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经典性
所谓文学名篇,是指经过历史汰择,而被普遍认为是文学经典的作品。经典的形成,一方面有赖作者所赋予的有意味的内涵和有美感的形式,另一方面也有赖读者的选择、传播和再创造。姚斯说:“文学史是一部文学作品的接受史,其主角当然是接受者——读者。”(《接受美学》)中国古代文学,有着相当漫长的历史,也经受了更为严苛的选择,可以说,那些至今仍然广为传播的古典名著,是真正的经典。
文学的经典性是在传播过程中形成的。一些作品在它诞生之初就受到关注,并广泛传播,从而成为人们欣赏、模仿的典范。西晋作家左思撰写的《三都赋》,甫一问世,即声名远扬,“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晋书·文苑·左思传》)。此类作品或契合当时的审美情趣,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或作者本人已拥有巨大的声誉,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但只有在历史大河中最终沉淀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名作。初唐上官仪的诗,时人争相仿效,有“上官体”之称,但一时的喧嚣之后,却再无反响,与经典无缘。而有些作品会错过自己的时代,经过漫长的传播过程,其价值才会被人们逐渐认知,如陶渊明诗,自其创作之时,甚至经过整个唐朝,都不为人们推崇,直到北宋时代,经苏轼赏识之后,方能大放光芒,自此成为不朽的名著。
就古代文学而言,最为重要的传播途径不外乎两大类:教育和欣赏。教育包括一般知识素养教育和文学教育,如春秋以后人们对《诗经》的传诵和学习,是读经,也是一种典型的素质教育,诗歌在这里虽然也是审美的对象,但更主要的是政治观念、伦理思想、行为规范、名物知识的教材。不独《诗经》,中国古代以文学形式进行知识素养教育的情况很多。前文所说的胡曾的《咏史诗》,以诗歌的形式讲述重要历史故事,阐发政治、伦理价值,对幼童进行启蒙教育。晚清时,黄遵宪等提倡以小说教育民众,主要目的是启发民智,宣传新的社会理念,等等。素质教育偏重于思想性,所以一些思想价值高的作品会被挑选出来,并在历代的教育行为中成为经典,如《出师表》《师说》《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赋得古原草送别》等,这样的作品非常之多。
诗文创作,在古代被认为是文人最为重要的技能之一,长期被视作个体才学的评价标准,由此导致了文学教育的发达。文学教育离不开对典范诗文的学习,这对确定文学经典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比如宋代编纂的《千家诗》、清代编纂的《唐诗三百首》和《古文观止》等,都是很有影响的教材。实际上,这些文学教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数代诗文教育的积累。吴乘权《古文观止自序》云:“古文至今日,操选政者代有其人,骎骎乎有积薪之叹矣……且余两人非敢言选也,集焉云耳。集之奈何?集古今人之选而略者详之,繁者简之,散者合之,舛错者厘定之,差讹者校正之云尔。”显然,这几部选本是历代诗文教育家的经验总汇,文学教育实践也造就了作品的经典性。
更多的文学选本是出于欣赏或研究的目的,它们对文学作品经典性的形成有着更为重要的作用。《诗经》是春秋时代编辑而成的诗歌总集,《楚辞》编辑于汉代,此后,历代皆有诗歌总集和选本问世。散文编纂的历史也同样古老,先秦时期,《尚书》《春秋》及策士文献等就已经被收集和传播,尤其是策士文献,是供揣摩和模仿用的。及至南朝梁昭明太子编纂《文选》,其标准是“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有意以内容和形式的美感区别于经史著作,是文学性很强的选本。《文选》之后,历代皆有各种形式、各种标准的文学选本。这些选本虽然取舍尺度和趣味并不相同,对具体作品的看法也见仁见智,但它们在确认作品价值方面,有着更高的专业水平,也有着更为持久的影响力。