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音乐更胜于爱你

在音乐与你之间不存在取舍。瓦格纳是我最晚碰上的一位音乐家,他因尼采《瓦格纳事件》而扬名哲学界,尼采称他最伟大的经历是一种痊愈。

首先,瓦格纳让音乐患上了病。瓦格纳的音乐无限你听到锤子与铁砧的声音、大海翻滚的声音、水手起锚的声音、伐木工人吹号的声音、一个男人滔滔不绝不堪忍受的独白。总而言之,瓦格纳取消了欣赏歌剧的习惯,在闪电划破最晦涩的天空之时,瓦格纳突然带给你致命一击(主导动机),这里有音乐!你从来没有从别的音乐家感受到瓦格纳般的吞噬与紧缩,在你等待的咏叹调到来之后瓦格纳处心积虑地将音乐发展为平滑如镜的大海,你认识了大海,就认识了瓦格纳。

其次,瓦格纳让我患上了病。瓦格纳所有的歌剧都写一个主题:爱情。瓦格纳少年时期,经常跑到姐姐们的化妆间里,看她们在镜子前穿着打扮,看她们散发出脂粉香气,连她们女性的粉盒啊梳子啊都引起他的好感,瓦格纳的情怀无不处在女性温柔的包围之中,成年后对她们的回报是心甘情愿的,剧院为他找到了童年情结的发泄口。从《漂泊的荷兰人》到《汤豪舍》、《罗恩格林》、《尼伯龙根的指环》(四幕剧:《莱茵的黄金》、《女武神》、《齐格弗里德》、《众神的黄昏》)、《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纽伦堡的名歌手》到《帕西法尔》,瓦格纳像一般的艺术家一样曲解了爱情,甚至做得更糟。但我们不怪瓦格纳,《追忆似水年华》里的斯万追求了奥黛特之后,在那个躺在理发店里等待理发师来给他修脸的下午痛苦地回忆着初见旧情人低眉信手的模样,“我浪掷了好几年光阴,甚至恨不得去死,这都是为了我把最伟大的爱情给了一个我并不喜欢,也跟我并不一路的女人”!《追忆似水年华》全部的章节压在这句话上,我曾经将它引用在小说里。瓦格纳这样写爱情,他真懂了爱情的真谛吗?恰相反,对女人的追求是瓦格纳的污点,瓦格纳遗孀柯西玛·瓦格纳在他去世后忠心耿耿地维护着他的音乐遗产—拜罗伊特音乐节,这就是瓦格纳对女人最大的魅力。

再次,追随瓦格纳代价甚高。瓦格纳本身是位戏剧家,不仅会写,而且很有思想与体系,要进入他的思想与体系就得阅读他的作品。他有论著《艺术与革命》、《歌剧与戏剧》、《未来的艺术作品》,每部都显示出德国人爱好真理的性格倾向,阅读瓦格纳并非一件轻松的事情,冗长的文字里时时擦出思想的火花来,“音乐不能继续前进的地方,于是出现语言”。他在分析莫扎特和贝多芬的不同点时能抓住要害:莫扎特的交响曲从完整的旋律开始,逐渐分割为越来越小的部件;而贝多芬相反,他从碎片开始,点点积累,最后营造出大厦来。阅读瓦格纳是向通俗易懂的功利阅读做挑战,我们需要瓦格纳。

最后,我想自问一句,瓦格纳解救了我吗?他到底什么吸引着我?他是否也如马勒般神经质?否,瓦格纳比马勒更虚无,瓦格纳在作品里埋下疲惫、陈腐,危害生命中伤世界,借助感官的**,使精神一再地下坠。我听歌剧前就做好了准备,一个下午的时间够不够(瓦格纳歌剧通常达三四个小时以上)?我是否放下了琐事专门来听?我患上的病是否需要瓦格纳来拯救?尼采准确地抓住了一个词:颓废。你是一个颓废者吗?你若不是,你怎知道颓废败坏了午后的时间?你若是,你还继续让它(瓦格纳)败坏你的午后吗?瓦格纳身上表现出的诗人特质远胜过戏剧才华,他极大程度地宽容了颓废,允许颓废在音乐领域的作为,声响、动作、色彩、光线,感性的音乐在剧场内传播,延及每一个观众。在《漂泊的荷兰人》里,船长的女儿森塔一往情深的歌唱让人动容,不亚于任何一支咏叹调。2008年我才开始听瓦格纳,陆陆续续差不多花了一年半时间听完了他所有的歌剧。有几部歌剧光听CD就花了四个月,听完一张往往不想再听下去,到下次听中间差不多隔了一周时间或者更长,为了便于记忆只得从停顿的地方重新过一遍。到最后一张《帕西法尔》完毕时终于歇了口气,我再也不用遭瓦格纳的罪了。

2010年6月21日