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台北看《女武神》
前奏:到台北看《女武神》
台湾行与瓦格纳歌剧有了联系,而且是与《女武神有联系。到台北看《女武神》。
事情发生总有起因。那一日,出发前第16天,闲来无事,我翻了翻《箫台》第101期“乐清文化人台湾行”专辑,在张志杰兄写的《台北书店印象及其他》一文里发现“音乐厅”、“戏剧院”字眼,随即上网查看,从7月1日台北爱乐乐团将在中正文化中心台北戏剧院连续三晚上演瓦格纳歌剧《女武神》(Die Walküre,《尼伯龙根的指环》第二部),指挥吕绍嘉。十日晚刚好是我在台北停留的最后一夜。今年是瓦格纳诞辰两百周年,北京国家大剧院从去年开始演出瓦格纳歌剧《漂泊的荷兰人》,导演强卡洛的多媒体舞台风格引起颇多争议。上半年上海纪念瓦格纳诞辰只有几场零星的音乐会。2010年我在上海看过科隆歌剧院版《女武神》,其歌其剧堪称“完美瓦格纳”。全球都在纪念瓦格纳,遥远的英伦三岛BBC Proms逍遥音乐会7月22日始将上演全套瓦格纳。但是,南方的我,拿什么来纪念他呢?到台北看瓦格纳。这是一句诗。NSO版《女武神》的亮点是邀请到了1972年为碧纳·鲍许(Pina Bausch)开启名声的德国导演汉斯-彼得·雷曼(Hans-Peter Lehmann)。次日我在台北戏剧院网站上订了一张票,座位10排27号(主啊,我的生日),票价为新台币三千元,折合人民币615元,比我在上海大剧院看的那场要便宜二百元左右。小提琴家穆特来上海我没心动,钢琴家席夫来上海音乐厅我没心动,我去台北,瓦格纳使我心动:台北、《女武神》、吕绍嘉、10排27号。我去台北,为的是一夜“瓦格纳”。我给戏剧院打电话,询问取票方式,电话通了,声音柔和、低缓,是久违了的80年代台湾电影里的声音。如果声音也可以传递文化气韵的话,那么这位音乐厅里的工作人员使我重获了多年前从父亲收音机里听“敌台”的记忆,每一个夏季,在乡下、在河埠头的大榕树下,—“光华之声,光华广播电台”,戏剧院女士温柔的声音让我与想象中的台湾更进一步。
台北之蓝——《女武神》
在台湾东部花莲开往苏澳新的小火车上,左手边是中央山脉,右手边是浩瀚的太平洋—这蓝始于台湾最南端的猫鼻头,由南而上,从台南到台北,它融入了自由广场五个大门之上的蓝瓦片,融入了中正纪念堂之上二重奏八角蓝屋顶,蓝慢慢收拢,像电影里的长镜头,凝聚为晶亮的一滴,融入广场右边的戏剧院舞台上,红色帷幕垂挂下来,舞台聚光灯照在红色幕布上,如沸腾的血液,但此时它安静着,等待着,需要一个沉重而浪漫的弦乐团来揭开。
NSO完全沉入乐池,池上有一面网,将音乐与舞台做了分隔,看不见的乐团、听得见的剧情。乐池里吹奏起演出开始的小号,NSO做第一次校音,席上观众安静下来第二次校音,剧场内的灯光暗下来。指挥吕绍嘉站在乐池里向观众致意,我只看见半张典型的台湾人的脸孔。大提琴组齐奏,铜管乐随后跟上,两种对立的动机,NSO弦乐大提琴组低沉美好,铜管乐气势逼人。大幕拉开,呈现尼伯龙根时代的背景:阴森的天空、山岩、森林。舞台布置既古老又现代,许多导演将《尼伯龙根的指环》作了现代处理,而德国导演汉斯-彼得·雷曼忠于原著,呈现“瓦格纳的《女武神》”,这是雷曼先生的原则。
舞台上武士的穿着颇有史前风格,戴灰蓝头盔,紧身盛装,历史回归到十二、十三世纪。这场戏的舞台暨服装设计是蔡秀锦女士,灯光设计为李俊余。现代多元而自由的灯光设计让天空瞬息万变,随音乐与剧情流动。观戏的时候,我会想起上海科隆版《女武神》的开头一幕:抓捕的党卫军、狼狗、低沉的管乐推动,一下子将气氛调到了极点。NSO则有亚洲人柔和细腻的一面,这个团只有两位外籍人士,其他均为台湾本土乐手,音乐感是他们的追求。