一个好的选本,所反映出来的观点和倾向应该有着相当的代表性,它是某个历史时期、某些受众群体、某种美学观念的共同抉择。口头传播也能为文学作品赢得广泛的声誉,尤其是那些雅俗共赏的作品。《集异记》载,唐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于旗亭饮酒,遇伶人会宴唱曲,三人云:“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入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结果,王昌龄以数多、王之涣以质优取胜。又北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载:“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言其传广也。”可见,王昌龄、柳永的作品,首先就是在市井的口头传播中获得声誉的。
中国古代很早就有文学评论活动,它以多种标准和方式对作品进行评骘,并由此造就了一大批文学经典。比如,楚辞以其浓烈的情感色彩、独特的地域文化、神奇的诗歌意象等,奠定了其抒情诗歌的经典地位,但在汉代,文学理论水平有限,并且受限于意识形态,司马迁和王逸等只能以儒家的思想和比兴方法来标榜楚辞,今人可能质疑这种方法,但在当时,它对确定楚辞的地位,还是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再如,钟嵘《诗品》以上中下三品衡量诗人,其目的就是为了分辨出文学经典来,在当时有着很大的影响。刘勰《文心雕龙》关于文学作品的价值、形态、创作过程、欣赏过程等方面的论断,对确立文学作品的经典性有着理论奠基的作用,《文心雕龙》中所褒扬的作品自然也就有了经典性。唐代元稹论杜甫诗“盖所谓上薄**,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是对杜诗经典性的高度概括。这些评论有着确认作品的经典性的作用。也有的评论者或赏析者能独具慧眼,从乱石丛中挑出宝石,对塑造文学经典有着独特的贡献。陶渊明在《诗品》中列为中品,到唐朝也一直名声不彰。杜甫曾注意到陶诗,他说:“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遣兴五首》之三)也就是说,唐人认为陶渊明对道的体认不够完善,文笔也不够丰满,评价并不高。但到北宋时期,苏轼云:“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与苏辙书》)正是苏轼高超的鉴赏力,以及独到而深刻的评点,使人们体悟到陶诗深厚的内涵和隽永的形式,它们在平实质朴这一风格特征下得到完美的统一,是诗中的至上妙品。苏轼之后,陶诗被普遍接受,成为无可动摇的诗歌经典。此外,基于某种特别的文学理念,如古文运动对于先秦汉代散文的推崇,北宋西昆体对李商隐诗的推崇,等等,这些理论性的活动,也会造就出一批经典作品。
总之,文学作品的经典性,除了依赖作品的思想和艺术水平外,还特别依赖传播过程,取决于广大读者和专家学者的接受状况。到目前为止,我们所谓的古代文学名篇,差不多都入选过各种形式的选本,也都经过古代学者的评点,或是被某个文学流派所推崇。经典既是一种客观的存在,有着普遍的意义,同时,它也具有时代、群体、个体等特殊性。一代有一代的文学,一代有一代的文学经典。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仍然能够对经典的目录进行补充、删减,营造出属于我们时代或我们自己的经典来。文学名篇异彩纷呈,各具特色,但我们仍然可以从“经典性”这一角度,大致总结出它们的共同特征。
第一,必须具有深厚的人文精神。人文精神是对民族文化的深刻体认和反思,包括其历史性和现实性存在、社会价值观念、民族精神特质和美学理想,等等。一个优秀作品,必然会以自己独特的侧面折射出民族文化的璀璨光芒。其次,人文精神还包含着对个体存在的深切关怀,对独特思绪和个性精神的呵护和坚持。袅袅秋风中凛冽的洞庭之水,深夜秉烛却又不知所往的末世多士,举杯邀月共醉花丛的凌乱光影,豆棚瓜架下令人迷恋的秋坟鬼唱……这些,到底是缘于人性的脆弱,还是现实世界的虚幻呢?正是屈原、李白、蒲松龄执着于即时的、神秘的、独特的精神体验,在风吹云动、花开叶落的境界中,揭示了此在生命的丰富性,开拓了人类的精神世界,赋予短暂的生命以特别的意义。缺乏人文精神的作品,是空洞而乏味的,是不能成为经典的。
