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二日:瓦格纳时间
数字是一种精确的往还。我对数字保持着警惕:它们会泄露出秘密。1869年9月22日,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第二幕剧《女武神》在慕尼黑皇家宫廷首演141年后,2010年9月22日,科隆歌剧院在中国上海上演了《女武神》,这天是中国的中秋节。这天,上海气温骤降,灰蒙蒙的天空下着小雨,近黄昏时雨停了,空气异常清新,广场上的树叶变得恬静。我已收起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它是被带入火车上阅读的,在它之前没有一本小说值得带入火车,没有一位小说家像普鲁斯特跌跌撞撞的句子,为了车轮与铁轨的碰撞声而存在。《尼伯龙根的指环》共四剧,要17个小时坐在剧场里才能看完这像读一本普鲁斯特的书籍,在意识流句子下面跌宕起伏着法语的华丽与绚烂,瓦格纳歌剧的名字不止一次在普鲁斯特笔下出现。
大幕紧闭,一块巨大的后现代主义的墙面,军营灰草绿颜色,冷而极简,墙面右侧下方有一扇门,门始终关闭着,通向幕后的唯一的门也被堵死了。音乐开启了大幕,暴风雨的动机。一个北欧的神话传说,尼伯龙根的侏儒放弃爱情,夺走了统治世界的指环,要么爱情,要么权力,《尼伯龙根的指环》大意如此。舞台上却是20世纪30年代某个暴风雪的深夜,一支带着狼犬的警察巡逻队在大街上实施抓捕行动,手电筒在空中画出碗口大的光圈,一段粗大的白杨木横卧在舞台上,被一条军毯遮盖住(这并非一个可有可无的道具,舞台上所有的道具,包括灯光都有其用处,有其象征意味)。舞台的左侧是表演的中心区,时间被拉回到千年前,“复调小说”在进行—原始部落的茅草房里,几名身高体壮的军人快步地来来回回。观众起先尚不明白用意,他们是工作人员还是剧中人物?这就是导演罗伯特·卡森带来的神秘与荒诞。几十只铁皮箱子一分钟时间内完成了布局,既吻合年代久远的神话,又符合后现代主义工业社会的表现:炉子生起,火光曳动,罐子里盛着水,一个女人在织毛衣(穿着宽大的米色军裤),她给暴风雪中的房屋带来了人性与温暖。一个被追杀的年轻男子突然闯入,齐格林德惊起,像一只受惊的鹿小心翼翼地问候着陌生人,她端给他一杯水,湿润齐格蒙德的嘴唇再拿出酒来。两人第一次对视即爆发出爱慕,他们深情地歌唱起来,歌唱他们的相遇,歌唱他们的凝视。她又害怕丈夫洪丁很快从森林里回来,洪丁的形象通过铜管乐沉闷的演奏表现出来,插入两人的爱慕中,时时提醒着两个迅速卷入甜蜜世界的恋人:齐格林德已是他人妻子,虽然她遭不幸成为洪丁的人。女人总是有办法,她用药酒灌醉丈夫,好让情人与自己诉说衷肠。他述说了自己的身世,并告诉她他的名字:齐格蒙德。女人款款歌唱:我唤你作齐格蒙德。齐格蒙德温暖了齐格林德尘封多年的心。齐格林德说,在这茅草屋里只有忧愁,源源不断,像她纺出来的纱。一个名字点燃了一颗心。齐格蒙德与齐格林德是相爱的亲兄妹,他们不知道,台下的观众知道,这是戏剧最大的冲突。我们为什么到剧场里去?因为戏剧满足了现实生活中无法兑现的梦。剧场是一个梦境,我们是梦中的梦猎人洪丁带着人马闯进,气势汹汹的铜管乐打破了弦乐的宁静,他提出与齐格蒙德决斗,但允许他活过这夜,齐格蒙德得到了宝剑,他喊出了“维—瑟”,兰斯·雷恩当晚最漂亮的英雄男高音在夜空下**气回肠,《女武神》第一幕在此达到了**,爱情赢得了观众最高的奖赏。