一群人在树林里追捕齐格蒙德,齐格蒙德(沃夫冈·史瓦宁格[Wolfgang Schwaninger]饰)躲进了林间小屋,舞台暗处一团暖火升起,一棵参天大树出现在左边,正中央褐色大门,门上有一个隐形的十字架。齐格蒙德进屋后唱了一句即昏厥过去,穿红衣服的齐格林德(台湾女高音陈美玲饰)跑进来,齐格林德的衣袍像一碗满盛的中国红(也象征她的情爱),陈美玲在与众多外籍演员的对演中大放东方色彩。史瓦宁格以抒情男高音著称,但我总觉得他的声音缺乏点穿透力,或许是舞台空旷的关系,演员在转过身去时,声音减弱,管乐团时而奏得太响而掩盖了演唱。宝剑插在大树上,在暗处隐隐发出光芒齐格蒙德呐喊一声“维—瑟”,这是第一幕戏中的**当他喊第二声“维—瑟”的时候,我却没感到声音宝剑一样的穿透力,稍稍令人遗憾。陈美玲则以动人的华夏婉约派风格出现,她的倒水动作(水从齐格林德嘴角边流下来,此一细节可见其舞台设计效果),对丈夫洪丁的畏惧以及她从齐格蒙德手里缓缓抽回手的动作,无不富有感染力。齐格蒙德、齐格林德在春天的林子里相爱,互诉衷情,以春泉来比喻爱情,齐格林德第一口倒给齐格蒙德的水复活了,水在他们身上流淌,单簧管柔情款款。从歌唱家的演绎来看,似乎还差一点儿火候。歌唱家除了要具备跨越整个管弦乐的能力,一晚上歌唱水平也要稳定,如一堵耸入天际的峭壁,绝而美,要有用歌声来描摹人物复杂个性的艺术能力。
中场休息25分钟后,第二幕开始,舞台上竖起两根罗马柱子,柱子从青蓝中微微泛出高贵的金黄色,青蓝色让人想起了白天见过的东部太平洋之蓝、台湾之蓝。正中央一面巨大的镜子,演员的每一个动作都在镜中,我们看见双重表演,舞台上真实的一重,镜子里虚幻的一重,镜子又使人联想到瓦尔哈拉宫殿。女武神动机出现,布伦希尔德(依姆嘉德·费斯曼尔[Irmgard Vilsmaier]饰)顽皮地在她老爸天神沃坦脸上亲吻,天神对女武神亦宠爱有加。沃坦与弗丽卡(翁若佩演)两人分别是最高权威者和婚姻维护者,演天神的安德斯·罗伦施逊顶一个闪亮的秃头,倒也威严。舞台从中间打开一小口,逐渐扩大,仿佛上升的神界,沃坦出现,这一幕设计得非常漂亮。柔弱女子布伦希尔德与既是强大的神又是父亲的沃坦对立起来。齐格林德则以一身淡蓝色的衣袍出现,赚足了观众的同情心,陈美玲经过中场休整恢复了元气,唱得更加欢畅,与齐格蒙德两人的表演大胆而动情。齐格蒙德、洪丁决战野外时,齐格蒙德的剑被天神收回了力量,他的死是注定的,被洪丁用剑刺中时,NSO铜管乐分毫不差,刚好敲在点子上,布伦希尔德乘机掩护走了齐格林德。
第三幕背景是辽阔的战场,一匹战马冲出悬崖峭壁。前奏曲为最著名的“女武神的骑行”,伴随管弦乐的激**,八位女武神(均由台湾演员扮演)一一出现,她们各自抱着一位死去的战士,呼喊着,将战士安顿。死去的战士用人体模型代替倒也可以接受,只是没能表现出女武神的飞行动作,大大地减弱了视觉效果。这出戏在2011年美国大都会歌剧院MET版里女武神骑着马从天而降,马匹酷似黑白琴键,一时成为《女武神》最具现代性的标志。林玲慧等八名台湾歌唱家相当卖力,她们穿褐色女武神衣袍干练而有力,“Hei-a-ja hei-a! ”的呐喊声一浪高于一浪,八姐妹就差布伦希尔德,布伦希尔德触犯了天庭,她是一位有罪的女武神,连姊妹们都要抛弃她。布伦希尔德决心拯救齐格林德,拯救她孕育中的孩子,她又害怕父亲无情的惩罚,最后她接受了,但要父亲承诺在她身边燃起大火,唯有勇敢者越过火堆唤醒她才能娶她为妻。布伦希尔德与天神有漫长的对话,他们再次以父女身份独处,乐团描述他们内心的柔与弱、犹豫与孤绝。NSO版的火焰点燃从山脚下开始,一直燃烧到布伦希尔德沉睡的悬崖,这也是《女武神》海报上的点睛一笔,弦乐缓缓升起,火越燃越旺,团团围住了山岩,沃坦从神走向了人,NSO以微弱的弦乐沉入海底—莱茵河。
2013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