第二,必须具有优秀的美学品质。中国古人对情感的体验深度和表达方式,对文字和声音形态,对多种多样的传播途径,都有着非常敏感的追求,在这一追求过程中,完善并丰富了文学的表达技巧,创造出优美而繁富的文学形态。中国古代文学是一个充满了魅力的美学大花园:高楼孤月的幽怨,大漠飞雪的苍凉,金銮大殿的惶恐,古庙荒刹的宁静,村野市井的絮语,高山大河的激**,历史深处的感慨,沙场横刀的悲歌,心系百姓的嗟叹,穷途末路的恸哭,才子佳人的温情,舐犊情深的慈爱,草末的露珠,深秋的蝉鸣,智者的思绪,狂者的怒吼……无论多么平凡的生活,多么琐碎的事实,多么刻板的道理,多么短暂的感受,都在作家的笔下有了美感,都成为引人共鸣、让人沉湎、发人深省的审美对象,所以,经典著作是赋予现实生活以美学品质的魔盒。文学名篇的语言技巧、文体创造,对读者也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中国文学是用方块字垒成的世界,再加上汉语音节的特点,特别容易造成形式上的美感。中国古代文学作品讲究炼字造句,讲究文字和语言的视觉效果和听觉效果,更讲究表达的精确性、独特性,也讲究表达的模糊性和通俗性,因此,形成了多种风格和文体。中国韵文学在句式和韵律上的追求,形成了诗、词、歌、赋等多种形态的名篇,自然也是语言和形式美学的典范,如宏阔而精致的司马相如赋,严谨而独具匠心的杜甫诗等。钟嵘《诗品》云:“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形式美感是经典的滋味之一。
第三,必须具有不落窠臼的创造性。经典作品不能人云亦云,而要独出心机,并且是真情实感;同时,在语言运用、抒情方式、文体形态、表达风格等方面,能够别出心裁,表现出鲜明的个性特征,成为后世的典范。杜甫说:“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苏轼说:“然著成一家之言,则不容有所悔,当且博观而约取。”可以说,伟大的作家都有着可贵的创新意识,能够将自己的个性、学识、感悟和独特的形式融为一体,创作出新鲜的作品,开拓人们的意识领域和审美境界。例如,李白的古风所表达的超人般的意志、宏阔的自然境界、酣畅淋漓的抒情方式等,都非前人所能比拟;再如,李贺的诗作,探幽烛微,在宇宙自然的幽暗面,在人类心灵被遮蔽的深处,孤独经营,刻绘出震撼人心的杳渺意境,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还有那些在文体或风格上的创新,如柳宗元散文、苏轼词作等,都是独创性的代表。我们也可以说,大凡名篇,都有着他人难以企及的地方,也就是它的独创性。在大多数情况下,典型性和独创性是统一的。
经典作品有着广泛和久远的影响力。那些艰涩难懂、极端个人化、风格怪异的作品,接受程度低,也就难以成为经典。首先,优秀的作品必然被普遍地接受,前文所说的“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只有在历史进程中得到普及的,才是真正的经典。如孟郊的《游子吟》,就非常经典地表达了母爱和孝道这对永恒的情感,它因为通俗,更因为隽永和醇厚,而成为普及性很高的经典。其次,经典因高标独树而成为竞相模仿和借鉴的对象。如王实甫的《西厢记》,除了模仿其情节和文辞而出现的《东墙记》《梅香》等,《倩女离魂》《牡丹亭》《娇红记》甚至《红楼梦》,都受到《西厢记》的影响和启发,从而形成了一个文学传统。再次,经典因其历久弥新的影响力,而经常被注释、改编和续写。古典诗文名篇被注释者非常之多,其目的是为了传播,也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原作。有的被改编或续写,如《三国演义》被改编为多种戏曲形式,《红楼梦》其后有30多种续书,这些都是为了满足人们不同层次上对经典的需求,也说明了经典著作广泛而巨大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