主角女武神在第二幕开始时才出现,一位懵懂少女,穿一件紫色及地绣袍,坐在客厅的宽大沙发上读小说(是简·奥斯汀的小说吗)。她的父亲沃坦穿着军装,身体挺拔,俨然一副天神模样。婚姻女神弗丽卡扮得像一位党卫军军官的妻子,相貌严酷,头发高高盘起,丝毫没有女性的同情心,两位家长在客厅里仲裁沃坦的子女(沃坦与一位凡间女人所生),亦即一对胞胎兄妹间的恋爱情史。颇为宽容的沃坦在弗丽卡步步紧逼下收起了原先的誓言,要惩罚这对兄妹,以正视听。“世上的一切不幸从何而来”?瓦格纳问自己,然后他像一位思想家一样答道:来自“旧的契约”。沃坦要维护旧约,他让齐格蒙德的宝剑在出鞘的时候失去魔法、劈成两截,齐格蒙德死在洪丁的手里。男人在世界上担当裁判员的角色,但他也有忧愁啊,沃坦述说了他的漂泊、莱茵河里的黄金指环,以及魔咒,他的痛苦是一个最高权力男人与生俱来的痛苦,—最宠爱的女儿布伦希尔德伏在脚边倾听他的故事。女武神温柔的一面展现无遗:她的天真、她的善良,化解了父亲胸中的怒气,我们甚至喜欢上这位胖胖的英国女高音凯瑟琳·福斯特,喜欢上她露在紫袍外面的白皮肤,最重要是她的声音,一整个晚上,她的丰满、忧虑、深情女高音轻轻松松穿过大剧院的天空。布伦希尔德极不情愿去执行父亲的命令,在亲眼目睹了齐格蒙德以死来保卫齐格林德后,女武神的性格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她从一个书房里读小说的女孩转而成为孕中齐格林德的保护者,成为纯洁的爱的捍卫者。
第三幕所有的矛盾冲突集中在布伦希尔德身上,布伦希尔德的性格逐渐丰满,瓦格纳让半神半人的女性负起挽救齐格蒙德与齐格林德的责任,因为爱,她成为全剧最耀眼的星。她来天界寻求八位姊妹的帮助,音乐前奏曲“女武神的骑行”我已非常熟悉,连她们的容貌穿戴我都假想了一遍,在美国大都会歌剧院最新版《女武神》骑着白马从天而降,他们眼花缭乱的排演让人叹服。科隆大剧院依然高举现代主义大旗,在一个荒凉的沙场上死去的士兵们听从女武神的意志复活过来,身上挂着猩红血迹,顺着一架梯子往上爬升到天界瓦尔哈拉宫。在荒野上上演着本剧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布伦希尔德接受父亲的惩罚,在岩石上沉睡直到有人吻醒她,娶她为妻。女武神要被从神降格到人,她一时无措,她恐慌,她战栗着,艾艾期期,她不再是神,而是我们家里年幼的妹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等待家长惩罚,直到她要父亲承诺:在岩石上燃烧起大火,不让怯懦的男人接近她。你看这位刚刚还手持魔杖、准备随时惩罚女儿的天神态度急转,他内心柔弱的一面被唤醒:原来我的强大只不过是权力的强大,我的威风凛凛只是虚弱的意志的表现,我是个空心人,因为我没有爱。我们看到一位流着眼泪的天神、一位动情的父亲开始反思他过去的挫败,这是瓦格纳最成功的一笔,刚性的男人在女人身上找回了自己。父女两个相拥而泣的时候,前排位置上一位看戏的外国老太太动情了,她抽泣着,拿手擦拭脸上的泪水,她的泣声盖过了乐池里的弦乐声。这时候如果你成为一名瓦格纳迷,你就是一位真正的瓦格纳拥护者了。布伦希尔德倒地睡去,在弦乐音的细微处,父亲为她盖上毛毯,不忘拉了拉毛毯边角,点燃火把,向女儿告别,大火映红了剧院的天空。
2010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