时有很多观众是带着铺盖来买票看戏的,还有人专程从贵阳、成都赶来观看此剧,一时整个山城沸沸扬扬。——参见何益明:《郭沫若的史剧艺术》,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4,第3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